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2023-12-15魏振强
菊 英
四十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当我跟着父亲翻过一道山冈,红彤彤的太阳正在朝西边的山脚下坠去。父亲指着那座披着红光的村庄说,外婆家就在那里。
我有些激动,但又对父亲的话心存疑惑。离开家的时候,天才麻麻亮,晨露打着我的脚背,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田埂,路过一个又一个池塘,脚底已经起了很多泡,父亲总是说快到了快到了,可太阳要落山了,还没到。我赖着不走,甚至还转过身,嚷着要回家去。
那一年我五岁。那一天我走了四五十里的路,还翻了一座叫“西塔”的山。
那座村庄确实是外婆家的村庄——大司村。我和父亲的身影刚出现在山冈上时,就有一群孩子跑过来,其中就有菊英。她扎着两根小辫子,跑起来时,像两只小手在空中划拉着。
菊英对我父亲叫了一声“姐夫”(她其实比我父亲还高一个辈分),然后指着我,说她要带我玩,让我父亲先去我外婆家。
菊英牵来了她的那头牛,按下牛角,托着我的屁股,让我爬上了牛背。她牵着牛,领着我往村庄走。我的腿好像不在我的身上了,坐在牛背上,简直就像躺在床上,太舒服了。
到了水库边,菊英把牛绳交给我,转身朝山地那边跑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两只黄澄澄的甜瓜(那里的人把它们叫做“香瓜”),然后伏在水边,把瓜洗了一遍。她怎么那么聪明呢?我当时确实是又渴又饿的。
第二天,父亲走了,我像一件物品那样被留在了大司村。我知道不能回家了,心里充满了恐惧。有好几次,我和外婆赌气,往屋后的一个巷口跑,说是要回家去。可是,我又不敢跑远,就躲在竹林里。不一会,菊英来了,探头探脑的。我知道她在找我,气慢慢消了,但我不好意思自己走出来,就假装咳嗽,好让菊英发现。
菊英的家在巷口,外婆的家在巷尾,二三十米长的小巷。起先,外婆怕我玩水,就把我带到田间去,在树下立把伞,让我坐在伞下。后来菊英的妈妈看到了,就让菊英带着我,她走到哪,我跟到哪。好几年都是这样。我跟着她学会了淘米、烧饭,还跟着她送饭、送水到田间,给外婆吃,给外婆喝。夏天,她帮着我把竹床抬到田埂上,往上面浇水,再用抹布擦干,这样就更凉快些。我躺在竹床上,天上满是繁星,萤火虫在禾苗间飞来飞去,风从田野那边吹过来,有禾苗的清香气往鼻子里钻,不一会,我就睡着了。有好几次,醒来时,发现菊英没睡,她坐在另一只凉床上打着蒲扇,正在为我驱赶蚊虫呢。
最高兴的莫过于看电影。我早早地吃好晚饭,扔下碗,跟在菊英后面一路小跑着,往邻村赶。虽然周围差不多都是不熟悉的人,但我不害怕,因为有菊英在。我随着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她到哪,我就到哪。电影放完了,她又拉着我的手,从人堆里挤出来,追上同村的人,一起往回赶。每一次,她都把我送到家门口,等我外婆开了门才离开。
外婆家屋后的小巷通往一座山坡,我老是担心那黑魆魆的巷道里会窜出一条绿眼睛的狼。进了门之后,我立马闩上门,然后听着菊英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打在石板上,慢慢地轻了,没了。我就想,她为什么不怕狼呢?
有一次,我在山上放牛时,和几个人跑到一个池塘里洗澡,突然下起了大雨。其他几个人骑上牛背,狠抽牛的屁股,朝村庄奔去,可是我的牛却不见了。大雨滂沱,山坳像被一只锅盖着,黑压压的,我吓坏了,流着泪,往村子里跑。我首先想到的是菊英,跑到她家的时候,她正在烧晚饭,听我一说,赶紧闭了火,领着我在山里四处找,终于在天黑前把牛找了回来。
那时我老是想,菊英要是不比我大好几岁该多好,她要不比我高两个辈分,多好。我初中毕业的那年,听说她和她姐姐村里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虽然我没见过那小伙子,但我坚信他长得很丑,配不上菊英;后来她的父母始终不松口,菊英和他没好成,我在心里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我十八岁的时候,离开了大司村,再也没有回去过,因为后来外婆被我的父母接到了我的老家——大庄村,几年后在那里去世了。我听说菊英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小伙子,那人我很熟悉,是个高中毕业生,他虽然弟兄多,家里穷,但他人好,勤劳,比其他人有文化。我在心里说,嗯,这还不错。
小皮实
小皮实比我大十来岁,但比我外婆还高一辈分,应该算是我的曾祖辈,但我从来都是跟着大人们叫他“小皮实”。
小皮实的父亲是何时死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到外婆家之后就没见过他的父亲。他兄弟四人,按照村子人的说法是“四个光头”。那个年代,一家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光头”,对于一个守寡的母亲来说,无疑是个灾难,因为娶媳妇是个天大的难题,最起码的要有四套房子,这一点就是拆了他们母亲的骨头卖,也无济于事。他的哥哥结婚后占据了两间房子,他们弟兄三人和他母亲就窝在剩下的那间房子里了。
小皮实开始和我接触的时候,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他当时负责给生产队养猪,猪场在一个山坡上,离村子大约有三华里。养猪是件很脏的活,十几头猪,光是清理猪圈就够人受的。一些年纪大的人都不愿意做这事,但毛头小伙小皮实愿意做,原因只有一个:住在猪场里,可给两个哥哥和母亲腾出一个人的空间来。
我在村里的小孩子当中成绩最好,小皮实很喜欢我。村里和他一般年纪的人都没念过什么书,而他是有些文化的,似乎也特别喜欢看书,即使是弄到几张旧报纸(主要是《安徽日报》),也会翻来覆去地看。有一年夏天,不知他從哪弄来一个手抄本,是个外国侦探小说,便借给我看,我也用信纸抄了一遍,反复看,后来借给别人,就再也没回来了。说起来,那应该是我看到的第一本“文学著作”。他还弄来了《红楼梦》,也送给了我,好玩的是,那本名著只剩下三十几页,我看了很多遍,还把上面的一些诗词抄了下来,在同学们面前卖弄,感觉好极了。
相比于插秧、割稻之类的农活,养猪相对要轻巧一些,一日三餐,把猪食烧好了之后,往猪食槽里一倒,基本上就没什么事了。下午或晚上,小皮实常常会到我家来玩,他看着我贴在墙上的奖状,指指点点,说某张奖状上面的字写得好,某张不好,说完还会用毛笔在报纸上示范应该怎么写才漂亮。我当时最佩服他写“安徽日报”几个字,和报纸上的几乎一样。我看着眼馋,也跟着学,就是学不像,心中便对他越发佩服了。他当然能看出我的崇拜,心中也有些得意,用毛笔到处写,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写,在我外婆家的墙上写,后来还在我外婆家刚刚砌好的灶台上留下墨宝:“进厨洗净手,上灶莫多言。”那字黑黑的,颇有劲道。我后来热衷于练字,想来与他的熏陶、启蒙肯定是有关系的。
外婆有时要到我小姨娘家去,晚上我很害怕,便让小皮实陪我睡。我在煤油灯下做作业时,小皮实就在边上练字。他舍不得墨水,从瓶里倒出一点放在碗里,再加点水。睡觉时,小皮实会和我东扯西拉,要么讲一些神话、传说,要么就跟我议论村里的人,说谁劲大,一次能打倒几个人,我当时听着很来劲,好像听着神话中的英雄。我还记得他跟我说,别跟某某某玩,他念书笨,要是跟他玩多了,自己也会笨的。我果然听他的话,不再跟那人玩了。
第一次跟着小皮实去养猪场,是个夏天的晚上,很圆很亮堂的月亮挂在空中,照在山坡上,草丛、树林间有各种虫儿唱和,风从远处吹过来,很凉爽。我使劲地低着头,但越是害怕,眼睛却越是要不时地瞟一下远处。山坡上鼓出来连绵的坟茔,一坨一坨的,我总感觉会有披头散发的鬼跳出来,所以走在前面也怕,走在后面也怕(这一点我没说,他根本不会料到)。好不容易到了猪场,却是一个非常开阔的院子,回望,照样是无数的坟,照样可以想象到无数的鬼。我拽着他的衣服,踉踉跄跄地进了屋,感觉鬼们又跟到了屋边上……天本来很热,但那一晚,风自始至终拍打着那扇吱吱呀呀的门,我埋着头,几乎哆嗦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才发现,那屋子只有一间,里面挤了一张床、一个灶台(用来煮猪食的)和一口大水缸,床底下是一摞写了毛笔字的旧报纸。再看看那扇窗子,其实就是一个洞,正对着那些坟茔,没有任何遮挡。也只有小皮实吧,换成别人,谁会在这一片荒山上陪着一个个死人和一只只脏兮兮的猪呢。
我后来再去猪场,都是在白天,晚上再也没去过了。小皮实有时晚上从我家走,外面黑咕隆咚的,他捏着一支昏黄的手电筒出门,听着他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越来越轻,我就想,他要是在山坡上碰到鬼,怎么打得过呢?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猪场拆了,小皮实开始看仓库。仓库就在村口,我每天上下学都要从他的门口经过。他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才到仓库来,我放学时看到他的门关着,就会在他门口的石磙子上写作业,等他回来开了门,就进他的“家”,接着写。那时我常常跟他睡觉,夏天的晚上,我们就把凉床抬到外面,萤火虫在稻田间明明灭灭,青蛙呱呱呱地叫着,我在身上涂一些驱蚊药,很快就睡着了。
四年级下学期的某一天,他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繁体字的“衞”,说你可以这样写你的姓,我很兴奋,心想,这样写,别人肯定不认识,便说“好”。但我写了好几遍,也没写出来,便问他有没有别的比较难的同音字,他想了想,在纸上写了个“魏”,这个字我感觉不错,采用了。他又说你可以用“振”来代替“正”,我感觉这个字也很复杂,有意思,说“好”。再想想,我说,用“强”代替“祥”(我老家的人一直把“祥”读成“强”,父母都是叫我“小qiáng子”),他也说好。说干就干,我把作业本上的名字立马擦掉,换成了“魏振强”。奇怪的是,老師们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轻而易举就改名成功了。
外婆不认得字,她当然不知道我把名字改了。父母与我隔了几十公里,他们也不知道我把名字改了。我考上巢湖师专时,父亲看到通知书上的名字,很吃惊,但他并没意识到我已“数典忘宗”,或者他是高兴昏了头,并没表现出什么不快。其实,在此之前,我的弟弟也跟着我烧包,把“卫”字改成了“魏”,但中间一字仍用“正”字。再后来,我意识到这种大不敬之后,想改回原名,已经十分麻烦了,索性用鲁迅也改了姓来安慰自己——只是我比他过分,既没有用我母亲的姓氏,也没让我的后代续用祖姓,我的女儿,我的几个侄儿们后来都“不得不”姓魏了。
我读初中以后,和小皮实的接触越来越少。这期间,我的外婆很热心,到处给小皮实做媒,但别人到他家一看,发现只有一间房子,就摇摇头走了。村子里像他这样的大龄青年当然也有,我估计那时的他心中也一定很压抑。有时放学时路过仓库门口,看到他用树枝作笔,在谷场上龙飞凤舞写毛主席诗词,也会跑过去陪他写一会。我有时还会写别的诗词,而他不会,就会听到他的夸奖:“你上好的嘛!”
1980年我考取了高中。在那座山村里,读高中的人屈指可数,而我就要到几十里路外的镇上去念书了,当然很激动。我跑到他的仓库里玩,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笔记本,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说是送给我的,我翻开后,看到他写的几个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赠魏振强同学。”但并无落款。这个本子我后来用来抄英语单词,一直用了好几年。
1984年,我考上师专时,小皮实已成家了。外婆那时已离开大司村,我再也没到过那里了。后来我听母亲说,小皮实的老婆不顶龙(不很聪明),心中有些黯然。我晓得他和村里其他年轻人很不一样,不抽烟,不赌博,却喜欢看书,喜欢写毛笔字,他和一个那样的女人过日子,会不会顺畅呢?
外婆去世后,母亲还到过大司村好几次,每次回来,她总会跟我说到村子里的一些人,她知道小皮实对我好,就会特地说一些他的情况。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给母亲打电话,闲扯了一会之后,她忽然说:“强子,小皮实死了。”我一惊:“怎么搞的?”母亲说他炸石子的时候被滚下来的石头砸中了,别人把他送回家时,他的老婆没意识到严重性,等到第二天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我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母亲说有好几年了。
我后来常常想,我考取师专的时候,要是能亲口把消息告诉他,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像长辈一样高兴,说不定还会再送我一个笔记本呢。
但我没有。
小铁头
小铁头比我小三四岁,他的家就在我外婆家的前面。论辈分,小铁头和我母亲同辈,我应该称他舅舅,但事实上他基本上沦为了我的跟班。
小铁头个子不高,瘦精精,黑不溜秋,虽机灵,但对念书很少上心,没少挨他父亲的责骂。他父亲是老师,教过我们音乐(其实就是教唱歌),也教过我们生理卫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每骂起儿子,就像骂仇人的儿子。
小铁头对他父亲的话可以不听,但我说的话就是他的最高指令。平时我只要在家,小铁头基本上就会跟在我后面,形影不离,有时晚上还跟我睡觉。
为了训练小铁头,我没少花心思,用的基本上是从电影里看到的那一套,每天让他练习立正、稍息,向我敬礼。我还给他做了支木头手枪,让他插在裤带上,我出门的时候,他就跟在我的后面,像个勤务兵。我要是去水塘里淘米,他就在我的身后提着筲箕。我的身上痒了,便会命他挠,一般让他挠一千次。他边挠边叽里咕噜地数着数。我有时故意问他问题,分散他的注意力,他被我问得云里雾里,突然发现忘了记数,又会嘟囔着牢骚话。当挠满一千,我会说,叫你挠一千就一千,怎么一点都不加?他便说再加一百次。待满了一百,我又说只加一百?他只好说,再加五十……
小铁头是个嘴巴很馋的小孩。五六岁的时候他还没有锅台高,就学会在锅里炒东西吃了。有一天,我正好去他家,看他脚底下垫了只板凳,摇摇晃晃地在灶台前炒蚕豆,锅里噼里啪啦,蚕豆不停地往上蹦,他用锅铲麻利地铲出蚕豆,又往锅里倒了一些生蚕豆,继续炒。但蚕豆总有炒完的时候,没有东西吃,小铁头当然受不了,他思来想去,发现可以把米放在锅里炒着吃,还知道放点香油,炒熟了以后,揣在口袋里,不时掏出几粒,弄得嘴唇和口袋净是油,很容易就被他的父亲发现了,结果又是落得一顿打。但小铁头的头似乎真是铁打的,他的父亲下手再重,他也不掉一滴泪,过几天故态复萌,又接着炒米吃。
小铁头虽然好吃,但并不小气,家里有了咸肉,他就将咸肉搁在碗底,上面用饭覆盖,饭头上只放一两块肉,到了我家之后,从碗底将肉扒拉出来,分给我一两块。
有年春天,小铁头在裤袋里别着木手枪,跟在我后面,去田间的沟渠里捉鱼。我们把一块刚灌满水的田放了水,队长司有早巡田看见了,气得直哆嗦,一锹将我用来舀水的葫芦瓢剁碎了。我骂了他一句,他扬手要打我,小铁头眼疾手快,从田沟里捞起一把烂泥,朝他的脸上砸去,弄得司有早的眼睛、嘴巴上全是泥。
1985年的寒假,小铁头已经十五六岁了,因为成绩不行,他的父亲把他送到我的老家,让我给他辅导功课。这时候的小铁头已经长成了大小伙,但还有些怕我,我让他读书,他便读,我一转身,他就不出声了。晚上他还要跟我睡觉,问:二哥,要不要我给你抓痒?我说要。他就问要抓多少次,我说一千。到了一千,他马上就会说再加一百行不行……
有一天我发现他盯着我家屋前的马路发呆,问他想什么?他回答说要是能坐车回家讨点米糖来吃就好了。我说我家房角的坛子里不有米糖吗,你自己拿就是了。他羞羞答答地说,唉,不好意思嘛。
小铁头后来上了高中,没考上大学,去当兵,几年后退了伍。我听母亲说,她有一次去大司村,在路上走的时候,小铁头从一辆车子里伸出头喊她“大姐”,然后坚持要开车送她。路上,小铁头问我母亲:“二哥怎么不去大司村了?”母亲说:“二哥的外婆不在了,到大司村也没地方住了。”小铁头让我母亲带话给我:“怎么没地方住呢?我的家不就是二哥的家吗?”
——说这话的时候,小铁头应该有近四十岁了吧。三十多年后,小铁头对我还那么亲热,让我真的感动。
六三子
六三子是1963年生的。我那时老是觉得他比我不止大三岁,而是大若干岁,因为他长得黑,看上去有些“老”。
六三子家很穷。虽然家家户户都穷,但他家弟兄三人,特别能吃,家里的粮食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他妈妈跟我外婆愁眉苦脸地嘀咕了好几次:这三个光头要是都长大了,到哪讨媳妇啊。
六三子和我母亲同辈分,“先”字辈。我母亲让我叫他“舅舅”,我从来不叫,而是直呼其名。
六三子家门口有个池塘,从他家跨几步,就到了池塘跟前。我要是去那口池塘淘米,可以到他家那边,也可以在他家对面的塘沿上。有一次,我在对面淘米,看到他,喊他过来,他过来后,我说:“记好了,晚上八点半!”他马上明白了,因為那天早上我碰到他的时候,已经约好了晚上要干的事,但没确定“行动”的时间。边上一位正在洗衣服的妇女看我们鬼头鬼脑的样子,露出慌张的神色:“你们八点半做么事?”我们嘿嘿笑,没回她。
晚上八点半,大人们都睡了。外面很黑。我摸到了六三子家门口,敲了一下门,他就出来了。他在前面带路,我跟在后面。我们走到了他家屋子边上的一棵杏子树下。树并不高,但枝干浓密、茂盛。白天我和他在下面逡巡了很多次,看到那上面缀满了黄澄澄的杏子。杏子树是他家和他二叔家共有的,有他家的一半,六三子只能算半个家贼。
按照我们的计划,六三子负责爬树。我刚抬起头,他就上了树,接着便有杏子被扔到篮子里的咚咚声。过了一会,他开始用手和脚摇晃树枝,杏子咚咚咚地往地上掉。天太黑,没法看得清,我只能跟着声音在地上摸,还没摸到几个,忽然看到他二叔家亮起了灯光,门吱呀一声开了。我赶紧往坡下跑,身后的狗汪汪地叫着。我顺着黑黑的巷子,一口气跑回家,发现裤袋里装的几颗杏子全漏掉了,只有手上还抓着几个。
第二天,六三子一大早就到了我家门口,朝我招招手,我出去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了十几颗杏子。我问他有没有被他二叔发现,他说没有,他二叔出来时,他就伏在那树上一动也不动,二叔站了一会,就回家睡觉去了。他临走前,又鬼兮兮地说:“我们昨天说八点半的时候,XX骇死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她以为我们晚上要跟踪她。”XX就是头天白天问我们话的那个女人,那时村子的不少人都在议论她和村子的一个男人好上了,我和六三子也确实看到过他们晚上一道走路。六三子的意思是,那女人可能和那男人约好了晚上八点半见面,和我们约定的时间正好吻合,所以她有点紧张。他的猜测是不是正确,我们也没证实,因为八点半的时候,我们正好在忙乎。
六三子还带我偷过柿子,也是他二叔家的。柿子树就在他二叔家门口,偷起来更危险,好在他二叔家的狗认识他,不叫唤,他负责偷,我负责站在他家门口,防止他父母走出来发现他在做“贼”。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摘十几颗,就悄无声息地撤退,然后塞几颗给我,又悄悄地打开他家的门,轻轻地关上。
那些柿子都是青的,六三子教我把它们放在锅灶上用来烧水的炉子里,烧饭时,灶火不仅可以煮饭,还顺带着烧水,等水有六七成开的时候,把柿子放在里面煮,可以去涩气,吃起来又硬又甜。他还告诉我可以放在米桶里焐,我性子急,没焐几天,就拿出来吃,很涩,还不如放在大半开的水里煮好吃。
六三子起先比我长一个年级,但念了一年就不念了。我读五年级的时候,他,还有和他同龄的菊英等几个辍学好几年的人又开始念书,老师说,他们的年龄太大了,不能按部就班从二年级开始念,而是直接跳到三年级。但他们几个还是跟不上,放学的时候,就让我帮他们做作业。我趴在生产队仓库门口的青石板上,先把一个人的作业做好,再让他们抄。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又失去了读书的兴趣,陆续辍学了。
我去外地读高中时,六三子碰到我外婆,常常跟她说,有什么重事,就跟他说一声。六三子并不是假客气,我外婆说,他帮她挑过很多次水,有好几次遇到她从外村碾米回来,二话不说,就接过担子,送到家。
六三子的弟弟二平子和我同龄,后来和我接触更多。他也没读几年书。我二十多年前在老家县城教书,二平子在南京打工,回家时特地绕到我的学校,在我那住了一晚上。我母亲后来去大司村,二平子总会说:“大姐,小强子怎么老是不来?叫他来玩嘛。”母亲对我说,二平子和六三子真是想你。
六三子的小弟弟叫三宝,矮矮墩墩的,很壮实。他看到他的两个哥哥跟我玩,也想跟我玩,但他太小了,我很少单独跟他玩。我上高中时,到过他家,他像是突然懂事了,叫我“二哥”,其实按辈分,他还是我的长辈呢。
六三子的母亲高高、瘦瘦的,是个很可亲的人,她看到儿子们和我要好,对我格外客气。六三子的父亲我起先并不大喜欢,原因是他经常冷言冷语地挖苦人,但慢慢地,他对我也客气起来了。
今晚,我把六三子、二平子、三宝这三个弟兄的名字默念了很多遍,我在想象,他们应该过得还不错吧——他们本分、勤劳、善良,要是生活得不好,老天也是不公道了。当然,我同样希望他们的父母过得好——他们是我可亲可爱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