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语境下《漫长的告别》的电影改编
2023-12-13刘俣
刘俣
(湖南信息职业技术学院)
1973年,美国“硬汉派”侦探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的代表作《漫长的告别》,经由好莱坞名导罗伯特·奥特曼之手改编为同名电影。由于对原著小说所作的变动很大,甚至于很多地方与原作完全相反,使得影片招致了评论界的一些批评。然而,改编是否忠实于原著,并非评判改编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甚至也并非必要的标准。就本片而言,奥特曼为什么要这样改编、其改编达到了什么效果,才是更值得关注的问题。从历史文化语境来看,奥特曼的改编,事实上意在对当时作为文化主导的后现代主义作出回应和反抗,并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其目标。
一、电影改编的后现代主义背景
评论界通常将《漫长的告别》视为“新黑色电影”的重要作品。威廉·鲁尔认为,相对于古典好莱坞时期充满对当代社会之关切与批评的黑色电影,新黑色电影在捕捉不断变化的社会现实方面变得越来越无能[1]5。一方面,许多新黑色电影的时代背景都设置在过去,充满了怀旧感;另一方面,即使是那些讲述当代故事的电影,似乎也只是对老套路的重演,与当下基本没有关系。更重要的是,尽管新黑色电影往往与过去密切相关,但它们对过去的表现也是有问题的:它们往往只是黑色电影风格或形式的大杂烩,而没有任何社会意义。
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现象可以解释为类型发展的结果:随着类型的发展,它的自反性越来越强,而且逐渐从重视社会价值转向重视形式美学价值[2]。然而,这种现象并非黑色电影所独有,而是整个文化领域的普遍现象,它深层原因在于后现代主义的盛行。根据詹明信(Jameson)的说法,由于西方社会从垄断资本主义步入晚期资本主义,后现代主义在20世纪50年代末或60年代初随之而生,而无法表征现在和过去正是后现代主义的特点[3]1。詹明信将后现代的这一特征称为“历史性的弱化”,它在形式和美学上的表现是拼贴和怀旧等后现代技法的盛行[3]6。
在此背景下,《漫长的告别》的影视化改编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案例。小说所描述的“现在”已经成为过去,而改编者发现他们处在一个后现代的语境中,使得现在几乎无法被表现,除了像后现代主义的种种“规范”靠拢,他们似乎别无选择。然而,后现代主义,正如詹明信所定义的那样,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主导”[3]9,而主导并不是全部,所以它并不排除从属的甚至颠覆性的存在。事实上,詹明信自己曾经说过,后现代主义可以通过后现代主义的方法顺势而解,通过把这些方法运用到极限,我们可以重新获得一些真正的历史感[3]42。此外,詹明信还承认,这种顺势疗法的策略并不一定是唯一可行的路径[3]44。本文将分析《漫长的告别》的改编是如何从顺势(homeopathically)和“逆势”(allopathically)两方面实现对后现代主义的颠覆:它通过拼贴消解拼贴,通过反怀旧逆转怀旧,进而获得一种真正的历史性。
二、后现代拼贴的顺势消解
詹姆森认为,拼贴(pastiche)与戏仿(parody)截然不同。戏仿是别有用心的、讽刺的、引人发笑的,但拼贴是完全中立的。戏仿通过夸大原作中偏离语言规范的方面或特征而引发笑声,而在后现代社会中这样的规范并不存在。因此,他称拼贴为“空洞的戏仿,一尊瞎眼的雕像”[3]202。拼贴的无所不在表明,历史性(historicity)已经被建筑史学家所说的“历史主义”(historicism)所取代。历史性是对于我们当下的切身经验的表征,而历史主义则只是对过去所有风格的杂糅、随机征用[3]202。当T.S.艾略特自信地谈到一种“历史感”时,它使作家意识到过去,意识到“从荷马开始的整个欧洲文学以及其本国的文学”,也非常敏锐地意识到“他在历史中的位置,他自己的当代性”[3]198而在后现代的世界中,不仅现在,而且过去也变得遥不可及。后现代的拼贴把过去变成了“众多图像的集合,各种各样的摄影拟像”,变成了“一系列枯燥的景观”;作为所指的过去被悬置,然后被完全抹除,留给我们的只有文本[3]203。
由于电影只有很短的历史,后现代电影并没有那么多的材料可供拼贴。但由于黑色电影是一种风格突出的电影类型,因此在所谓的新黑色电影中,拼贴往往极为显眼[4]。在改编《漫长的告别》时,改编者也采用了拼贴的手法,但他们把它推向了极端,最终导致了对它的颠覆。
首先,影片自由地运用了古典好莱坞时期硬汉派小说和黑色电影的经典元素,尽管它的时间背景是1970年代。观众看到了熟悉的主人公——硬汉侦探菲利普·马洛,他是一个高尚的骑士,在一个堕落的世界里破解谋杀案并维护道德;他甚至开着一辆1948年款林肯大陆,并且仍然只收取很低廉的服务费用——每天50美元,其他费用报销。当然,还有“蛇蝎美人”艾琳·韦德所代表的厌女症,毫无疑问她会试图勾引这位私家侦探。还有残忍的歹徒、罪犯以及腐败的警察,他们威胁并试图殴打马洛。还有主人公带领我们走过的洛杉矶的黑暗街道——类似的元素还可以列举更多。
上述特点可以在大多数新黑色电影中找到,但《漫长的告别》中对拼贴的使用与众不同的是,它比其他电影走得远。事实上,这部电影大量使用了黑色电影的流行形象。例如,影片中的一名保安对黑色电影明星进行了模仿,如《双重赔偿》中的芭芭拉·斯坦威克和加里·格兰特,他是钱德勒严重扮演菲利普·马洛的第一人选。在马洛试图让把一只狗赶走的场景中,他叫它“阿斯塔”,这是达希尔·哈米特《瘦子》系列中的私家侦探尼克的狗的名字。此外,影片最后,马洛走在一条长长的道路上,两旁都是树,而艾琳在一辆吉普车上朝他驶来,但当他们相遇时,他们假装没有看到对方。这个镜头几乎完全复制了经典黑色电影《第三人》的著名结局。另一个有趣的例子是,史蒂夫·麦奎因本来要客串山姆·斯佩德(《马耳他之鹰》中的私家侦探),与马洛一起乘电梯上楼,只是这一幕没有被纳入成片。
事实上,该片的拼贴远远超出了黑色电影的范畴。除了芭芭拉·斯坦威克和加里·格兰特,保安还模仿了詹姆斯·斯图尔特和沃尔特·布伦南。在影片的最后一幕中,马洛来到一个墨西哥小镇,这个小镇看起来就像美国西部,他像西部片中的主角一样,射杀了他的朋友特里·伦诺克斯。然后,在前文提到过的场景中,在经过艾琳身边后,他遇到了一位老妇人,并与她共舞,这让人想起了著名的音乐片《雨中曲》;在背景音乐中,我们听到了《好莱坞万岁》,这是1937年另一部音乐片《好莱坞酒店》中的歌曲。这样的例子在影片中比比皆是,此处再举一例:影片中的畅销书作家罗杰·韦德,显然是以海明威为原型的。
因此,与《唐人街》等电影不同,《漫长的告别》以一种近乎暴力的方式将其对拼贴的使用推向极致。观众可说是被迫达成这样的认识:对过去图像的大杂烩,并不指向真实的历史,它们只是没有所指的拟像,就像影片的主题曲一样,它经历了无数次的重新编排,几乎被用于所有的场合——在广播中,作为门铃,甚至作为墨西哥葬礼上乐队演奏的挽歌;这些图像已经成为漂浮和无意义的表象。因此,影片采取顺势的手法,通过对拼贴的使用,对拼贴进行了批判,观众由此得以站在批判的距离上,重新审视他们所处的后现代境遇。
三、对抗后现代怀旧
按照詹明信的说法,无所不在的拼贴和历史主义并不是冷漠的;相反,它们体现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怀旧[3]203。他认为,面对终极对象——我们的社会、历史和存在层面的当下,以及作为“所指”的过去——后现代主义的“怀旧”艺术语言显然与真正的历史性不相容。他以所谓的怀旧电影为例,指出它们只是通过怀旧风格的影像以及一些时代标签来营造一种年代感,但却缺乏对于真正的“历史内容”的表征。此外,怀旧使我们更难接近现在,更难“表征我们当下的经验”[3]205。然而,尽管《漫长的告别》使用了拼贴的形式,但上文的分析已经表明,它最终被顺势颠覆了,这表明在这部电影中,不可能存在后现代的怀旧情绪。事实上,由于拼贴的也已颠覆,影片能够以公开的反怀旧的方式呈现,因此我们可以说它是以逆势(对抗疗法)的方式消解了怀旧。
这部电影的反怀旧性首先表现在对菲利普·马洛(由埃利奥特·古尔德扮演)的表现上。许多评论家认为古尔德演得很不到位,但这恰恰是导演奥特曼的意图。事实上,他同意执导这部电影的条件就是让古尔德出演这个角色。古尔德的明星形象“以一种反叛的、新型的男性气质为中心,这种气质与当时鲜明的反体制、反越战、性解放的青年文化相呼应”[1]154,这与钱德勒的小说和古典好莱坞时期黑色电影中的硬汉侦探形象大相径庭。换言之,这一选角,其所指向的是现在而非过去。在电影中,马洛也与老一代的私家侦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片中不再有诙谐的对话和旁白,我们只听到马洛不断地跟自己或是他的猫说话。此外,他身上很少有称得上“硬汉”的地方,他的口头禅是“我没意见”。他对女性没有兴趣,在他和“蛇蝎美人”艾琳·韦德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在影片的最后,马洛突然射杀了好友特里·伦诺克斯,这也与原版马洛的行事风格完全相反。
诚然,在马洛身上我们可以找到古典私家侦探的一些特征,但这些特征的呈现基本上是不合时宜的。他是影片中唯一一个西装外套、休闲裤和领带混搭的人,而其他人则穿着随意,符合1970年代的时尚。他在影片的每个场景中都吸烟,而吸烟虽然在战后的电影中是时尚和迷人的,但在70年代却不再如此。像那名保安一样,他不断地提到老电影,但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此外,如前所述,他开着一辆1948年的林肯大陆,收费也远低于1970年代的合理水平。简言之,他成了奥特曼所说的“瑞普·凡·马洛”。像瑞普·凡·温克尔一样,他睡了20年——这部电影是在钱德勒的小说出版20年后拍摄的[5]——电影一开始,他就在一个他不适应的世界里醒来了。与其说马洛唤起了一种怀旧感,不如说马洛,以及与过去有关的一切,都是为了向我们揭示这种怀旧的荒诞性。
该片的场面调度和摄影也拒绝后现代的怀旧主义,而是着力将其当代性凸显出来。洛杉矶的高楼大厦、超市、服装和化妆、汽车、嬉皮士女孩、人们的谈话方式等等——所有这些都毫无疑问地表明,影片发生在1970年代。此外,影片巧妙地采用了与黑色电影传统相悖的技巧。在摄影方面,相比于古典黑色电影的高对比度、强烈的阴影,以及许多新黑色电影那种看起来像褪色的老照片、能够唤起人们怀旧情绪的温暖色调,该片摄影师刻意使用了一种“后闪”(post-flashing)技术,影像中的大部分颜色被抽离,强度被降低,使得影片呈现出一种苍白暗淡的质感,看起来像是被抽走了活力。此外,摄影机不再追求精巧的构图,而是不断游移,片中充满了奥特曼白标志性的、几乎是任意的平移和变焦镜头。这些都使得观众无法进入到怀旧的情绪之中,而是迫使他们直面其身处时代的种种问题。
四、结语
《漫长的告别》引导我们以积极的方式体验历史,重新获得那种真正的历史性。以顺势和逆势并采的方式,这部电影成功地颠覆了后现代主义拼贴和怀旧,以及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虽然是对现代主义文本的后现代主义改编,但这部电影实际上忠实于钱德勒的小说和早期的黑色电影作品,因为它们都是“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人们常说,只不过是现代社会的现实主义;同样,《漫长的告别》也实现了一种现实主义,因为它迫使我们“意识到一种新的、未曾有过的历史情境”,在这种情境下,“我们注定只能通过我们自己的流行图像和历史的拟像来寻求历史,这历史本身永远遥不可及”[3]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