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快乐或悲伤,都是我的坦然
2023-12-14肖楚舟
肖楚舟
作家余华又上热搜了,最新一轮的热度开始于2023年9月,词条叫作“余华潦草小狗”。网友把余华的照片和一只毛发蓬松的小狗P在一起,两者在发型和神态上还真有点神似。余华本人回应说,自己剪短了头发,改掉了中分,心想这样总该不像小狗了吧,结果发现“不是发型的问题,是长得像”。他笑呵呵地说,自己挺接受这样的形象的。
从2021年9月至今,余华一共上了四十几次微博热搜。这让我们为余华的热搜生产力感到震惊:一个以书写苦难为人熟知的严肃作家怎么成了喜剧人?余华为何那么能引起当代年轻人的共鸣?
一
为了理解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先梳理一下余华的互联网成名史。余华的“翻红”始于2021年9月。最初,有人把1998年他在某文学论坛的发言翻了出来,当被问到“为何开始写作”时,余华说自己当牙医的时候一天拔八小时牙,看到县文化馆那帮人整天在大街上游玩,觉得这工作很好,所以才开始写小说。
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文学”,但恰恰因为跟严肃作家的形象反差感剧烈,不矫情、不说教,引起了年轻人继续挖掘他的热情。随后,余华在各种访谈中的“不正经”发言被搜集到一起,例如,“第一天上班故意迟到两小时,结果发现是第一个到的,我就知道这单位我来对了”,喜剧人余华被重新发现了。
余华不经意间呈现出来的“躺平”形象,很像是年轻人最需要展示给父母看的那种“范例人生”:一个没考上大学的年轻人,可以放弃安稳的工作,可以追逐一个看起来不着调的梦想,可以在追逐梦想的路上时不时地歇歇脚,然后晃晃悠悠地到达终点。不着急、不拼搏,也不痛苦地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谁不想成为余华呢?即使没有成为余华的天赋和运气,至少被允许有余华那样的松弛感也是好的吧。
作为文艺圈里罕见的e人,余华有种“祛魅”的魔力。给文学祛魅,也给文学家祛魅。那些平时藏在严整肃穆的文本背后、颇有距离感的名字,一进入他的社交范围,就成了一个个说人话的“活人”。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应该是和莫言的互动。余华读完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一句真性情的夸赞“写得这么牛”,一下把人胃口吊起来了;同时他也不忘开玩笑,说莫言写得太快,43天50万字,因此受到不少批评,于是莫言“就改口说自己构思了40年”。跟余华在一起,看起来有些木讷的莫言也变得“口无遮拦”,要么说余华不做牙医是因为“只学了拔牙不会镶牙”,要么说“他忘了我满头秀发的样子,让我很伤心”。余华的话虽然真真假假,但因为他和这帮老朋友有真感情,所以也能带出彼此最真实的那一面。
发展到“潦草小狗”阶段,余华的互联网人设基本上成型了。虽然余华自己开得起玩笑,认领了“潦草小狗”的称号,但其实这个发型来得有点辛酸,他在访谈里说,自己有段时间身体状态不好,睡觉出虚汗,长发湿了以后就很难受,所以才剪短头发。但他在活动上没有“卖惨”也没有“扫兴”,这是长辈里面罕见的体贴。
年轻人说余华像“小狗”,不只是对外形的打趣,还有更深一层的情感依赖在里面。就像那句挺火的话,“世界破破烂烂,小猫/小狗缝缝补补”,从情绪价值提供者的角度讲,余华就像一个不问条件、不提要求、不当理中客的动物朋友,抚平了年轻人心里忽然裂开的空洞。
当然,让余华持续“出圈”的,还是他与年轻人的共鸣。2022年下半年以后,余华大半时候上热搜,都是因为跟年轻人共情的言论,从谈“孔乙己的长衫”,到承认自己经验有限所以“不给年轻人提建议”,或者同情现在的年轻人“努力未必有回报”,甚至说“上香也是一种上进”,都彰显出一种“反爹味”作风。
二
其实,现在火起来的这个“余华”,是当下受众重新挑选、重新解读的一个“新余华”。比如,同样是“为什么走上写作道路”这个问题,余华谈过很多次。除了广为人知的那个搞笑版本,他还给过一个励志版本的解释,大意是拔了五年牙齿,觉得人不能一辈子就这样过,所以开始写作。这个版本却远没有“躺平版”传播得广。
有人说,余华的小说都那么阴郁,本人却那么快乐,总是把悲伤留给读者,快乐留给自己。余华后来给出严正声明:他在写作时流的眼泪不比读者少,应该说是“把悲伤留给虚构,把快乐留给现实”。这说法,用一种流行的观点就叫作“课题分离”。该悲伤的时候悲伤,该乐呵的时候乐呵,这种心理素质也被年轻人艳羡。
其实余华一直是善于体察和表现痛苦的人。作家本人绝不可能和作品毫无关系,余华那种对生存的各种状态充分宽容、完全理解,平视苦难的态度,贯穿在他的作品和人生中。
在一篇散文中,余华回忆了自己幼年睡在太平间的经历。他说小时候在太平间午睡,只是因为那里很凉快,后面提到一句海涅的诗,“死亡是凉爽的黑夜”,说这句诗一下子点破了他那时的感悟。深究一下,海涅《还乡曲》原本的译文是“死亡是严寒的黑夜”。一个“凉爽”一个“严寒”,措辞的微妙温差里面,透露出截然相反的生死观,这句诗的况味经过余华的改造,更加丰富了,那是一种对人生中发生的一切都看见、理解并接受的坦然。
与之相似,余华在《活着》里,把人死了叫“熟了”,福贵他爹“熟了”,有珍也“熟了”。意思是人死了就像树上的梨子熟透了,落到地上,让人觉得死亡是一个多么自然的过程,不带有任何苦痛的色彩。他写命运多舛的福贵,或者卖血养家的许三观,都带有大量的黑色幽默,并不是要去渲染他们的“惨”,而是要讲那种惨烈现实中人的承受能力,而忍受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余华在《活着》的序言里写,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而这里的“高尚”不是说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现在,余华也正用同一双眼睛看着那些向他提问的年轻人。
这样的余华,用他的悲悯打动了很多人,安慰了很多人。一个题为“余华真的太理解现在的年轻人了”的视频下面,有条评论说:“我一直不想看余华的书,因为他太有名了……直到我看了这个视频,听他的话哭了出来,我想读他的作品了,因为我没能预料到,他离我这么近,在思想上,比我的父母還要近。”
处于迷茫困顿中的年轻人,缺的正是这样一个朋友。他既承认自身经验的局限,又一视同仁地看见所有人的难处,既不过分渲染痛苦而让人沉湎其中,又不高傲地俯视而让人委屈。将这种宽容和悲悯移植到生活里,再加以幽默的装饰,就成了今天挂在热榜上的那个余华。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八方留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