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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美人鱼

2023-12-15

福建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人鱼珊珊渔网

孙 倩

我刚来这个海滨小城任教的时候,就听说了关于美人鱼的传说。

传说里讲,每当天象奇异,望海角那个地方就有成群结队的美人鱼出没,叫声凄厉,鱼身随波涛翻滚,那场景震撼得人说不出话来。古往今来,却没有人真正亲眼见过这传说中描绘的景象。倒是城中的旅游景点,常以此为噱头,设计了许多项目,什么美人鱼表演、参观美人鱼啦,而那所谓的美人鱼,不过是胖胖的行动缓慢的海牛,于美人鱼那神秘绝美的形象实在有伤。

我相信这个传说一定有其现实依据,大众只将其作为传说看待,而我却认真了。那时,我在一中教两个班的生物课,没做班主任,也没有家室拖累,在上课之余,常常在海滨寻访,看能不能找到美人鱼的踪迹。

十多年前,我刚刚从教育部直属的师范类大学研究生毕业,来到这海滨小城任教,是较引人瞩目的一件事,父亲对我的工作选择不太满意,但看我坚持,他又没有什么找工作的门路,也只好接受了我的选择。

二十九岁,正该是豪情万丈的时候,我却对功名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想交女朋友,每天用心备课,对待学生认真,那时心里非常宁静。这名为清宁的海滨小城经济繁荣,给教师提供的待遇不错,我一来便有一个一室一厅的海景房住,租金不贵,学校还有补贴,因此我日子过得很滋润。我性格内向,不怎么喜欢和人打交道,见到领导也是绕道走开的那种,私下里被人认为冷漠孤傲,学校里的评优评先基本都没我什么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内心极度热情,尤其是对那些我认定了意义和倾注了心血的事情。

我是在来清宁之后的第二年开始寻访美人鱼的,起先是听说了传说,后来就是从网上、去城市图书馆查资料,阅读县志,实地查看。做这些事基本都只有我一个人,对其他人我闭口不谈,甚至连对父母也不置一词。我所处的清宁在地图上看过去是在雄鸡的肚子上,再将地图放大、放大,清宁宛如一片羽毛飘在蔚蓝的大海上,沿着羽毛平滑的边缘有一条道路,被称为沿海大通道。我通常是开着车经过沿海大通道,一路上经过许多偏僻的村落,走过许多未经开发的沙滩,饱览了许多海边胜景,美人鱼却始终一无所获。

我见过黄昏的刘会村,先是有绯红的晚霞淡淡地飘在天边,渐渐地被深蓝的天空吞没,在银色的月光下,沙滩也呈现出银白的光芒,周围的村民称之为“月光沙滩”。到了晚上,仅有的游人也没有了踪迹,有了几分荒凉寥落之感,我在那里独处了几个小时,没有任何收获。我也见过冬天的望海角,海风凄厉,把人的脸都刮疼了。我冒着凛冽的海风从车上下来,把帽子扣在头上,艰难地爬上海边孤塔,只见海水猛拍着礁石,空阔异常,竟有几分寂寥的古意,仿佛有古战场的厮杀声传来。

我也查阅过许多美人鱼的资料,每次看到关于美人鱼的资料,我都会看得津津有味。比如以下两条。

《山海经·海内南经》记载:

伯虑国、离耳国、雕题国、北朐国,皆在郁水南。注:离耳,锼离其耳分令下垂以为饰,即儋耳也,在朱崖海渚中;雕题,黥涅其面,画体为鳞采,即鲛人也。

《山海经·北次三经》说得更为仔细:

又东北二百里,曰龙侯之山东,无草木,多金玉。决决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鳀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疾。

美人鱼,在我国的古代被称为鲛人,我很早就听说过鲛人泣珠的传说。典籍中也是这样记载的:

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晋代张华《博物志》)

张华所说的鲛人,就是中国古代民间传说中的人鱼,它们哭泣的时候,眼泪会化为珍珠。经过考证,伯虑国、离耳国、雕题国、北朐国这样的古地名,正在我所处的清宁市附近,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天赐的巧合。

经过前几次的探访,我隐约觉得如此奇异瑰丽的生物,一定不会出现在人声喧嚷的港口,一定会隐匿在人迹罕至之所,而且出现在非常时刻。我数次站在孤单的海岸边张望,用我的高倍望远镜,可以见到天边隐隐有小块的岛屿,经过地图查找,我知道那叫作浯屿。我在村民那里雇了一艘小船,决定出海,到浯屿去。

其实,我不会划船,没有任何野外生存的经验,孤身前往这样一个无人的小岛是极度危险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如果不去,我总被强烈的失眠折磨着,生活里总有一件未完成的事件等待着我,我必须前往那个召唤着我的生命的所在。我在网上查找了野生必备工具,带上了水、压缩饼干、泡面、灯具、篝火酒精炉、帐篷、利斧等以备不时之需,择期出发。

我清晨出海。太阳起先在海里黏着,很快就一跃而起,霞光万丈,绯红、淡蓝、绚紫的光彩构成了一种奇异而又和谐的搭配,很快淹没在敞亮的阳光里头。浯屿在我的面前越来越近,起先只是长长的黑黑的一块,接着,我看清,那是长满森林的一座岛屿,形状狭长,前方扁一点,后方稍高,就像一只伏在水中的鳄鱼。上面森林密布,至于是怎样的树,那距离让我看不清楚。边缘只有窄窄的沙滩,或者说称其为沙滩,有些言过其实,因为那块土地十分狭窄,只能容我搭起帐篷,在周围活动活动。我预计只在岛上生存两天,权当是热身运动,打探一下情况。

我背着双肩包,边走边歇,走到天色浓暗,月亮高起。我渐渐走到了一片比原来开阔得多的海滩,滩上礁石密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在月光的照耀下,沙子细腻洁白,折射着晶莹光华。海潮微微涨起来,浪花不知厌倦地冲上礁石,那劲头又坚韧又温柔,恬静无声,却又蕴含着莫名的神秘力量,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这时,月亮完全升起来了,又大又圆,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月亮,离我又这么近,似乎贴着我的脸,我一伸手就够得到似的。海水中有些“咕嘟”之声,似有鱼在游动。我以前也听说过鱼群在月圆舒适的夜晚会大规模地贴着海面游动,这次是被我遇见了。这“咕嘟”之声渐起,变为“哗啦——哗啦”,水波动荡,我心神紧张起来。附近的白鹭扑啦啦地惊起,似天地之间一只纤细的精灵。

眼前的景象我此生未见,被自然的力量牢牢吸引和震慑,我感到害怕,如果逃离也是很好的,假如那时可以做到,但我又深陷其中,舍不得离开。月亮浮动,似乎一半都浸在水中,将海水照得亮堂堂的,我不用手电筒,裤管也忘了挽起就走到海水里。天哪!永生难忘的海底幻境呈现在我的眼前,浅海的水下竟是这样的清晰可见,海水湛蓝而透明,海底是洁白的细沙和石子。更神奇的是,其间散落着柔美的珍珠,那些珍珠圆润,散发着淡粉色的光芒,美丽得让人感到哀伤。周围的珊瑚五颜六色,红的妖艳,蓝的深沉,紫的神秘。如果说这是一种设计吧,没有人刻意为之;如果说它浑然天成,却又搭配得那样恰到好处。

成群的红色鲷鱼游动着,但我不确定那就是鲷鱼,因为它们的尾巴巨大,美丽妖娆,如同舞动的红纱巾,在水中千变万化,令人目不暇接。你再仔细看时,每一块礁石都在暗暗扭动,有的特别夸张,直接蹦出来,化为顽皮的海兔,嫩黄,呆萌,而另一块则化为凶猛的海狗,将旁边的海兔一口吞掉,让你心生惋惜。这时,美人鱼的传说已经深深扎根在我的心里,我相信,这个世界定有神迹,一定有我们人类现在还未曾见过的神秘生物。她代表着美与纯真。人活一世,这并非是必需品,也许,有些人不追求这些也能过得更好,但是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这就是生命的必需,这就是生命的信仰。而这一些人,正是在追寻这美的过程中,殚精竭虑,耗尽心神,最终收获了大震撼与大宁静。

奇幻的海中情景就在眼前,我流连其中,如痴如醉,似乎忘记了时间,一直到朝霞满天,那奇幻的情景也如烟似雾般慢慢消散。我的精力也被消耗,此时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支撑,无意识地绵软摊在沙滩上睡着,惬意极了。等再次醒来,已是太阳高起,我被红树林的巨大阴影遮盖着,湿漉漉的衣服也被温暖的海风吹干,我的意识渐渐恢复,耳边传来温柔的潮水声和清脆的鸟叫声。

我从亦真亦幻中苏醒,无法区分这经历是现实还是梦境,只得呆坐着,回味梦中的每一个细节。又一个神奇的情形出现,看似平静的海面躁动起来,一个身影(我也不确定是否“身影”)迅速朝岸边游动,我不由得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鱼叉。那“身影”真的渐近了,且浮出了水面,干瘦但结实,皮肤古铜色,是长期劳作和风吹日晒的结果。他看到我的时候,似乎有些意外,和善地笑了笑:“很久都没有人登岛了,你这年轻人怎么来的?”

“我一个人划了小船过来。”我缓了缓神。

“是来玩的?看样子像是待了一个晚上。”他看了看我浑身的装备说。

“啊……对……”我没法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跟他讲。

“那真是累坏了,快进屋坐坐。”老人热情亲切。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电影里的荒岛怪人、食人族等场景,但还是大着胆子跟老人走向红树林深处。两间简单质朴的房子掩映在红树林之中,可能是因为昨天天黑了,我居然没有发现。当我们快走近的时候,两个小男孩从屋子里跑出来迎接我们,一个七八岁的样子,一个两岁多,大一点的白白净净,清秀灵气,小一点的虎头虎脑,憨态可掬。他们争着喊爷爷,大的摇着爷爷的胳膊,小的直扑过来,都快要把爷爷扑倒,他们都想从爷爷手中拿到想要的海胆。只见爷爷从身后变出一个背篓,里头装着孩子们想要的东西。他们迫不及待地抢过去,跑去玩了。

我跟老人攀谈起来,虽然我平时话很少,但遇到了投缘的人,话就如山泉一般汩汩不绝。在攀谈中,我得知,老人便是承包了这座浯屿的“岛主”,从年轻时起,老人就一直守护着这座岛。那时还有两个合伙人,但因为承包岛屿没有太大的经济效益,自身又耐不住寂寞,就都离开了。只剩下老人,还坚守在这里,现在岛上生机盎然,绝对有老人的一份功劳。但这座岛没有过度的商业旅游开发,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登上这岛。我唐突地问起有关美人鱼的传说,老人只是哈哈大笑,说自己守岛快三十年,自然奇异之景倒是见过一些,但从没见过什么美人鱼,那都是传说里的事。我想把自己梦中的景象也描绘给老人听,可又怕那只是个梦境,因为连我自己都分不清,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将要离开老人的小屋,我忽在那地下发现了细细的渔网,这是完整的一条,相当大,估计是出海捕捞的大船使用的。与我平常看到的质朴甚至破烂的渔网不同,这条渔网的线是金色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像某种昂贵的丝织品。那网眼也是细细密密,无一不匀净规则,那手艺让人叹为观止。老人见我心中喜欢,便随口说要送我一条。我询问这渔网的材质和制作者,老人说是他用岛上的一种细细的藤蔓晾晒、加工,再慢慢编织而成,闲来无事,用来打发时间的。

我道了谢,收起渔网放进双肩包里,只见那巨大的一张网,散在地上似能罩住狂风巨浪,收起来却细腻恬静,细细的一束,似路边被随意摘起的雏菊,我不由得暗暗称奇。我将背包里的手办玩偶送给两个孩子,作为纪念品,说偶然遇见,没有准备像样的礼物,下次大哥哥再来的时候,一定要带一些,两个孩子笑嘻嘻地玩起来。

那天赶上老人要回家,他正要把过来岛上玩的两个孙子送回去,交给他们的妈妈。我便也收拾东西,随着老人的渔船一起回去。

回去之后,我急忙把自己的梦境描绘出来,写在日记本里,生怕第二天便忘记,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不知怎么,单位的领导知道了我租船上岛的事,校长、书记先后找我谈话,主题是理解年轻人爱玩的心态,但要注意安全,更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云云,我连连点头。后来,连我爸妈也知道了这事,我妈哭泣中带着许多担心,我爸怒骂中带有几多不屑。在这些压力之下,我也消停了许多,但美人鱼从未在我的心中抹去,那个夜晚的美丽梦境依然会时时出现在我的梦中,以片段的形式,以改编的形式,遗憾的是,从未完整复现。有时在那梦境的最美妙处,我忽然被闹钟惊醒,那美梦便戛然而止,留下抹不去的怅然若失。

深秋时节,我决定再次出海,驶向比浯屿岛更远的地方,驶向蔚蓝的大海深处。这是浯屿岛北面的一个无名小岛,距离浯屿岛很近,非常小,圆圆的,像一颗珍珠。这座岛没有居民居住,也并非军事管制区,是真正的遗世独立之所在。我雇了一辆汽艇将我送上岛屿,我暂且叫它无名岛吧!岛上风平浪静,景色宜人,只是无人可怡,我自信自己可以在这里生活两天,便让师傅帮我搬了东西,约定了接我的时间,然后请他先回去。

此时的海岛褪去了夏日的酷热,正拥有秋的爽朗与简净,天空呈现淡蓝色,偶有几处流云拂过,常绿乔木、灌木们依旧葱茏,我像回到老朋友家一样自在。我将帐篷安置在红树林的一片树荫下,四处转转,考察一下环境。此时潮水退去,红树林扎根在海水中,像是巨大的水藻,低头细细看去,小鱼、水蚤优游在树根之间,海岸水里的礁石上有贝类附着,缓慢地冒着泡泡。其间,小小的寄居蟹探出头来,似乎有些天真地打量着我这个“入侵物种”。抬头望去,长尾缝叶莺、燕鸥、大白鹭等水鸟在林中自在穿行,共同构成了这个和谐的生态世界,好不热闹。

等我惬意地从午睡中醒来,已经是海风渐起,圆月初升。为了与上次的幻境相遇,我特意挑了一个月圆之夜。挽起裤管,裸着上身,我渐渐走向海中,而海水也在我渐次朦胧的意识中,在那满月的朗照之下变得柔和、透明。一切都奇幻而生动起来,海水的每一个分子都在传递着诱惑的讯息,我已深入海中,却没有压力与恐慌,水是我的一部分,我在那里呼吸自如。海底是个生机世界,也是我熟悉的地方,是我每日梦中必来之地,那情境与梦中相似,却又充满许多惊喜,我的心灵异常宁静,无欲无求。

依旧是那红色的鲷鱼,绸缎般的尾巴随意舞动,我甚至感到那尾巴触到了我的肌肤。圆润的珍珠铺在海底。我捡起一颗放在手中,它就那样乖乖卧在我的手上。良久,它渐渐变得湿润,哭泣的眼泪从光华的珍珠表面渗出来,落在我的手上,继而与海水融为一体。霎时,我听到寂寞的歌声从海底传来,充斥在天地之间,那歌没有歌词,似乎不是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却有一种醉心的穿透力,让我心神皆碎。

所有的海底生物刚才还恣意舒展,彼时却变得端庄肃然。不远处的洞穴中,一只美丽的生物优雅缓慢地游过来,那正是我想象中的人鱼的样子,或许又有许多出人意料的地方:她体态丰腴,肌肤莹润,此时在水中闪着温润的光泽,长发盘在头上,露出线条柔美的肩颈,连胸前的线条与肌肤也都一览无余,整个鱼尾闪着难以言喻的色泽与光芒。我被巨大的力量攫取着,心中升起巨大的占有欲。我心里发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用渔网捕捞起这只美丽的生物,不管是把她带回家,或者怎样,我现在就要拥有她。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上一秒钟还极其圣洁,下一秒钟就被邪恶攻城略地,变得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那人鱼丝毫没有料到人的出现,所以毫无戒备,直到我返身捞起了渔网,迅速罩住了她。我拉着渔网,死命将人鱼拖向海滩,而人鱼那一方也是力气大得惊人。但论力气,毕竟比不上雄性的生物,我将其拖上陆地的那一刻,那人鱼爆发出刺耳的尖叫:“你给我放开!信不信我报警,把你抓起来……”

那“人鱼”此刻有些狼狈,盘好的头发也落下来,胸前的风景让我羞赧不已,柔软的小手胡乱拨开眼前的渔网,湿淋淋的鱼尾也在气愤地摆动。

“难道你不是一条人鱼吗?”我都有点傻了。

“人鱼个鬼呀,看清楚,本姑娘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赶紧放开我!”

我七手八脚地帮她摘掉渔网,笨拙地向她道歉。这时,我还算机灵,赶紧拿了我的几件衣服,知趣地走到一边不看她。谁知她泼辣又难伺候,一把扔掉我递过来的衣服,快速地套上了自己的碎花长裙,只见她一边解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骂骂咧咧地用毛巾擦干头发。我转过脸来,这才发现她的眼睛黝黑而又明亮,牙齿洁白得像一排小贝壳,虽然此时身处亚热带,那乌黑的头发、洁白的皮肤却让我想到了白山黑水之间肥沃黑土地上冰雪消融的景象。我开始为刚才的行为与想法感到羞愧,赶紧把渔网收进双肩包,免得惹她更加生气。

她急匆匆地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岛,却发现距离与渔船约定的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而此时,我们的手机正处于没信号的状态。我小心翼翼地给她递过一杯热茶,希望她能原谅我。她警觉地看了我一眼,对我进行了一连串的灵魂考问。我一向不会说话,又没有跟女孩子交往的经验,被她问得有些窘迫,有时竟然有点结巴。她看了看我的样子,莞尔一笑,一把夺过茶杯,说:“看你也不像什么坏人。”

在攀谈中,我得知她就是清宁市人鱼馆中最耀眼的人鱼明星林珊珊,当得知这一点,我露出了难以言喻的惊讶表情(那表情里也许还有仰慕),她露出了小女孩般的小小得意。她从小学习花样游泳,阴差阳错没有成为运动员,却在家乡进行人鱼表演。那时,她颇为失意了一段时间,不过靠着自己的悟性非凡与勤奋踏实,使得本市的人鱼表演成为一个看点,许多游客都慕名而来。而她,为了寻找灵感,也经常来到偏远小岛潜泳。天长日久,这潜泳的习惯已不再单纯是工作需要,而成为她的一个兴趣爱好。的确,我刚才看她在海下自由游动,那时没有观众,她在没有任何表演痕迹与压力的情况下,游动得清新脱俗,忘我投入。我相信,只有真正具有天赋与灵气的人才能完美诠释出美人鱼的形象。

平时,我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尤其是遇到灵魂难以沟通的人,我更是将自己的心门紧闭,绝不开一条小缝。但是如果遇到一见倾心的人,我便会将真实的内心剖白给他,当然,这样的人,我一生中还没有遇到几个。我称之为灵魂的知己。当我把自己这两次的奇妙经历轻柔地讲给她听,她的脸上微微地生出一些潮红,眼睫毛也在微微抖动着,那表情生动起来,神采在她的脸上飞动着。那天,珊珊在我面前表现得活泼自信,在她的身上,我感觉到什么才是生命的流动。她的热情深深感染着我,我对她羡慕又好奇。对于我这么寡言少语又容易封闭内心的人来说,我极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家庭才会造就如此可爱又吸引人的个性。

我羡慕地问她:“你这么活泼开朗,原生家庭一定很幸福吧?”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坦率地说:“曾经是的,只是我妈妈得了抑郁症之后,我爸爸就渐渐地很少回家,听说,他在外面已经有了新的情人。”她说这些话时轻轻的,却在我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我有些难过,继续问她:“你妈妈怎么会得了这样的病?”珊珊摇摇头:“这个医生也说不清,也许是家族遗传,在一定年龄就会显现,听说我姥姥也有类似的倾向,她们都曾经是非常热情开朗的人,没人想到她们的精神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她们没有发病的时候与常人无异,可发病的时候却整夜哭泣,那哭声让人害怕。”珊珊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用胳膊抱着自己的双腿,那模样非常无助,惹人怜惜。“不过,也许是因为爸妈的感情出了问题,刺激了妈妈,大人的事情,谁说得清呢?”

岛上能遇到珊珊这样的我此生未见的可爱女孩,是我万万没想到的,珊珊以这样的方式与我剖白内心更是我没想到的。人有时就是这样奇怪,无缘的人,相伴多年却彼此陌生,而有缘人依靠某一个契机,就达成了某个心心相印的妙境。

预想中几个小时的等待弹指一挥间,很快,接我们的渔船各自奔来,我们留了联系方式,就此别过。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有时会给珊珊发一些与人鱼有关的材料,她都会跟我探讨上几句。我有一次悄悄地专程跑去人鱼馆看珊珊的表演,夹杂在人群的热切目光中,我打量着珊珊的表演,那表演加入了一些商业的元素,多了一些与观众、鱼群的互动,的确更具观赏性,但与那晚我一个人欣赏的美人鱼表演相比,总是少掉了许多神韵。我身处人鱼馆,却感到自己时空错乱,时常灵魂出窍,回到几个月前无名岛的海底之夜。

有一次,我在学校听语文课,听的是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里头有一句话:“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我心有所动,发给了珊珊,还问她:“你觉得人鱼会不会也在这样的险远之地?”她答:“不但可能是险远之地,也有可能是非常之时。”“非常之时”会是怎样的时刻?烈日骄阳还是波涛汹涌?

珊珊同意下次与我一起去探寻美人鱼,我着实兴奋,好几天都无法入睡,总是一想到珊珊,整个人就被巨大的幸福感包裹着。我算是着了人鱼和珊珊的道。一次,珊珊来我家,和我一起收拾出海要带的东西,她看我将那条我最视为宝贝的渔网塞进双肩包里,便坚持要我把它拿出来。

我以为她还为我上次用渔网网住她的事情生气,谁知她却说自己才没那么小气,只是你没有听过一首词吗?“镜湖西畔秋千顷,鸥鹭共忘机。”我知道这词是陆游写的,一时间却忘了词的名字。“里头的典故你可知道?”我想了一会儿,说:“好像是海上有一个人与鸥鸟关系亲近,互相信任,可自从父亲要他抓海鸥回家来玩,他再来到海滨,鸥鸟们便飞得远远的,不再亲近。”“对了,正是这鸥鹭忘机的典故。你带着渔网去搜寻人鱼,它们又怎么不会躲得远远的?又怎么会让你看到它们那绝美的姿容?”我不禁佩服起珊珊的博学和通透,心悦诚服地收起渔网,一心一意地等着与珊珊出海的那一天。

转眼已是第二年的盛夏,我预备台风前夕去望海角探险,为这次探险做了充足的准备。比如,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考取了游船的驾驶证,还提前租用了一艘远洋船。这段时间,我约过珊珊几次,只有一次,她赴了约。我约她来看我打算租用的船,我把船打扫一新,将破旧的地方都涂上了油漆,添置了一些炊具,还布置了一个小吧台,吧台上准备了咖啡机和精致的骨瓷杯。我们在船上小坐了一会儿,我把精心煮的咖啡,端给珊珊,她嫣然一笑,比初次见我的时候温柔了许多。

我聊了我的许多设想,还把梦中美人鱼的样子描绘给她。她认真倾听着,可我总觉得她是在竭尽全力维持着她的注意力,仿佛是出于一种礼貌,而非真心的兴趣。于我的个性而言,我不太擅长与人高谈阔论,但在觉察他人情绪上却很敏感。我关切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发现她那浓密的睫毛之下,目光游移不定,我感觉到她心神不宁,于是问她怎么了。她稳定了一会儿,像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来凝聚心神,才说:“妈妈走失了,我找了好多天都找不到她,也报了警,现在我不知该怎么办……”这下,我咖啡也不喝了,马上就想陪着珊珊去找她妈妈。珊珊却说:“能找的地方都已经找遍了,而且,已经走失了十天,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过了一会儿,珊珊告辞,我也在恍惚中半天才回过神儿。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试着联系珊珊,却一直联系不上,我心下焦急得很,去海洋馆找她,却被告知她已经休假多天,又不知道她住的地方,只能苦等。出海的日子终于到了,我又试着打她的电话,是彻底的关机声,我便在落寞中一个人出海了。

据天气预报,即将登陆的是莫兰蒂台风。气象局已经禁止各渔船出海,而我早在台风来临之前就出离海港,躲在镇海角之下的岩石旁边。这边有两块巨大的岩石,相对着,成掎角之势,等下万一台风实难抵御,我便将这里暂时作为避风港。我深知这次出海的危险,但体内的冒险因子却活跃得超过了我对深海的恐惧。船舱里,我稍微布置了一下,还备有咖啡与红酒、精致的骨瓷杯与高脚杯,但因为珊珊不在,我也就无心品尝。这次,我没有带渔网、鱼叉之类的任何具有占有、侵略意义的物件,除了带有必备生活物资与求生装置,只带了一颗虔诚的心。

下午四五点,原本风平浪静的大海躁动起来,我喉头发紧,感到有些焦灼。天空没有什么风,海浪憋着劲地拍向岸边,一浪高过一浪。我隐隐听到远处有号角传来,那像是军队的集结号,又像是海的呼唤,神秘又摄人心魄,此时风浪还没有大到骇人的程度。我走出船舱,来到甲板,嗅到比往日更深重的海洋气息。

此时,天空的云彩很低,浓重且热烈,急速地朝西方游动,又有些云彩被不知名的力量扯成了小块,撕裂着,抛洒着。我感到胸口一阵气闷。海浪洁白得发亮,带着原始的力量冲击着我的内心,一下又一下,我的心带有一种朝圣的庄严感。渐渐地,甲板已不能驻足,我回到船舱,在舱内感受海洋的力量。我完全停止了发动机,在驾驶室内手握着船舵,虽然明知我的力量与海浪相比,只是徒劳。我感到我的船如一片苇叶在海上颠簸,不知道即将要被带往哪里。

我忽然庆幸珊珊没有与我一同在这艘船上,一起承受这未知的苦痛,我已经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不停地有海浪拍打着窗玻璃,好像下一秒钟就要碎裂,船舱内某些封闭不严的地方已经慢慢灌进了海水。我开始后悔自己的浅薄与可笑,恐怕我自己要葬身海底,而人鱼只能成为我可笑的陪葬理由。

然而不久,我的恐惧就被新的恐惧所取代,我的船身被几只大鱼围绕着。它们对这只船若即若离。我离开船舵,贴近窗玻璃,去观察那些鱼。那便是我此生距离人鱼最近的时刻了。它们身材颀长,鱼尾处呈现鱼鳞的光芒,似乎每一只都有自己的色彩。例如距离我最近的一只是天青色,那是一种属于瓷器的温润颜色,你难以言喻那鳞片的自然纹理的美妙,那难以是人力所为。那鳞片似乎延伸至腰部,与上身有着模糊的界限,上半身亦有人类的线条感。只是那肌肤似乎不似人那样的细嫩,会厚重一些,至于面部则模糊不清,根本谈不上表情。

有趣的是,这似乎是一个人鱼家族,一只红色尾巴的人鱼形容尚小,身量还比较短,泳姿也更活泼一些。她(我更愿意用“她”来称呼)贴着船舷游动,时而转圈,时而翻跟斗,似与船嬉戏。还有几只如年轻姐妹,时常互动,呼朋引伴。她们好奇地打量着船只,在警戒着,好像也在商讨如何对付这只陌生的物种。但显然她们也在被台风困扰着,上下颠簸着,露出疲倦的样子,有时随波逐流着,有时也在与风浪抗争。

我的眼睛从未离开过这群神奇的生物,我此行的全部意义便在于她们。其中的一只似乎发现了我,便邀约着,克服着风浪的力量依靠过来,注视着我这对于她们来说完全陌生的存在。这时我看到了她们的脸颊,眼睛大,但是空洞,你难以寻觅到她们真正的表情。我忽然想到要用一种特别的方式与她们沟通。我举起双手,比画了一下心的形状,慢慢地送出去,如是再三。她们似乎读懂了我的善意,安静地跟着船一路前行。在狂风巨浪中,这只船给她们提供了一个依托,而她们也给了我的船以庇佑。

不知何时,风浪渐歇,我与人鱼都放松了些,清亮的天空变得高阔起来,我已不知身处何处。这时,一阵天籁之音飘向耳畔,一时间不知从何处传来,我很快知道,那是人鱼的歌声。那是没有歌词的音乐,震颤着,飘散着,每一个音符都幻化成一朵浪花,从人鱼的嘴里滑落,变为一串水珠,再化为海上的泡沫。那歌声时而欢乐,时而忧伤,时而激越,时而雄壮。这时候,你会觉得人鱼是比人类更具有灵性的生物,当那歌声欢乐时,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十分熨帖;当那歌声忧伤,我会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揉捏着,揪心地疼痛;而当众鱼齐鸣,眼前的海水被震起了巨大的水幕,我的血脉也随之澎湃偾张。

最终出场的是一只年迈的人鱼,体型壮大,其余的所有人鱼都在为她让路与喝彩。她游动的样子缓慢滞重,却不失优雅。她的声音极为高亢。她一开口,我便有心神被震碎的感觉,我双手抱着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旭日东升,台风过境,人鱼们鱼贯离去,我也循着指南针开回了港口。

这次与人鱼相遇耗尽了我许多心神,我似乎老去了很多。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找到珊珊,最后,我在海洋馆找到了她,那时,她刚刚表演完。从她的口中,我得知珊珊的母亲果然出了事,他们在上清溪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她死后的第三天了。具体的样子,他们没让珊珊过目。我真诚地表达了愿意照顾她、陪伴她一辈子的意愿,不想珊珊婉拒了,她说无法设想自己与另外一个人牵绊一生的状态,那样,她会感到窒息,她渴望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

几年之后,我与另外一个性格与珊珊迥异的女孩结婚,她性格平淡如水,给了我温暖踏实的感觉。珊珊去了北京发展,成为新近火出圈的“水下洛神”。

我再也没有出海追捕过美人鱼,每当我的孩子问起人鱼的时候,我都会给她读读安徒生的《海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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