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静江帅幕览游风尚与广西清雅诗风
2023-12-16商宇琦
商宇琦
安史之乱、靖康之难的爆发,造成社会文化转型、空间疆域变动与唐宋士人大规模迁移。这对中国文学的最大影响就是地域性的增强与全国性的减弱,并逐渐发展出诸多新兴地方文学创作中心。但事实上,直到北宋时期,京畿文坛的向心力仍较为强劲,文学也未完全摆脱对中央政权的依附。北宋文人在结交名士显宦、展开文学交流之同时,亦借由汴京、洛阳等全国性的政治文化中心,使自身声名辐射到全国各地,故北宋文学的影响也往往带有全域性,如三苏父子的擅名天下即是如此。南宋立国后,出于对强敌外患的因应,幕府势力崛起,加之疆土日蹙、战乱频仍等因素,行在临安对士人的凝聚力大为削弱①钱建状指出,北宋文学分布格局的一大特点,是以开封、洛阳为文学中心,呈现出点状分布的特点。北宋扬州、金陵、黄州、杭州等地虽有较为繁盛的文学活动,然并不能动摇京、洛的文学中心地位。宋室南渡以后,政治向心力锐减,南宋文人流播于各路,北宋点状分布格局被打破,代之而起的是各地文学英才并起的网状分布结构。(详参氏著《南宋初期的文化重组与文学新变》,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1-96页。)。南宋文坛不以都城为中心的离散性,使南宋文学的面貌呈现出区域性特色,令江淮、两浙、两广、江西、福建、四川等地形成了各具特点的地方文学与文化。如以临安为中心的两浙路词坛,偏好清疏淳雅之风;京湖、两淮这样直面金、蒙军事压力的边防要区,帅臣幕府宴席上激荡的是抗敌复土的雄豪峥嵘之音;而闽赣等南宋腹地,自然没有滋生豪宕刚健之风的土壤,地方文人多以抒写闲情逸兴为主。就南宋诗坛而言,同样无法避免这种时代因素的干预。
受学界关注较少①迄今为止,学界关于宋代广西诗坛的研究成果不多,代表性论著有伍锦昌《宋代旅桂文人研究》(广西师范大学2015年博士学位论文)、钟乃元《唐宋粤西地域文化与诗歌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年)、胡大雷《粤西士人与文化研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牙彩练《宋代涉桂诗歌研究》(广西民族大学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等,鲜少涉及宋代幕府文学层面的深入探讨,对南宋广西经略安抚司幕府与广西诗坛之关系的考察,亦未及展开。的广南西路地区,拥有明显的诗风个性,是最能体现南宋诗坛地域性分布的案例之一。静江府(今桂林),为南宋广南西路治所,广西经略安抚司幕府②宋人一般称广西经略安抚司为“静江帅府”,经略安抚使为“静江帅”或“静江帅臣”。如周去非《岭外代答》卷3“沿边兵”条云:“静江帅府,元屯半将二千五百人”;《宋会要辑稿·食货》二八之二一云:“静江帅府,诸司所会,官吏繁多”;李刘为经略安抚使管湛所作贺启即名曰《贺广西管漕除静江帅》;韩元吉《方公墓志铭》云:“会王宣连岭右为盗,害雷州守臣,择静江帅”。又,宋人称安抚使、经略安抚使之幕府为帅幕,如:陆游诗《送七兄赴扬州帅幕》;方岳《答宋尉》曰“某误辱制垣剡之帅幕”;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八称王子俊“以列荐补官入蜀为成都帅幕”,等。因之,以静江府为驻地的广西经略安抚司幕,在本文中统称为“静江帅幕”。常驻于此。静江府以其独特的地理区位,受其他地域诗学思潮的影响甚微;静江帅幕文人的诗歌创作,也左右了南宋诗坛格局的分布和后世粤西诗歌创作的走向。因之,本文试从幕府览游风尚、广西地理环境、时代风气等角度探寻南宋广西诗坛清雅诗风的成因,考察这一现象对入幕广西的外籍诗人创作之影响,并探究静江帅幕文人的诗歌创作与南宋幕府文学生态、南宋诗坛地理格局演变间的关系。
一、由唐而宋:宦游文人的广西诗歌创作
从唐代到南宋,宦游文人对广西的看法和态度经历了从忧惧排斥到接受称赏的过程,显示出社会文化语境、旅桂心态、地方治理对士人体认地域文化的影响。
广西素为唐人视作远离中原的蛮夷瘴区,是安置谪宦的主要场所。首府邕州“北至上都取象州路四千七百七十五里,北至东都四千五百八十五里”③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志》卷38,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46页。,地理位置偏僻,瘴气氤氲,士人对赴广西为官始终持有偏见。如宋之问流贬钦州,途中作《桂州三月三日》,对此行忧虑深重:“代业京华里,远投魑魅乡。登高望不极,云海四茫茫。”④宋之问:《宋之问集》卷上,张元济主编《四部丛刊续编》第366册,上海:上海书店2015年,第68页。张说及其子均皆有流贬广西的经历,二人诗作中无不表现出羁旅天涯、无法还于京都的焦虑:“狱中生白发,岭外罢红颜。古来相送处,凡得几人还。万里投荒裔,来时不见亲。一朝成白首,看取报家人”⑤《岭南送使三首》其三,见张说之:《张说之文集》卷6,张元济主编《四部丛刊》第617册,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第16页。、“瘴江西去火为山,炎徼南穷鬼作关。从此更投人境外,生涯应在有无间”⑥《流合浦岭外作》,见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90,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980页。。广西的蛮烟瘴雨和流贬者不得生还的骇人传闻,往往令唐代士人视入桂为畏途。而极南之境所流布的奇风异俗、多变气候、珍禽异兽,作为一种有别中原文化的异类,又在士大夫的心中增添了浓重的文化疏离之感。柳宗元贬谪柳州,即对岭南蛮荒的习俗与怪异物种感到惊恐:“桂州西南又千里,漓水斗石麻兰高。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⑦《寄韦珩》,见柳宗元:《柳宗元集》卷42,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141页。受此影响,唐代入幕广西的文人也同样惯于表达岭南瘴疠之地对仕宦和生活所带来的双重阴影。戎昱,大历年间入桂管观察使李昌夔幕府,其《桂州岁暮》云:“岁暮天涯客,寒窗欲晓时。君恩空自感,乡思梦先知。重谊人愁别,惊栖鹊恋枝。不堪楼上角,南向海风吹。”①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270,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3019页。李商隐,大中年间入桂管观察使郑亚幕府,临行之际以一去不返的诀别姿态诗赠同舍:“明年赴辟下昭桂,东郊恸哭辞兄弟。韩公堆上跋马时,回望秦川树如荠。”②《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见李商隐著,冯浩笺注,蒋凡标点:《玉溪生诗集笺注》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25页。至观察使幕后,又作《奉寄安国大师兼简子蒙》《北楼》《凤》等诗,展现出羁宦天涯的思乡情绪。显而易见,在大多数唐代士人看来,广西是一片与中原迥不相侔的蛮荒之地。
总体看,北宋宦游文人的广西书写与唐代并无本质区别。如邹浩两谪岭表,其《赠孙梦臣叙》云:“昭于广西最为恶地,炎氛瘴雾,四时不衰,行商不敢入其境,过客不敢饮其水,信不可一朝居也。”③邹浩:《道乡先生邹忠公文集》卷28,《宋集珍本丛刊》第31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212页。诗人编管昭州,甚至有朝不谋昔的性命之忧,足见岭南对北宋谪宦所造成的心理阴影。陶弼曾以参谋职入杨畋安抚使幕经制蛮事,又二知邕州,颇有政声,却对广西风土仍持偏见与恐惧:“孤城溪洞里,闻说已堪哀。蛮水如鲜血,瘴天已死灰。吏忧民置毒,巫幸鬼为灾。风土如斯恶,吾来胡为哉。”④陈思编,陈世隆补:《两宋名贤小集》卷96,《宋集珍本丛刊》第101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581页。不过,在部分北宋士人笔下,奇风陋俗、瘴乡恶名已不再是广西书写的重点,粤西山水的清雅秀丽与民风的淳朴敦厚、物产的珍奇被纳入书写范畴。如杨亿《表弟李宗元知桂州阳朔县》云:“桂林阳朔溪山秀,莫欢迢迢五岭南。百里字人须敏政,千金酌水更惩贪。鸣榔下濑潮程远,曳彩升堂寿宴酣。远地民淳无牒诉,县斋终日好清谈。”⑤陈思编,陈世隆补:《两宋名贤小集》卷1,《宋集珍本丛刊》第101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13页。曾巩《送李材叔知柳州》亦重在铺叙广西物产丰美和民风淳朴,认为若起居有节,久居岭南亦无妨:
……起居不违其节,未尝有疾;苟违节,虽中州宁能不生疾邪?其物产之美,果有荔枝、龙眼、蕉柑、橄榄,花有素馨、山丹、含笑之属。食有海之百物,累岁之酒醋皆绝于天下,人少斗讼,喜嬉乐,吏者唯其无久居之心,故谓之不可。如其有久居之心,奚不可邪?⑥曾巩:《元丰类稿》卷14,《宋集珍本丛刊》第11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228页。
他们通过发掘广西山水秀美、物产丰饶的特性,一定程度上淡化了世人对岭南地区的成见。而且,北宋入桂文人虽同样有着由艰苦生存环境和政治压迫所带来的精神焦虑,对粤西的描写却不像唐人般充斥着诸种怪异可怖的意象和沉重的愁绪。这既得益于宋廷为加强对西南夷的经略控御而带来的南北交通与信息传递的便捷,也折射着宋人追求自持自适、化悲怨为旷达的理性思考。
南宋初年,岭南逐渐褪去了蛮荒瘴疠之地的烙印,宦游文人的广西书写亦随之转向,一个客观、立体、多元的山水人文之区开始呈现在世人眼前。建炎南渡以来,两淮、京湖、两浙乃至川陕地区一度成为宋金攻防的战略要地,而广西却未受战火袭扰,亦不曾有福建范汝为、荆湖钟相、杨幺般大规模的起义,是南宋立国初期为数不多的承平之地。因之,广西成为南渡士人继两浙、江西、福建后的又一宜居乐土,“自中原遭胡虏之祸,民人死于兵革水火疾饥坠压寒暑力役者,盖已不可胜计。而避地两广者,幸获安居”①庄绰:《鸡肋篇》卷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4页。,“盖自南渡后,衣冠家多流落至此”②叶盛:《水东日记》卷14,《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3页。。流寓桂林的郭显作《南溪卜居铭》云:“皇宋开国,几二百年。金虏犯顺,衣冠南迁。桂独宜人,岁无岚烟。”③谢启昆撰:《粤西金石略》卷7,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61页。在南渡士人心中,未受两宋之际战火波及的广西,已然不是唐、北宋时期的魑魅之乡,而是真正远离性命之忧的世外桃源。尤须注意的是,绍兴三年(1133)二月,宋廷又“升桂州为静江府,以上尝领节度故也”④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63,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067页。。高宗登基以前,曾领静江军节度使,故广西的地位较前提升显著,静江府也成为经略司、宪司和漕司的驻地,是南宋朝廷统摄岭南政治、经济、文化的一大都会,“桂林为广右二十五州之都会,风俗淳古,分野宁固。自秦汉以来,无干戈之患,和气所熏,山川秀发……熙宁初,频有祥烟紫气郁葱其上,父老异之,而莫之识。未几,果符今上皇帝建封兹地,中兴海宇”⑤金鉷监修,钱元昌编纂:《(雍正)广西通志》卷11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56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42-343页。。高宗虽未尝亲至广西,然静江府作为其潜藩的政治属性,无疑会对南宋士人的广西书写产生导向作用。
不过,受前代文人建构的广西负面体验影响,一些南宋士人依旧对岭南风土较为排斥,对友人出仕粤西也感到莫名焦虑与担忧,尽管他们中的大部分并没有真实的广西生活体验。对此,诸多有识之士有不同的看法,如陈长方送方滋帅静江时云:
直阁方侯务德被命使广右,行有日,交朋多戚戚,以侯宜中都,不宜远也。言曰:天地清淑之气钟于中州,南极五岭,北限燕然,故燕然之北多劲悍,五岭之南多瑰奇。自唐都长安,去五岭为最远,一时名臣如韩退之、柳子厚、刘梦得,守潮阳、连、柳,愁怨于歌诗,至今士大夫承风不乐游其间。不知五岭之地襟带南海,探制外夷数十国,自是一都会。……宋广平亦自五羊召还,曷尝闻以远夷鄙之哉!……今天子又移侯使广右,乃吾君不忘远而慎择部刺史之意。他时侯之事业益显白,如广平召还,吾君用之,岂但如今日哉!⑥陈长方:《唯室集》卷2《送方务德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第634页。
陈长方指出,南宋士大夫对广西的偏见,很大程度上是受唐代文人书写的导向,如今时移世易,岭南绝非流放左迁之所,而是“襟带南海,探制外夷数十国”的都会与仕途晋升的要津。除方滋外,张孝祥、范成大、张栻、李曾伯、朱晞颜等名宦均曾经略广西,对静江山水盛誉有加,且津津乐道于粤西风土人情之美。张孝祥《入桂林歇滑石驿题碧玉泉》云:“须君净洗南来眼,此去山川胜北州。”⑦张孝祥著,辛更儒校注:《张孝祥集编年校注》卷10,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411页。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序》则说:“乾道九年三月既至郡,则风气清淑,果如所闻,而岩岫之奇绝,习俗之醇古,府治之雄胜,又有过所闻者。余既不鄙夷其民,而民亦矜予之拙而信其诚,相戒无欺侮。岁比稔,幕府少文书。居二年,余心安焉。”⑧范成大著,孔凡礼点校:《桂海虞衡志》,载《范成大笔记六种》,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81页。朱晞颜亦云“浪道湘南是瘴乡,玉壶银阕四时凉”⑨朱晞颜:《游壶天观泛舟过龙隐洞小酌至月上而归》,张鸣凤著,齐治平、钟夏点校:《桂胜》卷7,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64页。,将广西视为远胜中州的清凉世界。李曾伯帅桂,频频于秋日放情桂林山水,其《登桂林宜楼和李帅柱间题韵》曰:“谁言南服远王畿,面面青山总是诗。桂后梅前正清淑,倚楼但觉九秋宜。”①李曾伯:《可斋杂稿》卷27,《宋集珍本丛刊》第84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421页。可见,南宋士人对广西之看法,显然已迥异前人;广西在南宋时期,也完成了由“夷僚杂居”向“文物普遍,今类中州”②谢启昆纂修:嘉庆《广西通志》卷17,《续修四库全书》67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93页。的转型蜕变。
综之,随着宋代以来广西经济文化发展和南北交通的愈加便捷、文学中心的南北易位,南宋宦游文人的广西书写不再延续唐代文人所形塑的一贯语境,粤西山水清秀、风土宜人的一面得到了挖掘与审视。南宋初,静江府作为宋高宗登基前的建封之地,被赋予较强的政治色彩,加之南渡士大夫的流入定居,直接促成了整个粤西政治、文化地位的提升,“衣冠礼度,并同中州”③王象之编著,赵一生点校:《舆地纪胜》卷104,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490页。,“海宿山行,自此有阜通之利;蛮烟瘴雾,变而为清淑之风”④王炎:《双溪类稿》卷14《与静江詹帅启》,《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第583页。。此外,与唐代桂管经略使、节度使不同,南宋广西经略安抚使多由文学卓绝、学术造诣较高的文臣出任,他们在任内倡导教育事业,主张移风易俗,逐步消解了广西与传统中原文化间的对立意味。
二、岭海奇绝:南宋静江帅幕览游风尚的兴盛
自然景观不仅陶冶着文人们的艺术气质和审美品格,也是幕府文学生产的重要空间。幕府文人素有登临山水、探奇览胜的传统,自然条件越为优越的地区,登览名胜、品题山水的生活方式也愈能成为幕府文人的习尚。如前所述,静江府以高宗潜藩著称,幕府林立,地望隆重,是南宋广西文人的主要聚集区域;而静江府帅臣又积极组织幕府览游活动,鼓励僚属进行诗歌创作,并在雅集方式、持续时间、影响范围上呈现出有别于其他地区幕府活动的面貌。
广西经略安抚司,系宋仁宗皇祐年间为应对侬智高扰边而设,“自后,西南二边常带经略,所以重帅权而服羌夷也。其经略、安抚,各以直秘阁以上充。掌一路兵民之事,皆率其属而听其狱讼,颁其禁令,定其赏罚,稽其钱谷,甲械出纳之名籍而行以法。……南渡之初,依旧制,广南东路带主管经略安抚使公事,西路带经略安抚使。”⑤马端临:《文献通考》卷62,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862页。建炎南渡后,随着疆域版图的变化和边防战略的调整,四川、京湖、两淮等成为边防重地,为应对金与蒙古的侵袭,御前大军多数驻扎三边。因此,广西虽为南宋西南门户,驻军数量却很少,在绝大多数时期,广西经略安抚司只承担安抚蛮属和从大理国购买马匹的职责,军务压力较轻,“广南西路最处极边,如融、邑、邕、廉、琼等州,其间生熟黎人与省户杂居,虽时复出没,不过什伯为群,夺禾稼、盗牛马而已,无大君长,不能深为边患”⑥徐松辑:《宋会要辑稿·兵二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252页。。李曾伯《除广西帅谢丞相启》即云:“惟今广西,乃古南交。延袤封壤二十五州,控引蛮方几千余里。当皇祐弭寇,备勤余、狄之经营;至淳熙承平,相继范、张之镇静。大概自渡江之后,未尝为戍岭之防。财计则转而上供,军籍亦从而内省。”⑦李曾伯:《可斋杂稿》卷10《除广西帅谢丞相启》,《宋集珍本丛刊》第84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281页。广西鲜有虏患,并非南宋与金、蒙对抗的主战场,故静江帅司的主要职责不在捍患御虏,粤西亦非士人以军功跻身的功名场。范成大帅桂时,送广西友人唐彦博赴任淮西安丰,便称“此岂功名场,往戍清淮滨”①《送唐彦博宰安丰兼寄呈淮西帅赵渭师郎中》,见范成大著,辛更儒笺注:《范成大集》卷14,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235页。。刘克庄《送卓涣之罗浮序》亦曰:“国家忧顾在西北,功名机会在西北……若岭峤偏远,无进取蹊径,世以为雾潦炎热之地。”②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注:《刘克庄集笺校》卷96,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052页。不过,尽管如此,较近畿地区而言,广西经略安抚使有更大的奏辟权,对那些长期无法改官的选人而言,入幕广西仍是积累年资、晋身京官的“速化之地”:
广西奏辟,不限资格,唯材是求。自守阙、副尉、下班之类,一经奏辟,皆得领兵民之寄。大率初辟巡尉、知寨,次辟沿边知县、都监,次可辟左、右江提举,等而上之,沿边知州、军,皆可辟也。……帅司又可专辟沿边州军主兵官。前官将替,半年便许量才选辟。辟书一上,便可就权,往往非注补官之人,皆由之而并进。……诚仕宦速化之地,比之吏部格法,何啻霄壤也!③周去非:《岭外代答》卷四,《全宋笔记》第六编,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第135页。
正因此,静江帅幕宾从之盛,冠绝岭南。如金靖、游九言、郭见义、曾丰、刘克庄、罗大经、乐雷发等,均有入静江帅幕经历,静江府也不再是贬官谪宦的流落投荒之所,而是士大夫们积累资历以跻身朝堂的要区。各方文人名士愿受辟入帅幕,一方面固出于生计、改官等层面的考虑,另一方面也说明静江府不仅以山川竞秀、岩洞奇绝闻名于世,当地的文治教化业已取得一定成绩。对那些践履南土的幕府文人来说,静江府实为结交同道、修身养性之乐土,灵动秀美的胜景不仅足堪陶冶、激发诗情,也为他们带来了极为丰厚的诗材取向。
静江府古为百粤之地,秦时置桂林郡,后历经沿革,数易名称。至南宋,以高宗潜藩之故,升桂州为静江府,又名八桂、桂林,统郡二十五,领县十。静江府地处粤西北部,气候与江南颇类,风日清美,无瘴气之扰,在粤西可谓少见。《舆地纪胜》称静江府“水环湘、桂,山类蓬瀛”、“四郊多奇山,山多岩穴,韬奇竞秀,随处可喜”、“万山面内,重江束隘,联岚合晖”④王象之编著,赵一生点校:《舆地纪胜》卷103,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456-2457页。。曾任广西帅臣的范成大对静江府的奇山异水有精彩评述:
余尝评桂林山水,宜为天下第一。士大夫落南者少,往往不知,而闻者亦不能信。余生东吴,而北抚幽蓟,南宅交广,西使岷峨之下,三方皆走万里,所至无不登览。太行、常山、衡岳、庐阜,皆崇高雄厚,虽有诸峰之名,政尔魁然大山峰云者,盖强名之。其最号奇秀,莫如池之九华、歙之黄山、括之仙都、温之雁荡、夔之巫峡,此天下同称之者,然皆数峰而止尔……桂之千峰,皆旁无延缘,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笋瑶篸,森列无际,其怪且多如此,诚当为天下第一。……山皆中空,故峰下多佳岩洞。有名可记者三十余所,皆去城不过七八里,近者二三里,一日可以遍至。⑤范成大著,孔凡礼点校:《桂海虞衡志》,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83页。
范成大曾北使幽燕,南至交广,西帅蜀中,所见雄山大川甚众,却未见如桂林(静江)之奇丽者,故誉之为天下第一。范成大同时提到几十处岩洞,如读书岩、伏波岩、龙隐岩、白龙洞、雉岩、水月洞、佛子岩等,鬼斧神工、形态各异,且毗邻静江府治,一日即可遍至,为率僚属出游提供了便利。
名臣贤牧的相继出守,幕府文人的流动集聚,自然山水的清丽奇绝,令南宋静江帅幕形成了浓重的游宴氛围和稳固的览游风尚。与唐代、北宋不同的是,南宋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大为减弱①余蔚:《两宋政治地理格局比较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6期。,四川、两广等偏远地区,朝廷更难直接管控,而身为帅臣的四川制置使、广西经略安抚使则对地方治理负有直接责任。静江府远离行都,绝少战乱,其独特地理区位、卓异自然环境和帅司文书清省的特点,极易滋生出幕府文人追求冶游闲适的心态,南宋北境的兵戈之争、朝廷政局的变动亦对他们不会产生太大影响。终南宋一朝,静江帅幕文人的登览风尚从未受时局影响而中断,这在南宋纷纭诡谲、风云震荡的时代中尤为明显,形成迥别于边塞幕府、京畿幕府的文人生活状态。
山水登览、探洞寻幽与摩崖题名,不仅是历任静江帅臣所沿继的传统,也是增强帅幕文人群体认同、排遣宦游牢愁的重要方式。幕主一般是帅幕览游活动的组织者和主导者。如绍兴十九年(1149),帅臣方滋携幕僚唐时、刘彦登、戴纬、王忠臣、刘振等十一人同登龙隐岩举行春社活动,“早饭,瀹建溪新茗。泛舟过曾公洞”②蔡呈韶等修,胡虔等纂:嘉庆《临桂县志》卷9,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第132页。,沿建溪穿行,两岸春色尽收眼底。绍兴二十四年(1153),吕愿中帅桂,与机宜刘襄、幕僚陈廷杰、通守朱良弼等游中隐岩、白龙洞、清秀山、华景洞、夕阳洞、还珠洞等,赋诗刻石以纪胜游,出游频次居南宋广西帅臣之首。张孝祥知静江府,曾言“平生山水趣,岭海最奇绝”③《初得爱岩》,见张孝祥著,辛更儒校注:《张孝祥集编年校注》卷4,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16页。,幕府闲暇之时与提刑张维、转运使朱玘携僚属登临山水,于水月洞、中隐岩、白龙洞、还珠洞等多有题名:“丙戌上巳,余与张仲钦、朱元顺来游水月洞,仲钦酷爱山水之胜,至晚不能去。……五月晦,余复携两贤与郭道深来,水潦方涨,朝日在牖,下凌倒景,凉风四集”④张孝祥著,辛更儒校注:《张孝祥集编年校注》卷14,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536页。、“提点刑狱公事延平张维,经略安抚使历阳张孝祥,以会庆节祝圣寿于西山资庆寺,饭已,登超然亭,游中隐岩、白龙洞、刘公岩以归”⑤张鸣凤著,齐治平、钟夏点校:《桂胜》卷4,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9页。。故此,时人以仙才比张孝祥,推崇其赏游湖山的潇洒旷达:“经略紫薇张公,蓬莱主也,分阃炎方,坐清雅俗,公余尝为山水游,岂快目于玉篸罗带之奇,殆将徜徉物表,遐策飞鸾高举,相从一笑间尔”⑥杜海军辑校:《桂林石刻总集辑校》所收《张孝祥桂林刘真人赞并跋》,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89页。。其后,张维、张栻相继出牧,公事之余游山水、开潜洞,承继前帅方滋、张孝祥的风雅遗韵。淳熙二年(1175)中秋,张栻携僚属郑少融、赵养民同游水东诸岩洞,“薄莫,自松关放舟,泊水月洞,天宇清旷,月色佳甚,因书崖壁,以纪胜概。”⑦谢启昆撰:《粤西金石略》卷9,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77页。这种览游风尚,在范成大帅桂时期不仅得到保留和延续,甚至较前帅更过之。如范成大所撰《壶天观题名》《中隐山题名》《碧虚题名》《上巳题名》《龙隐岩题名》等,详载出游时间与幕府从游人员姓名。《桂海虞衡志》载各类岩洞三十余所,且皆范成大亲至后所记。卸职出岭后,范成大又畅游兴安石乳洞,“以上所纪,皆附郭可日涉者,余外邑岩洞尚多,不可皆到。兴安乳洞最奇,予罢郡时过之。上、中、下三洞。此洞与栖霞相甲乙,他洞不及也”⑧范成大著,孔凡礼点校:《桂海虞衡志》,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86页。。绍熙元年(1190),静江帅臣朱晞颜领僚属游龙隐岩,留题曰:“桂林岩洞,龙隐其最也。下有潭,泓澄萦纡,贯于岩腹,世传昔有龙蟠伏其间,因以名焉。公余,同庐陵曾天若、婺女吕祖平、新淦董世谊、建安刘源来游,得二十八字。”①张鸣凤著,齐治平、钟夏点校:《桂胜》卷7,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70页。李大异帅桂,修政劝民,治有声绩,曾与下属官员劝农于广寿寺,“是日春和景明,天气清淑,因从容褉亭,遍观前贤镌刻,过午而归”②谢启昆撰:《粤西金石略》卷11,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93页。。静江山水为帅幕文人的悠游休憩提供了物质空间,呈现出自然景观赏会与幕府文化的交叉渗透。
当南宋后期广西一度成为宋蒙对峙前线之际,静江帅幕文人依旧不废登览优游。三京之役后,宋蒙双方在江淮沿线及四川边面展开了长达近半个世纪的激烈拉锯战。其间,蒙古欲假道安南攻宋,史称“斡腹之谋”。时任广南制置大使的李曾伯上书条陈备御事宜,颇感力不从心:“当此身任忧危,目睹事会,春防难过,旰虑未宽,臣岂不欲图陈管见,禀听庙谟!实缘岭表创生备御,欲为而气力不及,微臣疲于奔走,至此而智虑已穷,采之佥言,未得长策,致勤督趣之旨,不胜战惧之至。”③李曾伯:《可斋续稿》后卷5,《宋集珍本丛刊》第84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596页。不过,尽管粤西已成边防要区,且幕中军务烦冗,李曾伯依旧与监司、都统、僚属等军政官员携酒出游:“……夏六月二十有六日,约宪仓四明丰氵茝、兵帅浮光朱广用、符离朱焕,载酒千山观,访招隐,过仙奕,感今怀昔,风物固无恙也。时火伞张空,水花蘸碧,相与仿徉其间,清不受暑,因得四十字,并识诸石。”④张鸣凤著,齐治平、钟夏点校:《桂胜》卷11,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91页。咸淳元年(1265)春,南宋已岌岌可危,广西烽烟方熄,经略使朱禩孙仍携僚属出游,并题名龙隐岩:“阆中朱禩孙以景定庚申帅岭右,属南边俶扰之后,惟征惟筑,日不暇给。……领客任忠益、杨仙、赵兴植……陈埜、王公及来游,男埴侍。”⑤张鸣凤著,齐治平、钟夏点校:《桂胜》卷7,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71-72页。在广西一度成为宋蒙战争前线的理宗后期和度宗时期,地方帅臣仍乐于举行寄情山水的休闲活动,营造闲淡萧散的游乐氛围,这也再次印证了南宋静江帅幕始终具有稳定持久的览游传统。
静江府清淑奇绝的自然景观,令幕府文人的羁旅之悲得以消解,隔断了他们漂泊宦海中对都城和朝堂的依恋。经略安抚司作为南宋广西的最高军政机构,实际上也具备统兵作战的军事职能,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巩固边防、处理军务并非帅司的主要职能,历任帅臣亦不像京湖、江淮地区的统兵文臣般重视军事、经时济世,反倒致力于组织徜徉山水、寻胜探幽的高品位幕府登览活动。静江帅幕文人的诗歌创作,在勾勒出一个自由无碍、舒心惬意的文人群体之同时,又使静江府的自然景观以诗作为依托向全国辐散,呈现着他们彼此认同的幕府生活方式。
三、地域属性:南宋广西清雅诗风及其对入桂幕府诗人的影响
静江府的清妙山水、奇绝岩洞构成了迥别于其他地域的自然环境,成为经略司幕府文人搜奇览胜的活动空间和驰骋诗思的精神家园。静江帅幕文人在以诗笔描摹广西景观群像之同时,形成了以清雅萧散风格为主的地域诗风,并在历时性的书写过程中得到集中体现,形成特定的创作传统。这不仅形塑着南宋粤西诗坛的面貌,亦对外籍入幕诗人的创作影响甚巨。
如前所述,静江帅幕文人远离政治中心和军事边塞,帅臣多由能文善诗之辈出任,幕中公务清省,有足够的闲暇与精力从事流连风雅的文事活动。譬如,乾道元年(1165),张孝祥出守静江府,即有不少吟咏幕府登览活动和描摹桂林景观的佳作,在山水胜景的书写与闲情逸致的排遣中,熔铸出清雅秀逸的艺术境界。其《八桂堂池上赏莲纳凉》云:
山月半池白,水风终夜凉。蛙声作鼓吹,芰制为衣裳。万里俱远客,三人同一觞。但使岭海丰,此乐未渠央。①张孝祥著,辛更儒校注:《张孝祥集编年校注》卷5,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01-102页。
朗月、山风与池水作为此诗的一组核心意象,勾连出一片更为广阔的天人合一的心空境界,烛照出诗人内心的心神高蹈之意。这种放逸潇洒的精神特质和清新雅澹的风格,又在张孝祥帅桂时的其他作品中得到延续:“一舸驾长风,银河此路通。波光连月白,烛影到江红”②《月夜与蔡济忠曹公会泛舟自水东归》,见张孝祥著,辛更儒校注:《张孝祥集编年校注》卷8,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27页。、“一雨便清凉,风回百草香。云山米家画,水竹辋川庄”③《訾洲即事》,见张孝祥著,辛更儒校注:《张孝祥集编年校注》卷8,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28页。。通过意象的指引与诗意的沉积,透过泛舟出游的场景,我们看到的是和张孝祥牧守建康时期有志事功、参与国事不同的超越世事、凡尘之心境,早年于张浚幕府席上赋《六州歌头》时的横逸豪放之风也为粤西诗的清隽俊雅所替代。韩元吉称于湖诗“清婉而俊逸,其机杼错综,如茧之方丝,其步骤蹀躞,如骥之始驽”④韩元吉:《南涧甲乙稿》卷14《〈张安国诗集〉序》,《景印文渊阁四库丛书》第116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03页。,实际上亦离不开静江山水对其诗艺、诗风的浸淫和融塑。
这种趋清尚雅的文学趣味和诗风特点,又在后帅张栻的诗作中得到体现。如张栻《清明后七日与客同为水东之游翌朝赋此》云:
……独与三四客,野服相追随。亭高俯空旷,洞古探环奇。悬崖隐日月,幽壑蟠蛟螭。涧水杂鸣佩,松风发清吹。兴来即倾酒,语到亦论诗。⑤张栻:《新刊南轩先生文集》卷3,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748页。
张栻在勤政泽民、提振当地教育文化事业之余,积极投入描绘粤西山水和幕府出游的诗歌创作实践中。帅臣携幕僚品题山水的优游雅兴,正与桂林澄净清明的景致相辅相成,这从张栻与众僚属的唱和诗作中亦可窥一二:
……秀色真可餐,腴泽到畦丁。寒岩度轻舫,瘦岭着危亭。因已小雁荡,宁复谈屏谈。自我来拥麾,每思御风泠。如何半载间,足迹才一经。居然俯仰中,便觉尘虑冥。旧刻暗苍藓,往事过奔霆。颇闻烟霞外,往往接神灵⑥《次韩机幕韵》,见张栻:《新刊南轩先生文集》卷3,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747页。。
隔岸高低露碧山,眼明便作故园看。直从榕影度轻舫,更傍溪光抚曲栏。鸿雁来希空怅望,梅花开早未初寒。喜君万里同情话,明月清风足佐观⑦《和正父游榕溪韵》,见张栻:《新刊南轩先生文集》卷4,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762页。。
山岭岩窟的奇绝幽邃、皓月徐风的清凉澄澈、宾主间的深情厚谊,既是贯穿诗歌脉络的主线,又体现出张栻身为理学家兼诗人的审美意识,是其卓异于流俗的诗性写照。此外,张栻帅桂后期所做《九日登千山观》《六月二十六日秀青亭初成与客同集》《雨后同周允升登雪观》诸诗,亦延续着清旷散淡风格。静江山水的特质,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张栻这一时期的表达意图和文本呈现。
范成大帅广西时所作诸诗,亦遵循着这种清新娴雅的风格传统,其《次韵许季韶通判雪观席上》曰:
把酒临风瑞露倾,琼浆何用谒云英?卷帘雨脚银丝挂,倚杖江头绿涨生。岭海一凉苏暑病,山林千籁试秋声。兹游奇绝忘羁宦,惭愧烟中短棹横。①范成大著,辛更儒笺注:《范成大集》卷14,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234页。
诗人使金七十二绝句中追念故国的深沉咏叹和对北方沦陷遗民的同情悲慨,以及赴任静江途中的羁旅之悲,已在登览山水、把酒临风的过程中荡然无存;而帅幕所作诸诗,亦深刻影响着石湖诗婉丽温润风格之形成。再如《六月十五日夜泛西湖风月温丽》:
暮舣金龟潭,追随今夕凉。波纹挟月影,摇荡舞船窗。……我亦醉梦惊,解缨濯沧浪。多情芙蕖风,嫋嫋吹鬓霜。会心有奇赏,天涯此何方?清润不立尘,空明满生香。过清难久留,俛俯堕渺茫。②范成大著,辛更儒笺注:《范成大集》卷14,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241页。
夜泛湖山,波光月影,极目如画,范成大在超脱自我之同时,描绘出透彻空灵的桂林西湖意境。类似清新雅致的作品,在范成大帅桂阶段不可胜数,且几乎看不出风格嬗变的轨迹。
显而易见,静江帅幕览游风尚下的帅臣诗歌创作,在题材取向、诗作风格、意象组合及审美思维上多具内在的共性和外在的辨识度。他们凭借地方主政官员的身份召集包括幕府文人在内的地方诗人展开诗歌创作,对南宋广西清雅诗风的形成产生了直接影响,为我们勾画出当地诗坛的基本轮廓和图景。
受广西自然环境和幕府清雅诗风的影响,众多外籍幕府诗人入桂后,往往不再坚持此前作诗的自我习尚,而选择融入、遵从当地的创作风调,颇为自觉地进行诗艺的调和与革新。
胡舜陟身为上书弹劾秦桧的抗金名臣,曾知建康府,充沿江都制置使,又以淮西制置使守庐数年,居功甚伟。他为建炎名相吕颐浩旧居作《建炎丞相成国吕忠穆退老堂》时,有诗曰:“晓猿夜空留恋,风虎龙云自应求。已拥帅旄将入觐,运筹破虏此归休。”③陆心源撰:《宋诗纪事补遗》卷34,《续修四库全书》第170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52页。表现出强烈的用世之志。不过,胡舜陟于绍兴六年(1136)、十一年(1141)两次帅桂,其间所作,却凸显出不溺于功名的高蹈清逸之姿:“平生壮志在燕然,投老南征未息肩。鼷鼠发机端可笑,暂休戎马弄潺湲。”④《题静江府枕流亭》,见胡舜陟:《胡少师总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3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43页。此诗既是对朝中以秦桧为首主和派的讽刺,又是其暂安于广西山水的真实心境写照。
刘克庄在人生的不同阶段,诗风各有侧重。若细考之,则可发现地域因素对后村诗风格的形成有重要导向作用。刘克庄入广西经略司幕前,曾随李珏从戎于江淮制置司幕府,金陵多六朝遗迹,《凤凰台晚眺》《晋元帝庙》《新亭》《魏胜庙》等深沉厚重的咏史诗是他这一时期的创作主流。与此同时,刘克庄常抒发功业无成与恢复中原受阻的焦虑,展现出边鄙多事之时无处施展才略的压抑心境,如“书生空抱闻鸡志,故老能言饮马年”⑤《瓜洲城》,见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笺校》卷1,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3页。、“神州只在阑干北,度度来时怕上楼”⑥《冶城》,见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笺校》卷1,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9页。等。入胡槻静江帅幕后,刘克庄的诗歌创作开始发生转变。粤西地区的诗风传统、多佳山水的自然环境,成为其入桂诗意象和风韵生成的特定要素,《上巳与二客游水月洞分韵得事字》云:
……欢言天气佳,谁谓风土异?高吟杂骚选,序酌逮髫稚。……旨哉兹日游,超然遗尘累。逍遥千载后,尚有浴沂意。岩扉滑如玉,岁月可镌识。①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笺校》卷5,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24页。
刘克庄从戎江淮时的低落抑郁与孤忠壮慨,渐为旷达超脱、处变不惊的闲暇自适所替代,此前高昂的淑世意识也被暂时潜藏,一如《癸水亭观荷花一首》所言:
崇轩俯万荷,濯濯涵波光。都忘瘴海中,疑堕玉井傍。远无膏粉气,近有冰雪凉。风吹月露洗,岂若冶与倡。众方慕绝艳,谁能参微香。②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笺校》卷6,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37页。
再如后村同时期所做的《栖霞洞》《刘仙岩》《簪带亭》《题霞溪驿》等诗,风格清雅平淡、韵调和畅,在娱情遣兴、随缘任运中展现出诗人忘怀世事的旷达圆通。
乐雷发身处南宋后期疆圉孔棘之际,其诗多流露对国家和民族命运的拳拳在念,所作“雄深老健,突兀自放”③曹庭栋编:《宋百家诗存》卷36,《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47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95页。,四库馆臣评之曰:“风骨遒劲,调亦浏亮,实无猥杂粗俚之弊,视江湖一派迥殊。”④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64《雪矶丛稿》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405页。端平三年(1236),乐雷发客于广西经略安抚使钟震幕府,“老依牙纛撚吟髭”⑤乐雷发:《雪矶丛稿》卷2《送桂帅钟尚书赴召》,《宋集珍本丛刊》第86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41页。,宾主二人融洽无间,在观览山水胜景之余多有诗作互动。乐雷发依静江帅幕时所作诸诗,亦不同于此前的峥嵘奇崛,而是寓清丽于爽朗,构筑出一片超越凡俗、闲和淡泊的诗意空间。如“竹屋听猿眠碎月,莎庭引鹤步斜晖”⑥《呈广西张提刑》,见乐雷发:《雪矶丛稿》卷2,《宋集珍本丛刊》第86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41页。、“明日吟船又何处,渡江衣冷荻花风”⑦《舜祠送桂林友人》,见乐雷发:《雪矶丛稿》卷3,《宋集珍本丛刊》第86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46-47页。、“叠嶂矗空青,耽奇共一寻。……吟仙何处去,我辈复登临”⑧《与李盘翁知县登七星山吊石道士》,见乐雷发:《雪矶丛稿》卷5,《宋集珍本丛刊》第86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55页。等,或清新明畅,或潇洒出尘,在静江自然景观的浸润中,形成独特的文学色彩与书写肌理。
作有《代蜀总宴制帅》《寿城凯还宴将帅乐语口号》《荆阃宴吕马帅》《寿襄阃》等寄意恢复、雄骏英发之诗,并发出“且喜岁星临宋分,今年颉利定称臣”⑨李曾伯:《可斋杂稿》卷28《甲午淮幕和萧应父赠郑允蹈韵》,《宋集珍本丛刊》第84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426页。之壮语的晚宋阃臣李曾伯,在出牧广西后,诗风亦向清丽雅澹、自然平和的一面靠拢。如《春日领僚属游龙隐岩》:
久卧苍崖底,风雷为擘开。蜕形犹挂石,鳞迹不沾埃。一水将清贯,数峰推爽来。浑疑负舟去,烟雨肯低佪。⑩李曾伯:《可斋杂稿》卷26,《宋集珍本丛刊》第84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414页。
受静江帅幕登览风尚的影响,李曾伯依前帅惯例携客出游,并在创作中自觉趋向广西诗坛清隽绝俗、疏旷俊雅的风格传统,即使在劝农诗中,亦复如此:
小约宾僚集,相招老父耕。寺依青带住,人在翠帷行。叠嶂堆春色,微云护午晴。时康田里乐,归骑踏花轻。①《出郊劝农口占》,见李曾伯:《可斋杂稿》卷26,《宋集珍本丛刊》第84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414页。
李曾伯此番帅桂的主要任务,是防备蒙古军绕道安南攻入广西,但上述诗作并无一般统兵文臣笔下恢宏壮阔的抗敌御虏之音,反而于寄情山水中摆出一种太平贤守的姿态。胡舜陟、刘克庄、乐雷发、李曾伯等外籍入桂诗人在居静江帅幕后,褪去了原有的匡世淑世理想与功名未立的惆怅;自我形象上,则由先前刚健昂藏的志士变为顺命自适的寓公。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诗风亦在此期间产生了暂时性转向。这进一步凸显出南宋广西幕府诗歌的地域性特征,使之成为南宋京湖、两淮、江东等边幕诗坛雄豪壮伟之音下别具一格的存在。
受南渡以来地理格局变动、文化版图重组与士人阶层分化的影响,广南西路成为南宋文人除江淮、京湖等“功名场”外可供选择的入幕地区之一。静江帅司远离北境与行在临安,文书简省、戎务不多,这也为他们的览游活动与诗艺切磋提供了必要保证。静江帅幕文人的诗歌创作,有的侧重幕府出游时自然景观的描摹,有的偏向安时随化下精神的淘洗和安置,但总体上均营造出清新雅致的诗风,并在历任帅臣的创作引领推动下,成为南宋广西诗坛的标志性风格。以致诸多外籍幕府诗人入桂以后,也往往融入、配合当地诗坛的创作传统,步武前贤诗风之迹分明可见,共同构筑出一个具有鲜明地方色彩的独立文学空间。
结 语
南宋静江帅幕览游风尚与广西清雅诗风关系的研究,尚未引起学界注意;作为南宋广西诗坛中坚的静江帅幕文人的诗学观念、创作特征和为官心态,也一直处于被忽略与遮蔽的状态。南宋静江帅幕具有稳固的山水登览、寻胜探幽传统,幕府文人在直面奇绝山水和皓月清风的过程中,他们的诗作题材、风格和审美理念亦随之发生相应变化,从而进入一种圆融自得的创作境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②李延寿撰:《北史》卷83列传第71,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781页。,自然地理空间往往影响着文学风貌的差异化呈现。当不同籍贯、气质的幕府文人反复书写以静江府为核心的广西山水之同时,也广布着共同的诗学理念,维系着群体认同,建构出南宋诗坛多元地域分布的立体面貌。南宋广西诗坛的清雅诗风具有十分强大的生命力,甚至未因宋末广西战略地位的剧变而与边塞诗风相趋同。故而,它深刻影响了静江帅幕中的外籍诗人,在顺应时俗下,他们的诗作也暂时性地向清新淡雅、超迈疏旷的一面转变。这种南宋幕府文学样态,与江淮、京湖等北境边塞幕府诗歌所普遍具有的慷慨激烈、豪宕顿挫之音截然不同,也与南宋江西、江湖、晚唐诗风有别。静江帅幕文人的诗歌创作,不仅增强了南宋幕府文学的地域性特征,亦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南渡以来诗坛演变的地理格局,并参与塑造着后世广西诗歌的创作风貌与文化品格,具有深远的诗史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