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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掉闲暇之后,人类毁灭完毕

2023-12-15谈资

视野 2023年23期
关键词:闲暇人类

谈资

1927年,年轻气盛的文学青年成仿吾公然发文批评鲁迅。因为在紧张的斗争中,鲁迅居然还“有闲”将编《中国小说史略》时搜集的资料,印为《小说旧闻钞》——这让成仿吾愤愤不平:

“这种以趣味为中心的生活基调,它所暗示着的是一种在小天地中自己骗自己的自足,它所矜持着的是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我们知道,在现代的资本主义社会,有闲阶级即有钱阶级。”

有闲就是有钱,有钱就不是无产阶级,也就等于当时的政治不正确。鲁迅对此非常不满,以致于五年后在编自己的杂文集时,干脆就取名《三闲集》,更是在序言里说得明明白白:就是怼你成仿吾的。

在成仿吾看来,有闲阶级之所以可恶,就在于无视劳苦大众的水深火热,一心在自己的小空间里寻趣味。殊不知鲁迅虽然常常以金刚怒目状作大声疾呼,骨子里却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式文化人,金石篆刻版画音乐都有涉猎多有玩味。而只要是文化人,就几乎没有不喜欢闲暇的,因为人类文化正是闲暇的产物。

鲁迅的老友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专门有一章论闲暇:

“我认为文化本来就是空闲的产物,所以文化的艺术就是悠闲的艺术。在中国人心目中,凡是用他的智慧来享受悠闲的人,也便是最有教养的人。以哲学的观点来看,劳碌和智慧似乎是根本相左的。智慧的人绝不劳碌,过于劳碌的人绝不是智慧的,善于优游岁月的人,才真正有智慧。”

然而一直以来,闲暇常常都会为下层民众所愤愤不平,他们往往认为上流阶层的闲暇都建立在压榨他们的基础上——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对闲暇本身深恶痛绝,却是典型的双标:上流阶层认为钱很重要,下层民众严重同意;但为什么上流阶层推崇闲暇,下层民众却必欲除之而后快?

因为身处底层的人往往很难明白:闲暇实在是比钱更加重要的东西。

畅销书《人类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认为:闲暇的消失是人类进入农业社会之后的必然结果。

他说当人类还以采集食物为生的时候,大概每天只需采集3~6个小时就能够养活整个部落了,剩下还有大把时间可以玩。虽然住宿条件不能跟现在比,但闲暇比现代人多得多。

而进入农业社会就变样了。为了固定得到那一口食物,人类要开垦土地照顾小麦喂养牲畜,改成定居生活,辛辛苦苦劳动之余还要时刻防备别人来抢夺。于是随着私有财富的诞生,阶级、分工、监狱、军队和国家一步步随之而生。从此人类要想满足温饱,就必须昼夜不停地劳动。

也就是说,人类进入农业社会之后的最大变化,就是闲暇从全民所有,变成了一部分人有,而另一部分人没有。有闲暇的人,一直以来几乎都是贵族阶层,就因为有闲暇,所以才能有时间创造文明。金字塔当然是劳动人民建起来的,但具体怎么建以及更重要的——为什么要建——的问题,却跟整日搬砖的工人关系甚微。

再比如苏轼,曾经写過一篇《记承天寺夜游》的短文,向来为人称颂: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苏轼虽然仕途倒霉自嘲为闲人,但正是因为投置闲散,他才有充足的时间酝酿他的才思。否则无论他是一个志得意满的高官,还是一个胼手砥足的贫民,一刻不得闲的生活都不会让苏轼千古留名至今被传颂。

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科技发展了文明进步了,人类的闲暇却没有增加。无数人从农场被赶进城市,从挤奶农奴变成纺织工人,依然没有闲暇。但有闲暇的那一些人,却越来越明白闲暇对一个人的身心健康而言意味着什么。

18世纪,德国大文豪歌德的好朋友、思想家席勒就提出了“剩余精力说”。他说剩余精力就是人的所有精力再减去谋生精力之后的东西,而学习、运动、游戏都需要使用剩余精力。没有闲暇用于娱乐和游戏,终日只为谋生而劳碌不休,这不是人类应有的状态。席勒甚至提出:“只有当人在充分意义上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

而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卡尔·马克思,也充分肯定了闲暇的必要,因为只有闲暇能让人随自己的兴趣而为,而不是为了温饱被一项无趣的工作固定到死。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提出:

“他是一个猎人、渔夫或牧人,或者是一个批判的批判者,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资料,他就始终应该是这样的人。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

然而人类社会还没有发展到如此高级的形态。在工业社会到来之后,人首先被异化为流水线上的螺丝钉,每日按部就班地做重复的工作。对人类境况敏感度远超常人的作家们,在他们的时代就已经在作品中鞭挞了无闲暇的危害。

莫泊桑在小说《散步》中,写记账员勒拉每天从早上八点工作到晚上七点,四十年来一直如此,然后在退休那天他发现了一生的无意义,因而在散步时自缢。欧·亨利写了一篇《忙碌经纪人的浪漫史》,一个纽约股票交易员在忙得透不过气的工作间隙,心血来潮向他的秘书求婚,却完全忘了昨天晚上他们已经举行过婚礼。

上世纪的英国哲学家罗素,曾经著有《悠闲颂》一书。他认为在当代的科技条件下,已经能让人把每天的工作时间减少到四小时,就足以得到生活的必需品和满足生存的基本条件,剩下的闲暇时间他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用。

“休闲培植了艺术,发现了科学,产生了各种著作,发明了哲学,改进了社会关系。甚至被压迫者的解放也常常是由上面发动。没有有闲阶级,人类决不能走出野蛮状态。”

让每个人有闲暇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闲暇不应是有钱有闲阶级的特权——经济学家约翰·凯恩斯非常赞成这样的思想。1930年,他在《我们后代的经济前景》一文中乐观地预言:到某一个时候,人类大部分人每周只需工作15小时,而工资不会减少。清醒的时候,人们更多是在休闲,而不是忙着搬砖。

凯恩斯预言的这个时候是2030年,距今还有十年时间。若凯恩斯的预言要成真,人类只能期待奇迹。

罗素说闲暇创造了文明和艺术,确实如此。几千年以来,贵族阶层都深刻明白一个道理:最有价值的艺术和文化,几乎一定不会是职务作品。与每天劳碌不休的工匠相比,极品往往出自每天的闲暇。

比如古代没有职业书法家。王羲之、颜真卿和苏轼,书法都只是他们从小的积习,是每天的闲暇之娱,而不是要写到国家标准的职业。《兰亭集序》《祭侄文稿》《黄州寒食诗》这天下排名一二三的行书,统统都只能算草稿,没有一件没有错字和删改。

以往的时代,许多学者和思想家都是业余时间著书立说,他们闲暇的成就远比职业出色。十七世纪的荷兰思想家斯宾诺莎,职业是一辈子磨眼镜片;十九世纪的英国哲学家密尔,职业是东印度公司的秘书,但他在哲学、经济学和政治思想史上都贡献巨大,《论自由》仍是到如今为止令自由主义者叹服的经典;美国人类学家亨利·摩爾根,主业是商业和法律,他的《古代社会》却影响了从达尔文到弗洛伊德。没有闲暇,就没有这些大名鼎鼎的头脑。

但闲暇正变得越来越少。在上世纪的四川大学,每逢春和景明之际,教授常常把学生带出教室,或是到临近的锦江边席地而坐,或是在茶馆里一人一座,好整以暇讲学,细致从容论道。

西南联大的学生,在昆明也常常在茶馆里受教。即便如此,当时梅贻琦、潘光旦的《大学一解》就已特别指出,“今日大学教育之学程太多,上课太忙, 为众所公认之一事”。

时至今日更是变本加厉,北大教授陈平原早就感叹:“越来越缺乏自信心和自主性的人文学者,面对‘学术工程化趋势以及‘立竿见影的巨大压力,哪来休养生息的时间和空间?”相对超越的高校尚且如此,一般普通社会就不必说了:闲暇成了奢侈品。

人类发展到今天,就像一匹奔跑的马,一直快马加鞭,发现马跑得越来越快,于是更加一直加鞭一直加鞭:时间不等人、机会不等人、事业不等人。年轻的时候不努力向前冲,要闲暇来干什么?不把自己逼到绝境,怎么知道自己的最大潜能在哪里?快、快、快、快、快、快、快……

一鞭又一鞭之下,永远没有跑完的路,只有累死的马。逼死自身的闲暇之后,聪明的人类逼死了自己。

(摘自凤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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