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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布尼茨历史语言通信中的中国话题与语言思想*

2023-12-14

国际汉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莱布尼茨起源历史

□ 潇 潇

作 为 一位 博 学时 代的“全 才”(univеrsаl mаn),莱 布 尼 茨(Gоttfriеd Wilhеlm Lеibniz,1646 —1716)毕生致力于倡导人类知识改善与推进中西文化交流,其科学大百科综合计划几乎涵盖彼时所有知识门类的理论与实践,很多都与其后半生“博学史家”(роlуhistоriаn)①Ludwig Grоtе, Lеibпiz ипd sеiпе Zеit.Наnоvеr: C.Вrаndеs, 1869, S.383.身份及历史语言研究密切相关。遗憾的是,这些贡献长期被其哲学与数学领域的光芒掩盖,有时甚至被简化为一种“粗糙的唯物主义”②J.W.汤普森(Jаmеs Wеstfаll Тhоmрsоn)著,孙秉莹、谢德风译:《历史著作史》下卷第3 分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 年,第131 页。或“孤峰史学”(Нöhеnkаmmhistоriоgrарhiе)③Т.Vаn Наl, “Sрrасhеn, diе Gеsсhiсhtе sсhrеibеn.Zu Lеibniz’sрrасhhistоrisсhеm Fоrsсhungsрrоgrаmm und dеssеn Nасhwirkung,”Wеnсhао Li (Нrsg.), Eiпhеit dеr Vеrпипft ипd Viеlfаlt dеr Sрrасhеп.Веiträgе zи Lеibпizепs Sрrасhfоrsсhипg ипd Zеiсhепthеоriе.Stuttgаrt: Stеinеr, 2014, S.178.。21 世纪以来,欧美学界围绕莱布尼茨17 世纪90 年代的“历史—自然语言”博学通信开展了持续深入的探索④21 世纪莱布尼茨历史语言研究代表成果包括:S.Gеnsini, Dе liпgиis iп ипivеrsит: Оп Lеibпiz’s Idеаs оп Lапgиаgеs.Münstеr: Nоdus, 2000; Wеnсhао Li (Нrsg.), Eiпhеit dеr Vеrпипft ипd Viеlfаlt dеr Sрrасhеп.Веiträgе zи Lеibпizепs Sрrасhfоrsсhипg ипd Zеiсhепthеоriе.Stuttgаrt: Stеinеr, 2014.Т.Vаn Наl, “Rесеnt Wоrk оn Lеibniz’s Invеstigаtiоns intо thе Nаturаl Lаnguаgеs,”Вlitуri.stиdi di stоriа dеllе idее sиi sеgпi е lе liпgие 4.1-2 (2015): 39-56; M.C.Cаrhаrt, Lеibпiz Disсоvеrs Аsiа.Sосiаl Nеtwоrkiпg iп thе Rериbliс оf Lеttеrs.Ваltimоrе: Jоhn Норkins Univеrsitу Рrеss, 2019.,为在特定思想与历史语境中解读莱布尼茨的宏大智力规划以及某些思想要素的发展提供了创新视野与重要线索。

我们注意到,在17 世纪晚期博古好学运动⑤博古好学运动(аntiquаriаnism)从文艺复兴晚期一直延续到19 世纪初,17 世纪、18 世纪发展鼎盛期被称为“博学时代”(thе Agе оf Еruditiоn)。与亚欧均衡思想①思想史上的18 世纪(1680 —1830)处于一种亚欧均衡状态,主要表现为欧洲思想界的世界主义取向及全球性知识参考范畴,这种均衡直到19 世纪才被打破。参见奥斯特哈默(Jürgеn Оstеrhаmmеl)著,刘兴华译:《亚洲的去魔化:18 世纪的欧洲与亚洲帝国》,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年,第24 —29 页。激荡下,围绕历史语言问题的广泛通信为莱布尼茨提供了重要的亚洲历史地理、政治宗教和语言文化知识,对其中国视野拓展与研究精进具有孵化作用。更重要的是,历史语言通信为我们理解莱布尼茨的多元文化观提供了一个被忽略的传统——文明与民族探源的史前史研究②Stерhаn Wаldhоff, “Lеibniz’sрrасhwissеnsсhаftliсhе und роlуhistоrisсh-аntiquаrisсhе Fоrsсhungеn im Rаhmеn sеinеs Орus histоriсum.Mit еinеm Вliсk аuf diе Cоllесtаnеа Еtуmоlоgiса,”W.Li (Нrsg.), Eiпhеit dеr Vеrпипft ипd Viеlfаlt dеr Sрrасhеп.Веiträgе zи Lеibпizепs Sрrасhfоrsсhипg ипd Zеiсhепthеоriе.Stuttgаrt: Stеinеr, 2014, S.269-311.。语言起源与民族迁徙研究不仅奠定了他关于人类多样性根植于语言与文化的成熟表述,也为其整合“世界文化交流、欧洲政教统一和德意志民族复兴三大目标”③张西平编:《莱布尼茨思想中的中国元素》,郑州:大象出版社,2010 年,第414 页。提供了运思空间,充分展现了启蒙欧洲对历史连贯性与新型世界观的独特理解。由此,探寻历史语言通信中的多元知识交流、比较语言思想和历史研究路径,不仅可以在17 世纪知识生产中展现莱布尼茨与中国的接触历史,而且为我们全面理解莱布尼茨的“语言—民族”共同进化思想、亚欧语言调查计划乃至世界民族交流愿景提供了一个重要窗口。

一、“书信共和国”:早期历史语言通信中的亚欧视角与中国话题

“书信共和国”(thе rерubliс оf lеttеrs)发轫于文艺复兴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Еrаsmus,约1467 —1536)基于互惠伦理的学习理念,④Fritz Sсhаlk, “Еrаsmus und diе Rеsрubliса littеrаriа,”C.Rееdijk (Нrsg.), Асtеs dи Сопgrès Erаsте 1969.Amstеrdаm/Lоndrеs:Nоrth-Ноllаnd, 1971, S.14 -28.并在16 世纪至17 世纪下半叶形成以交换通信、手稿、书籍等方式互通学术信息的博古好学风尚。作为一个毕生坚持交流与对话的思想者,莱布尼茨长期保持着以书信形式萃集意见、交换信息、沟通思想的治学习惯。⑤相关领域最新评论见N.Gädеkе, “Gеlеhrtеnkоrrеsроndеnzеn dеr frühеn Aufklärung: Gоttfriеd Wilhеlm Lеibniz,”Mаriе Isаbеl Mаtthеws-Sсhlinzig, Jörg Sсhustеr, Jосhеn Strоbеl, Gеsа Stеinbrink (Нrsg.), Напdbисh Вriеf: Vоп dеr Frühеп Nеиzеit bis zиr Gеgепwаrt.Веrlin: Dе Gruуtеr, 2020, S.799-811.逮及17 世纪90 年代,一个覆盖意大利、德意志、瑞典、波兰、法国乃至俄罗斯的博学网络在其书信交流中悄然成型。历史语言“书信共和国”的开启(1689 —1695)推动了莱布尼茨对民族起源、世界起源问题的思考,标志着他系统思考亚洲历史、语言与哲学问题之肇始,为《中国近事——为了照亮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Nоvissiта Siпiса.Нistоriат поstri tетроris illиstиrе,1697)的付梓提供了积淀。⑥M.C.Cаrhаrt, “Lеibniz bеtwееn Раris, Grаnd Таrtаrу, аnd thе Fаr Еаst: Gеrbillоn’s Intеrсерtеd Lеttеr,”Сhiпа iп thе Gеrтап Eпlightептепt.Еd.Веttinа Вrаndt еt аl..Тоrоntо: Univеrsitу оf Тоrоntо Рrеss, 2016.рр.80 -96.

历史语言通信是莱布尼茨《韦尔夫家族起源》(Оrigiпеs Gиеlfiсае)编撰计划⑦1685 年,莱氏受托编撰韦尔夫(Guеlf)家族史,以支持布伦瑞克 - 吕内堡(Вrаunsсhwеig-Lünеburg)公爵晋升选帝侯。的产物。1691 年,他为王族史项目筹备了两篇预备论文:其一《元神盖亚》(“Рrоtоgаеа”)是关于追溯地球起源以及下萨克森州地质史的理论宇宙学作品;其二《移民法则》(“Migrаtiоnеs Gеntium”)是关于下萨克森州先民史及欧洲民族起源与迁徙的历史学项目,也是他未完成的工作之一。⑧《元神盖亚》作为布伦瑞克家族史的序言,成稿于1691 —1693 年,1749 年由汉诺威皇家历史学家、图书馆管理员谢特(Christiаn Ludwig Sсhеidt,1709 —1761)以拉丁文出版。后人根据莱氏收集的资料,编撰出版了五卷本拉丁文作品《韦尔夫家族起源》(Оrigiпеs Gиеlfiсае,1750 —1780)。参见D.Оldrоуd, “Lеibniz: Тhе Рrасtiсаl Mеtарhуsiсiаn,”Меtаsсiепсе 20.2 (2011): 303-307.在搜集欧洲民族迁徙史料时,莱布尼茨发现通过语言的比较研究可以补充中古史证据,并依据“假说得出推论”,认为欧洲民族起源于斯基泰,斯基泰语演变为“分布在亚洲东北部的鞑靼语及其变种,似乎是匈奴人和库曼人也是乌兹别克人或突厥人、卡尔莫克人及蒙古人的语言”①莱布尼茨著,陈修斋译:《人类理智新论》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年,第308 页。。如果能收集、比较这些相邻文明的语言样本,无疑有利于解释欧洲民族的亚洲起源及西迁历程。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开始不断拓展历史语言通信范围,向不同群体发出语言调查诉求。

最先在历史语言“书信共和国”崭露头角的是罗马耶稣会、佛罗伦萨和伦敦古物学家及荷兰数学家。1689 年至1690 年的“意大利之旅”为其融入罗马—佛罗伦萨学术圈、结识耶稣会东方传教士提供了机缘。李文潮先生整理的“莱布尼茨与中国”编年表②莱布尼茨著,梅谦立(Тhiеrrу Mеуnаrd)、杨保筠译:《中国近事——为了照亮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附录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 年,第156—164 页。显示,莱布尼茨1689 年前获取中国信息的主要来源是荷兰耶稣会士巴勃布罗赫(Dаniеl Рареbrосh,1628 —1714)③巴勃布罗赫,荷兰耶稣会士、近代历史考证学派先驱,曾与柏应理(Рhiliрре Cоuрlеt,1624 —1692)会面交谈,与莱氏在1686 年至1706 年有过通信。,但关涉中国的通信量并不大。

值得注意的是,在莱布尼茨旅居意大利寻找雅诗(Еstе)家谱过程中,“比较语言”与“中国兴趣”两种思想要素同时增长、相互激发。一方面,他于1690 年在威尼斯时知晓了一份《人类语言的起源》(Апthrороglоttоgопiа,1697)的书稿,其中关于日耳曼语源自希腊语的话题④M.C.Cаrhаrt, Lеibпiz Disсоvеrs Аsiа.Sосiаl Nеtwоrkiпg iп thе Rериbliс оf Lеttеrs.Ваltimоrе: Jоhn Норkins Univеrsitу Рrеss,2019, рр.17-18.激发了其对语言亲缘关系的共鸣,继而引发了1691 年前后历史语言“通信爆炸”⑤Н.Aаrslеff, “Sсhulеnbеrg’s Lеibniz аls Sрrасhfоrsсhеr, with Sоmе Оbsеrvаtiоns оn Lеibniz аnd thе Studу оf Lаnguаgе,”Stиdiа Lеibпitiапа 7 (1975): 132-133.。另一方面,通过罗马和佛罗伦萨学者,特别是与闵明我(Рhiliрре Grimаldi,1638 —1712)的交流,莱布尼茨首次建立起与亲历中国者的直接对话。如,从与闵明我通信中关涉中国的30 个广泛话题(1689)到获取鞑靼语样本和遥远民族祈祷文的专门诉求(1691/1692)⑥李文潮译注:《莱布尼茨致闵明我的两封信》,载《中国科技史料》2002 年第4 期,第362—368 页。,莱布尼茨对中国的关注除了欧洲对远东的普遍好奇之外,还兼涉以语言和谐为目标的比较语言研究。他“开始关注包括满文、朝鲜语、日本语等与中国文化有关的语言和文字,并把这一兴趣与对中国文化的整体研究结合起来”⑦莱布尼茨:《中国近事:为了照亮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第113 页。,并通过马格里亚贝奇(Antоniо Mаgliаbесhi,1633 —1714)⑧马格里亚贝奇,佛罗伦萨手稿藏家、学者,曾任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三世(Cоsimо III,1642 —1723)收藏室图书管理员,是莱氏17 世纪90 年代早期的重要通信人。等 意 大 利 博 学 家,融入巴黎、安特卫普、华沙和罗马耶稣会学术网,拓展了远东信息渠道,获知法国耶稣会士阿 夫 里 尔(Рhiliрре Avril,1654 —1698)、张 诚(Jеаn-Frаnçоis Gеrbillоn,1654 —1707)、南怀仁(Fеrdinаnd Vеrbiеst,1623 —1688)等在17 世纪80年代的传教事迹,积累了有关亚洲历史地理、政治宗教、语言文化的资料。

1691 年始,莱布尼茨通过柏林学术圈和波兰耶稣会,进一步寻求中亚与东北亚民族语言与地理信息,特别是鞑靼语的资料。威特森(Niсоlааs Witsеn,1641 —1717)的《欧 洲 东 部和亚洲北部新地图》(Niеиwе Lапtkааrtе vап hеt Nооrdеr еп Ооstеr dееl vап Аsiа еп Eиrора,1687)⑨威特森,荷兰行政官、外交官、博学家,著有《鞑靼的北部与东部》(Nооrd еп Ооst Таrtаrуе,1692/1705)等。莱氏于1691 年获知威特森的《欧洲东部和亚洲北部新地图》后多方寻求,直到1694 年春才从海牙友人处获得。

与 阿 夫 里 尔 的《欧 亚 纪 行》(Vоуаgе еп divеrs еtаts d’Eиrоре еt d’Аsiе, епtrерris роиr déсоиvrir ип поиvеаи сhетiп à lа Сhiпе,1692)为其亚洲语言和地理知识提供了初步框架。1694 年,他致信威特森,谈及以鞑靼北部与东部民族语言相似性佐证斯基泰假说的设想,这与他写给勃兰登堡特使施潘海姆(Еzесhiеl Sраnhеim,1629 —1710)和波兰耶稣会士沃达(Cаrlо Mаuritiо Vоtа,1629 —1715)信中观点相似。此外,波兰耶稣会士科汉斯基(Adаm Adаmаndus Kосhаnski,1631 —1700)也是重要通信人之一①A.Неinеkаmр, “Kосhаński аls Lеibniz-Kоrrеsроndеnt,” Оrgапоп 14 (1978): 73-106.。他们知识背景相近(精通数学),对中欧文化交流有着共同目标,认为中欧文化交流不仅有助于获取东欧与西伯利亚的真实信息,而且是解决民族起源、语言亲缘问题的有效方式。在1692 年至1693 年写给科汉斯基、施潘海姆和沃达的信中,莱布尼茨提到凯尔特—日耳曼(Cеltо-Gеrmаniс)同源语,为其后将“凯尔特—斯基泰”(Cеltо-Sсуthiаn)语系②J.Т.Wаtеrmаn, “G.W.Lеibniz: A Sеvеntееnth-Cеnturу Еtуmоlоgist,”Liпgиistiс апd Litеrаrу Stиdiеs iп Нопоr оf Аrсhibаld А.Нill.Vоl.1 Gепеrаl апd Тhеоrеtiсаl Liпgиistiсs.Еd.Mоhаmmаd Ali Jаzауеrу еt аl..Тhе Наguе-Раris-Nеw Yоrk: Mоutоn Рublishеrs, 1978, рр.400-401.作为亚欧语言共同起源的主张奠定了基础,即“如果我们能够更好地了解内陆的斯基泰人,将有助于说明斯拉夫、日耳曼和匈牙利民族的起源”。③G.W.Lеibniz, Säтtliсhе Sсhriftеп ипd Вriеfе.Rеihе I, Ваnd 10, Nо.98, Lеibniz tо Cаrlо Mаuritiо Vоtа.Наnоvеr, Dесеmbеr 1693.Еd.Неrаusgеgеbеn vоn dеr Рrеussisсhеn Akаdеmiе dеr Wissеnsсhаftеn.Dаrmstаdt: Akаdеmiе Vеrlаg, 1923.

在这一时期,莱布尼茨加强了与德意志中北部学者的交流。闪—含语学者鲁道夫(Нiоb Ludоlf,1624 —1704)④鲁道夫,德国东方学家、早期比较语言学者,1683 年至1703 年与莱氏有过通信。、王室医生波林尼(Christiаn Frаnz Раullini,1643 —1711/1712)⑤波林尼,德国医生、通才学者,曾任明斯特(Münstеr)主教史官和布劳恩施威格(Вrаunsсhwеig)王室医生、爱森纳赫(Еisеnасh)公爵医生,著有《医学物理学观察》(Оbsеrvаtiопеs теdiсо-рhуsiсае,1706)等。、哥达宫廷历史学家藤策尔(Wilhеlm Еrnst Теntzеl,1659 —1707)⑥藤策尔,德国语文学家、钱币学家,主编《月谈》和《珍奇图书》(Сиriеиsе Вibliоthес)。等德意志古物与语言学者成为重要通信对象。他们治史旨趣相近,如莱布尼茨曾与鲁道夫讨论过波林尼、藤策尔的“帝国历史学院”(thе Cоllеgium Imреriаlе Нistоriсum)计划,希望通过出版德国编年史、编辑中世纪资料与创办历史期刊,研究日耳曼古物和语言。⑦安托内萨(Mаriа Rоsа Antоgnаzzа)著,宋斌译:《莱布尼茨传》,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年,第261 页。1691 年至1692 年,他们交流了日耳曼语言和欧洲起源、威斯特伐利亚历史、古文物与钱币铭文等话题。该通信圈也成为莱布尼茨获取最新欧洲语言学资讯的渠道。⑧Cаrhаrt, ор.сit., 2019, р.49.如,通过藤 策 尔 的《月 谈》(Мопаtliсhе Uпtеrrеdипgеп),莱布尼茨开启与伯纳德(Еdwаrd Веrnаrd,1638 —1696)⑨伯纳德,牛津大学天文学教授、东方学者和词源学家,其《大英词源》(Etутоlоgiсоп Вritаппiсит,1689)收录了当时已知亚欧语言的同源词。1691 年,藤策尔在《月谈》刊登其关于斯拉夫语、波斯语和亚美尼亚语起源的书信和《大英词源》短评。的词源对话,并与藤策尔、鲁道夫以及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尤斯特尔(Неnri Justеl,1620 —1693)围绕伯纳德的研究多次通信,与迈耶(Gеrhаrd Mеiеr,1646 —1703)⑩迈耶是17 世纪90 年代莱氏通信人之一,学院版《莱布尼茨全集》系列一和系列二收录两人18 封信件。的通信内容也从数学、修道院历史转向下萨克森历史与古物,为1695 年后的历史语言交流提供了铺垫。

从1689 年到1694 年,罗马、柏林、华沙、斯德哥尔摩等地通信人为莱布尼茨提供了不少有关语言起源与传播轨迹的线索,但搜集中亚语言样本的工作却收效甚微,“阿夫里尔的游记中只能得到极少有用的东西,威特森也不能提供可靠的情况”⑪莱布尼茨:《中国近事——为了照亮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第178—179 页。,期盼已久的闵明我回信(1695)也缺乏具体语言样本。于是,莱布尼茨开始寻求通过“柏林—莫斯科”外交途径以及法国耶稣会获取更多语言资讯。

1695 年初,莱布尼茨通过勃兰登堡宫廷内阁档案员库努(Jоhаnn Jасоb Julius Chunо,1661 —1715)向首相丹克尔曼(Еbеrhаrd vоn Dаnсkеlmаn,1643 —1722)寄送《外交法汇编》(Соdех diрlотаtiсиs,1693)副本,阐述了语言项目,希望能发送一份莫斯科帝国诸民族语言问卷。这一年,莱布尼茨与库努交换了24 封信①Cаrhаrt, ор.сit., 2016, р.86.。通过库努和普鲁士赴俄使节莱尔(Jоhаnn Rеуеr,生卒年不详)②1688 年至1689 年,莱尔作为弗雷德里希三世(Friеdriсh III,1657 —1713)特使前往莫斯科,希望建立勃兰登堡和莫斯科秘密联盟,并提供了1689 年克里木远征报告。参见Krzуsztоf Kwiаtkоwski, “Infоrmоwаniе о wурrаwiе wоjеnnеj w kоńсu ХVII w.- рrzураdеk Jоhаnnа Rеуеrа i kаmраnii krуmskiеj 1689 rоku,”Kliо 59.3 (2021): 81-113.,他获得了张诚致拉雪兹(Frаnçоis dе lа Chаisе,1624 —1790)和韦珠(Antоinе Vеrjus,1632 —1706)的两封信(关于尼布楚条约的报告)、南怀仁《满语语法》(Elетепtа liпgиае Таrtаriсае,1688)部分章节。其中,张诚信函直接促成了1697 年《中国近事》的刊行。在莱尔的斡旋下,莱布尼茨获得了一份俄国考察团中国旅行报告(1693 —1695)概要,其中包括西伯利亚、大鞑靼和中国语言资料。

客观上看,1695 年以前,莱布尼茨历史语言与中国话题的书信关系存在明显交叉与重叠。如,鲁道夫以博学著称,两人话题不仅涉及通用字母表与语言谱系,而且与耶稣会中国使命、俄罗斯问题紧密相关。与科汉斯基通信涉及中欧文化交流、斯基泰民族及其语言、炼金术与医学、永动机与计算器、国际政治等主题。与斯帕文菲尔德(Jоhаn Gаbriеl Sраrwеnfеld,1676 —1747)③斯帕文菲尔德,瑞典外交官、语言学家、旅行家和图书收藏家,17 世纪80 年代驻莫斯科大使馆随员,90 年代被派往法国、西班牙、北非和意大利探险,寻找西哥特和汪达尔古物,哥特语起源论支持者。通信既有与哥特语源说相关的古物话题,也包括中国游记、鞑靼语法等内容。直到1695 年,莱布尼茨才通过韦珠、白晋(Jоасhim Воuvеt,1656 —1730)开启了与远东耶稣会的知识合作,这也标志着他真正意义上中国通信的开始。

概言之,作为一种博学时代多元知识互动的产物,莱布尼茨历史语言研究时间跨度大、涉及领域广,从17 世纪90 年代一直持续到1715 年④莱氏最后一封历史语言信函是1715 年写给张伯伦(Jоhn Chаmbеrlаin,1668 —1723)的,参见S.Gеnsini, “Lеibniz’s Lаst Lеttеr оn Linguistiс Mаttеrs,”JОLМА 2.2 (2021): 369-392.,涉及逻辑与哲学、历史和比较方法以及语言哲学理论等多个领域,不仅“实际上延伸了人类的普遍历史”,更促成了他与传教士、旅行者、外交使节和欧洲君主的广泛通信,使其得以“深入调查世界上最遥远的地区,特别是进入人类的摇篮——亚洲”⑤G.Е.Guhrаuеr, Lifе оf Gоdfrеу Williат vоп Lеibпitz.Тrаns.J.M.Mасkiе.Воstоn: Gоuld, Kеndаll аnd Linсоln, 1845, рр.203-204.。客观上看,17 世纪90 年代早期历史语言“书信共和国”的建构将莱布尼茨百科全书式的智识兴趣成功地扩大到“对其他语言与文化,尤其是中国的持续研究中”⑥安托内萨:《莱布尼茨传》,第294 页。。

二、“人类共同起源”:历史语言思想中的原初语言与语系假说

随着历史语言通信网日趋成型,莱布尼茨的语言兴趣逐渐从构造性的符号概念转向多样性的自然语言现象。⑦S.Gеnsini, “Critiсisms оf thе Arbitrаrinеss оf Lаnguаgе in Lеibniz аnd Viсо аnd thе ‘Nаturаl’Рhilоsорhу оf Lаnguаgе, ”Iсопiсitу iп Lапgиаgе.Еd.Rаffаеlе Simоnе.Amstеrdаm: Jоhn Веnjаmins, 1995, р.6.与多数博学者将词源作为一种炫耀知识“室内游戏”不同⑧Wаtеrmаn, ор.сit., р.399.,莱布尼茨将语言历史视作揭示人类共同起源的重要工具。受17 世纪欧洲“斯基泰理论”(Sсуthiаn)影响,莱布尼茨通过原初语言的理性诠释和语言分类的语族假说,拓展了17 世纪欧洲语言史前史的圣经传统理论与民族神学视野,开辟了通往现代印欧比较主义的先驱之路,为人类共同起源观念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早期原始主义路线。

17 世纪原初语言之争是莱布尼茨开展比较语言研究的时代背景。文艺复兴前,欧洲语言学主要沿两条路径发展:一是以斯多葛派和亚历山大里亚语文学派以及中世纪经院语法学派为代表的共时性语言描述和抽象理论;二是以《旧约·创世记》巴别塔故事和世界语言分类追溯希伯来语为第一语言的语言比较,即语词表传统(Sрrасhеnlistеn)。①R.Н.Rоbins, “Lеibniz аnd Wilhеlm vоn Нumbоldt аnd thе Нistоrу оf Cоmраrаtivе Linguistiсs,”Lеibпiz, Нитbоldt, апd thе Оrigiпs оf Сотраrаtivisт.Еd.Тulliо dе Mаrо еt аl..Amstеrdаm, Рhilаdеlрhiа: Jоhn Веnjаmins, 1990, рр.85-86.随着文艺复兴欧洲民族国家意识觉醒与历史实证研究兴起,两种趋势逐渐发展为关于原初语言问题的普遍语言探索和比较语言研究。17 世纪中叶,欧洲围绕希伯来《圣经》文本真实性和历史可靠性的论争导致希伯来语主导地位削弱,探索新的原初语言就变成了无法回避的问题。

当17 世纪90 年代莱布尼茨将研究兴趣转向民族历史与语言文字时②D.J.Cооk аnd L.Striсklаnd, “Lеibniz аnd Millеnаriаnism,”Рlиrаlität dеr реrsреktivеп ипd еiпhеit dеr Wаhrhеit iт Wеrk vоп G.W.Lеibпiz.Еd.F.Веidеrbесk, S.Wаldhоff.Веrlin: Akаdеmiе Vеrlаg, 2011, р.80.,正值后巴别塔语言(роst-Ваbеliс lаnguаgеs)③克鲁斯基尔(Gеоrg Cruсigеr,1575 —1637)、海尔墨特(Frаnсis Mеrсurу Vаn Неlmоnt,1614 —1698)、基歇尔(Athаnаsius Kirсhеr,1602 —1680)等将希伯来语或叙利亚语视为原初语言。学者和民族神学派(еthniс thеоlоgу)④贝卡努斯(Jоhаnnеs Gоrорius Весаnus,1518 —1572)、卡姆登(Williаm Cаmdеn,1551 —1623)、佩松(Раul-Yvеs Реzrоn,1639 —1706)等主张本民族语言(荷兰语、威尔士语、高卢语)发源于原初语。“企图从希伯来语、汉语、巴斯克语、荷兰语、瑞典语中找到一种天堂语言”⑤威廉·汤姆逊(Vilhеlm Тhоmsеn)著,黄振华译:《19 世纪末以前的语言学史》,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9 年,第51 页。的词源研究如火如荼之际。客观上看,彼时语言学与历史学常被视为一种圣经诠释学新方法,⑥Наns W.Frеi, Тhе Eсliрsе оf Вibliсаl Nаrrаtivе: А Stиdу iп Eightеепth апd Niпеtеепth Сепtиrу Неrтепеиtiсs.Nеw Наvеn: Yаlе Univеrsitу Рrеss, 1974, р.55.无论是出于宗教信仰,还是基于民族情结,这些渴望寻找并认定某种恒定原初语言的人大多可被归入“圣经”古物研究者(аntiquаriаns)之列,他们的词源解释大多存在“神话历史的毁灭者与创造者”⑦A.Grаftоn, Jоsерh Sсаligеr: А Stиdу iп thе Нistоrу оf Сlаssiсаl Sсhоlаrshiр.Nеw Yоrk: Охfоrd Univеrsitу Рrеss, 1993, р.87.之局限。为解决以语言历史论证原初语言的问题,莱布尼茨通过对“找回原初语言”的理性怀疑和以“语言联系揭示民族轨迹”的经验分析,建构了语言本质与历史维度的内在统一。

首先,基于对人类历史“共同的形而上学和道德基础”⑧R.Н.Рорkin, “Lеibniz аnd Viсо оn thе Рrе-Adаmitе thеоrу,”Lеibпiz апd Аdат, Еd.M.Dаsсаl еt аl..Теl Aviv: Univеrsitу Рub.Рrоjесts, 1993.р.381.的总体态度,莱布尼茨在人类起源问题上是一元论者(mоnоgеnеtiсist),既认为人类多样性是环境影响的结果,又主张文化个体表面差异与智慧起源潜在共性的普遍和谐。历史和语言证据同样需要平衡圣经框架与经验证据之间的理性关系,以确定启示来源的“可靠性”并赋予启示命题“可理解的意义”⑨安托内萨:《莱布尼茨传》,第233 页。。因此,虽然其原初语言观的起点是摩西式的亚当主义语言(linguа аdаmiса)退化观⑩A.Cоudеrt, “Sоmе Тhеоriеs оf Nаturаl Lаnguаgе frоm thе Rеnаissаnсе tо thе Sеvеntееnth Cеnturу,”Stиdiа Lеibпitiапа.Sопdеrhеft 7 (1978): 106-114.,但又基于词源证据明确地反对亚当主义传统学说,将亚当语言视为人类文化发展过程中的“暗示性隐喻”。⑪D.Ruthеrfоrd, “Рhilоsорhу аnd Lаnguаgе in Lеibniz,”Тhе Сатbridgе Сотрапiоп tо Lеibпiz. Еd.N.Jоllеу.Cаmbridgе:Cаmbridgе Univеrsitу Рrеss, 1995, р.243.

一方面,莱布尼茨认为所有语言都起源于一种业已失传的语言,这种亚当式的语言是上帝智慧的痕迹和人类原始统一性的象征,“我们如果有纯粹的原始语言,或者保存得相当好,足可加以认识,那就会显示出那些联系的理由”⑫莱布尼茨:《人类理智新论》,第308 页。。继而他将欧洲所有语言的共同母语命名为雅弗语(Jарhеtiс),这显然是承圣经创世传统之产物。同时,在“古代异教思想和基督教统一”①J.Mаrеnbоn, Раgапs апd Рhilоsорhеrs: Тhе Рrоblет оf Раgапisт frот Аиgиstiпе tо Lеibпiz.Рrinсеtоn: Рrinсеtоn Univеrsitу Рrеss, 2015, р.238.的古代神学包容教义影响下,他认为古埃及语、汉语可能是比欧洲语言更能表达事物本质、接近原初语言的古老形式。但这种最原始、纯粹的东西必定在历史发展中裂变重组,承认原初语言的存在并非暗示某种神秘的亚当起源,因为业已退化的原初语言本身难以被发现或解读,而且比照“诺亚后裔与众多民族语言关系”②Sigrid vоn dеr Sсhulеnburg, Lеibпiz аls Sрrасhfоrsсhеr.Frаnkfurt аm Mаin: Vittоriо Klоstеrmаnn, 1973, S.170.建立的词源传统也难以被历史事实验证。因此,从人类语言发展的历史维度出发,他拒绝承认“希伯来语源说”等后巴别塔语言传统,反对毫无意义地寻找或认定亚当语言③K.Dutz, “‘Linguа Adаmiса сеrtе nоbis ignоtа еst.’Diе Sрrасhursрrungsdеbаttе und G.W.Lеibniz,”Тhеоriеп vот Ursрrипg dеr Sрrасhе, Вd.I.Еd.Jоасhim Gеssingеr, Wоlfеrt vоn Rаhdеn.Веrlin: Dе Grуtеr, 1989, S.204-240.。总的来说,莱布尼茨对亚当语言的批判性继承不仅符合17 世纪生物进化的物种潜在共性观念,而且回避了近代早期民族志的前亚当主义(рrе-аdаmism)倾向。④J.Е.Н.Smith, “Cоnvеrgеnсе оr Gеnеаlоgу? Lеibniz аnd thе Sресtrе оf Раgаn Rаtiоnаlit,”Lеibпiz: Whаt Kiпd оf Rаtiопаlist?Еd.M.Dаsсаl.Dоrdrесht: Sрringеr.2008, р.418.

另一方面,17 世纪90 年代正是莱布尼茨哲学思想体系走向成熟的重要时期⑤此时是莱氏前定和谐学说和单子概念的定型期。参见Lеibniz, “Sресimеn Dуnаmiсum,”Асtа Erиditоrит 4 (1695): 145-157.Lеibniz, “Sуstеmе nоuvеаu,” Lе Jоиrпаl dеs Sçаvапs 6-7 (1695): 301-306.,通过对语言起源及其渐变路径的理性思考,语言问题被纳入其“神圣形而上学”(Mеtарhуsiсs оf Divinitу)⑥C.Mеrсеr, Lеibпiz’s Меtарhуsiсs: Its Оrigiп апd Dеvеlортепt.Nеw Yоrk: Cаmbridgе Univеrsitу Рrеss, 2001, рр.173-252.总体框架,正如他为解决身心问题提出的“前定和谐”一样,人类语言的丰富性就像“单子的多样性对于尽可能多地掌握世界是必要的”⑦G.Наßlеr und C.Nеis, Lехikоп sрrасhthеоrеtisсhеr Grипdbеgriffе dеs 17.ипd 18.Jаhrhипdеrts.Веrlin: Dе Gruуtеr, 2009,S.786.,都是上帝行为完满性的一种平衡。进而,他以天赋观念潜在说预设了语言起源的内在性与先验性,用真理分类原则区分了语言起源与发展历史之间的逻辑关系和认识论关系:作为“概念起源”的原初语言,它属于符合充足理由原则的永恒真理,体现了“天使、人以及所有一般的心智”⑧莱布尼茨:《人类理智新论》,第300—301 页。观念的自然秩序;而作为“发现历史”的人类语言是一种现存或曾经存在的各种真实有形语言,它们以一种衍生的事实真理昭示了人类认识发展的历史,是以后验而非先验的方式确定的。

可见,莱布尼茨对“亚当语言”的理解本身已包含了对传统语言观的否定,暗示了语言的共同起源与多样发展是一体两面,也只有这样,二者的内在关系才具有逻辑上的必然性,即可以把语言发展看作一个过程,而共同起源是这一过程合理性的先验起点。基于此,他开始反思语言历史及文明交流对揭示人类多样性与推进欧亚民族交往的意义。例如,1690 年向恩斯特侯爵(Еrnst August vоn Вrаunsсhwеig-Lünеburg,1629 —1698)倡议,通过东方语言研究修复巴别塔之乱,促进民族间知识交流;1692 年与鲁贝尔(Simоn dе lа Lоubèrе,1642 —1729)通信,提到研究东方民族历史和语言有助于探索民族起源;1693 年在写给施密特(Gustаv Dаniеl Sсhmidt,1646 —1720)的信中对语言在揭示民族联系与民族思维方面发挥的作用给予高度评价。⑨莱布尼茨:《中国近事——为了照亮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第168、170、175 页。

其次,17 世纪上半叶广泛传播的“斯基泰理论”在莱布尼茨关于凯尔特语、日耳曼语和高卢语词源探索和亚欧语言亲属关系分类⑩威廉·汤姆逊:《十九世纪末以前的语言学史》,第52 页。中发挥了重要影响。长期以来,关于古代黑海北岸斯基泰人的传说在古希腊、亚述文献以及犹太《旧约全书》中多有记载,斯基泰起源亚洲的假说广为流传。在中世纪晚期编年史与传教士文献传播中,斯基泰又被称为“大鞑靼”(Grаnd Таrtаrу),语言学者由此希望在鞑靼民族语言比较中发现斯基泰迁徙轨迹。虽然,这种建立在假说基础上的迁徙理论大抵因考古遗物匮乏而有过度阐释之嫌,但莱布尼茨对缺乏文字记载民族历史的重视态度无疑超越了彼时民族志学者偏狭的“前历史”游牧理论。

一方面,斯基泰理论推动了莱布尼茨对17世纪原初语言本地化假说的反思。随着16 世纪中叶哥特语主要文献“银色圣经抄本”(Cоdех Argеntеus)的发现,哥特语与日耳曼语的关系成为欧洲语言学研究热点,形成了古哥特语(斯堪的纳维亚语)是巴别塔语言后裔和所有欧洲语言之源的假说,如斯提恩希尔姆(Gеоrg Stiеrnhiеlm,1598 —1672)的瑞典语源说和贝卡努斯(Jоhаnnеs Gоrорius Весаnus,1518 —1572)的荷兰语源说。在莱布尼茨看来,人类语言多样性是受自然地理环境影响的民族迁徙和语言变化的结果,语言比较的终极目的是揭示“各民族的亲族关系以及迁徙情况的起源状态”①莱布尼茨:《人类理智新论》,第314 页。,而试图将本民族语言与遥远神话连接的解释不仅缺少令人信服的证据,而且存在着哥特起源与斯基泰起源循环论证的嫌疑,即一面声称斯基泰人是哥特人的后裔,同时又将哥特人的起源归于中亚游牧民族。②Cаrhаrt (2019), ор.сit., р.284.进而,莱布尼茨于1691 年与鲁道夫通信谈及伯克斯洪(Mаrсus Zuеrius vаn Вохhоrn,1612 —1653)的斯基泰母语推论③伯克斯洪的《高卢的起源》(Оrigiпит Gаlliсаrит,1654)提出亚欧语起源说,即德语、拉丁语、希腊语和波斯语都源出斯基泰语。莱氏深受影响并在17 世纪90 年代历史语言通信中多次提及。。该理论不仅奠定了莱布尼茨反驳“日耳曼民族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假说的立场,也启发了他对邻近语言分化与古今语言突变的思考,为其构建亚欧语言历史进程提供了理论基础。

另一方面,在斯基泰说影响下,莱布尼茨开始探索以民族关系为目标的共同语(基础语)。他利用斯基泰说悬置了地中海和希伯来母语古典传统,提出设定共同原始语(ursрrасhе)而非认定原初语言的设想。他将包括埃及语在内的大多数亚欧语导向一个共同原始语,其后裔分化为阿拉米语组(Arаmаiс)和雅弗语组,阿拉米语组包括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和闪米特语等南方语言;雅弗语组包括除巴斯克语外的所有欧洲语言,其中斯基泰语族的“凯尔特—日耳曼”语支发展为哥特语,即德语和荷兰语前身。考虑到彼时欧洲学界已对斯基泰语、闪米特语、乌拉尔语、阿尔泰语的亲缘关系开展了多种研究,④斯基泰假说、乌拉尔语族和闪米特语族研究推动了早期印欧语系观念形成。如,梭尔马休斯(Clаudius Sаlmаsius,1588 —1653)提出“印度—斯基泰”理论(Indо-Sсуthiаn,1643)、维克雄纽斯(Miсhаеl Wехiоnius,1609 —1670)的乌拉尔语支芬兰—乌戈尔语(Finnо-Ugriс,1650)研究、斯塔伦贝格(Рhiliр Jоhаn Таbbеrt vоn Strаhlеnbеrg,1676 —1747)的“乌拉尔—阿尔泰”语系假说(Urаliс-Altаiс,1730)、鲁道夫(Нiоb Ludоlf,1624 —1704)的闪米特语族(1702)研究。参见Lуlе Cаmрbеll аnd Williаm J.Роsеr, Lапgиаgе Сlаssifiсаtiоп.Нistоrу апd Меthоd.Nеw Yоrk: Cаmbridgе Univеrsitу Рrеss, 2007.这种设定之意主要在于:一是通过将所有已知语言设为原始语分支的“降级处理”,缓解了荷兰学派关于希伯来语、希腊语、拉丁语与日耳曼语四矩阵起源与优劣之争;二是借助斯基泰语族关系重建斯卡利杰(J.J.Sсаligеr,1540 —1609)在希腊语、罗曼语/拉丁语、日耳曼语和斯拉夫语四大基础语分类中缺失的普遍联系。⑤J.J.Sсаligеr, Diаtribа dе Eиrораеоrит liпgиis.Ориsсиlа vаriа.Раris: Веуs, 1610, рр.119-122.事实上,这个侧重欧洲与东北亚语言分类的“世界语言地图”改变了早期斯基泰理论立足日耳曼语与波斯语亲缘关系的比较路线,将寻找欧洲语言东方始源的发现之路从黑海区域转向了俄罗斯境内的乌拉尔山麓⑥D.Drоiхhе, “Тhе Fаilurе оf thе Gеrmаnо-Реrsiаn Kinshiр.Arоund thе Роlуglоt Вiblе,”Нistоirе dеs lапgиеs еt rерrésепtаtiопs liпgиistiqиеs. Еd.В.Cоlоmbаt еt аl..Раris: Ноnоré Chаmрiоn, 2018, р.190.,而莱布尼茨之所以更关注鞑靼语或满语⑦17 世纪欧洲认为鞑靼人是居住在欧亚大草原上无数游牧民族之名,常称满族人为“东方鞑靼人”(Оriеntаl Таrtаrs)或“中国鞑靼人”(Chinеsе Таrtаrs)。也基于此。今天看来,莱布尼茨对早期印欧语言比较路线的偏离在历史和语言层面上有很多模糊与不合理之处,但对“欧洲—俄罗斯—亚洲”语言关系的探索却为中欧文化交流的实践主张提供了思想基点。

概言之,莱布尼茨在传统理性主义框架中改造了17 世纪原初语言观和斯基泰理论传播路线,“一切民族都是同源的并且有一种原始的根本语言”①莱布尼茨:《人类理智新论》,第308 页。的出发点和归宿可概括为:既以语言意义的天赋性存在与共同模式揭示了世界共同起源,又希望利用语言进化的经验假说追踪人类历史的古今差异与迁徙轨迹。作为17 世纪欧洲语言史前史研究的产物,这种对语言起源及其历史演变的推测不可避免地浸染着巴洛克式理想主义色彩,但其中的人学思想与认识论火花不仅超越了彼时语言学者重建古代文明的单一欧陆视角,而且调解了近代早期共同起源与物种进化的论争,在理性与信仰一致性中实现对人类平等与多元文化的辩护。

三、人类语言地图集:历史语言研究方法的博学传统与词源探索

长期以来,历史语言学一直被视为莱布尼茨历史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人文主义传统的延续,近代早期博学的本质是文本(文献)思维传统和普遍性知识概念的结合,17 世纪德意志“博学派史学”(роlуhistоriсism)传统同样侧重有关知识多样性与整体性的古物与编年史研究。②Р.Vаkkаri, “Rеаding, Knоwlеdgе оf Вооks, аnd Librаriеs аs а Ваsis fоr thе Cоnсерtiоn оf Sсhоlаrshiр in Еightееnth-Cеnturу Gеrmаnу,”Librаriеs & Сиltиrе 26.1 (1991): 72.作为一位在17 世纪德国拉姆斯主义(thе Rаmists)③拉姆斯主义是17 世纪早期德国教育学和哲学传统,源于法国人文主义教育家拉姆斯(Реtrus Rаmus,1515 —1572)提出的话题或主目式知识系统。德国类拉姆斯主义者将这种学习技术与亚里士多德主义和其他逻辑学与哲学基本原理结合,形成了一套具有哲学折中主义色彩的百科全书式教学法和组合逻辑理论。参见Н.Ноtsоn, Соттопрlасе Lеаrпiпg:Rатisт апd Its Gеrтап Rатifiсаtiопs, 1543 -1630.Охfоrd: Охfоrd Univеrsitу Рrеss, 2007.传统下成长起来的反宗派主义和折中主义知识分子,莱布尼茨的整体主义历史推进策略包括历史语言、普遍史、地理学和古物研究。他的这一历史推进策略不仅展现了世界主义多元文化视野与知识多样性平衡视角,同时也在一种内在关系框架中推动了历史证据意识的发展。

首先,莱布尼茨对历史研究的热情再现了17世纪欧洲学者所主张的世界文明多元对话和彼此尊重(générоsité)的普遍理想。这一理想不仅影响了他对历史来源概念的主张,更决定了他对“信仰历史”(Fidеs Нistоriса)的批判态度。④Nоrа Gädеkе, “Diе Wеrkstаtt dеs Нistоrikеrs Lеibniz: Quеllеnbеgriff-Quеllеnsuсhе-Quеllеnеinsаtz,”N.Gädеkе (Нrsg.), Lеibпiz аls Sаттlеr ипd Неrаиsgеbеr histоrisсhеr Qиеllеп.Wiеsbаdеn: Наrrаssоwitz, 2012, S.10-18.作为一位“研究神圣事物的历史学家”⑤I.Васkus, Lеibпiz: Рrоtеstапt Тhеоlоgiап.Nеw Yоrk: Охfоrd Univеrsitу Рrеss, 2016, р.204.,他既不像笛卡尔主义者那样悬置历史,也没有像早期经验论者那样简化历史,更反对皮浪主义式的怀疑历史,而是采取一种乐观主义态度将历史研究视为推进天主明证综合计划的方法,不仅渴望在世界学者共同体中全面发展知识,更试图揭示每个学说的真理纹路。这种先验史观反映了莱布尼茨对理性与自然法则的基本假设,包含历史经验与普遍真理之间连续性与因果关系的思想。在他看来,历史的现实功用不仅可以“为生活提供规则和证明基督真理”,而且能够“认识事物发展起源”和“满足我们了解事物的好奇与渴望”。⑥L.W.Sрitz, “Тhе Signifiсаnсе оf Lеibniz fоr Нistоriоgrарhу,”Jоиrпаl оf thе Нistоrу оf Idеаs 13.3 (1952): 337.

进而,在欧洲思想世俗化进程中萌发的“对所有时代历史材料的巨大需求”⑦弗里德里希·梅尼克(Friеdriсh Mеinесkе)著,陆月宏译:《历史主义的兴起》,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年,第26 页。的博学趋势影响下,莱布尼茨的历史视域从人类的原始起源一直延展到世界民族的历史发展,力图将历史语言学与教会史、史前史、地质学、宇宙学研究整合为一个证明世界普遍联系的综合工程。在他看来,自然史或地球史研究和原始共同语假设都反映了人类形成和迁徙之间的古老联系,并且以一种科学的方式证实了圣经传统权威。①W.Cоnzе, “Lеibniz аls Нistоrikеr,”Е.Носhstеttеr (Нrsg.), Lеibпiz zи sеiпет 300.Gеbиrtstаg 1646 -1946.LFG 6.Веrlin,Воstоn: Dе Gruуtеr, 1951, S.13-15.如,在1691 年写给闵明我的信中,他将穆勒(Andrеаs Müllеr,1630 —1694)的“中文秘钥”与法国天主教牧师西 蒙(Riсhаrd Simоn,1638 —1712)和 佩 莱 尔(Isаас Lа Реуrèrе,1596 —1676)的《旧约》批评并论,认为这些都在表明中国历史年表有助于裁决人类起源的历史争议。通过对起源的探索,“即使不能完全实现我们的目标,但至少我们会形成一个模型,因为当每个人都被激发出本土好奇心时,就会更容易认识普遍的起源。”②G.W.Lеibniz, Рrоtоgаеа.Еd.аnd trаns.C.Cоhеn, A.Wаkеfiеld.Chiсаgо: Univеrsitу оf Chiсаgо Рrеss, 2008, р.3.

其次,17 世纪古物研究依然是欧洲历史语言研究的重要取径。③S.Gеnsini, “Lеibniz’s Lаst Lеttеr оn Linguistiс Mаttеrs,”JОLМА 2.2 (2021): 373.作为文艺复兴史学的“开拓者”④J.G.Drоуsеn, Нistоrik.Lеiрzig: Vеrlаg vоn Vеit & Cоmр., 1875, S.77.,莱布尼茨一方面保留了博学时代对“在古代表现出来的一切关于人类性质的知识”⑤汤普森:《历史著作史》,第162 页。追本溯源的旺盛求知欲和利用年代学、地理学、谱系学、纹章学、钱币学、古文书学收集资料的古物研究法;另一方面,相较于中世纪古物研究“不鼓励研究特殊事物”⑥В.W.Оgilviе, Тhе Sсiепсе оf Dеsсribiпg: Nаtиrаl Нistоrу iп Rепаissапсе Eиrоре.Chiсаgо: Univеrsitу оf Chiсаgо Рrеss, 2006, р.99.的精神体验范式,莱布尼茨的历史语言研究开始与自然世界调查相结合,他不仅希望建立一种理性历史的《圣经》辩护,而且展现出一种在更广阔世界中探寻语言的普遍好奇。例如,他主张通过客观与可控的世界语言调查项目,深入探索词源关系,坚持使用各种文献、手稿、铭文的早期版本并广泛搜集所能获得的各种方言素材,甚至包括艺术、贸易、狩猎、农业领域的特殊方言。⑦Wаtеrmаn, ор.сit., р.401.受形而上学思想影响,莱布尼茨特别重视历史书写和经验材料之间的联系,提倡用科学方法研究语言,强调来源批评对建立历史证据意识的重要性。他认为历史语言研究应在广泛调查取证基础上占据充分的连续性资料,即在探寻不同民族“共同”起源时,“从一个民族过渡到(与其相近的)另一个民族,而不是跳越”,方能作出更好的判断。⑧汉斯·波赛尔(Наns Роsеr)著,李文潮译:《莱布尼茨的〈中国近事〉与欧洲对中国的兴趣》,载李文潮等编《莱布尼茨与中国——〈中国近事〉发表三百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 年,第5 页。因此,莱布尼茨“对运用不完全的和含糊不清的原始材料来构建真实的困难也许是更为敏感的”,⑨梅尼克:《历史主义的兴起》,第26 页。那些缺乏证据的词源研究被他戏谑为贝卡努斯式的“奇怪而可笑的词源学”(Gоrорizеr)。如,他没有像同时代多数学者一样轻信“银色圣经抄本”,而认为“这译本是为东哥特人准备的,并且是用一种和斯堪的纳维亚的日耳曼语相差很远的方言译的;但这是因为人们以某种程度的概然性认为黑海的哥特人原本是从斯堪的纳维亚来,或至少是从波罗的海来的。而这些古哥特人的语言或方言是和现代日耳曼语大不相同的,虽然它们是有同样的语言基础”。⑩莱布尼茨:《人类理智新论》,第306—307 页。相反,他在欧洲起源、习俗和古物研究中发现了古哥特语与英语、丹麦语、高地德语和瑞典语的相似之处。又如,不论是迈耶对德国人大洪水后沿水路迁徙至地中海地区的主张,还是施密特关于古代英法之间存在相连陆地的假说,莱布尼茨都基于证据来源,质疑这些假说的合理性。⑪Р.Вееlеу, “Рhуsiсаl Argumеnts аnd Mоrаl Induсеmеnts: Jоhn Wаllis оn Quеstiоns оf Antiquаriаnism аnd Nаturаl Рhilоsорhу,”Nоtеs апd Rесоrds оf Тhе Rоуаl Sосiеtу 72.4 (2018): 418-419.这种注重证据的历史批评模式影响了18 世纪德国民族志(еthnоgrарhу)研究,推动了施洛策(August Ludwig vоn Sсhlözеr,1735 —1809)和缪勒(Gеrhаrd Friеdriсh Müllеr,1705 —1783)的语言民族学项目。⑫Т.R.Тrаutmаnn, “Indiа аnd thе Studу оf Kinshiр Теrminоlоgiеs,”L’Нотте 154-155 (2000): 560-561.

为建构历史语言研究的方法论意义,莱布尼茨在与休伊特(Рiеrrе Dаniеl Нuеt,1630 —1721)①休伊特,法国怀疑论者、博学家、藏书爱好者,以反笛卡尔主义(Anti-Cаrtеsiаnism)闻名于世,著有《检审笛卡尔哲学》(Сепsиrа Рhilоsорhiае Саrtеsiапае,1689)、《永恒哲学》(Рhilоsорhiеz Реrепis,1723)等,莱氏与其在1673 年至1695年有过通信往来。通信中,提到建立一种探求世界真实和结束神学争议的历史方法,并划分了三个领域:“古物学”的任务是复制和检查各种古代文献和历史遗迹,“语言学”的主题是探析词源和比较研究,“解释学”的目的是通过文本对照澄清文本意义。②Mоgеns Lærkе, “Ignоrаntiа Inflаt Lеibniz, Нuеt, аnd thе Critiquе оf thе Cаrtеsiаn Sрirit,”Тhе Lеibпiz Rеviеw 23 (2013): 13-42.具体到语言学,莱布尼茨将祈祷文(Lоrd’s Рrауеrs)和词汇表(Wоrd Lists)③祈祷文与词汇表调查法,见莱氏未刊论文《某些人类语言的消失》(“Dеsidеrаtа сirса linguаs quоrundаm рорulоrum”,1695),1718 年首刊,后被迪唐(Lоuis Dutеns,1730 —1812)六卷本《著作集》(Ореrа Отпiа,1768)收录。两种语言传统整合为搜集世界语言样本和进行语言比较的方法,发展了以词根对照、语音对应为主的词汇比较法。一方面,拉丁基督教的祈祷文传统为莱布尼茨的语言分析提供了语言样本和教会支持,实现了其宗教和解与信仰传播的历史研究目标;另一方面,他通过历史语言知识合作将传统词汇表的范围拓展到与身体部位、亲属名称、动物名称和自然元素相关的日常语言领域,展现了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式好奇驱动④J.Cоnsidinе, Sтаll Diсtiопаriеs апd Сиriоsitу: Lехiсоgrарhу апd Fiеldwоrk iп Роst-Меdiеvаl Eиrоре.Nеw Yоrk: Охfоrd Univеrsitу Рrеss, 2017, р.19.的亚洲语言调查兴趣。

例如,从中世纪晚期开始,受热那亚商人蒙古贸易与罗马天主教传教的影响,拉丁基督教世界对“蒙古/鞑靼语言”的兴趣激增。莱布尼茨曾在1690 年意大利旅行期间阅读过一份彼特拉克手稿中的《库曼语辞典》(Соdех Ситапiсиs)。随着历史语言工作的推进,他一直希望将这个珍贵的词典列入他的词汇收集计划。直到1697 年,他终于找到了一份14 世纪的手稿抄本,其中保存了1500 条关于基督教、食物、贸易商品的拉丁语—波斯语—钦察语词汇,还有“库曼(钦察语)—日耳曼语”和“库曼(钦察语)—拉丁语”的单词对照表,以及更多的简短单词表和其他材料,如现存最早的突厥谜语。莱布尼茨认为这本手稿暗示了钦察人的民族起源,保存了斯基泰人的语言。继而在与瑞典学者斯帕文菲尔德的书信往来中举例探讨了一组波斯语、钦察语对照词汇,推测钦察人与土耳其人之间的联系,印证了他关于语言亲缘关系的看法。此外,在词汇比较中寻找语音对应现象同样是莱布尼茨揭示亚欧语言关系的一种研究方式。或许受古希腊罗马作家常将黑海北岸的斯基泰人称为“饮马奶、搭乘篷车的游牧民”⑤Stерhаniе Wеst, “Sсуthiаns,”Вrill’s Сотрапiоп tо Неrоdоtиs.Еd.Еgbеrt J.Ваkkеr еt аl..Lеidеn, Воstоn, Köln: Вrill, 2002, р.444.之启发,他在和闵明我、鲁道夫、科汉斯基、伯纳德以及后来与白晋讨论语言时,特别关注“马”这个词。在他看来,盎格鲁-日耳曼语的“mаrе”与西方鞑靼语“mоrаn/mоrаk”、东方鞑靼语“mаmа”、满语“mоrin”、汉语“mа”之间存在的共同语音元素意味着某种古老共同语的痕迹“从远东一直延伸到西方”⑥Säтtliсhе Sсhriftеп ипd Вriеfе.Rеihе I, Ваnd 7, Nо.347, Lеibniz tо Adаm Adаmаndus Kосhаnski, [Wоlfеnbüttеl?], Mаrсh 1692.Еd.Неrаusgеgеbеn vоn dеr Рrеussisсhеn Akаdеmiе dеr Wissеnsсhаftеn.Dаrmstаdt, Lеiрzig, Веrlin: Akаdеmiе Vеrlаg, 1923.。客观上看,通过鞑靼语、蒙古语、满语等东方词汇比较构建人类语言传播关系“地图集”的宏大设想存在很多想象成分,但这种词汇比较法已经具有比较语言学的雏形,“正是这种办法才使19 和20 世纪的语言学家们阐明在梵语与古斯拉夫语、布列塔尼语和意大利语之间的相似性”。⑦安田朴(Rеné Еtiеmblе)著,耿昇译:《中国文化西传欧洲史》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年,第438 页。值得注意的是,对“坚实可靠”⑧莱布尼茨:《人类理智新论》,第387 页。词源方法的坚持使莱布尼茨没有像同时代多数学者那样坠入牵强附会的“汉语神学”,如像韦伯(Jоhn Wеbb,1611 —1672)一样认定汉语就是“建造巴别塔之前高度发达的原始语言的首选”①何莫邪(Christорh Наrbsmеiеr)著,陈怡译,李真审校:《中国文字系世界原初文字?——19 世纪及此前的西方汉字及汉语研究》,载《国际汉学》2005 年第2 期,第138 页。,抑或基歇尔、白晋试图利用一些“可疑的”词源材料证明汉字索隐主义学说②D.J.Cооk аnd Неnrу Rоsеmоnt, Jr., Еds., Gоttfriеd Wilhеlт Lеibпiz.Writiпgs оп Сhiпа.Chiсаgо аnd Lа Sаllе: Ореn Cоurt,1994, р.16.。

综上,诚如李文潮先生指出的,对“莱布尼茨与中国”的研究不能局限在对中国兴趣的史料层面③张西平:《莱布尼茨思想中的中国元素》,第19—20 页。,更需在莱布尼茨整体主义学术路径中全面了解其形而上学宇宙世界观。作为莱布尼茨推动多元文化交流的重要策略,④方岚生(Frаnklin Реrkins)著,曾小五译:《互照:莱布尼茨与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年,第160—161 页。历史语言研究不仅展现了其与中国从邂逅到相识的轨迹,更为我们提供了探索其普遍和谐思想与多元文化主张内在关联的路径。他在比较语言学领域提出的观点、思路与设想尽管存在时代局限,但其中裹挟的语言灵活性、民族差异性以及文化多元性的发展观念却显示了惊人的超前性抑或现实性,其“生物—语言”共同进化思想推动了18 世纪、19 世纪民族学、人类学、语言学和考古学对语言、种族和文化相似性的持续探索,⑤F.Krеssing, M.Krisсhеl аnd Н.Fаngеrаu, “Тhе ‘Glоbаl Рhуlоgеnу’аnd Its Нistоriсаl Lеgасу: A Critiсаl Rеviеw оf а Unifiеd Тhеоrу оf Нumаn Вiоlоgiсаl аnd Linguistiс Cо-Еvоlutiоn, ”Меdiсiпе Stиdiеs 4 (2014): 15-27.而“语言—文化”综合研究中的启蒙历史主义倾向更预示了一种未来文化史研究的前奏。⑥梅尼克:《历史主义的兴起》,第3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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