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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轻人决定去隐居

2023-12-15姜清清

视野 2023年23期
关键词:躺平大理生活

姜清清

王强励已经独自在浙江金华的乡镇隐居了八年,最开始他只有5000元积蓄,用3500元租下了十亩桃园,和一间简陋的砖房,每天照顾桃树,捞鱼晒笋,连茶叶都可以自己采摘炒制。隐居的第三年,他开始养鱼,第四年又学习养鸡,做农活也是“现学现卖”,但八年过去,他依靠做农活、卖农作物,从平房搬上了二层小楼。

在隐居吧里,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但现在,一种新的方式流行起来:攒够几万,找一个房价低、有网络、能叫外卖的小城躺一两年,等没钱了再出去赚钱。他们大多是拒绝内卷、逃离996的年轻人,这些新“隐士”重新诠释了隐居。

如果说十年前的隐居,是在快速的城市化进程里,人们想要逃离压抑的钢铁丛林,回归自然,找回慢节奏,那么现在,年轻人们选择在小城里躺平,更像一种精神上的反抗。

当一位年轻人决定隐居

远处是绵延的小兴安岭山脉,连日阴雨带来云遮雾绕,使天空被晕染成浅灰色,宽阔的汤旺河贯穿城市,连接起数不清的林场,目之所及是望不到边的绿树草地,几间红砖平房点缀其中。8月初的一天,旅行博主徐云在视频中宣布,他要来到这座不知名的东北边境小城——伊春隐居。

变化来得突然。在此之前,33岁的徐云是一位骑着单车、四处搭帐篷的旅行者,他给自己起的网名叫“徐云流浪中国”,这几年也用这个ID坚持发视频,积累了几百万粉丝。半个月前,他还在燥热的中亚街道上骑行,没有任何征兆,转眼之间,他的人生规划从环球骑行,变成了隐居。

伊春也被称为“林都”,这里与俄罗斯隔江相望,人口稀少,却有大片大片的林地,并不是网络上热门的隐居地,但在寻觅落脚点时,当地宾馆老板娘对打听房源的徐云见怪不怪,一边将他领往客房,一边嗓门粗犷地介绍——这儿的房子便宜,三四万就能买一间,本地人都不在这儿住了,“就你们逮着这儿,往死买”。

老板娘口中的“你们”正是散落在全国各地的隐居者。最近一段时间,除了伊春,还有山东乳山、云南沙溪、福建惠安等地,这些地方房价低廉,但却拥有现代生活所必需的基础设施,成了许多隐居者们新找出来的理想隐居地。

隐居者们的网络根据地,百度隐居吧成立于2012年,这里聚集了一大批热爱田园生活、渴望离群索居的人,他们在这里探讨各种隐居的可能性,从养殖到种地,追求实现自力更生,彻底远离社会生活。

但在这两年,一大批新人涌入,隐居吧的关注者从55万涨到112万,帖子也从700万条增加到923万条。与此同时,一股新思潮在隐居吧流行起来:努力存钱,存够了就找个房价便宜的地方隐居,或者换个词,躺平。不少隐居吧新人会向“老哥们”求教:“到底去哪里躺平最省钱?”

越来越多年轻人寻找的这条路,也引向了另一个思考:当一位年轻人决定隐居,他究竟为何选择到陌生城市,断开与外界的联系,独自一人生活?这背后又有哪些获得与失去?

来到伊春林场四天后,徐云在小兴安岭山下买到了一间满意住所。平整干净的60平米农村小屋,有着长长的木栅栏,和铺满绿色农作物的菜园,从小屋的窗户望出去,是湛蓝的天空,云朵盖在小兴安岭的脊梁上。

他花10万元买下这间房子,还配备了三年都烧不完的煤块与木柴,徐云在视频里兴奋地重复着,以后就在这里住下了,畅想着把房子改造成他喜欢的样子,可以做饭种地,可以养只小猫小狗。

对于隐居的决定,他只给出了简短的理由,“我是从农村出来的,我们这代人想融入城市还挺难的”。言语质朴简略,没再做过多解释,粉丝也没有过多追问,很多人写下了羡慕的留言,逃离繁杂的日常工作,过上简单纯粹的乡村生活,对隐居的向往,仿佛成了一种不必多言的时代情绪。

和徐云一样,邹南鹏最近也下定决心去隐居。一个月前,他处理完山东的公司与琐事,开车一路向南,经过整整两天的颠簸,抵达了他理想中的隐居地——云南大理。

在迈出隐居这一步前,30岁出头的邹南鹏已经在社会上“颠簸”了很久,他自述上过三所大学,在西安开过两家药店,为了误入传销的母亲,又不得不在传销窝里待了五年,而后参与过家族企业,也自己开过公司。

在外人看來,他的人生经历跌宕起伏,也有过不错的物质基础,但他始终认为,自己不过是按部就班地生活,日子有时顺流而下,有时又逆转直上,“我在传销公司见过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在做生意时经历过利益纠纷、亲情绑架,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一次偶然的旅行,他来到了大理,那时他对大理的第一印象就是“自由、包容”。他出生在呼伦贝尔的小山村,大理有和家乡一样辽阔的自然风光,天空近得触手可及。但二者的气候条件却又不同,大理的花花草草总是生长得特别旺盛,不像他的家乡,人与植物都要经历漫长寂寥的冬季。

隐居的念头已经在心里埋藏了很多年,他也说不清起源,只能概括地讲起,“从小到大,我一直活在社会的框架中,完成着他人的期待,还没有为自己做过任何一件事”。过了30岁,社会上的感情、道德、规则正在将他越绑越紧,直到今年春末的一天,从大理旅行归来后,他决定为自己“松绑”。

隐居的一百种方式

每个人对于隐居的定义都不相同,有人认为潜入深山,种地养鸡,自给自足,遵循最古老的生活方式才算隐居,也有人不想舍弃现代生活的便利,认为不论是在城市亦或乡村,只要过着遵从本心,不被外物裹挟的生活,便能称之为隐居。

在隐居吧,早期吧友大多遵循着最传统的隐居方式,很多人的经历堪称传奇。吧友王强励已经独自在浙江金华的乡镇隐居了八年,最开始他只有5000元积蓄,用3500元租下了十亩桃园,和一间简陋的砖房,每天照顾桃树,捞鱼晒笋,山上的自然产物供给了他的生活,连茶叶都可以自己采摘炒制。

隐居的第三年,他开始养鱼,第四年又学习养鸡,他形容自己做农活也是“现学现卖”,但八年过去,他依靠做农活、卖农作物,从平房搬上了二层小楼。

杨妮是隐居吧的小吧主,十年前她回到老家四川的山中隐居,因为出生在农村,农活都干得顺手,刚开始她过着自给自足的种地生活,养羊、养鸡后,她又每天上山放羊,自学做了水床孵化器,还会阉羊、接生。

刚加入隐居吧四年的“新人”陈静仪,仔细研究过每位老哥的帖子,为了实现隐居,她做了不少笔记,慢慢积累了一整套方案。

39岁的陈静仪早年离异,后来带着女儿在广州的制衣厂打工,又漂泊到南京做个体生意,比起网络上流行的隐居城市,她更想去到乡村,“可能年纪到了,拥挤的日子过够了,就想有块亲近大自然的土地,过踏实的生活”。

如今,除了深山老林,许多乡村拥有和城市同等便利的生活条件,她在吉林延边长大,实在受够了冬季的寒风,最先排除了东北的乡村,尽管那是目前最热门的隐居地;长江流域一带的乡村气候条件适宜,尤其是江浙地区,只是当地通常经济发展比较好,房屋租金不低,搬过去难免有经济压力。

自然条件之外,还有许多因素左右着她的隐居选择,“一个中年独居女人,就算再不与周围人交往,真的住下去,还是难免面对闲言碎语”,更大的阻碍在于,她没有利用互联网谋生的能力,不出意外,手头的积蓄只够支撑五六年的生活,如何长久地隐居下去,才是真正的难题。

她归纳了隐居吧中常见的经济来源,在乡村,劳动才是最靠谱的生存方式,有人种植果树反而挖到了一桶金,有人打零工维持生计,有人利用手艺做点餐饮买卖,也有人只是单纯地“种什么吃什么”,依靠躺平,延续生活,“即便是隐居,大家追求不同,过的也是不同的日子”。

刚到大理时,邹南鹏也曾考虑过和老哥们一样,到山中生活,他在隐居吧中发帖,询问吧友能否介绍一些大理周边的土地。

在他的畅想中,有一片土地,就可以自己或和三两个伙伴,一起改造环境、种植花草、养小动物,还可以去大理古城卖些东西,自产自销,“能养活自己就行”。

只是这个计划很快搁置,山中很难找到满足现代生活的隐居地。他去看过一位被叫做“大理疯子”的人的隐居地,在深山中,只有几块破布和木头搭成的草棚。最终他还是选择“大隐隐于市”,在市里租了一间民房,四室一厅四卫,有一个大露台,天晴时,苍山洱海,近在咫尺。

隐居了,又好像没隐

电视剧《去有风的地方》爆红后,激起了许多年轻人去大理开民宿,在风景秀丽的地方,过慢节奏生活的心愿。

租下民房没几天后,邹南鹏突然在隐居直播贴中宣布,他要开民宿了,附带的照片是几间日式风格的整洁房间,四处摆放着木质、草编家具,还有一间带落地窗的小茶室。

开民宿是为了获得相对稳定的经济来源,这不符合人们对隐居固有的避世、躺平印象,但邹南鹏认为,“我接受现实中的规则,人还是要有吃有喝,有抵御风险的能力”。

和邹南鹏一样,张枫远也早早想清楚了,“我们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人,真的很难过最原始的隐居生活,你也不会种地啊,就不要为难自己了”。

28岁的张枫远关注隐居吧已经14年了,最开始他在百度贴吧闲逛,看到了隐居吧的帖子转写,“感觉挺有意思的,就点了进去,那正好是我向往的生活”。

那时隐居吧多是日常生活的分享,吧友们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城市或乡村,有人每天贴出植物照片,有人分享放羊、搭草棚的经验,还有四处寻找隐居地的人,分析各个地区的优劣,每次逛贴吧,张枫远的脑海中总会冒出诗句,“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经常登录贴吧,他积累了不少经验。一次,一位四十多岁的吧友自述生意失败,希望大家给点隐居的建议,张枫远熟练地列出了湖南、江西、云南的几个乡镇名称,供他参考。

看得久了,十七八岁时,张枫远也有了隐居的想法,“可能我从小性格就比较孤僻,不太喜欢和人交流,而且我做电子商务,只要一根网线就可以工作,所以也想找个小山村隐居”。

但当他把想法发到贴吧里时,却遭到了吧友们的一致反对,大家留言告诉他,年纪太小不适合隐居,应该先去看看世界,因为“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隐居是一个修心的过程,不是逃避”。

初入社会的张枫远没能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只是隐隐被“逃避”二字擊中了,“感觉正好在说我,没有什么经历,只是逃避与人深度接触”。因为这份劝诫,张枫远暂时放下了隐居的想法。

今年7月,许久没在贴吧出现的张枫远又一次开帖,记录自己的生活,第一层楼一如此前质朴,他贴出了家中餐桌的照片,写道:“等天亮了,椅子扔三把,留一把就好了。”

十年过去,如今张枫远过上了他18岁时幻想过的隐居生活——拥有一份稳定,且不用费力打理人际关系的工作,一间远离市区,靠近农田的房子,和充足的,独属于自己的时间。

当年被吧友劝阻后,张枫远留在了城市,继续做着电子商务,只是由于竞争者急剧增加,他的收入大不如前,只能转行。一路尝试过许多工作,因为喜欢安静,最终他去学习了殡葬课程,留在厦门,成为了一名殡仪馆美容师。

或许在外人看来,张枫远的生活单调得有些乏味,除去每周一次的夜班,他每天下午四点下班,几乎很少出门社交,大段的空闲时间被用来做饭、看科幻小说、陪伴一只七岁的猫咪。但对张枫远来说,这样的生活才能让他发自内心地快乐。

平静的生活,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张枫远的性格,他已经不再考虑当年贴吧里老哥们所说的“大隐与小隐”的区别,“没有什么大小之分,只是生活方式不同,不要随意去评价别人的生活,也不要随便指责别人逃避,工作有工作的好,种田当然也有种田的好”。

只是偶尔在午睡醒来时,看到窗外傍晚将暗未暗的天色,他还是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无人交流时,他往往会登上隐居吧,随意浏览帖子,更新生活动态,晒出饭菜和猫咪的照片。

贴吧并不像其他社交平台,需要用心经营人设,照片叠加滤镜,这里的发言更加随意、真实,他可以毫无负担地露出生活中粗粝的碎片。

有时他会得到称赞厨艺的留言,有时会和吧友简短交流最近的生活,有时并不会得到回应,但对张枫远来说,在那个熟悉的,真实地影响过他的人生选择的地方,讲述即是一种释放。

不是逃避,是选择

在大理生活了一个多月,邹南鹏的隐居生活丰富了许多,他去喝了菌菌锅,逛了丽江古城,夜晚在洱海边喝酒,拍下了流星,还买到了不认识,却芳香异常的花束。民宿也在逐步走向正轨,来旅游的客人们来了又走,为他平衡收支增加了一些底气。

这几天,他最开心的事情是去看了传统的火把节,街口的火把竖起来有二层小楼高,到了夜晚,人们手中的火把照亮夜空,年轻人们围在篝火旁唱歌、跳舞,将彼此的脸上涂满黑灰,以示祝福。

在那一刻,看似离经叛道的选择,给他带来了真实的幸福感受。家人朋友们大多不赞同他的隐居决定,但邹南鹏认为,“人活着,就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赞同。我能跳出传统生活的框架,也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我已经不再焦虑,离主流的人生有多远”。

“很多人认为想隱居的人,是经历了一些痛苦、挫折,或是看了一些人性的丑恶,自身太脆弱,无法调节,找个地方逃避现实,逃避责任,但很多并不是。人生一晃过去一小半了,我只是不想活在框架里了。”他说道。想隐居的人都已经思考了很久,而决定的一瞬间,需要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很大的勇气。

除了经验,陈静仪还在积攒勇气。她最近看到一篇帖子,有人依靠酿酒,能够每年工作两三个月,剩下的时间用来休息、游荡,她也开始琢磨起,有哪些手艺,能支撑她在乡村的经济来源。

隐居地的筛选也还在继续,“或许可以到四川、江西的近郊山区,那里人更少,地价更便宜,一年四季的气候都适合植物生长”,她打算再过三年,等女儿考上大学,就出发亲眼去考察一下日后的常居之地。

近两年间,隐居吧的“隐士”增加了一倍,大多都是像邹南鹏、陈静仪一样,来取经的年轻人,很多人的诉求是能找到一个成本低,但能维持现代生活的地方。

但在隐居吧里,过往的经验都比较硬核,养鸡、种地、捕猎、自己盖房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是真正类似于陶渊明的生活。

如果说十年前的隐居,是在快速的城市化进程里,人们想要逃离压抑的钢铁丛林,回归自然,找回慢节奏,那么现在,年轻人们选择在小城躺平,更像一种精神上的反抗,把自己从那条既定的社会轨道里解脱出来,把自我收缩到一间房子里,从而获得一种珍贵的平静。

目前,张枫远还在享受内心的平静,他的帖子里越来越多地出现了饭菜的照片,记录去逛夜市、朋友生病的小事。

他也不知道这样的隐居还能持续多久,即将来到30岁的关卡,家里人催婚不断,他不想为了偶尔的孤寂打破现有的生活,只是“等将来成家,或者父母年纪大了搬来厦门,这种离群索居的状态肯定会有所改变”。

但他并没有为隐居的结束而担心,十年飘忽而过,如今,他正亲身体会着当初听到的那一句,改变他人生的话——“隐居是一个修心的过程,不是逃避。”

(摘自微信公众号“每日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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