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机接口”,重启人生
2023-12-14吴雪
吴雪
31岁这年,吴晓天的世界重启了。
日落黄昏,他背着黑色背包,跳上一辆出租车,拿出小型麦克风,和司机攀谈起来:“师傅,我送你一首歌,希望你每天开心、健康。”司机打了一半的哈欠,收了回来,扑哧一笑,如此有趣的乘客,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司机大概率不知道,这位看起来阳光无比的乘客,曾经是一位重度抑郁症患者。2022年1月,他参加了上海瑞金医院“脑机接口治疗难治性抑郁症”的临床研究,做了“脑机接口”手术。开机那一瞬间,吴晓天“活过来”了。
他不再蜷缩在“自我世界”,迈出家门成为小区孩子王,去人多的商场吃饭,去热闹的KTV唱歌。很难想象,16年前,对他来说,正常说话都是奢侈。他的脑袋常常宕机,就连“你好”这样简单的问候语,都卡在喉咙里。
机器与重生
如果吴晓天不说,没人知道他是一个“机器人”。更没人知道,原来抑郁状态也是可以开和关的。回到家,吴晓天顺手拿起一个电视遥控器大小的白色无线充电器靠近右胸腔,给埋在里面的装置隔空充电。
充电的装置叫“脑起搏器”,是一个神经调控装置,它连接着两条电极,从胸前延伸到大脑前侧。当电流刺激神经时,类似于持续电流对大脑紊乱的电流的重新整合,让其变得规律且正常,吴晓天的抑郁症状也随之消失。
控制脑起搏器情绪起伏的是一个App,吴晓天点开,远程调控脑起搏器的刺激模式,程序组1是休息模式——“类抑郁模式”,程序组2是工作模式——“抗抑郁模式”,关机,则直接进入吴晓天自身的“重度抑郁模式”。
开机与关机,体验的是两种不同人生。白天,吴晓天将机器调整到“工作模式”,电流接通瞬间,他有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整个身体被一股力量托举。往常提不起兴趣的事情,也开始变得有趣。夜晚睡觉前,他会有些紧张,长吁一口气,闭眼切换按钮,白天的快乐消失,心情莫名低落。吴晓天身体蔫了下去,瘫在椅子上,情绪“困兽”攻占了一部分他的领地。
这只“困兽”在吴晓天15岁时就住进了他的身体。那年,吴晓天随父母从南通搬到苏州做生意,担心同学嘲笑他是“外地人”。每次和同学碰面,吴晓天总遮遮掩掩,不敢说话。后来,有女同学当面“戳破”,他开始心慌不安。
之后16年里,他常常感觉脑子不听使唤,说出来的话和想说的话,完全不一样。有时明明感觉热,从嘴里说出来就变成冷,有时想说开门,却说成关门。同学里有人叫他“傻子”,他也觉得自己傻。
高职毕业后,他把自己关在父母做小生意的仓库里,母亲让他出门找工作,他写了几行简历,面试时,想说的话又卡在喉咙,吐不出来。
吴晓天尝试过自救,当时社会上关于抑郁症的相关信息并不多,但嗜睡、脑子迟钝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智力有问题,便去全国各地尝试针灸、催眠等方法,但收效甚微。试过所有方法后,他想到了精神科,决定去看心理医生。
当看到诊断书上写着“抑郁症”三个字时,他不是悲伤,而是开心。他感到有了希望,试图与体内的情绪抗争,但医生开的药丸吃下几次后,耐药性出现,就没效果了。新旧药换着吃,药效最多维持两三天。
有时他很乐观,相信药物有限的“麻痹”,能让他找到短暂救赎;有时他又很悲观,得知抑郁症群里有人自杀,他问自己:结束痛苦的方法是否只有与世界告别?
尝试自救的挣扎,从手术完成那一刻终止。吴晓天清楚记得开机测试的瞬间,他不自觉地掉了眼泪。短短几小时里,他的情绪来回穿梭:上一秒像中了彩票,下一秒又会感觉很难过。
现在的吴晓天觉得自己完全恢复了,他在苏州经营民宿,能够热情耐心地去解决客人琐碎的问题。他变得开心,热爱社交、喜欢唱歌。最近,他正式离开父母家,开始独居。
脑起搏器已经和吴晓天融为一体。他很享受术后的人生,“只要有效果,装置戴一辈子也没关系”。
试验与效果
吴晓天的故事传开后,并不是想象的一片叫好声,有人把“脑起搏器”等同于“电子毒品”,认为会让抑郁症患者形成机器依赖,还有人担心,吴晓天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出现躁狂。因为“工作模式”下,他似乎有些亢奋,频繁地讲话,还会当众唱歌。
瑞金医院该项目负责人孙伯民医生也在论文中记录了患者术后出现躁狂的案例。不过,在他看来,吴晓天的状态是机器刺激下的一种“可控的轻躁狂”,“就像喝了点酒,但思维和表达能力都很好”。
参与试验的30个患者中,吴晓天的改善率“属于中上水平”,能达到90%左右。而平均改善率在60%左右,有少数患者对刺激的感受很微弱,在长时间的调控后仍然感受不到开心。
看起来很成功的吴晓天,其治疗经历也并非一帆风顺。
“调试的前三个月非常波折。”吴晓天说。最初给予刺激的靶點很快出现了耐受性,医生尝试定时开关机器来解决这个问题,但吴晓天受不了,机器一关,他就“一秒坠回了地狱,没法呼吸”。后来,吴晓天建议医生通过周期性地更换刺激靶点参数来解决这一问题,于是才有了“休息”和“工作”两种模式。“工作模式”的刺激相对较强,会让吴晓天变成话痨,想社交;“休息模式”刺激较弱,“像是一场禅修”,他能平静地观察这个世界,在这种模式下,他能充分休息,但不会陷入抑郁的状态。医生发现,规律地切换两种模式,可以规避耐受性。
而对于“机器依赖”的说法,参与项目的胡晓静医生表示机器提供的只是一个机会。“很多患者会把生活的重心放在机器上,依赖机器,认为装了机器我就一定得好。其实不是的,你要自己慢慢去适应,调整心态,机器只是让你更容易达到这样一个状态。”
吴晓天则对此不以为然,过去16年,他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生命力,过得太苦了。远离痛苦,是他现阶段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它能带我走出泥潭,我不想再回去了。”
9月16日,吴晓天前往祭奠因抑郁症去世的歌手乔任梁,回来后,他在抖音置顶一条视频写下:“亲爱的kimi,告诉你,有了科技的帮助,我的抑郁症找到了出路。”吴晓天仰望天空,深吸一口气,体内的装置也随之起伏,他喜欢现在的世界,也喜欢现在的自己。
(吴晓天、胡晓静为化名)
(资料来源:《新民周刊》、“剥洋葱people”微信公众号等,宫可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