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此灯烛光,一醉趁琼浆
2023-12-14王抒意
王抒意
古人巧解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其一为生存之喜,其二为重逢之喜,其三为情爱之喜,其四为得志之喜。可现实之中,重逢一事细细思来,却并不见得全是喜。经历了一见如故、乍见之欢后无奈分别,与故人隔山隔海,重逢之时经了思念之苦,又想到终有一别,更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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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若有愁苦,私以为,杜甫之作便要占据一半。他要苦“国破山河在”,要苦“百年多病独登台”,亦要苦“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就连久别重逢这等喜事,于他来说,也不全是欢愉,譬如——“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那是公元759年的春天,距安史之乱已去三年。去岁,他因上疏救友被皇帝迁怒,左迁为华州司功参军。忳郁之下,他告假回东都洛阳探旧,三四个月后返华州赴任。人生何处不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在杜甫返回途中经过的一座小城里,藏着一位久未相见的故人——卫八处士。
这些年来,杜甫与卫八处士皆为尘事所累,便如那天上的参商二星,此出彼没,即便有相见之心,也难有相见之日。可此时天时地利人和,不管今夕何夕,最宜共此燈烛光,一醉趁琼浆。
就着灯火,杜甫清楚地看明了故友的样子:少壮不复,鬓发已苍。他知晓,自己如今之貌必定与故友相去无几。杜甫还记得,当年分别之时卫八处士尚未成亲,而今重逢,他早已儿女成行。是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皆已被岁月磋磨过,又如何能容颜不改、青春不老呢?
那些如他们当年一般稚嫩的脸颊,是卫八处士的孩子们。他们天真地笑问杜甫“客从何处而来?”一时间,杜甫竟不知如何答。路走得太远,就容易忘了来处。还好此时卫八处士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吩咐摆席开宴。那盘中是冒着夜雨剪来的春韭,碗里是新近炊熟的黄粱,一蔬一饭,皆是故人一片真心。他们更以真心佐酒,一解“相见实难”之苦;推杯举盏,饮尽十觞亦不醉。
杜甫深知,明日茫茫愁如海,他终要启程,与故友再隔山岳。不知老迈残生,可有重逢之期。此刻,他多盼此夜无穷尽,明日不必来,酒也不止,欢愉也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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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乱的伤疤,又岂止留在杜甫一人身上,韦应物也曾为那场喋血之变所伤。他不擅苦吟,偏好写山水田园,被人冠以“澄澹”的诗风——涧边幽草、深树黄鹂、春潮带雨、野渡横舟……确有澄澹意味。可澄澹之外,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
也许这份似有若无的寂寥,让他与故人重逢时,欣喜之余也有了几分无从言说的伤悲。
故人姓李,官至录事参军事,他们相识于意气风发的年岁。当时韦应物因门荫入仕,随侍玄宗左右,为天子近臣,出入宫闱,扈从游幸,自然风光无限,甚至还有可期未来。李录事与韦应物一样,也早早入了宫闱做侍卫。年纪相近、官职相仿的他们,自然有许多话可说。
拂晓时分,他们共踏赤墀,看炉烟袅袅,宫阙辉煌;春日迟迟,他们信步唐宫,观繁花缀锦,芳菲无垠;朔雪来时,他们又随玄宗赴骊山之上,华清池畔,温泉暖漾……
可这样的日子,永远地停留在了公元755年的冬天。
圣驾仓皇出长安,散兵流乱不知何处。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谁还能注意到他们两个刚及弱冠的小子呢?命运馈赠给他们的成人礼,是教他们看清什么是血淋淋的现实。此后,韦应物失去官职,流落他乡,想必李录事也是如此。
此别悠悠隔经年,不知樱桃熟过多少回,芭蕉绿了多少次。各有际遇的两人,重逢时已是物非旧、人也非旧。曾经身为天子近臣的他们,如无根之萍漂泊世间,而他们一同侍奉过的九五至尊早已仙驾渺渺,无处可觅。
安史之乱虽然平定,可它带来的“余震”却无法抹灭。盛唐终究不再,韦应物与李录事悲哀地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可期的未来。如今故人重逢,谈及旧日,只是怀缅,只是悼念,只是无可奈何,便劝自己也劝对方“要释然”。
唉!趁难得重逢,再饮一杯吧,无论悲喜,都在酒里!今朝宴罢,明日分别,就不要再惦念曾经的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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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别重逢在热闹之地,还可畅谈一番,叙叙家常。若是与故人乍然重逢在凄清的驿馆,身侧只有冷雨孤灯为伴,谈起过往,本就微薄的欢愉定会被稀释得所剩无几。司空曙与故人韩绅,就重逢在这样的夜里。
泾阳云阳馆,夜夜宿离人。今夜,司空曙在此处落脚,勉强得一衾以避寒。孤灯残夜里,冷雨又潇潇;竹深影绰绰,寒烟寂飘飘。此时此刻,却有故友来。
韩绅,司空曙多年不见的故友,此时正在云阳馆所在的陕西泾阳任县令。司空曙与韩绅相识于何时何地,因何事引为知己,宛如淹没在历史烟海里的一粒微尘,没有留下半点注解。只有这一次久别重逢,被司空曙留在了《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一诗里。
司空曙与韩绅分别多年,山川湖海,几度相隔。如今乍然重逢,他甚至怀疑是故人知他长相忆,所以入梦来。只是人有重逢日,却无再少年,这些年加诸在他们身上的故事,是怎么掸都掸不去的。重逢之喜被各自的跌宕际遇冲淡,他们甚至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寒暄,只能悲伤地互问对方的年龄。
檐外三更雨,依旧不停歇;夜深人不寐,此时难为情。几番话罢,数次叹息,他们想起“更有明朝恨”,只能暂凭杯酒,以慰风尘。
司空曙,唐代宗时期的大历十大才子之一,有人以“仕途蹭蹬、长期迁谪”八字来概括他不甚得志的一生。可他交友广阔,对知己总以真心相待,对朋友的跌宕遭遇亦能感同身受。“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来时万里同为客,今日翻成送故人”……这些写给友人的感怀赠言,何尝不是在诉说他自己的漂泊无依。
天涯路远,归期无定,还好能与故人重逢于途中。而每一次短暂的重逢,或许都会是漫长的慰藉,支撑他在浩浩世途艰难却勇敢地走下去。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缘分太浅,纵使相识相知,一旦别过,便少有再见之日。所以,哪怕重逢太短,只有片刻欢笑相亲也当倍加珍惜,也当配得上一句“何其有幸”。毕竟人海阔,风波无日不起,而明日阴晴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