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茶”与“止酒”
——兼论人生矛盾
2023-12-14蔡旖旎
蔡旖旎
(上海应用技术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1418)
茶与酒在我国传统文化中都占据着重要位置,在古老的中华神话传说中上古神农氏将茶带入人的生活中,而酒的兴起,传说与夏代的仪狄相关。茶与酒,二者各自的特征泾渭分明,一个是严谨内敛,一个是慷慨激昂,一个温柔婉约,一个恣意疏狂,同时又都与中国人的生活有非常紧密的联系。南宋大诗人陆游甚爱茶,他自比陆羽,一生写了几百首茶诗,以“桑苎家风”自称,陆游的茶诗中伴随特色佳茗还有生活情趣、地理历史、环境风物,常能让人反复咀嚼,引发思考。从一首《试茶》说起:“强饭年来幸未衰,睡魔百万要支持。难从陆羽毁茶论,宁和陶潜止酒诗。乳井帘泉方遍试,柘罗铜碾雅相宜。山僧剥啄知谁报?正是松风欲动时。”诗中用到的陆羽毁茶和陶潜止酒两个典故大有趣味。
陆羽,民间尊为“茶圣”,《新唐书》中记载他“嗜茶,著经三篇,言茶之源、之法、之具尤备,天下益知饮茶矣。”[1]自陆羽的《茶经》面世,茶开始从百姓生活中的必不可少食用饮品发展成中国人生活中日用而不自觉的一种文化,后人封陆羽为“茶圣”,茶圣著《毁茶论》,自然耐人寻味。同样的,史上记载陶渊明一生嗜酒如命,他说自己“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陶渊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据统计陶诗文中五分之二有酒,尤以《饮酒》二十首最为突出。嗜酒的靖节先生下定决心止酒,想必是经过了充分的思想斗争和反复尝试。爱茶——毁茶,嗜酒——止酒,鲜活的生活百态之中蕴含着无处不在的人生矛盾。
1 茶事活动矛盾的存在
矛盾伴随着人的一生,对于人生矛盾,懵懂或理解、直面或回避、接受及解决是人生的主旋律,人生矛盾有各种类别、各种形式,从人自身来看,人的欲望与能力、理智与感情、理想和现实之间都存在着矛盾;从人与外部环境的关系来看,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也都存在着矛盾;从当前与长远的时间维度来看,现在与未来之间也有矛盾的存在。
从表面上看,陶渊明爱酒与止酒是他人生中一对爱而不可的矛盾,是人本我的欲望与自我意识的理智之间的矛盾,“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己”,尽管知道过分饮酒对身体的危害,还是无法控制自己饮酒的欲望,没有酒生活了无乐趣,以至于“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连生活中的基本活动吃饭睡觉都受到了影响。居、游、闲、逸均可以有止,可以辞官,可以守穷,独独不可一日无酒,不但戒不了酒,反而是豪饮无度,不喝酒甚至连经脉气血都感觉不畅。“好味止园葵,大懽止稚子”,食与欢都有界限,唯有饮酒毫无节制。诗人以幽默诙谐的语言明白地表达了自己对于酒的依恋。往深层次看,表面上是于酒之依赖和戒除之间的矛盾,实则是诗人清醒面对乱世与混沌度日两种生活态度的纠结,是积极入世与消极避世之间的矛盾。魏晋时期战乱频仍、士族文人目击衰乱,或隐逸、或放纵、或清谈、或尚玄,有记载说陶渊明因“刘裕移晋祚,耻不复仕,号五柳先生”[2],诗人在《饮酒》其七中写道“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他选择的是吟诗解忧,借酒抒愤的生活方式,酒是陶渊明用以遁世的面具和屏障。当然,诗人明白逃避现实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下定决心戒酒了。而且“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涘。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所以有学者认为,“陶渊明的饮酒,对人世社会好像是消极的,但他的人格却是积极的”[3]。
“止酒”是真的要戒酒,而“毁茶”的意思就复杂得多了,萦绕在其间的矛盾是层层叠加的。陆羽把对茶的热爱凝结为一部历时二十六年得以完成的茶叶百科全书《茶经》,这部《茶经》从茶叶的源流,种类,采摘、制作工艺,烹煮、饮用方法,乃至茶的衍生品茶具的比较,扩展到茶事活动的历史及现状,形成了一整套茶学、茶艺、茶道思想,使茶这一种普通植物在中国人开门七件事中牢牢占据了一席之地;使茶艺从一种技艺层面的“杂学”登堂入室,有了养心悦性、净化灵魂的精神属性;使茶文化中融入了中国人的精神品格,为日后茶作为中国名片征服世界奠定了基础。关于陆羽著《毁茶论》,《新唐书》中如是记载:“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次临淮,知伯熊善煮茶,召之,伯熊执器前,季卿为再举杯。至江南,又有荐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挈具而入,季卿不为礼,羽愧之,更著《毁茶论》。”[4]《毁茶论》今已佚失,我们只能依据著述中现存的文字做一些合理的猜测。御史大夫李季卿在茶事活动中对两位茶人予以区别对待,对于常伯熊,《封氏闻见记》中记载:“伯熊著黄衫、戴乌纱帽,手执茶器,口通茶名,区分指点,左右刮目”[5]。而陆羽前来,“身衣野服,随茶具而入。既坐,教摊如伯熊故事,李公心鄙之。茶毕,命奴子取钱三十文酬煎茶博士。鸿渐游江介,通狎胜流,及此羞愧,复著《毁茶论》”[5]。如果说李季卿因常伯熊郑重着装与陆羽不事修饰形成对比而鄙夷陆羽,那么陆羽的毁茶论应当着力于对如季卿大夫之流的茶事外行人不能博兴茶文化的批驳,也就是说茶文化的推广面临着一方面需要更多的人参与其中不断扩大影响,一方面难保有人滥竽充数而使茶文化偏移了发展方向;如果说陆羽认为常伯熊注重茶艺展示铺排而忽略了茶本身,那么毁茶论应当着力于茶艺活动与茶本身二者谁主谁次、孰轻孰重的分析和论述,以物至境,以器载道,这是属于内容与形式之间的矛盾;还有可能是因为陆羽在这次茶事活动中发现茶、水、器、艺等某一项“不到位”,认为本来是美妙的茶事活动被毁了,这是属于整体与局部之间的矛盾。
2 解决矛盾的方式
人在生活中会遇到各种不同类型的矛盾,解决矛盾的方式过程结果大相径庭。正确看待矛盾,分清主次,始终抓住主要矛盾,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向。方向正确了,需要一如既往坚持下去,不被困难吓倒,不为诱惑干扰,然后选择适合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茶自先秦时期被发现以来,先被作为食物、药物开发出相应的作用和功能,逐渐从实用价值跃升到精神价值的层级上,茶饮带上了哲思,茶文化逐渐形成,“毁茶”故事发生在茶文化源起阶段,与茶文化相关的各种观点相互交织和碰撞,其中的主要矛盾当属内容和形式之间的矛盾,任何事物既有其内容,也有其形式,不存在无内容的形式,也没有无形式的内容,二者之间的关系是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为内容服务,还要随着内容的变化而变化。同时形式对内容又有反作用,形式适合内容,会促进内容的发展,形式不适合内容,则阻碍内容的发展。如果形式跟不上内容的变化,落后于内容,就会造成新的内容与旧的形式之间形成新的矛盾;同样,如果在内容与形式之间过度偏重形式,就会出现喧宾夺主的情况,使得偏离了事物发展的根本方向。在茶文化源起阶段这一桩“毁茶”故事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围绕茶这一主题而出现的内容与形式之间的矛盾时,二人解决的方式和结果有所不同,值得我们细加思量。
常伯熊与“茶圣”陆羽是同时代人,也因茶而享有盛名,《唐国史补》中记载“常鲁公(伯熊)使西蕃,烹茶帐中,赞普问曰:‘此为何物?’鲁公曰:‘涤烦疗渴,所谓茶也。’”[6]茶的别名“涤烦子”便由此而来。《封氏闻见记》记载:“有常伯熊者,又因鸿渐之论广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7]可以得知,一方面,常伯熊在茶文化推广过程中是做出过贡献的,他深入研究陆羽的茶专著,在茶饮基础上开发出包含水、火、器、具并辅之以一定的姿态、语言、服饰等一整套程式,并亲自操演,御史大夫李季卿正是见识了常伯熊一面对茶如数家珍,一面手上煎冲泡饮技艺精湛,故对他大加赞赏。另一方面,从有限的记载中我们推测,常伯熊对茶艺更为偏重,而对于茶本身,除了作为“涤烦疗渴”之物以外未作深入了解,以茶解渴,饮茶没有节制。晚年受疾病困扰,在常伯熊本人看来似乎是茶喝多了的缘故,《封氏闻见记》中记载”伯熊饮茶过度,遂患风气,晚节亦不劝人多饮也。”[8]。陆羽在《茶经》中也有“采不时,造不精,杂以卉,莽饮之成疾,茶为累也”[9]一说。从潜心设计茶饮程式,不遗余力致力于茶的推广,到晚年不劝人多饮,常伯熊用人生经历认识到在”茶之为饮”与”茶饮形式”这一对矛盾中偏重形式,未能尽早在内容方面下大功夫,致使自身体验到了这一对矛盾的激化,晚年“不劝人多饮”表现出常伯熊对这一对矛盾的再认识,并以自身遭遇警示世人。当然,今天茶已被世界各国公认为是天然的健康饮料。研究表明,茶中含有多种维他命、茶素、精油、氟素等成份,有明目、清脑、利尿等功能,现代科学已经证明茶在医学上有一定功效,适当饮茶能延年益寿。
与之相比,陆羽对于茶的研究鞭辟入里,把对茶叶的浓厚兴趣落实到实地调查研究,用半生心血浇灌出世界上第一部茶叶专著《茶经》。上文中常伯熊擅长的方面主要集中在陆羽《茶经》中第五章——五之煮——这一部分,也就是说,属于形式范畴的饮茶程式在陆羽的茶业体系中是其中一个组成部分。通篇读来,陆羽传播茶文化的根本目的是将茶的性状、品质、产地、栽培、采摘、炮制、烹饮、以及上述活动所用的器具等形成统一,在陆羽看来,内容与形式之间不仅应该是统一的,还要随时间地点变化而做相应的调整,举例说来,茶艺虽有固定程式,《茶经》九之略中讲到,“若松间石上可坐”、“若瞰泉临涧”、“若五人已下”、“若援藟跻嵒,引絙入洞”等不同情况下相应都有一些工具、工艺可以省略,“但城邑之中,王公之门,二十四器阙一则茶废矣”,在城邑之中,王公宅邸内饮茶,二十四种茶器哪怕缺少一样都会影响了吃茶的雅兴。可见,陆羽倡导的是不仅要讲究饮茶的仪式感,而且提倡茶饮的仪式应当宜时、宜境、宜事,也就是内容与形式应当和谐有机融为一体。
3 饮茶活动过程的形式
中国茶文化通过饮茶活动过程体验实现了内容与形式、整体与部分、物质与精神的相互统一。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形成了重精神的优良传统,形成了对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关系的独到理解。陆羽爱茶要“毁茶”,陶渊明嗜酒又“止酒”,根本上都是对精神生活的崇尚。陶渊明说“富贵非吾愿”[10],他植杖耘籽,忘怀得志,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面对“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11]的生活条件,陶渊明只有三个字“晏如也”[11]。陆羽认为“天育万物,皆有至妙。人之所工,但猎浅易”,世事萬物都有其精妙处,人难以洞悉其中万一,陆羽对茶爱到极致,不吝溢美之词,说“茶之为用”,“与醍醐甘露抗衡也”[9]。基于热爱,陆羽心无旁骛,坚守钻研茶事这一执念,遍历长江中下游和淮河流域的种茶山场,结交茶人为友,考察搜集了大量第一手茶叶产制资料,还积累了丰富的品泉鉴水的经验。其人生之路一点点拓宽,有了积累、结识了志趣相投的朋友,为农人喜爱,为志趣相和者赏识,唐代宗曾下诏拜其为太子文学,又徙太常寺太祝,但陆羽都未就职,他“结庐苕溪之滨,闭关对书”[11],全情投入写作《茶经》。他在一首《六羡歌》中写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普通人求之不得的荣华富贵或是宦海经历,陆羽都不为所惑,他的生活志趣一方面以文取胜,死后又以茶学方面的卓异成就闻名于世。
中华民族历史中重精神的代表人物俯仰皆是,有“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有“道德当身,故不以物惑”的管仲,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即便人不堪其忧,自己也不改其乐的颜回,孔子讲“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指出“义”是人物质生活与精神世界之间的精要。守大节重大义尤其是中华民族热血儿郎的精神底色,前文中陆游的《试茶》诗中,引用止酒与毁茶的典故应该就是取字面意思,说自己爱茶不吃酒罢了,陆游因为收复山河的理想总无法得以实现,这种苦闷通过对茶的热爱、精通以及痴迷中得到了释放,茶成了能够调和陆游的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特殊寄托。梁启超《读陆放翁集》诗赞陆游“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12]我们在陆游的诗文中总能感受到“位卑未敢忘忧国”大义大勇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