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萤火虫

卢思浩

很久以前，我觉得家门口街道的最西边，一定是世界的尽头。因为所有的车开到那里后会转一个弯，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也因为太阳总是从小镇的最东边升起，再从最西边落下。天黑以后我往那边看，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直到有一天，我跟随奶奶去那里拜访她的一个老友。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到了目的地。之后便是大人的闲聊，我觉得无聊，就跑到外头的田野里玩。玩着玩着，我开始往田野深处跑。奶奶远远地对我喊：“不要跑太远。”我也喊着回应：“知道了。”

我也是在那天才知道天到底是怎么黑的。以前我总是觉得天是一下子变黑的，像是有人给天空迅速蒙上了一层布，再戳几个洞，透出点星光来。那天我在田野里走的时候，正是黄昏，我忽然发现天原来是慢慢变黑的。天变黑的过程，其实是蓝色变深的过程，浅蓝色先是变成深蓝色，深蓝色又变成藏青，最后才会变黑。太阳也不是一下子就落下的，它在下山前会在空中停留一会儿，像是戀恋不舍，等到不得不走的时候，才会一下躲到地平线下去。即使它已经悄悄地走了，也会留下很久的余晖，把天空染得通红。我就是在太阳落下后的余晖中，看到了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我发现它的时候，它离我很近，一闪一闪地发着绿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萤火虫，兴奋地大喊。没想到这一喊让萤火虫发现了我的存在，等我回过神，它已经飞到了我的前头，闪着的绿光变得忽明忽暗，若隐若现。

于是我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可萤火虫比我想象中聪明得多，我往前跑两步，它就往前飞两步。我手向前一挥，总是差那么一步，加上白天走的路实在太多，这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萤火虫似乎是意识到了我的疲惫，突然飞了起来，在我眼前绕了两个圈，又转身飞走了。它飞走时，我觉得那绿光变得很强烈，很刺眼，像是直接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伸出了手，最后想要抓住它，却只是扑了个空。

我回去的时候，满脸是泥。奶奶边笑边问我：“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我说：“都是为了抓萤火虫。”

她说：“萤火虫？我都好久没看到萤火虫啦。”

这句话顿时让我泄了气，我见到了那么珍贵的萤火虫，可奶奶却没见到它。

天空渐渐走进暮色。奶奶拉着我回家，我边走边回头看向一片漆黑的田野，心想，下一次一定要抓住那只萤火虫，给所有人都看看。所以从那天起，我就天天缠着奶奶，一定要再来一趟。奶奶也愿意，前前后后带着我又来了好几次。可头几次我都没有看到萤火虫，我心想，肯定是时间不对，于是掐着点，等到太阳落山时，我再走到那片田野里。结局是除了搞得满脸是泥以外，我依然一无所获。于是我又想，一定是因为我的步骤不对，我告诉奶奶，下次再来，一定要按照那次的步调走，从两点走到三点半，一分钟都不能差。奶奶笑着说：“傻孙子，哪儿有人可以走路永远一个速度的？”可我不依不饶，终于有一天如愿在三点半赶到了奶奶的老友家。我又在屋前看蚂蚁搬家，看着又到了黄昏的时间，再往田野里走去。可我依然没有看到那只萤火虫。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哪一步，于是一遍遍地回忆那天的情景，一遍遍地试图复制那天的行动轨迹。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我突然想到了，一定是因为那之后的天气都不对，便缠着奶奶再去一次。这一次我按照记忆里所有的步骤走了一遍，就连天气我都有把握跟那天一模一样，可我走到田野的中间，依然没看到那只萤火虫。

我的童年似乎也随着它的消失离我远去。很多年以后，我告别了那片田野、那条街道，来到北京生活。日子从跟在奶奶身后，变成戴着耳机、坐着地铁奔赴一站又一站，眼前只有一张张闪过的广告牌。可我始终没能忘掉那只萤火虫，它发出过那么灿烂的绿光，像是天上的星星掉了下来，那是我童年里为数不多的闪光，而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一只萤火虫。

30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很晚都没有睡着，失眠几乎成了我这段时间的常态。我打开所有灯，走到窗边，忽然有种特别的感受，北京不是我的故乡，可我的故乡也不是现在的故乡。我似乎没办法回到原点，回到回忆里去，我所拥有的东西都是过去式的，而时间又把过去变得面目全非，回过神来，我眼前既无去处，也无来路。这时候我又突然想起了那只萤火虫，打开手机想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故事，却意外地看到一条关于萤火虫的科普：萤火虫的寿命不长，通常为三到七天，一周左右便会寿终，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才能活十到二十天。

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下一秒所有的回忆都涌上心头，画面里是那片我摔过一次又一次的田野。原来我花了一整年的时间，苦苦追寻的那只萤火虫，追寻的那道绿光，从一开始就只能持续一刹那。往后我的所有寻找，竟然都是在寻找一个幻境。我想再次邂逅的那只萤火虫，可能早就消逝在那片田野里了。即使我之后的所有步骤都对，也注定没法再遇到同样的一只萤火虫。我忽然想起它飞走前的那道绿光，那光芒似乎就是在与我告别。

我关掉手机，躺回床上，任由记忆一个接一个找到我。我突然意识到，我回忆里的大多人、大多事，都像这只萤火虫。也只有在将这件往事写下来的此刻，我才能够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心情，我终于学会了面对回忆和告别的正确方式。

当我不再执着地复现往事时，往事才因此成了永恒。那只萤火虫成了我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那个黄昏，而这段记忆也成了我前行的燃料。

我已经不再需要去寻找它了。

（摘自《漫长的旅途》，湖南文艺出版社，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