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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 穹

2023-12-12蒋林

青年作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张杰楼顶房子

林旭把水壶、饭盒从背包里拿出来,放在厨房的灶台上,转身来到阳台取衣服、裤子,以及那双褪色的运动鞋。鞋子还未干透,手指上有些湿润。秋日的夕阳挂在楼顶,像个熟透了的大柿子。他仰起头,望向天际。七层高的旧房子,被几十层高的楼房重重包围。阳台做了防护栏,像个笼子。楼房和天空,被铝合金护栏切分成大小相同的长方形。

“妈,帮我把饭盒洗了。”林旭转身回卧室,准备换衣服,“我出去一下,不在家里吃饭。”

林旭的妈妈是个环卫工人,负责这个破败小区所有楼道的清洁卫生。每天上楼下楼,从一个单元钻进另一个单元。一个月能挣2600元,她很满足。前两年不觉得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疲惫在她身上悄然出现。上楼时双腿有些酸,下楼时两只脚开始颤。老腰使不上力,脚掌踩在地上有些空。

“你要去哪里?”妈妈问。转而,她又说:“早点回来。”

林旭“嗯”了一声,噌噌噌小跑下楼。

暮色洒下来,街道暗了些。林旭骑着电动车,朝东光小区奔去。上班下班跑了几十公里,电动车电量明显不足,慢腾腾的,像个极度虚弱的病人。

林旭要去见一个经常见的人,要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

半个小时后,林旭到达约定的地方——一间普通的茶楼。

张杰是林旭的老朋友,从当装修工学徒,到各自单干承包家装,这些年來他们都相互支持。林旭没有承接业务时,就到张杰的工地上干活。张杰需要活儿了,就到林旭那里做段时间。如果两人都处于业务空窗期,就约在一起逛街。俩人走街串巷,漫无目的。累了,就在路边小摊点几个菜,喝几瓶啤酒。这个城市太大了,成百上千个日夜过去,他们依然感到陌生。

林旭要了一杯素茶,与张杰一样。茶楼里很安静,除了林旭和张杰,还有一对中年男女靠窗而坐。林旭刚坐下来,张杰就开始描述那套房子。厨房、餐厅、客厅、卧室、走廊,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他又感叹了一句,客厅不大,做不出花样来,阳台偏小,装上防护栏就成了个笼子。

“照片呢?”林旭盯着杯子里飘忽不定的茶叶,一字一句地问道。

张杰摸出手机打开相册,递给林旭。他说:“不但有照片,还有视频。”

一部三年前生产的老款手机,屏幕已经碎裂,缝隙里有灰尘。林旭左手捏手机,右手一张张滑动。每滑动一下,他的眼神就亮一些,瘦削的脸颊上,笑容就多一些。最后,他把手机还给张杰,靠在沙发上开心大笑。半晌,他收起笑,说道:“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你就别问了。”

“她知道吗?”

“这个你也别问了吧。”林旭站起来,招呼服务员买单。接着,他近乎恳求地说道:“接下来所有事情,都还得靠你配合。干完后,我请你喝酒。”

“不想再喝啤酒了。”

“那就给你买瓶白酒。”

回家路上,林旭神采飞扬。二十八年来,他觉得眼下做的这件事,最有意义。这样想着,又有些莫名的伤感,眼眶蓦然湿润,泪水在晚风里滑落。离家大约还有一公里时,电动车缓缓停下。没电了,走不动了。他索性下来,推着车子前行。别看平常骑着车子很顺溜,真推起来时,才发现这家伙异常沉重,而且不听使唤。才走几百米,汗水便流下来,将之前的泪痕完全覆盖。

林旭没有开门进屋,而是径直走到楼顶。

楼道很窄,堆满了各种废弃杂物。听说这幢房子修建于二十年前,那时候林旭还在乡下,只有八岁。他像只猫一样,游刃有余地避开杂物,来到楼顶。他太熟悉这段楼道了,先走七步台阶,拐个弯再走八步台阶。那扇用红色油漆刷过的铁门,每次开关都会嘎嘎作响。楼顶不宽敞,地面的沥青黑中带灰,有些地方已经翘起来。胡乱架着竹竿和拉着的绳索,大家用来晾晒衣服。

林旭在一块隔热板上坐下来,眼神四处逡巡。正对面那几幢楼,是他亲眼看着修起来的。他没想到,修建房子的速度这么快。一层层楼房,像竹子一般,一节节长出来。去年冬天时,楼房里开始亮灯。先是零零星星,没多久便一片一片地亮了。春节前夕,每家每户散发出黄澄澄的光。

去年春节,林旭父母都回老家了。他和女朋友吃了年夜饭,来到楼顶安静地坐着。城区里不能放烟花,夜空冷冷清清,深邃而辽阔。林旭搂着女朋友,静默不语。半晌,他们的眼神不约而同地看向对面的楼房。从窗口发出的光亮,如苍穹里的繁星。

“过完年,我们就去看房子吧。”林旭把女朋友搂得更紧,“买了房,就结婚。”

他们相识已经十二年。那一年,他十六岁,她十五岁。当时,他们同在一所中学。两年后,他们同时离开校园。他高中毕业,她高中辍学。又过了一年,他们确定恋爱关系。不过,他们没有急于结婚,而是选择到大城市闯荡,梦想着在城市买房定居。于是,他们来到陌生的城市。那是一个春天,在车站广场,林旭望着前方宽阔的街道,握着拳头说:“周阳,你等着吧,我一定买一套房子,一定娶你为妻。”

这一等,就是九年。

周阳是林旭的前女友,现在她要结婚了,他要为她设计和装修婚房。

今年春天的时候,林旭和周阳分手了。林旭提出来的,而且没有给周阳挽回的余地。

那是个黄昏,周阳拖着一身疲惫走在回家路上,突然接到林旭的电话,他约她在一个茶楼见面,说有重要事情要谈。周阳连续问了三遍,到底有什么事?林旭都支支吾吾,最后以见面再说为由,搪塞过去。

挂断电话后,周阳预感不妙。从小生活在乡村的林旭,不是个浪漫的人,不会给女朋友安排惊喜的会面。在老家时,他还给她买过一束塑料花;到城里后,满街都是卖鲜花的,他一朵都没买过。她倒是理解他,因为要攒钱买房,所以不随便乱花一分钱。

一路上,周阳都在努力猜测,设想过各种突然约在茶楼见面的事由。她唯独没想过是分手,结束这段满怀希望的感情。更让她气炸了的是,林旭并没有给出像样的理由。她脑袋一懵,便连珠炮地问道:“你喜欢别的人了吗?我犯错误了吗?我变老了吗?”

“请相信我,都不是。”林旭点燃一支烟,有气无力地说,“只是我们不合适。”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样的回答是敷衍。周阳抓起杯子砸向林旭,开水淋湿了他的外套,茶叶稀稀拉拉地沾在衣服上。茶客们的眼神齐刷刷地扫过来,又悻悻然离开。茶楼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宽脸、秃头,他在服务台里目睹了刚才的一幕。好半天,他挪着胖乎乎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年轻人,有话好好说。”边说边伸出肥厚的手掌,做了一个表示冷静的手势。

“你当老板了,你有钱了,你就开始胡作非为了。”周阳叉着腰,怔怔地说。

林旭脑袋低垂,眼神耷拉。他抬头瞄了一眼周阳,瞬间又恢复原样。她的眼神和表情,长满了刺。

“是你让我等的,是你说要买房子的,是你说要跟我结婚的。”周阳哭出声来,“我眼巴巴地等了九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对不起,我们只是不适合。”林旭站起来,抖掉衣服上的茶叶,“等你找到房子了,再搬家吧。”

林旭走出茶楼,钻进夜色里。他没有听见周阳嘤嘤的哭声,耳朵里全是汽车与人流的聒噪。没多久,周阳跟了上来,与林旭一前一后走着。他们都没说话,一起溜进破败的小区,钻进斑驳的楼道,走进局促的出租屋。然后是吃饭、洗漱,上床睡觉。第二天,他们各自去上班。

一切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直到周阳拎着行李箱,落寞地走出局促的出租屋,钻出斑驳的楼道,走出破败的小区。那是个清晨,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阳光里的尘埃恣意飞扬。林旭坐在灰色的沙发上,看着褐色地板上的银行卡,脑子一片空白。他想把平生的积蓄都给周阳,这是他九年时间打拼而来的成果,也是他对她全部的承诺。他把银行卡递过去。她接了,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呆愣了半分钟,她手指一松,银行卡落在地上。小小的卡片上,一半阳光一半阴影。

“你这是什么意思?补偿我的青春损失费?还是说可怜我,给我钱让我去租房子?”周阳的冷笑,只笑出了一半。

林旭盯着银行卡,没吱声。

然后,门开了。接着,门又关了。门关得很轻,声音很小,就像以往每次出门上班那样。

接下来是一段短暂而寂静的时光,大约一个星期。然后林旭和周阳分手的消息,如平地惊雷,震惊了所有人。双方父母、亲戚朋友,以及所有熟悉他俩的人。无论是打工的城市,还是故乡的十里八村,他们的感情众人皆知,只是还差领一个证,举行一个仪式。但是,现在他们居然分手了。

大家的议论里充满疑问、争执和指责,甚至是辱骂。从四面八方飞来的言语里,林旭成了一个十足的王八蛋,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他们说,哪个晓得他是这种人呢?那天晚上回家后,他刚进屋,在小区里看守大门的父亲便冲上来,二话不说就是几耳光。二十八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挨父亲的打。

“你这个混球,周阳那孩子多好啊,你为啥不晓得珍惜?”老人瘫坐在沙发上,还不忘一拳一拳砸得砰砰响,“你都二十八岁了,怎么还吊儿郎当的?你怎么成这种人了?”

林旭垂着头,沉默着,不知道他们说的那种人,到底是哪种人。半晌,他走出房间,来到楼顶。

春天的夜晚,夜色如丝般柔滑。一轮新月如钩,星星稀稀拉拉。林旭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隔热板有点糙,有点凉。一根裸露的钢筋扎在他的屁股上,有些痛,但他没挪动身体。他望着夜空,明月与繁星如此遥远。随后,他的目光往下移,一点点,一寸寸,就像是一个人在大海上茫茫夜行。后来,他看着远处的大楼,眼神从一扇窗户飘向另一扇窗户。那些厨房里有身影晃动,那些客厅里有灯光闪烁。再后来,灯一盏盏熄灭,楼房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他苍凉的身影,淹没在浓郁的夜色里。

林旭想起了在车站广场对周阳说过的话,一定要买套房,一定要娶她为妻。

九年过去,当初的豪情万丈,终成幻影。

那段灰暗的日子,林旭常常坐在楼顶,凝视夜空。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星星还是那些星星。但是,季节从春天来到夏天,从夏天来到秋天。

周阳结婚的消息,林旭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获得的。某个朋友,某个老乡,又或许是爸爸和妈妈。半年来,父母憔悴了很多。脸上的沟壑里,总是潜藏着泪水。两位老人对周阳念念不忘,他们做着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希望儿子某天把那个他们当亲生女儿疼爱了九年的女孩带回来,和好如初,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周阳要结婚了。

得知消息后,林旭不但没有沮丧,反而非常兴奋。结婚就要买房,买房就要装修。他长出一口气,觉得终于可以为周阳做些什么了。那天中午,他抛下工友独自吃午饭,点了几个小菜,喝了几瓶啤酒。然后,他给张杰打了电话,晚上约在茶楼见面。

两人坐定,各自点了一杯花茶,一碗炒饭。张杰要的是回锅肉炒饭,林旭要的是蛋炒饭。张杰问到底有什么事,林旭反问张杰:“周阳要结婚了,你知道吗?”张杰咧着嘴,笑着说:“我和她压根就不认识呀。”接着,他又补充道:“你后悔了?”

“我听说她买了新房子。”林旭答非所问。

“你为啥这么高兴?”张杰不解,眉头紧蹙。

“买了房子,就要装修,对吧?”林旭放下碗筷,端起茶杯,但没喝。

“你是想把装修业务接下来?”张杰的脸上,阴晴不定。

看着一头雾水的张杰,林旭不想再绕来绕去,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希望张杰以最低的价格接下装修工程,买最好的材料進行施工。张杰哈哈大笑,说:“哥们,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让我做亏本买卖。为了前女友,要牺牲我这个兄弟。”林旭摆摆手,他告诉对方,不够的钱自己出。

“当初一脚踹了别人,现在想补偿人家?”

“不,我想亲自设计这套房子。我想在我能力范围内,把她的婚房装修得最好。”

张杰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

那天晚上,林旭又来到楼顶,坐在隔热板上,坐在苍穹之下。农历十五,月亮正圆,他仿佛看到了嫦娥的身影。清瘦,细长,在一片草地前孤独地走来走去。两只鸟儿在夜空飞翔,有那么一瞬间,鸟儿的影子与月亮重叠,从嫦娥身边掠过。他蓦然想到,周阳在干什么?她会不会同样坐在某个楼顶,望着这轮明月?

两年前还是三年前,某个农历十五的晚上,林旭与周阳坐在楼顶,畅想着未来的生活。他们想买一套房子,无论在哪个地段,总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无论房子大小,他们希望有个阳台可以种花,观赏缤纷的色彩。他们想生一个孩子,当然双胞胎更好。如果是双胞胎,最好是龙凤胎,一儿一女,儿女双全。如果是男孩,要教他跆拳道,要教他弹钢琴;如果是女孩,要教她舞蹈,要教她画画;如果是男孩,要把他打扮得又帅又酷;如果是女孩,要给她买花裙子,扎麻花辫。

你一言我一语,林旭和周阳随意地聊着。夜空里,星星在闪烁,浮云在飘动。几年过去,他们度过了初来时的彷徨,生活的蓝图在日复一日的奔忙中逐渐清晰。

那个夜晚,当他们转身下楼时,异口同声地说:“今晚的月亮好圆。”

夜色里,两人的嘴角,都浮现出温暖的笑容。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回到卧室,林旭躺在床上,莫名地补了一句。

张杰没有辜负林旭的希望,如愿承接到周阳房子的装修工程。他的报价比别家公司,足足少了十万元。周阳不理解张杰到底在干什么,但她在迟疑中签下了合同。落笔那一刻,她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消瘦的男人,问他会不会因为钱少而偷工减料。张杰爽朗地笑起来,说怎么会呢?他谎称自己只是最近没有工程,这个项目纯粹做口碑,希望赢得周阳的认可,并带来新的业务。周阳松了一口气,承诺只要做得好,一定会帮忙介绍业务。张杰看着周阳,手指却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然后发给林旭。上面写着:搞定,比别人少了十万元。

当天下午,张杰就来到周阳的房子。他边走边看,一会儿拍照,一会儿录视频。他赞赏这套房子的户型、朝向,他说要好好设计,一定不负期望,把她的婚房装修得温馨而又有情调。“你会感到惊喜的。”他这样说着,瞟了一眼周阳。她神情漠然,目光散漫,好像没有听到张杰的喋喋不休。他陷入尴尬,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如果什么都不说,气氛会更加怪异。

随后,张杰来到卧室,周阳跟了上来。他竟然一时语塞,找不到夸奖之词。情急之下,他说恭喜你,找到理想的另一半。说完,他心里直打鼓,觉得不该这样说。他慌乱转身,发现背后空空荡荡,没有人。周阳在客厅里,透过落地玻璃窗,望着小区里刚建好的景观。十八楼,不算矮,各种各样的树木,弯弯曲曲的道路,仿佛都画在一张粗糙而发黄的纸上。

张杰看着周阳的背影,琢磨着她什么时候离开卧室的?她是否听见自己刚才说的那句废话?那样的气氛里,多呆一秒钟,他都感到憋闷,于是慌张告别,匆匆离开。

那天晚上,林旭拿到照片和视频后,便开始构思装修设计。他回想着与周阳走过的日子,在记忆里翻找他们说过的话,打捞关于房子的交谈。在楼顶孤独凝望时在想,在床上辗转难眠时在想。中途起床上厕所时,他都在看手机上的照片和视频。

夜色由暗变淡,林旭的思路也逐渐清晰。进门玄关怎么设计,客厅怎么布置,卧室怎么安排,一幅幅图画在脑海里闪现。天刚放亮,他骑着电动车飞速赶往工地,安排好工作后,便躲进楼道里,精心绘制设计图。

一个星期后,林旭便把图纸交给张杰。

接下来,林旭拉着张杰在建材市场奔波。客厅里的地砖,卧室里的地板,吊顶用的龙骨,插线板的品牌,所有材料他都做了升级。他一直唠叨着,要用好的,一切都要用好的。一天中午,两人累了,在街边小店吃饭。张杰将一杯啤酒喝进肚子,再次问了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旭一愣,陷入沉思。他寻思着,该如何回答呢?无论哪种答案,听起来都很荒诞。他对周阳的歉疚,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以及他对命运的无奈,这个世上无人能理解。不过,他并不苦恼,因为他心中的秘密,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也喝了一杯啤酒,像上次那样回答:“这个你就别问了。”

“她知道吗?”

“这个你也别问了。”

林旭起身买单,一边付钱一边说:“事成后,我请你喝白酒,高档白酒。”

“拉倒吧,我俩的收入,能买多高档的酒呢?”张杰呵呵笑道。

林旭是真打算买一瓶高档白酒,他很感谢张杰帮助自己完成梦想。不过,买酒是小事,对他来说,真正的大事是房子的装修进度和最终效果。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他没与张杰见面,但每天都要通几次电话。他不断催促对方,加快施工进度。如果工人加班要付费,全部由他承担。张杰本身就是个慢性子,更何况装修一套房子,怎么说都得好几个月。

“明年2月14日,她要结婚呀。”

“她亲口告诉你,婚期是明年2月14日?”

林旭沉默了,嘴巴紧紧闭着。周阳没有告诉他婚期,自从分手后他俩再也没有联系过。但是,他知道她的婚期是2月14日,这是他们曾经的约定。

风从秋天吹到了冬季,有些疲惫,有些冷漠。不知从哪天开始,天空变得又低又暗,乌云一块块下沉,远远望去仿佛就压在楼顶。白天变得很短,夜晚变得很长。

林旭不喜欢冬天,但喜欢夜晚。他依然在工地上忙得团团转,却不像以往那样,工人下班后自己还要做一会儿。自己每天多做一会儿,工人就少做几天,就少付一些工钱。他又当老板又当工人,赚两份钱。现在,他不想这么做了,也不能这么做了。他的身体日渐枯萎,就像寒冬里悄然干枯的树叶。凛冽的寒风里,树叶一片片掉落,最终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春天到来时,枯树会发出新芽,但他再也不会焕发新机。

每个夜晚,林旭都会来到楼顶,坐在隔热板上。这个城市的冬天,雾下得早。隔热板湿润而冰凉,但他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总是抬头望天,可除了深不见底的黑色,什么都看不见。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他又下移目光,看那幢楼。家家户户都亮着灯,他眼前却是一片模糊。

林旭叹了口气,呆愣着。过了片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周阳的身影,耳朵里依稀听见那幢楼里传来的声音。菜刀与菜板碰撞的声音、铲子与铁锅摩擦的声音、男孩背诵唐诗的声音、女孩唱儿歌的声音。

腊月初八,他很早回家。早上出门时,妈妈说晚上煮腊八粥。推开门后,他没有闻到腊八粥的香味,映入眼帘的是父母歪倒在沙发上的身影,宛如两只玩偶。凌乱的茶几上,是医院的塑料袋子。他浑身一阵哆嗦,明白里面装的什么。那是他最近一次检查的结果,上面写着:右肺腺癌全身多处转移Ⅳ期。心包积液。上腔静脉综合征。双侧胸腔积液。

这个夜晚,林旭和父母,三个人都一宿没合眼。

第二天,林旭睡到下午才起床。他踉踉跄跄下楼,骑上电动车,一路晃晃悠悠。两个小时后,他来到周阳新房子的小区里。他在单元门口徘徊,好几次想上楼看看,最终还是放弃了。

林旭转身,朝外走,不料与周阳劈頭一碰,正面相逢。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好一阵,两人没说一句话,就连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半晌,周阳双手捂脸,转身而去。她脚步悲怆,身影决绝,一头乱发在凛冽的风中飞扬。林旭蹲在地上,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哭声从空气中飘来。

林旭给张杰打电话,说在单元门口见。然后,他慢悠悠地来到电动车前,从后备箱里取出一瓶酒。这真是一瓶不错的白酒,花了他998元。折身返回时,他看见张杰刚好下楼,半个身子探出单元门。他踱步向前,把酒递给张杰。

张杰没伸手接那瓶酒,而是一把搂住林旭。

半晌,林旭微笑着,嗫嚅道:“我不能陪你了,你一个人喝吧。”

【作者简介】 蒋林,生于1978年9月;小说发表于《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文学港》等刊,著有《熊猫王》《熊猫王:荒野的守望》《熊猫明历险记》《最好的告别》等多部;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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