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版《中国通史》中国上古史研究评述*
2023-12-14宋胤男
□ 宋胤男
2017 年,由主编齐赫文院士(C.Л.Тихвинский,1918 —2018)统筹,160 多位学者参与,历时多年集体撰写的十卷本《中国通史》(История Китая с древнейших времен до начала XXI века: в 10 Т)全部出版,这是俄罗斯和世界汉学界的“大事件”。该巨著立足俄苏汉学研究传统,全面叙述了从旧石器时代至21 世纪之初的中国历史,是对俄罗斯汉学成果的汇集,具有“学院派”和“百科全书”①A.И.Cалицкий, “Китай: продолжение истории,”Мировая экономика и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е отношения 3 (2018): 134.特征。第一卷《中国上古史(基于考古学成果的研究)》(Древнейшая и Древняяистория〈по 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м данным〉)是众多学者多年学术积累的成果,该卷始终以考古实证的方法为基础,具有很高的科学性,对于了解中华民族的起源具有重要意义。对中国考古学成就进行如此全面而专业的考察,在俄罗斯汉学史上尚属首次。②阎国栋:《俄罗斯“科学社版”十卷本〈中国通史〉介评》,载《中国史研究动态》2019 年第5 期,第77 页。整体而言,俄罗斯汉学家对中国上古史的研究从全局性出发,以学术性为导向,立足自身的外位性为解读中国历史提供了俄罗斯视角。
一、全局性的书写策略
(一)展现俄罗斯汉学全貌
《剑桥中国史》(Тhе Сатbridgе Нistоrу оf Сhiпа)的主编崔瑞德(D.Тwitсhеtt,1925 —2006)、费正清(J.K.Fаirbаnk,1907 —1991)集结了欧美著名历史学家,多方面叙述了中国历史的宏观面貌,展现了西方历史学的治学方法,是整个西方汉学界对中国历史研究的学术总结。《哈佛中国史》(Нistоrу оf Iтреriаl Сhiпа)的作者为加拿大汉学家卜正民(Т.Вrооk)、美国汉学家陆威仪(M.Е.Lеwis)、罗威廉(W.Т.Rоwе)和德国汉学家迪特·库恩(D.Kuhn)四人。该丛书分卷是某一作者的独立作品,力求每卷撰写逻辑的一致性与体例的统一性。然而由于作者人数的限制、书写编排以及非集体书写的模式,该丛书更像是个别学者对中国历史不同阶段的独立思考。“这样的写作模式,使该书收获了‘专业’与‘好看’的‘双赢’,从而取得了不错的营销收益。然而,就历史学本身而言,如果忽略了研究对象的整体特征,那么得出的见解和体悟则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嫌。”①孙昊:《不应有的“以偏概全”——评〈哈佛中国史〉的宋元明转型叙事》,载《历史评论》2020 年第2 期,第112 页。
相比而言,俄罗斯版《中国通史》是俄罗斯汉学家的集体学术成果,反映了当今俄罗斯汉学发展的整体水平。在论及与《剑桥中国史》的区别时,总主编齐赫文强调,剑桥丛书的作者来自不同国家,而俄罗斯版《中国通史》的作者只有俄罗斯学者,这是对俄罗斯汉学几个世纪以来的学术总结,为读者提供解读中国历史的“非西方式”的俄罗斯视角。同时,俄罗斯汉学历史悠久,不同流派特色鲜明,研究中心分布广泛。其中,新西伯利亚科研团队主要研究中国史前史和上古史,以考古学研究见长;圣彼得堡研究中心主要负责中国古代史和中世纪早期部分;莫斯科研究中心主要撰写元明清时期;远东汉学团队研究新时期中国历史。②В.Ц.Головачев, отв.ред, Российское китаеведение-устная история: Сборник интервью с ведущими российскими китаеведами XX-XXI вв.: в 3-х томах.Т.1. Mосква: Институт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я РAН, MAКC Пресс, 2018.C.41.
俄罗斯版《中国通史》第一卷主编杰列维扬科院士(A.П.Деревянко)长期工作于俄罗斯科学院西伯利亚分院考古与民族研究所,是著名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撰写了80 多部专著,发表了700 余篇论文。③A.И.Османов О.M., Давудов, M.C.Гаджиев, Р.Г.Mагомедов, “Деревянко Aнатолий Пантелеевич-выдающийся ученый и организатор науки (к 65-летию со дня рождения),”Вестник института ИАЭ.4 (2007): 154.第一卷的编写者来自新西伯利亚和莫斯科两个科研团队,主要为杰奥皮克(Д.В.Деопик)、乌里扬诺夫(M.Ю.Ульянов)、科密萨洛夫(C.A.Комиссаров)、索洛维约夫(A.И.Cоловьев)等人。他们长期从事中国上古时期的研究工作。早在2003 年,杰奥皮克就主持一项考古科研项目,已完成的专著《东亚新石器 时 代 和 青 铜 时 代》(Неолит и бронзовый век Восточной Азии)即将问世。乌里扬诺夫在莫斯科大学讲授中国古代历史,并多年从事中国古代文献和铭文研究。自2004 年以来,研究者们发表了17 篇学术论文和系列学术报告。在撰写中国上古史时,新西伯利亚和莫斯科研究团队通力合作,其成员在中国上古史研究领域具有扎实的学术基础和丰富的知识储备。
(二)“二元统一”观念下的华夏文明
西方所言的宏大汉学叙事,其特点在于对中华文明的“二元性”解构。“‘帝国’‘内外’和‘族群’三重结构是汉学从空间上定义中国的骨架。之所以说这三重结构具有范式意义,是因为它们一直以来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汉学学者的认识,甚至成为一种支配性力量,不是一个学者受其支配,而是整个学术共同体。”④魏孝稷:《汉学主义范式的空间结构——以〈哈佛中国史〉为中心的考察》,载《全球史评论》(第13 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年,第195 页。《剑桥中国史》体现了这种范式,《哈佛中国史》更是如此,其内容体现了中原与边疆、汉族与其他民族的二元对立性。
在这一问题上,俄罗斯版《中国通史》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对于俄罗斯学者而言,一个重要的学术任务是为“从整个地区发展的角度来看整个历史和民族进程”⑤Д.В.Деопик, M.Ю.Ульянов, “История основных историко-культурных зон Восточной Aзии в Х-I тыс.До н.э.в пером томе Истории Китая: подходы и концепции,”Общество и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в Китае 1 (2017): 326.。基于此,他们在整个东亚历史区域之维考察上古时期的中国文明,描述了东亚广阔疆域上既具共性又各有千秋的诸多文化类型,勾勒了上古时期不同文化载体之间的动态交流与交往过程,并最终在双重文化空间中审视华夏文明有机统一体的形成。
从研究范围来说,诚然龙山文化、二里头文化、二里岗文化、殷墟文化是俄罗斯学者论述的重点,他们详细描述了陶寺遗址、二里头遗址、殷墟的宫殿宗庙等。与此同时,研究者并没有将视野局限于华夏文明的发源地,即河南、河北、山东等黄河流域的大平原,他们还描述了西北部的四坝文化、宗日文化、卡窑文化、寺洼文化,东北部的夏家店文化,西南部的三星堆文化,东南部的村头文化、黄土仑文化、后山文化、浮滨文化以及中国台湾岛上的芝山岩文化、营埔文化、大湖文化、凤鼻头文化、卑南文化、麒麟文化、圆山文化、植物园文化等。通过介绍与评述不同地域青铜文化的共性与特征,俄罗斯学者试图呈现东亚历史文化区域青铜文明的全貌。
就基本结论而言,俄罗斯学者从民族学视角研究民族的迁徙、交往与融合,阐释了中华文明双重空间的“二元统一”(двуединство)观点。在他们看来,“二元统一”是东亚历史进程中最重要的特征,也是读者理解俄罗斯版《中国通史》第一卷的关键词。在地理空间中,“二元”指的是位于温带的黄河流域和位于亚热带的长江流域;就人种而言,“二元”指的是北方民族和南方民族。俄罗斯学者认为,中亚或南西伯利亚的汉藏语言使用者迁徙到东亚,他们定居在以“兰州”为农业中心的黄河上游,并从那里向东(东汉藏人)和向南(藏缅人)迁徙。向东,沿着渭河河谷,是东方汉藏人,他们是华夏人的祖先(后来成为现代中国汉族的祖先);向南,进入四川盆地并进一步发展为南方藏缅人。①Д.В.Деопик, M.Ю.Ульянов, Там же, C.330-331.南方民族还包括长江中下游流域的越人、吴人和东夷各族。通过考古学研究,俄罗斯学者指出了北方殷墟遗址、丰和镐遗址出土文物与南方三星堆遗址、江西吴城新干大洋洲遗址以及广东、台湾诸多青铜遗址出土文物之间的相似之处,推测出南北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流,论证了北方与南方二重文化空间的统一性。举例来说,俄罗斯学者发现三星堆中的玉器琮与良渚文化遗址中的玉器的相似之处,也将三星堆面具与殷墟青铜鼎上的饕餮纹进行对照,以及三星堆和安阳出土的铜尊、青铜牌饰、陶盉进行对照,以此指出南方的东西部、南北方的文化勾连。在阐释社会文化与精神文化时,俄罗斯学者通过祭祀活动指出南北方双重文化空间的“宗教互补性”,论述了南方与北方是最终形成华夏文明的两个有机组成部分。
借助“二元统一”概念,俄罗斯学者表达了对东亚历史文化发展的整体看法,摈弃了中国古代文明发展的“北方中心”观念,在北方与南方双重历史区域框架下审视华夏文明的双重政治与历史文化空间,思考华夏文明统一体的历史发展进程。
(三)考古学与文献学的平行结构
日本讲谈社《中国的历史》的第一卷《从神话到历史:神话时代、夏王朝》和第二卷《从城市国家到中华:殷周、春秋战国》讲述的是中国史前史和上古史。这两卷在内容上对应俄罗斯版《中国通史》的第一卷,但两国学者的写作整体思路有所区别:日本学者借助考古学方法勾勒中国神话时代和夏王朝,借助文献学方法、利用战国史籍还原夏商周王朝。因此,其第二卷并未按照历史时序分布章节,而是先介绍周朝历史,之后再叙述夏朝和商朝历史。相比而言,在总体上,俄罗斯学者对中国上古史的研究为编年体结构,其中在叙述各个封国时采用了国别体的撰写方式。在写作思路上,俄罗斯学者一直从考古学和文献学两个维度考量中国的青铜器时代,因此,第一卷的书写为考古学和文献学的平行结构。
这种考古学和文献学的平行结构,在俄罗斯学者对商周的研究部分体现尤为明显。第一卷的学者团队由考古学家和汉学家构成。该卷作者认为,“虽然商朝人在公元前1300 年左右建立王朝并定都于现今的安阳地区,但是关于一个区域性王朝历代君王祖先谱系的文献记载并不可作为整个时期的命名依据。对于我们而言,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我们秉承这一原则,即不应以神话作为历史分期的基础,不应以稗官野史为据,更不能将通行的国民教育下形成的意识形态作为基础,历史分期应建立在经过科学论证的标准之上。”②A.П.Деревянко, Там же, C.525.因此,俄罗斯学者在第五、六章导言中强调,其所讨论的时期将同时具有历史学和考古学性质。③Там же, C.525.
从第一卷的副标题可知,该卷作者充分利用考古学研究成果来解读中国古代史。由于考古遗迹是历史文化研究成果的直接和间接来源,在正确发掘和准确记录的情况下,这些考古遗迹不能被伪造,因此俄罗斯学者相信,考古学资料可以为他们提供评论中国古代历史观念所体现的情节、概念和原则的理论依据。①Там же, C.525.他们积极吸收过去30多年中国考古学界的重大发现与学术成果,在此基础上重塑东亚历史的宏观面貌。中俄两国考古学领域的学术合作也是俄罗斯学者更全面掌握考古资料的有利条件。对比《剑桥中国史》,齐赫文主编也肯定了俄罗斯版《中国通史》的“与时俱进”:“《剑桥中国史》是二三十年前写的。而在此期间,中国考古工作取得了巨大的进展,中国的档案工作也取得了显著的成就。中国政府斥巨资来收集编撰史料,进行考古发掘。因此,我们的丛书内容更为全面,也更具有时代性。”②В.Ц.Головачев, Там же, C.361.
与此同时,文献研究也是该卷作者的重要写作方法。据乌里扬诺夫介绍,第一卷原定全部为考古学内容,然而在具体写作过程中,学者们发现,若想展现中国历史全貌,必然需要介绍古文献资料中所记录的中国古代政治历史、社会结构、民族信仰、管理制度、经济关系等内容。并且,具有中国疆域内最早的古代国家形态意义的殷商,不仅为考古遗址所证明,在历史文献中也有所记载。乌里扬诺夫团队承担了文献研究工作,据他统计,他们团队共撰写了482 页内容③Д.В.Деопик, M.Ю.Ульянов, Там же, C.323.,占第一卷的“半壁江山”(第一卷共974 页)。
这样一来,俄罗斯学者对中国上古史的研究,既包括对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的考古梳理,也包括对史前史和夏商周王朝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总结分析。这是俄罗斯学者书写中国上古史的全局性策略的又一体现。
二、学术传承与争鸣
《剑桥中国史》是“为西方的历史读者提供一部有内容的基础性的中国史著作”④崔瑞德、鲁惟一编:《剑桥中国秦汉史·总编辑序》,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年,第2 页。。因此,“为了照顾对中国史领域毫无了解的非学术读者群体,书中并未过多做细节性论述,编纂中尽量避免使用过多专业术语。专注于某一领域的学者可以通过书中提供的参考文献搜寻专业性更强的学术资料。”⑤孙妙凝:《〈剑桥中国史〉何以“两头重,中间轻”》,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 年6 月5 日,第A1 版。《哈佛中国史》是面向大众的通俗读物。相比而言,俄罗斯版《中国通史》分卷主编维诺格拉多夫(A.В.Виноградов)则强调了该丛书的学术目的与价值,“是为了向俄罗斯社会,首先是俄罗斯的知识阶层介绍中国的历史。这是由俄罗斯科学院主导的学术项目,作者都是中国历史研究专家,为总结俄罗斯中国历史研究成就提供了可能,而不仅限于提供一个中国历史的普及读本。”⑥肖玉秋:《翻译俄版〈中国通史〉促进中俄学术交流》,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 年8 月1 日,第7 版。并且,他认为学术价值最明显的是第一卷《中国上古史(基于考古学成果的研究)》和第九卷《改革与现代化(1976 —2009 年)》。
(一)苏联汉学传统的传承
俄罗斯版《中国通史》是对苏联汉学传统的继承,甚至可以说,这套丛书在一定程度上是苏联汉学的学术遗产。首先,该丛书所有分卷主编均年过半百。其中20 世纪20 年代二人,分别为 嵇 辽 拉(Л.C.Переломов,1928 —2018)、古多什尼科夫(Л.M.Гудошников,1928 —2014),20 世纪30 年代三人,分别为伯克夏宁(A.A.Бокщанин,1935 —2014)、涅 波 姆 宁(О.Е.Неаомнин,1935 —2020)、加列诺维奇(Ю.M.Галенович,1932 —2020),20 世纪40 年代三人,分别为杰列维扬卡、玛玛耶娃(Н.Л.Mамаева)、斯捷潘诺娃(Г.A.Cтепанова),20 世纪50 年代二人,分别为克拉芙措娃(M.Е.Кравцова)、卡德尔巴耶夫(A.Ш.Кадырбаев),60 年代二人,即波波娃(И.Ф.Попова)和维诺格拉多夫,总主编齐赫文院士更是生于1918 年。主编中有五位已然仙逝(齐赫文逝于2018 年、嵇辽拉逝于2018 年、伯克夏宁逝于2014 年、涅波姆宁逝于2020 年、古多什尼科夫逝于2014 年),最年轻的为1962 年出生的第九卷主编维诺格拉多夫。从学术生涯来看,他们均成长、成熟并成名于苏联时代,他们本身就是苏联汉学家的代表人物。在这个意义上,这套俄罗斯版《中国通史》实则为苏联学院派的学术成果。
其次,该丛书作者团队的成员之间不乏师生关系,具有“老带新”特色。老一辈汉学家在培养年轻学者的过程中注重苏联汉学研究方法的传授,从具体史料出发,文本细读。伯克夏宁认为,中国历史各个时期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史料文献,趁现在还有苏联学派的专家学者,应该利用他们的经验,撰写中国通史这个学术项目,这正是对以往学术成果的总结。①В.Ц.Головачев, Там же, C.40.齐赫文院士在给青年汉学家提出建议时,殷切希望他们多在文本与史料上面下功夫;没有文本和档案的知识,任何科学研究都不能被认为是可靠的。苏联汉学研究以数据收集与整理、史料分析与考据见长,这也是这套俄罗斯版《中国通史》的一个学术特点。
最后,该丛书的中青年作者也自觉对标苏联汉学,吸取苏联汉学营养,传承苏联汉学精华。这既包括他们对苏联汉学家的中国史观的认同,也包括他们对苏联时期文献资料的掌握和研究方法的运用。在对中国上古史的研究过程中,他们深化苏联学者们对华夏民族的神话起源、民族起源的研究结论,广泛参考了刘克甫(M.В.Крюков)、李福清(Б.Л.Ривтин,1932 —2012)、嵇辽拉等人关于中古古代社会政治制度、经济关系、社会结构、宗教理念、民族心性等方面的见解。在考古学领域,俄罗斯学者一方面极尽可能掌握中国考古学的最新史料,运用中国知网等网络平台;②Д.В.Деопик, M.Ю.Ульянов.Там же, C.323.另一方面,他们也十分珍视苏联学界对中国考古学的研究成果。《中国神话故事论集》(Сборник исследований мифов и сказок Китая)、《秦:中国第一个中央集权国家》(Империя Цинь-первое централизованн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вКитае)、《中国古代:民族起源问题》(Древние китайцы: проблемы этногенеза)、《殷商甲骨文》(Язык иньских надписей)等书目是编撰中国上古史的重要参考文献。
(二)焦点问题的学术争鸣
前文所论述的平行式写作结构和二元统一的基本观点,都是俄罗斯学者在研究中国上古史时学术性特征的体现。此外,他们也积极关注并讨论中国上古史的学术焦点问题,在一些具有争议的问题上输出自己的学术见解。
乌里扬诺夫如此评论第一卷的写作原则:“在所写的全部章节中,我们不仅介绍了关于这些时期历史的某一个或几个已知的观点,而且试图确定未来可行的研究方向。我们叙述所有必要的信息,以便尽可能还原历史。同时,我们尽量不去掩盖差异性,而是介绍所有不同的观点,以便反映学术界尚未解决的问题。”③Там же, C.325.
对牧野之战时间的考辨彰显了俄罗斯学者的这种撰写原则。武王在牧野取得的胜利是商代和西周两个历史时期的分界线,然而其时间点在学术界尚有争议。作者在描述这一部分时,如同在举行一场学术讨论会,充分给予古今中外各派学者表达学术观点的权利,这种对历史的描述颇具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的叙事风格。
迄今已有100 多本关于该问题的著作,其中有关牧野之战就有44 个不同日期,涵盖了从公元前1127 年到公元前1018 年的时间跨度。④A.П.Деревянко, Там же, C.639.首先,俄罗斯学者对其中主流观点做了历时梳理,他们先是援引了《史记》《书经》《国语》《淮南子》,以及古本《竹书纪年》《资治通鉴》等中国典籍对这一事件的记录,阐释了中国古代学者对商朝灭亡时期的考证过程,介绍了在20 世纪中期以前被认为最可靠、最可信的时间节点,即公元前1122年。其次,俄罗斯学者介绍了20 世纪中叶我国著名学者董作宾编纂的日食表和美国汉学家德效骞(Н.Dubs,1892 —1969)编写的全套月食数据,提出公元前1027 年的说法及其天文学方法指导下的论证。最后,俄罗斯学者向读者介绍了关于该问题的重要出版物,即1997 年出版的《武王克商之年研究》。通过评述谢元震、周法高、美国汉学家班大为(D.W.Раnkеniеr)等人的研究,俄罗斯学者肯定了他们对古文献资料的研读和对星相等天文现象的分析,解释了公元前1127 年、公元前1018 年和公元前1046 年这几种说法的合理性。
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的研究人员,采用不同的研究方法得出相对科学的结论,共同商定把公元前1046 年1 月底到同年3 月底作为武王克商的时间跨度。鉴于此,俄罗斯学者接受这一说法,并据此推出公元前1046 年到公元前841 年期间西周各帝王统治的起止时间。同时,俄罗斯学者认为有必要向读者介绍另外一个考证的时间,即公元前1027 年。这一说法由苏联汉学家瓦西里耶夫(Л.C.Васильев,1930 —2016)首次提出并进行论证。此后,大多数俄罗斯学者赞同瓦西里耶夫的观点,倾向将公元前1027 年定为武王伐商的时间,他们借助天文数据,考证了这一结论的可靠性与可信性。
俄罗斯版《中国通史》中关于牧野之战这一部分的写作模式,属于研究的研究,批评之批评,具有学术史价值。俄罗斯学者不满足于对牧野之战本身的描述和个人观点的表达,而是梳理了世界汉学界对这一问题的研究现状,为读者提供了一场学术盛宴,使其可以在世界汉学研究之维了解中国历史及中国史学的研究成果。
三、俄罗斯式视角的外位性研究
俄罗斯学者对中国上古史的研究属于外位性研究。所谓外位性(вненаходимость),是指“他者”从自身唯一性位置出发,对世界作出有别于“我”的审美判断,从而丰富“我”对自我与世界的认知。诚然,在一般意义上而言,欧美日本研究学者对中国历史的研究,也是从自身位置出发的外位性研究。而俄罗斯学者立足独特的俄罗斯文明,从“俄罗斯式”思维出发,为解读中国历史提供了独一无二的外位性视角,在世界汉学上自成一派。他们从宏观角度梳理外部世界可见的中国国家的形成发展历程,从微观角度总结内部世界华夏民族精神内核的形成与演变过程,试图揭示历史悠久的中华文明本身的独特性并解读这种独特性在中国政治史、经济史、外交史中的表现,阐释独特且古老的中华文明对世界所做的特殊贡献。
(一)服务于俄罗斯民族共同体的建构
如果说欧美学者对中国上古史的研究,是以西方主义世界观为基础,在西方汉学研究框架和范式下对异质文明的探究与思考,以此构建东方文明体系和世界文明图景。那么,俄罗斯学者迫切需要通过对中国的研究来认知俄罗斯本身,他们的研究服务于俄罗斯民族认同的确立。对于俄罗斯汉学家而言,“中国位于欧亚大陆,所以必定会参与欧亚地区世界观的形成过程。因此中国精神文化知识对俄罗斯有重大意义,后者对民族自我认同的培养正处在最复杂的时期。”①M.Л.Титаренко, A.И.Кобзев, A.Е.Лукьянов.Духовная культура Кит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Т.1.Mосква: В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2006.C.28.了解中国进而反观自身,是俄罗斯汉学的出发点、着力点,也是其落脚点。
在《中国通史》出版前,季塔连科院士(M.Л.Титаренко,1934 —2016)组织编写了六卷本《中国精神文化大典》(Духовная культура Китая.Энциклопедия.в 6 т.)。维诺格拉多夫认为,该著对俄罗斯汉学研究产生了激励作用,是促使齐赫文组织编撰《中国通史》的原因之一。②肖玉秋:《翻译俄版〈中国通史〉促进中俄学术交流》,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 年8 月1 日,第7 版。如果说“《中国精神文化大典》以浓缩的形式展示了中国文明从古到今的独特性、内在整体性及其多样性”③M.Л.季塔连科、A.В.罗曼诺夫编,张冰译:《透过俄罗斯的汉学棱镜展示中国精神文化——以〈中国精神文化大典〉为例》,载《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7 年第5 期,第22 页。,那么《中国通史》则以历史为切入点,展开评述中国文明的多重特性与中华民族的身份建构。因此,与欧美学者相比,俄罗斯学者不仅关注中国的帝国形成历程,同时他们更致力于研究这一帝国形成的内在机制,研究中华民族的世界观、价值观和民族性。他们更想理解中华大地上不同民族是怎样交往交融、不同民族如何实现自我认同,华夏文明共同体是如何形成的。对于俄罗斯学者而言,中国历史与文明,正是利于建构俄罗斯民族共同体的“他山之石”。
(二)大人文学科倾向与文学中心主义
俄罗斯的人文研究具有大人文学科倾向的特点,俄罗斯学者也同样秉承大人文学科的治学理念,从交叉学科角度考量中国历史与文化,他们视中国文化为有机统一的整体,“注重哲学的文学性、史学的文学性以及文学的哲学思辨特质与史学价值”①宋胤男:《当代俄罗斯青年的中国文化热》,载《俄罗斯学刊》2020 年第4 期,第74 页。。在编纂《中国通史》的过程中,齐赫文院士给予每个科研团队极大的自由,让他们可以自主决定写作内容、结构、范式与体例,但是各卷中必须包括文化内容,当然是广义上的文化,包括文学、艺术等。②肖玉秋:《翻译俄版〈中国通史〉促进中俄学术交流》,第1 页。重视文学艺术,将文学的发展视为整个历史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重视通过文学来解读历史、阐释历史是俄罗斯版《中国通史》区别于《剑桥中国史》和《哈佛中国史》的又一个特征。
一方面,这与俄罗斯文化生活的“文学中心主义”(литературоцентризм)倾 向 相 关。具体而言,是指“文学不仅在艺术生活中占据核心位置,成为音乐、戏剧、美术等相邻领域的模仿对象,甚至在社会生活中取代哲学、宗教等成为强大的思想武器和教谕手段,成为某种‘大文化’或曰‘亚文化’”③刘文飞:《俄国文学和俄罗斯民族意识》,载《外国文学》2018 年第5 期,第9 页。。另一方面,中国文学的“非文学性”,抑或非文学文献的“文学性”也激发了俄罗斯汉学家在撰写中国历史时对文学的关注。《史记》的文学价值与史学价值旗鼓相当,《论语》《老子》《淮南子》《孙子兵法》等典籍更是具有多重属性。除此之外,在俄罗斯汉学家的成员结构中,中国文学研究者及文学爱好者占很大比例,这也使他们在研究中国历史时倾向在自己熟知并擅长的领域做文章。
就中国上古史部分而言,俄罗斯学者有意识借用文学文献来还原史实。在引言部分,作者即表明《诗经》是重要的史料来源。在具体行文中,《诗经》也多次作为论述的支撑材料。比如,俄罗斯学者援引《诗经》中的《殷武》来佐证武乙统治时期商朝的强盛,用《大雅·常武》来歌颂宣王攻打淮夷的胜利,借助《秦风·无衣》中的象形文字“戟”来讨论三叉戟墓地的时期归属问题。《淮南子》《穆天子传》等神话、传奇也是俄罗斯学者援引的重要史料。
此外,同样由于外位性的研究视角,面对悠久的中国历史、异质的华夏文明和复杂的汉语知识,俄罗斯学者对中国上古史的研究,难免存在一些知识硬伤。比如,《先秦古器图碑》的作者为宋代的刘敞而非刘成;对考古文物的描述略显粗糙,有时将觥、觚、爵、觯、斝等青铜酒器统称为高脚杯(рюмка)而缺少必要的说明与注释;一些西周青铜器铭文的翻译存在不够准确和细致之处。
四、俄罗斯版《中国通史》与《剑桥中国上古史》对比
俄罗斯科学院版《中国通史》在整个世界汉学研究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特别是第一卷《中国上古史(基于考古学成果的研究)》是对中国上古史研究的有力补足。卜正民主编的《哈佛中国史》始于秦汉时期,该丛书名为“帝制中国史”系列(Нistоrу оf Imреriаl Chinа),该书从全球历史维度考量中华帝国的形成与演变,中国的史前史和上古史并没有进入作者的研究视野,这也似乎并未给作者带来学术困扰。《剑桥中国史》同样始于秦汉时期,由于在当时不断更新的考古资料一再改变他们对早期史的看法,主编鲁惟一(Miсhаеl Lоеwе)用学术冷静期或沉淀期的说法解释了该丛书里中国史前史和上古史的缺失问题。《剑桥中国上古史:从文明的起源到公元前221 年》于1999 年出版,尽管这本书是《剑桥中国史》的“编外人员”,但该书无论在出版、发行还是研究上都被学界视为该丛书的补足卷目。该书虽未译成汉语,但一经出版便在国内学界激起千层浪,引起广泛讨论,毁誉参半。主编夏含夷著有《古史新声:剑桥中国上古史的编撰与反响》①夏含夷:《古史新声:〈剑桥中国上古史〉的编撰与反响》,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 年。,以展现对该书的多层面讨论与思考。
相比《剑桥中国上古史》,目前阶段,中国学术界对俄罗斯版《中国通史》的回应还十分有限,这与俄罗斯与欧美学者的研究范式、研究路径、研究结论的不同有关。欧美学者体现出了一种学术自信,“这种自信不仅体现在研究者对早期中国研究资料和信息——尤其是新近的考古发现以及以其他方式发现的最新资料——的占有和研究上,而且更突出地体现在相当一部分学者对于传统中国史学方法的反思,以及通过最新发现的物质材料对古代考古文明的重建和不同文明之间关系的构建方面。”②史嘉柏(Dаvid Sсhаbеrg)著,张瀚墨译:《文本与文物:〈剑桥中国古代史〉书评》,载《国学学刊》2017 年第2 期,第5 页。换言之,欧美学者的观点更前沿、研究方法更革故鼎新,因此,剑桥版中国上古史更夺人眼球。这一点,在商周时期的研究部分中显得格外突出。
《剑桥中国上古史》“是西方汉学界在条件成熟之后对帝国之前中国历史研究探索的汇总,集中展示了西方汉学界在早期中国研究领域的前沿性成果。”③同上。其中,第三至七章对应的正是本文讨论的内容。欧美学者与俄罗斯学者在面对商周时期的历史时,均采用了考古学与文献学的双重方法,既重文物也重文本,两版学者的写作范式也均为考古与文献的二元结构。然而,俄罗斯学者认同并采用二重证据法,他们将考古出土文物与古文献记载相互印证,以考量中国古代历史文化,尽管他们笔下的每一个历史时期具有历史学和考古学的双重名称,但是其宗旨在于互证与合一。欧美学者,特别是贝格利(Rоbеrt Ваglеу),“以传世文献存在年代错误为由,几乎完全不用传世文献作为证据”,他的研究“成了《剑桥中国古代史》(应为《剑桥中国上古史》,笔者注)方法论上最具挑衅性的宣言”④同上,第13 页。。在贝格利的笔下,安阳并不能代表晚商,而只能表示“安阳时期”,他有意割裂文物与文本之间的关系,让其各自为政,建构独立于历史文献的考古学时空关系,以便赋予考古学独立诠释上古时代中国社会的机会。
就研究范围而言,俄罗斯和欧美学者均将中国疆域上不同地区的青铜文明纳入研究视野,考证安阳殷墟、三星堆遗址和吴城文化。不同的是,俄罗斯学者强调不同中心的交往与交流,强调三者的相似性,思考不同文明如何共同构建中华文明的统一体,其写作目的在于“合”;而贝格利考察多中心的青铜器时代,赋予三者平等地位和平衡关系,意在解构华夏文明中心。他批判中国考古学及中国历史书写的民族主义,批判“考古学压倒一切的任务是满足强烈的民族主义需要”⑤唐际根:《考古学·证史倾向·民族主义——〈剑桥中国史·商代考古〉提出的问题》,见《三代考古》,北京:科学出版社,2004 年,第3 页。。然而,一如我国学者唐际根所指出的那样:“尽管这是西方学术当前的主流学术,但一定要将西方观念视为全世界应遵循的标准,是否可以理解成另一种形式的‘民族主义’?”⑥同上,第4 页。
此外,有必要再次强调,俄罗斯版《中国通史》侧重全局性书写与整体观,强调集体共识。商周时期历史部分的撰写者有科仁(П.M.Кожин,1904 —1975)、杰奥皮克、乌里扬诺夫、科密萨洛夫、拉利切夫(В.Е.Ларичев,1932 —2014)、克留科夫(В.M.Крюков,1962 —2008)等13 人。这部分的编撰模式并非独立作者、独立章节,通常为两三位作者共写一节,每个作者多次参与不同小节的书写。而《剑桥中国上古史》(Тhе Сатbridgе Нistоrу оf Апсiепt Сhiпа)则彰显学者们的观点独立性和学术个性。该书第三章《商代考古》①《商代考古》作者为贝格利,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史和考古系荣誉教授。(“Shаng Arсhаеоlоgу”)、第四章《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Тhе Shаng:Chinа’s First Нistоriсаl Dуnаstу”)②《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作者为吉德炜(Dаvid N、Kеightlеу)。、第五章《西周史》(“Wеstеrn Zhоu Нistоrу”)③《西周史》作者为夏含夷。、第六章《西周考古》(“Wеstеrn Zhоu Arсhаеоlоgу”)④《西周考古》作者为罗森(Dаmе Jеssiса Rаwsоn)。、第七章《青铜时代的衰落:物质文化和社会发展,公元前770—公元前481 年》(“Тhе Wаning оf thе Вrоnzе Agе: Mаtеriаl Culturе аnd Sосiаl Dеvеlорmеnts,770 - 481 В.C.”)⑤《青铜时代的衰落:物质文化和社会发展,公元前770—公元前481 年》作者为罗泰(Lоthаr vоn Fаlkеnhаusеn)。更类似于学者们独立的研究报告。这种编撰方式使得每一部分观点鲜明,赋予该书更强的“学术冲击”。
五、结 语
综上所述,俄罗斯版《中国通史》系统全面,是当今俄罗斯汉学家的集体力作,也是苏联汉学遗产的丰碑,在世界汉学界具有独特地位和较高的学术价值。俄罗斯文化与学术有别于西方和东方,俄罗斯学者的研究理念与范式有别于中国及西方学者,他们所得出的结论有利于我们再次思考中国历史和中华文明。然而,这套丛书在中国还处于“待发掘”状态,这与英俄双语的阅读群体体量差异有关。解决语言障碍是研究的前提,在汉译本出版之前,国内史学界很难对这套丛书产生热度。另外,这也与两套丛书的问世时长相关。《剑桥中国史》1992 年出版,在海内外学者对该丛书的书评与讨论的基础上,《剑桥中国上古史》在出版时也颇具热度。而俄罗斯版《中国通史》于2017 年全部出版,我们所讨论的第一卷出版时间是2016 年,至今也只有七年时间。2018年南开大学阎国栋教授申请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俄罗斯版《中国通史》翻译与研究”获批,中国对这套俄罗斯版《中国通史》的翻译与研究才正式拉开帷幕。在世界汉学研究范畴下,译介俄罗斯版《中国通史》,评述其撰写原则与范式,分析俄罗斯汉学的总体特征,阐释俄罗斯学者对中国历史的基本态度与观点,整合俄罗斯的“中国观”,这是译介这套丛书的学术价值和使命意义。有理由相信,假以时日,该丛书会在中国学界得到应有的重视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