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上的大卫

陈世旭

好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起佛罗伦萨城外那个山峰的名字，但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座耸立在山顶的大卫雕像。

将近傍晚，被深蓝的天空和金色的夕阳衬托着，一个面容英俊、体态雄伟健美、神情坚定果敢、全身肌肉紧张而饱满的年轻男子，袒露着身体，站在高高的基座上。艺术家没有沿用前人表现大卫战胜敌人后将敌人头颅踩在脚下的场景，而是选取了大卫投石的紧张时刻，充满自信地站立，左手抓住投石带，右手下垂，头向左侧转动着，炯炯有神的双眼凝视地平线的远处，表情中充满了全神贯注的紧张情绪和强烈意志。静中有动，展示出外在和内在全部理想化的男性美。

他是石头的，却有着强大的生命力，迸发出巨大的热情，你似乎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血管的跳动，体内积蓄的巨大力量似乎随时可以爆发出来。

雕像用整块的石料雕刻而成。为使雕像在基座上显得更加雄伟壮观，艺术家有意放大了人物的头部和两个胳膊，使得雕像在人们的仰视中显得愈加挺拔有力，充满了巨人感。一种神圣的美，让人仰望。

这是400多年前，意大利雕塑家米开朗基罗的作品。

据说，当“大卫”还是一块大理石时，因为石料坚硬，好几位雕塑家跃跃欲试却又无可奈何。直到等来了米开朗基罗。

在米开朗基罗看来，任何一块石头都是有灵魂的，雕刻家要做的仅仅是去掉石头多余的部分，让真正的形象显现出来。大卫雕像完成时，米开朗基罗才29岁。由于雕像过于巨大，40个强壮的工人花了四天时间，才将其搬到佛罗伦萨市政厅前的广场上。在安放仪式那天，整个城市都沸腾了。人们争先恐后奔向广场，先睹为快……

如今，大卫雕像已经在战争和地震中屹立了约500年，被认为是历史上最杰出的艺术成就。它对人的赞美，表面上看是对古希腊艺术的“复兴”，实质上表示着人们已从黑暗的中世纪桎梏中解脱出来，充分认识到了人自身的巨大力量。

文艺复兴主张的人文主义的审美观，是要把世界归还给人，把人的艺术、文学和科学，还有作为个体的独立的思想和感情归还给人。人们开始重视人自身，重视人的尊严和价值。米开朗基罗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之一。他的大量作品，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和浪漫主义的幻想，讴歌人、赞美人、颂扬人，成为世界美术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

在所有中外美术家的传记中，我最喜欢的是由傅雷翻译的罗曼·罗兰写的《米开朗基罗传》。米开朗基罗一生如同苦役，在“一种悲哀的或竟是癫狂的状态”中生活，“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不接近欢乐而更倾向于痛苦了”。然而他的艺术强劲雄浑，崇高而又富有悲剧性的激情，竭尽全力表现人的力量，即使女性身体也是那么健美。如果说希腊神话让神成了人，他则让人成了神。他为梵蒂冈西斯廷礼拜堂画《创世纪》天顶画，耗时四年多，眼睛差不多瞎了，但他对人的尊严的注视、对人类文明美好未来的向往和追求，永远明亮。

（摘自2023年4月28日《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