小 霞
2023-12-17南京师范大学杨梦琪
南京师范大学 杨梦琪
六年前的秋天,我刚出高铁站,便接到一通电话。号码的属地是我抵达的城市,叫人疑心电信诈骗的通讯竟然如此稠密。电话那头的乡音,偶尔从普通话的框架中逃逸出来。她说她是小霞,我停顿许久,还是叫了声姑姑。
小霞说欢迎我来到此地,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她,我说谢谢了。仅此而已,毕竟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节点需要联系血脉亲缘。
搬来异乡之后,我睡得比从前安稳,只不过会偶尔梦见往先的事。那些梦也诡异,老是梦见我变成待宰的家禽,在刀口指着我的一瞬间,又返回到集中饲养的场地中。同类们欢天喜地的脸换了一张又一张,一会儿是小霞的爸爸,一会儿是我爸。有时候,喂养我的人长着小霞的相貌,似乎还是青春期的五官,等我再想凑上去仔细看清楚时,梦就醒了。
没承想,我和小霞没在异乡抱团取暖,再见面是年前在她妈妈的葬礼上。那是我这六年里,第一次回老家的小村子。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又踏着与这里背道而驰的步伐,铆足劲儿要离开这个苦寒之地。身边的诗人和小说家总喜欢写乡村题材,老想着回归田园,我不想,一点也不想。于是我同他们说我是一个没有过去、只有未来的人,并以此为借口逃避一个又一个主题雷同的讨论会。
是陈迟开车送我回去的,我没让他下车。隔着车窗,我打量着这里,同时不断跟我的记忆进行对照。村子没有太大变化,应该一直是这样老旧。房屋低矮,低温的河水如蛇一般穿行在桥下,从一块石头,坠到另一块石头。村口游手好闲的人换了一批,到了雪落满地的时候,他们爱把手里的炮往雪里摔。泥巴和暗红的炮引子混作一团,他们以此为乐。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参加了我的长辈——也就是小霞妈妈的葬礼。人情多么奇妙,死亡可以将整个离散的宗族联系在一起,以一种破釜沉舟的方式,召回多年未见的人。
雪天里下葬是一件麻烦事,农村里讲究把棺材埋到地里土葬。赶上下雪天,得先扒开地上的雪,再撬开冻硬的土,挖一个很深的坑,让她永远睡在里面。爷爷是村子里抬棺的人,他说,小霞妈是一个苦命的人,她那个病没熬到过年就咽气了,她想麻烦我们,要我们大家都记得她。
走吧,去送小霞妈走。爷爷叼着烟起身,要我跟上。
她家门口支了个棚子,桌子上摆着红的蓝的暖水瓶,一次性纸杯里的茶水深深浅浅,看不出来哪杯喝过了,哪杯还没被拿走。道士和丧葬乐队的唢呐已经操练上了,哭喊的女人在寒风中扯着嗓子,听起来不成调。灵堂烛火摇曳,风过,火苗晃荡几下,又回到原点,没熄灭。灵堂后面摆着她的棺材,前面披麻戴孝的老老少少跪了一排。我挪到房间的最边上,才看到跪在一旁的小霞。她太瘦小了,缩在那里毫不起眼,像一个半大不大的果核。
小姑?我不确定地望向她。哎,你回来啦。小霞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嗯,回来了。
哦哦,其实,你也不用回来的,辛苦你。
她喃喃地念叨着,垂下头,双手撑住膝盖,换了一个姿势,继续跪着。
我在她的身边也跪了下来,朝着灵堂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出门的时候接到陈迟的电话,我没等他开口,便说让他自己先回南京,他愣了一下,然后说,好。他好像永远不会生我的气。我转头望向小霞的身影,和我记忆里那个穿着校服被罚跪的女孩相差无几,也可能更瘦了。我和小霞的联结从多年以前开始断裂,到此刻,我见证她的脆弱之后,貌似复活了。
年后,我约小霞在咖啡店里见面,选在离她家很近的商场。我们约的下午一点,出于礼貌,我提前半小时到了。年后刚开工,到处都恹恹的,咖啡店只有一个服务员忙前忙后,没人的时候,她坐在吧台后面打盹。从饕足的春节里回来,魂还留在老家的村子里。花花绿绿的广告页,咖啡和小食配上蒸腾诱人的雾气。我掏出钢笔,比照着服务员,在空白处勾出她的简笔画。刚落笔,她朝我走来,问我需不需要点单。我说等人,说着把画撕下来递给她,她惊喜地表达感谢,新年快乐,我说,不过,行行好,换首音乐,这个曲子吵得我难受。她忙不迭地答应了我。
没有讨好的意思,我只想做点小事,让大家都开心,这没什么难的。微信消息弹出来,我打开,陈迟给我发了好几条消息,最新一条问我什么时候回南京。紧接着是我爸,他问我见没见到小霞,谈得怎么样了。
咖啡厅换了一首钢琴曲,令我心情大好。我给陈迟发了一条语音,我说早到了,今晚能见面。然后打开和我爸的对话框,他的头像是万年不变的风景照,还是他十几年前坐索道上山的时候拍的,放在落灰的电子相册里,竟然被他从层层叠叠的数据里拎了出来。
现在还没见到人。我回答。
好的。
我爸的对话框上面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我耐心地等着,过了几秒钟又停了,就像我爸语言中习惯性的停顿。作为孩子,我们从小到大都等他发号施令,这样的停顿在我记忆中,总要伴随着重大的决定。我等了很久,那边只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于是我没有再回复。
我回过神,这时咖啡馆闲谈的人多了起来。编辑发给我一份书的终稿的样本,勒口上放了一张我的照片,在昏黄的灯下,我恍然地看向镜头。这张照片是陈迟拍的,地点在我家。那时我们刚料理完晚餐,他举起相机,要我看着他。我自知并没有美丽的样貌,下意识地躲开镜头,陈迟却快我一步按下快门,凑到我跟前说,很美。我不敢细看,却鬼使神差地把照片保存了下来。在得知这张照片要随我的书出版之后,陈迟很兴奋,他说能参与我的生活,他感到莫大的荣幸。他的胸膛湿漉漉的,带着刚洗完澡的体温和水汽,将我紧紧抱着,试图箍进他的怀抱里,生怕我会逃走。
我放大看着照片上我的脸,直到能看到眉眼的像素颗粒。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对面拖动凳子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你来很久了吗?
还好。我冲她笑笑,招呼服务员过来点了两杯咖啡。
小霞脱下外套,露出自己圆滚滚的胸脯,针织裙上沾了零散的几根茸毛,她低头整理,不好意思地说,猫毛弄得哪里都是,养宠物就这点不好。我点点头表示赞同。现在的她和之前在灵堂里跪着的她,看上去判若两人。
也不怪我愣神,她自我重建的能力实在太强。短短一个春节,她似乎已经在废墟中得到飞升,爸爸在葬礼那天晚上跟我说的话此刻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难得你们都在南京,你有空劝劝你小霞姑,劝她换个工作,走正道。
东良《玫瑰》
我敷衍着点头答应,对于这种说教差事我向来是不乐意干的。父亲的周围站着一圈伺机而动的中年男亲戚,我分不清他们各自的称呼和脸,基因让他们有着相近的长相、身材和气质。他们围上来,无数张嘴开开合合,将我团团围住,我在人群的中心,莫名其妙地想起鲇鱼群张嘴乞食的样子,就和他们一样。冬夜漫长,逝者尚未入土为安,他们就急着来讨伐她的女儿了。我算是明白了,缅怀逝者只是一种形式,借一个由头来对小霞的人生指指点点才是他们的本意。
小霞坐在我对面。她面相极美,戴的珍珠发夹有点掉色,但在她的黑发丛中一点也不显廉价。带点波浪的卷发铺在她的肩、锁骨、手臂上,眼影的碎闪落在睫毛间,一下一下的,如蝴蝶翅膀上的鳞粉,在枝叶间漏下点点光芒。
我知道,我家里人一直对我的工作很不满意。小霞说出“工作”两个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继而与我对视,所以你这次叫我来,也是来劝我的吗?
不,我说,我才没那么无聊。
那你是?小霞不解地问我。
我说,我最近在计划写点东西,我觉得你身上有种劲儿,是我想写的。
小霞陡然不适应地羞涩起来。什么?我居然也能被写进书里吗?
小姑,我叫她。没什么不可以的,众生平等,况且你已经拥有别人羡慕不来的美貌和真诚。
我说这话并非空穴来风。回城的前天晚上,我捧着一杯茶坐在院子门口,一个远房亲戚跟小霞套近乎,哟,霞啊,在外面这几年挣了不少钱嘛,都背得起大牌包了。小霞脚步没停,只飘过去两个字,假货。
那是因为我真的懒得理她,小霞说。不过,我的包确实也是假的,没有骗人。
我们对视一眼,然后大笑起来。
在我动笔写下这样一群靠美貌变现的女孩的故事之前,我得积累大量素材,于是我需要频繁地与小霞见面。她天天在出租屋里直播,没有同任何公司签约,每天的任务就是在平台上迎合热点,拍各式各样的换装、特效、美颜视频,白天补觉,晚上直播,和各种各样的人连麦PK,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叫出屏幕上的昵称,在一轮又一轮的加码中,激起异性更深的探索欲望。古希腊神话里也记载过类似的故事,主角是海妖塞壬,她擅长用自己的迷人的歌声引诱过往船只令其触礁,再将船员拆吃入腹。
等小霞下播后,我将我的这一发现告诉了她,我说你这是新时代的海妖塞壬啊。
小霞泄了力,瘫在小沙发上,身后是拉起的背景布,布上绘着风车麦田的风景,还挂着网上买来的灯串,在镜头里遮住了后面凌乱的床。
海妖?我顶多算是个出场没多久就会被孙大圣收了的小妖。你都要把我夸上天了。小霞抬手,满不在乎地把口红抹到一旁。
可能因为你太美了,就算关了滤镜,我现在看你,比屏幕里的你还要好看。我坐到小霞身边,和她一起歪倒在沙发上。灯光打在她的手臂上,白得像玉。
你说这张皮啊,小霞眨眨眼睛,佯装要撕下自己的画皮,半开玩笑地说,这张皮是最一文不值的东西。说完疲惫地闭上眼睛,夸张的饰品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仿佛也在呼吸似的。这时,陈迟的电话准时响起,我看着手机界面,还没反应过来。
陈迟打的?小霞迷迷糊糊凑过来。嗯,我说。自从我近距离观察小霞的工作后,陈迟担心我太晚回家不安全,于是便天天大半夜的准点接我。
你们也真是奇怪,感情这么好,我问你陈迟是不是你男朋友,你还说不是。小霞说。
本来就不是,我说,我觉得我和陈迟现在的关系就挺好,完全没有破裂的风险。
小霞听完歪向另一边,不懂,不懂,你们艺术家的感情,不是我等凡人能够理解的。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冲她说,那我先走了,小霞没起身,只摆了摆手。我知道,她已经精疲力竭,我乐意成为她不用花心思应付的对象。
坐进陈迟车里的时候,我还在想着小霞对自己美貌厌弃的表情。陈迟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你发什么呆呢?
我在想。说着,我伸手试图扯下陈迟的面皮,我在想你和我小姑这种长得特别好看的人,是不是都对美貌弃如敝屣。
喂,不要公报私仇啊,陈迟笑着躲开。怎么?她对你的心灵造成冲击了?
何止!她说的话的确启发了我。我熟练地从副驾里翻出一包话梅。
这只能说明,她真正想要的不是这些。陈迟说。
我嚼着话梅,点点头表示赞同。一想到他们会因为自己长得相当不普通而觉得无聊,就觉得很是新鲜。
我伸手打开车载音乐电台,窗外的行道树缓慢后退,空气辛辣清凉,薄荷味的,是陈迟的洗发水的气味。后半夜的车辆如舟行江面,渔火遥遥相望。空荡荡的街景里,我们停在了车道的最前端,前方畅通无阻,我盯着红灯跳动的数字,跟着默数,陈迟也默契地没有再说话。
再次接到我爸的电话是在一个月之后。陈迟的话剧要首演了,我开着陈迟的车去接小霞,顺路去便利店买了两瓶汽水。后视镜里我看到她下楼,像鸟儿一样跳进车里。
她说她从来没有去看过话剧,连电影院都很少去。陈迟真的很了不起,要对着那么多人演戏。她兴奋地伸手比画。
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都是工作。何况你也要每天对着那么多人直播,观众比他还多。我打着方向盘,接着小霞的话茬。
那不一样,她说。来看陈迟的都是欣赏作品,来看我的,基本不怀好意。
小霞假装对车窗外很感兴趣,那里其实空空如也。我自觉失言,偏头看她,只看得到她随风乱飘的碎发。
我带了两份剧目折页,单手从包里掏出来,递给小霞。她翻到演员页捧着读。
陈迟比照片上还要瘦。小霞指着他的脸说。
是啊。我其实还没打开,只瞥到小霞手中的图像,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阴影和大概轮廓。他最近为了这个话剧天天吃鸡胸肉和水煮菜,连带我的餐食也寡然无味,好在效果是显著的,他现在像汤姆克鲁斯演过的那个英俊吸血鬼。
希望你不会感觉到无聊。我想到今早出门前,陈迟给我打预防针,说他晚上有一场半裸的戏。
怎么会?她说。
一路上她问了很多有关话剧表演的问题,想知道陈迟和同事们平时是怎么练习的,我一个也回答不出来。我对陈迟的表演事业关注太少了。真不妙,一个女人由于内疚或者干脆任意的什么原因,对男人产生了自省的情绪。我在心里嘀咕,我不会要被陈迟套牢了吧。
对了,我们落座之后小霞对我说,待会儿散场之后,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和陈迟,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点点头,没有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顷刻,全场暗了下来,舞台的灯光随着呼吸起伏,缓缓亮起。女演员提着裙子跑到中心,操着一口译制腔开始表演。这类夸张的表演形式,说句实在的,让我坐立不安,很是别扭。一旁的小霞却入迷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女演员纷飞的裙摆,弧形光打在她眼里,绽开一朵朵蝴蝶兰。台子上升起团团烟雾,他们试图用干冰伪造仙境的效果。我能看到龙套演员脚踩的滑板,他们操控着圆润的轨迹,这破坏了我看剧的沉浸感。我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看《西游记》,孙悟空和太上老君在天庭闲逛,年幼的我眼尖,看到齐天大圣踩的居然是一块白色滑板,原来真相是他没有法术,也没有腾云驾雾的本领。
终于等到陈迟出场了。他被人用道具马车拉着从一侧出现,丝绸衬衫闪着箔白色光芒。全场那么多观众,他不可能在众人之中分辨我的座位,但我却觉得他在看我,这一想法令我口干舌燥。剧院不允许喝水和拍摄,我快被我升腾的热灼伤了,烧干了。整场表演有人忘词,女演员的口音也时常令我出戏,但当陈迟开口,我心甘情愿相信这是他为我编织的幻梦。最后一幕,他被捆绑在十字架上,迎接审判,他的对面站着对手戏的法官,法官的姿态和装扮十分滑稽,周遭的一切都在衬托他。那一刻,我直直看向他,看到他眼里有很真实的苦楚。
散场之后,我们拐进剧场后面的化妆间。陈迟在前面接受粉丝合影,我看着她们疯狂的样子,心里升起一丝卑劣的得意。这样的陈迟,在舞台之外,只会拥抱和亲吻我。
他真的挺帅的,是吧。小霞等着看我的反应。
是的。我心不在焉地往前走。
你得抓点紧,你看,喜欢他的人那么多。小霞朝着聚集的人群看去。
年轻女孩子娇俏的玩闹声传到我们这里,陈迟站在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朝着四周镜头的方向傻笑。我此刻很想见他,我知道我该给他发个微信或者打个电话,以确保他没有离我而去,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把自己裹得像一个牛皮纸信封。如今我早已不再年轻,以一个秃鹫的占有姿态,盯着陈迟的一举一动,这让我觉得相当陌生,并且产生自我厌弃的感情。
我也不知道,感情的事情太复杂。
我关上门,把这句话丢在门外。
夜已深,我们坐在化妆间的小沙发上。它已经使用很多年,结构疏松,这样的下陷要把我们吞噬。没过多久,陈迟捧着花推门进来。我爸的电话在这时恰好响起,他和我一般不电话交流,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稳定的疏离,他这个时间点打来,直觉告诉我要发生一些什么。
我把手机滑进内兜,拽着陈迟的手,对小霞说,我们先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小霞欲言又止,最终点了点头。
我拉着陈迟穿过后门,他的妆容和戏服还算完整。我们奔跑在打烊的后半夜中,我像一个不知礼数的女飞贼,诱拐了一个欧洲中世纪的落魄公爵,他倒是也乐得被我控制。出剧院的时候下起雨来,陈迟把他的外套解开,让我躲进来,我们在墙根下站着,按了接听键。
怎么现在才接?
刚刚没听到,怎么了?我没注意到我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我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的质问令我耐心不足,我希望赶紧结束这次通话。
没怎么。我爸突然支支吾吾起来。我催促他有话直说。
你最近和你小霞姑还联系吗?你还记得吧?小霞他爸。
陈迟听到这个名字,立刻警觉起来,他握住了我的手,只是他力气有点大,阵痛从手中一直传到我的胸腔。见我许久没有回答,我爸自顾自继续说着。
他,他再娶了一个。我爸在电话那端降低了语调,就像在分享见不得光的悄悄话。说是娶,其实也就是跟人搭伙过日子。他说。
陈迟在一旁没有吭声,他把我揽得更紧了。雨水让我变得渺小,小到一瞬间变回孩子,面对成年人抛来的棘手难题,束手无策,不知作何反应。
所以为什么要告诉我?
唉,小霞这孩子,她估计心里还怪她爸,怨他对小霞妈不好,早把他拉黑了。我爸说。我这不是想着,你跟她走得近,你帮个忙,把这个事告诉她吧,叫她回来吃顿饭。
我没有再说话,挂断了电话。陈迟沉默着抓紧了我的手,越用力,越让我有一种还活着的知觉。陈迟什么都知道,也只有他什么都知道。
没关系,都能解决的,都能解决的。觉察到我的魂不守舍,陈迟摸着我的头发安慰着,我点点头,任由陈迟牵着原路返回。
小霞给我和陈迟一人递了一条毛巾,在我们的对面坐下。剧院旁边的这家火锅店生意不错,服务员脚不沾地,端着红红绿绿的盘子游走在各个座位间。我们面前的汤底已经煮开了,白沫在沸腾的红汤中上下起伏,没有形状。冬天还没过完,窗子上凝结的水汽滴下来,一条一条的,像碗里煮烂的挂面。我和陈迟心事重重,相互对视一眼,等着小霞先开口。
小霞看着我们凝重的表情发笑,干吗啊,你们怎么这副表情,我跟你们说件大事儿啊。我在桌下不自觉抓紧了陈迟的手。
陈迟坦然地问她,什么事?
我啊,交了一个男朋友。刚确立关系没几天,本来今晚能带来跟你们见个面的,但是他,他长得不太好看,你们别笑话他。小霞害羞地说。我泄了劲儿,心却陷入一种更大的缄默之中。
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我说。
其实认识有一年多了,他总来看我直播,还刷了好多钱,一来二去的,我们就加了微信。聊着聊着他想见面,我就答应了,我们后来见过几次面。他是南京本地人,住的地方离我租的小区很近。
那挺好的啊。陈迟见我没有反应,心领神会地微笑附和着。
是的,当然!我和他在一起不是为了他的钱,我觉得他人很好,不在乎我之前离过婚,对我也不错。小霞絮絮叨叨补充说,似乎是生怕我们看低她。
小姑,可以把他带出来见一面的。照你描述来看,他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人,至于长相什么的,不重要。你要是实在介意的话,那天我不把陈迟带来就是了。我双手冰凉,故作轻松。
哪能到那个地步呢,小霞笑了。你和陈迟都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想让你们知道,因为我不仅在和他谈恋爱,我们还打算下个月订婚。我知道这很突然,我是不是吓到你们了?
我能感到我脸上僵硬的表情,我不敢与小霞对视,于是看向远处的墙,上面贴满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复古女郎海报。远远看过去,她们不约而同地露出细眉和红唇,十年如一日地凝视着我们。我们都明白,小霞不是来跟我们商量的,她早有打算。
我过几天把他带回家,去坟上见见我妈。小霞耸耸肩,语气平常地说。
葬礼过后,这是第一次,我在小霞的嘴里听到她提起她妈妈。
我跟他说了,我侄女是作家,陈迟是表演家,他非不信。下次见面就让他开开眼,叫他还敢小瞧我。小霞说起和他有关的话题,一直甜蜜地笑。
饭局结束后,陈迟开车把小霞送回家,我坐在副驾驶上同她道别。
我和陈迟走进他的公寓。事件脱轨的无力感袭击了我,我躺倒在卧室的绒毛地毯上。在刚出生的我的眼里,这个世界应该就是这样的高大,可惜我已经丢失了最早的那部分记忆。陈迟走近我,他注视着我,缓缓蹲下,然后躺在我身旁。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这个地方于我而言不再颠倒,他重建了我的秩序,他知晓我透明状的灵魂,知晓我的自我折磨,知晓我头也不回的症结。几秒之后,一股难言的悲伤将我卷进去,就像被卷入无可奈何又危险的离岸流。
我说不出口。我说。我不想从我嘴里说出那个男人有关的事情。
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陈迟捧着我的脸,和我对视。
总觉得我一旦开了口,我就是原谅了从前他的罪恶,我的愤怒好像总是有时差。我耸耸肩。比如,当初没有人来告诉我,我这是受到了伤害,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
陈迟嘴笨,他慌张地想要捧起我不断下坠和回溯的思维,他的反应比我还要强烈。在他的衬托下,我倒显得冷静一些。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看过小霞写的东西。我说。
写的东西?
嗯,小时候我家里大人喜欢男孩,不待见我,也不大管我。我调皮,就老跑去她房间玩,找书看。她也不看书,就让我翻她的课本。那个课本里面有她写的诗歌。可能也不能称之为诗歌,算排列组合的短句吧。我说。
就像拼贴诗的形式?
对,拼贴诗。我说。原来她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在进行诗歌实验了。诗的原文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是记得最后一句,记到现在,她说,上帝啊,请赐给我一点爱吧。
也许很多话要在多年以后,才可以明白个中奥义。不知道小霞还记不记得自己当年夹在课本里的语句,那确确实实让我单方面和她产生了微妙的联结。就像我在葬礼上目睹她的苦楚一样,多年前,我目睹了一场私密的祷告,并且无从知晓,上帝最后是否受理了她的求助。从那以后我偶尔会想象小霞的声音,是如何念出那句诗的,也很想问问她,被爱的心愿算不算得到实现。我猜她会回答不知道,因为不到死的那一刻,谁也无法总结自己这一生。
安生的日子没过几天,小霞带着她提到过的男朋友突然出现,令我和陈迟猝不及防。见了面才知道,小霞口中的“不好看”还是过于保守了。他穿鞋目测一米六左右,中等身材,黑不溜秋,站在小霞身边,把小霞衬托得更白了,就像粗粝的树枝旁,开的一朵洁白的玉兰花。
正好今天没事,我打算带他回老家看看。小霞挽着他的胳膊,邀请我们。顺路问问你们要不要一起回去,他开车,咱们放松放松。
事已至此,我心知肚明,小霞绝对不是顺路,因为这个方向和出城的路南辕北辙。前一天晚上,我又从睡梦中惊醒,梦里四周大雾茫茫,脚下只有晃悠悠的独木桥。陈迟不在我身边,身后的路在慢慢消失,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我听到拉拽声、争吵声、呼吸声,峭壁是极陡的,底下的水域不见边际。桥的那端有一个女人朝我招手,等我再眨眨眼睛,她又不见了,刚才站立的地方只剩一个树桩。梦里我看不清她的脸,现在我觉得,那个女人就是小霞。
我拉着陈迟在后座坐下。车内配置很新,淡淡的皮革味道令我头晕目眩。小霞的男朋友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大半程都是小霞在说话。我觉得旅途颠簸,在后座闭目养神。阳光洒在眼皮上,透出亮橙色,还有很多跳跃的光点,又亮又滑,看起来像接亲会用到的彩色碎纸。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陈迟叫醒了我。
到了。他说,接着担忧地看着我。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们就不下车了。
我伸伸懒腰,这里的光景和我上次来的时候大不一样。临时的塑料棚子已经拆了,门口晒着我叫不出名字的中草药,上面有八齿耙的痕迹。竹竿子上还晾着洗过的被套和几件女士内衣,半透明,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沉重地舒展着。这里是陈迟没有来过的地方,有我和小霞的过去。
小霞把男朋友领进家门,与她爸和后妈迎面碰上,连寒暄都省去了。陈迟将我拉在他的身后,阴郁地盯着那个男人。
小霞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愣是面不改色。
她爸抽着烟问,这人谁?
我老公。小霞把带来的保健品一样一样码在墙角,没有看他们一眼。
你什么意思?那个男人喘着粗气,背着手站在她身后。小霞的后妈局促地杵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没什么意思,跟你学的。
你在外面怎么鬼混,我管不着,我知道你存了心想气我。
气你?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小霞说,她露出了极为锋利的爪牙,我都快忘了,她可不是娇生惯养的花,在这里,保持文明的话是会自乱阵脚的。
你随随便便把人往家领,街坊邻居看了要在背后怎么说我们家。老人气急败坏地摔下外衣棉褂。
嘴长在别人身上,爱咋说咋说。小霞抱臂,以防御的姿态与他对峙。况且,我这次回来也不是来看你,我回来看看我妈。
你心里还有你妈?你妈在地底下都心寒。
你是最没资格提我妈的人。小霞平静地看着他。那个男人闭上了嘴。你积点德吧,你做过的坏事还少吗?
小霞的目光滑过他们,没有停留。所有人陷入一种古怪的宁静中,只有院子里树上的鸟偶尔叫几声,像是剧目终场的背景音乐。从这之后的时间里,我涌现出一种无法自我认知的模糊感觉。我不知道我摆出了什么表情和动作,陈迟的脸在我眼里也困惑了起来,就像有人在高阶世界按下删除键,把我的人物建模一点一点抹去了。
你做过的坏事还少吗?小霞的诘问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不停地叩击着我幼年时的那个昏暗午后。那天的情景噩梦般如影随形,闪回无数个堆叠的碎片。那些碎片由野兽似的躯壳、绳索、鲜血和尖叫组成,将我淹没了无数次。小霞蛮横地凿开了噩梦的门锁,原来她也知道的,我很想问问她,她是不是也看过我隐秘的文字,就像我撞见过她的那样。我们交换过彼此难以启齿的过往——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突然间很想流泪。
小霞毫不在乎地走到她妈妈的遗照前,跪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那一刻,我好像又看到了灵堂里的那个果核,干瘪的,垂死的,不大不小的,行将就木的。
我们走了。小霞说。以后大概都不回来了。
那个男人摆摆手,颓唐地跌坐在木椅上。
小霞回去之后就和带来的男友分手了,没过多久她离开了南京,没有同我们再联系。我给她发过很多短信和邮件,都石沉大海。信息的拓展力几乎无所不能,但还是无法违背人的意愿,逼迫她作出回答。我数次徘徊在派出所门口,没有进去,因为我知道就算找到她,她还是会再度离开。
陈迟开始相亲,起因是他爸妈催得紧。我们约在咖啡馆里,这个老板的音乐品味很好,有身着燕尾服的专业演奏者在大厅弹琴,我的语调应该是波澜不惊的。
我说,既然这样,那咱俩以后别见面了。
他突然说,都一样。
什么都一样?我问。
他说,如果娶不到你,那么随便谁来穿婚纱都一样。那天是下雨天,我们没有带伞,陈迟冒雨跑去便利店买了两把,递给我一把。我接过,故作轻松地撑开,上了一辆计程车。陈迟的身影在后面越拉越远,到了图钉大小,然后看不见。
我的新书终于出版,销量不错,趁着节日,各大书店陆续上架。我逛过橱窗,样本书被打得很开,像是跳舞的人劈了一个很开的叉。勒口上的我双目无神,长相平凡,也不知道陈迟是怎么这么喜欢我的。我这辈子想不通的事情不多,他和小霞就占了两个。
编辑还想继续和我敲定手里没写完的稿子,我摇摇头说这个选题不行,写不下去,换一个吧。编辑说明明挺好的啊,你还有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和观察,已经写了这么多了。我拼命摇头,把酒精灌进胃里,试图压制住翻江倒海的复杂心情。我把关于小霞的稿子打印出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横平竖直,段落参差,看起来跟我们老家的山差不多。它们都是黑沉沉的,都任性地把一切痕迹收揽过来。物和人在我身边轮转,在我迟钝的思维里各自占据一席之地。生活总是这样,越分析越能发现,其本质就是一团乱麻。这些类似的真理趁我不备,狠狠敲打着我的四肢百骸。于是我起身,对着家乡的方向,将稿子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火光中,我拨打了陈迟的号码。
喂?陈迟。我久违地叫他的姓名。他低低应了一声。我好累啊,我说。我们结婚吧。
我听见陈迟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