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无法忍受无聊?
2023-12-15陈皮
陈皮
今天的人到底有多受不了无聊?
事实证明,21世纪的人类宁愿自残,也不愿意忍受无聊。
这个事实证明来自这样一个实验——2014年,美国弗吉尼亚大学的研究者要求一群实验参与者一个人待在房间里6到15分钟,什么都不做,试着“用自己的想法娱乐自己”,然后问他们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的感受如何,是否过得还开心。
实验最初在大学里进行,之后扩展到其他地方、其他年龄、其他各类身份,总共进行了11次,结果发现,不管是在哪里,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不管是贫穷还是富裕,大家都一样,很不开心。而且为了更了解这短短的一刻钟到底有多不开心、有多难熬,其中一次实验还特别加入了电击选项。
在这个实验中,空荡荡的测试房间里装上了一个电击按钮,当你实在无事可做、忍无可忍的时候,你至少还可以做一件事,那就是选择按下它,给自己来点电击刺激。
实验前许多人都预先接受了一次同样的电击以作参考,虽然是微弱的电流,但还是会有疼痛感,所有人都表示,“我宁愿花钱也不要再来一次这样的电击”。然而实验开始后,大家很快纷纷“打脸”,2/3男性以及1/4女性,最后都按了至少一次按钮。其中一男子甚至按了190次,是太受不了无聊还是对电击上瘾,也未可知。研究团队的带队教授Timothy Wilson表示:“我不太确定他发生了什么……”
忽略这个别现象,至此,实验结论其实很明显了,所有人都希望手頭可以有些事做,随便什么事都行,一定要有什么东西抓住我们的注意力,让自己有个目标。否则,总想做点什么的身体,和总是躁动不安的大脑,只能一起滞留在“挠心发痒”的空气里,这种痛苦大概比电击更令人难以忍受。
为什么我们会受不了无聊?
首先来重新审视一下什么是“无聊”。
细究“无聊”的话,它很难简单下一个定义,因为它可能包括多种心理状态——挫折、冷漠、抑郁、不关心,等等。它可能是一种寡淡、单调的情绪,也可能是一种提不起任何兴致的低能量状态,或者就是什么都不想管、一切都无所谓的一种感觉。不过,其实“无聊”的定义也没有这么狭隘,德国康斯坦茨大学的Thomas Goetz和他的团队在询问了一些人的无聊经历后,也定义出一种具有正面意义的无聊,即“漠不关心的无聊”(indifferent boredom),指的是没有参与任何能给予人满意感受的事情,但依然感到轻松和冷静。
假设“无聊”的定义如此丰富,那为什么现代人好像还是无法忍受无聊的状态呢?甚至有的人可能仅仅看着“无聊”两个字,都会不由地产生一种心理上的不安稳或不适感。
面对无聊,我们更容易下意识地利用各种方式方法,去弥补无聊所制造的种种体验。比如你可以回想一下,在通勤的地铁上,在枯燥的工作中,在无趣的饭局上,在失眠的深夜里,在许多个不想做事的间隙中,在偶尔无事可做的大把时间里……你是否也都会不断地拿起手机,追剧、刷朋友圈、玩游戏、背单词等等。总之,我们一定不会让自己——闲着。在我们的认知中,闲暇总隐隐暗示着一种“失去感”。
加拿大心理学家John Eastwood则认为,无聊的核心特征是没能运用起“关注系统”,所以一旦陷入无聊,就没法静下心来,没法专注于任何事情,这让时间都变得格外漫长。
而且,当你试图去做什么来改善这种心绪时,反而有可能得到更糟糕的结果。比如,由于无聊中你的无法专注,会带来“一事无成”的烦躁和挫败感。这样的感受如果一而再再而三,最终可能导致你再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再关心。
Eastwood的团队也正在研究,到底为什么无聊中的我们无法让“关注系统”好好运转,这个研究尚处于早期阶段,还没有更多结论,但他们认为,无聊与个性可能存在一定相关性。比如需要以快乐为动力的人可能更容易感到无聊,缺乏好奇心的人也可能更容易感到无聊。
再往下,更容易感到无聊的人,可能也会影响到他们的学习状态、工作状态,以及其他的人生发展。
不过Eastwood也有另一项发现,就是当一群青少年同样处在无聊的状态里,那些尝试通过吃零食、看剧、玩社交软件来分散注意力、“逃避无聊”的青少年,比那些试着去“适应无聊”的青少年,更容易变得烦躁不安。也就是说,即使不欢迎无聊,我们也需要正视无聊而不是消极逃避,因为无聊这种东西是“吃软不吃硬”的。
对不起,我太累了
回到前面的那11个忍受无聊的实验,虽然研究者表示,人们受不了无聊这件事,未必一定证明是网络时代下现代人的状态,可能人类的本质就是这样,但请注意,现代生活无疑正在加剧这种“无法忍受无聊”的体验。
恰恰因为现代生活太过丰富,我们都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即用随时在线的手机、随时可看的娱乐节目、随时可获得的外卖零食,或者其他任何可以刺激精神的方式去抵抗无聊。
这样的后果,无疑只是愈发加深了我们对无聊的“不适感”,以及,变得更容易厌倦,需要越来越强的刺激才能唤起兴奋感。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在如此强调快节奏、强调要利用好碎片时间的各种“人生导师”和社会观念的不断鼓励之下,谁敢贸然停下步伐,谁又忍受得了停滞的空白呢?
即使是想要在片刻偷懒的时候,你可能仍然会被网络上各种各样积极向上的“正能量”督促着——喂,不要浪费碎片时间了,那些比你优秀的人都还在努力呢!
去年4月,Youtube上发布了一则7分钟左右的视频,The one thing only 1% of people do(只有1%的人会做的事),播放量竟高达1000万。这则视频后来也被搬运到B站上,标题变为《99%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律》,播放量也达到了近83万。
能够达到如此望尘莫及的播放量,源于它的超级励志。视频里,来自威尔·史密斯充满激情的演说,强调着只有1%的人能进入梦想的天堂,而99%的人都不愿意承担梦想的代价,只有那1%的人没有在“浪费时间”,学会了真正的自律云云。
自律、利用碎片时间努力奋斗,当然是一件分外“有用”的好事,可问题是,我们同时无法回避这样一种现实感受——太累了。
正午故事《男生累,女生累,大家都很累》那篇文章里,网友@芥末味小粥来信说:
“前阵子回顾这一年,发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写在简历上,但我却把自己的很多健康埋葬进去了。有时候看到母亲发过来的信息,小心翼翼地询问下班了没,眼眶就一下子红了起来。”
“我的父母家人那样的宝贝我,而这又是什么样的工作让我这样去消耗自己呢?打开社交网络,又都是些鼓励利用碎片时间学习啊奋斗的自我鸡血,我想啊,我每天为了应付工作上的事情已经很累很困了,还要这样子苛责我没有好好利用时间,真的好没意思。”
上面两个例子其实只是想说明,现代人的不幸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一方面,大多数年轻人,正主动或被动地分化成两个极端——要么极度颓丧,甘当咸鱼,每天加完班回来什么正事都不想做,只想躺平刷手机,享受简简单单的快乐;要么未死心,仍然抱有对未来的美好想象,却正在不断不断地、一点一点地耗尽自己。
另一方面,所谓的快节奏、碎片时间,其实根本不适合人类大脑的工作方式。
神经学家Daniel Levitin解释说,每当我们的注意力从一件事转移到另一件事,大脑就要进行一次神经化学的转换,并且消耗大脑储存的营养。所以,当我们同时做四五件事时,其实我们的大脑并不是真的同时在做四五件事,而是脑神经元快速地从一件事转换到另一件事,迅速且不断地消耗掉神经能源,但是,我们的能源是有限的。
这多少也解释了为什么当我们下班回到家总是感觉很累,即使白天上班期间有午休、有可“摸鱼”的时间,但一回到家就想瘫着,什么都不想做。
如果你的手机是苹果手机,或者装有统计手机使用频率的App,不妨再看看你的屏幕使用时间,你可能会被自己的数据惊讶到——原来一天拿起、放下手机的动作,做了100多次,甚至200次。
而我花在手机上的时间加总起来,长达五六七个小时,相当于我只要醒着,一半时间都在盯着发光的屏幕。
如今最痛苦但最见多不怪的一种恶性循环,就是“累但失眠着-拿起手机-更加失眠”。Netflix CEO曾说,我们最大的竞争者是Facebook、Youtube,以及睡眠。互联网科技公司之间的竞争,说是看谁的界面设计更美观、交互感更好、内容更好、服务更好,但本质上,还是看谁能争夺更多你的注意力,谁就是赢家。
当黑底的玻璃镜面屏幕,像一个黑洞一样,无尽地吸入你的时间、你的体力、你的注意力,你知道你在失去睡眠自由的同时,还失去了什么吗?
发发呆,或许真的不是一件坏事
如果我们把碎片时间,把零零散散地放在各样看似有用但实际不做也没关系的事上的时间,重新堆积到一起,去发呆,去让自己陷入漫无边际的无聊的遐想里,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英国的心理学家Sandi Mann说:“我们都害怕无聊,但事实上它可以引发各种令人惊奇的事情。”现代社会之中,无聊对我们来说或许的确难以忍受,但是不妨试着换一个角度理解“无聊”——它可以是一种单纯的空白状态。当你开始发呆,开始做白日梦,任思绪自由游走,你的大脑活动其实是有一点偏离清醒的意识,更靠向潜意识,这个时候,大脑中各种各样的联想就得以创建,如果你懂得享受这个过程,绝对是一件堪称美妙的事。
作家韩炳哲写道:“如果说,睡眠是身体放松的最高形式,那么深度无聊则是精神放松的终极状态……只有沉思的专注力才能解读悬浮不定之物,隐蔽或飘忽即逝之物。只有停留在沉思之中,才能进入悠长、从容的状态。”
也就是说,偶尔偷个懒,发发呆,做个白日梦,非但不是一件坏事,还可能是一件轻松益智的好事。因为当我们真的开始专注于遐想时,我们可能会回顾自己的过往,记录下曾经的一些重要时刻,并配上自己的旁白文字;我们可能会想象未来的样子,然后列一些想做的事,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甚至可能突然想通了一些困惑很久的问题。
回想一下电影《白日梦想家》里那位可以随时“放空”做英雄梦的胶片洗印经理,最后他也果真从工作了16年的杂志社走出去,从此踏上冰山雪原的惊心动魄之旅。
也许一直以来,他所有的白日梦,就是他的潜意识不断在提醒他,你可以如此这般改变你的生活。再比如说,我们都觉得童真的小孩子最富有想象力,其实会不会是因为小孩子们最有时间,也最愿意花时间发呆、出神、幻想呢?
这又好像《天使爱美丽》,童年的艾米莉就成长在一个异常孤独、无趣、压抑的家庭里,她唯一的儿时小伙伴、那条名叫抹香鲸的小金鱼,在这样的氛围里难以忍受,甚至得了神经衰弱,几度跳出水缸自寻短见。而艾米莉却不一样,她在极度无聊中创造了一个自己的异想世界,而今后,她还将要用她的奇思妙想,治愈许多其他孤独的人。
可以理解,当我们忙于并疲于自己的工作生活,我们又还有什么余力去认真思考自身以外的那些同样重要的事情呢?比如刻不容缓的环境问题,比如日益突显的贫富差距,比如极易造成冲突的文化差异,比如屡屡发生的暴力问题。我们很难再愿意把注意力花在自身以外的某件事情上,去尽可能地了解,去倾听不一样的声音,更别说最好还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了。
但是无论如何,至少,请一定警惕成为愚蠢的“大多数”。我们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便捷、广阔的信息环境赋予了一个自由的讨论空间,许多事情本应该符合越辩越明的规律,可是很奇怪,我們似乎没有讨论出更多的真知,反而生出了更多的浅薄与反智。
所以,不妨多给自己一点人文关怀,在密集的生活节奏与信息刺激之中按一下暂停键,从纷纷扰扰里重新拾回时间碎片,让大脑自由地去散个步,去做个白日梦,或许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拥有清晰的“视力”,既看见自己的方向,也看清自己身处的环境。
(摘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