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威廉·福克纳与中国新时期小说的发生*#

2023-12-12李萌羽中国海洋大学张悦中国海洋大学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23年2期
关键词:福克纳海明威莫言

李萌羽 中国海洋大学 张悦 中国海洋大学

20世纪70年代末以降,随着各种外来哲学、文艺思潮的涌入和外国作品译介的传播,中国新时期文学在与世界文化、文学的相互碰撞、渗透和交融下,整体风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形成了具有中国气派,蕴含现代性主题意蕴和审美特质的文学,在此过程中,中国新时期文坛涌现出一大批在国内外具有影响力的作家,特别是莫言于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一突破标志着中国新时期作家在世界文学场域中所得到的认可。“中国新时期作家的创作无论在主题意蕴的表达和文体形式的创新上都有一个质的飞跃,其文学观念的转变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外国文学的影响。”1李萌羽:《中国新时期作家与福克纳》,见《东方论坛》2021 年第1 期,第58 页。[LI Mengyu, “Zhongguo xinshiqi zuojia yu fukena”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ers and Faulkner), Dongfang luntan (Eastern Forum) 1 (2021): 58.]中国新时期作家所受外国文学和外国作家的影响是多方面、多层次的,其中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是被提及最多的外国作家之一,据马原回忆,福克纳“曾经在80年代前期的中国引起爆炸性的轰动。”2马原:《小说密码——一位作家的文学课》,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第325 页。[MA Yuan, Xiao shuo mi ma: yi wei zuo jia de wen xue ke (The Novel Cipher: The Literary Class of a Writer) (Beijing: Writers Publishing House, 2009), 325.]作为西方现代派文学重要代表性作家之一,福克纳的作品晦涩艰深,如美国福克纳研究专家罕布林教授所言,福克纳的读者是“精英读者”而非“普通读者。”3李萌羽:《福克纳研究在美国”——罗伯特·罕布林教授访谈》,见《跨文化沟通与中西文学对话》,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年,第192 页。[LI Mengyu, “Fukena yanjiu zai meiguo: luobote hanbulin jiaoshou fangtan” (On William Faulkner: An Interview with Robert W. Hamblin), in Kuawenhua goutong yu zhongxi wenxue duihua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and Chinese and Western Literary Dialogue) (Beijing: China Social Sciences Press, 2017), 192.]福克纳为何在中国新时期文学中受到作家们的“追捧”?这一现象发人深思。事实上,在新时期文学的早中期,福克纳不但对莫言、余华、苏童、贾平凹、格非、赵玫、马原、迟子建、郑万隆、吕新、李锐、叶兆言、陈村、刘震云、阿来等作家在文坛创建各自的文学天地产生了直接或间接的影响,而且对其后的青年作家如徐则臣、双雪涛等人的创作均有一定程度的影响。从中可以看出,福克纳对中国新时期作家的影响并不是昙花一现,而是渗透在新时期文学的各个时期,这一影响和接受关系值得深入探究。

一、中国新时期作家比较视野中的福克纳

中国“新时期文学” 这一概念、命名以及文学史意义在学界得到了普遍认可,它主要指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至今的中国当代文学,“新时期”之“新”主要体现在小说意识、主题意蕴和艺术性等方面,它张扬了“文学是人学”这一根本性主题的书写,继承了“五四”文学的启蒙现代性叙述,并在立足本土文化,借鉴各种外来思潮、文学的过程中获得了审美现代性的合法叙述,在这一过程中涌现出了刘心武、王蒙、宗璞、张承志、冯骥才、莫言、余华、苏童、贾平凹、韩少功、王安忆、格非、赵玫、迟子建、马原、刘震云、阿来、郑万隆、吕新、李锐、叶兆言、陈村、毕飞宇、李洱、徐则臣等一大批在国内外产生广泛影响的作家,构成了中国新时期文学的蔚然景观,本论文关于福克纳与新时期小说的研讨也正是在此范畴下展开。

一些学者和作家认为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对新时期文学的影响最大,其实,马尔克斯的创作受到了福克纳很大的影响,从此意义上说,新时期文学通过马尔克斯间接受到了福克纳的影响。尽管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对新时期文学影响甚大,但是追根溯源,马尔克斯的写作又受到福克纳较大的影响,对于这一点,兼有作家和学者双重身份的格非比较了解,“马尔克斯所师承的欧美现代主义叙事大师,既不是詹姆斯·乔伊斯,也不是马塞尔·普鲁斯特,而是弗兰茨·卡夫卡、弗吉尼亚·沃尔芙、威廉·福克纳、海明威、胡安·鲁尔弗。卡夫卡教会了他如何通过寓言的形式把握现代生活的精髓,并帮助他重新理解了《一千零一夜》的神话模式,打开了一直禁锢他想象力和写作自由的所罗门瓶子。威廉·福克纳则给他提供了写作长篇小说的大部分技巧,福克纳那些描写美国南方生活的小说充满阴郁、神秘的哥特情调,坚定了马尔克斯重返根源的信心;而且福克纳那庞大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也在刺激着他的野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在追随福克纳,甚至还按照他的教导,尝试在妓院中的写作。”4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年,第155 页。[GE Fei, Boerhesi de miankong (The Face of Borges) (Nanjing: Yilin Publishing House, 2014), 155.]余华也曾提及福克纳戏谑写作应该在妓院进行的典故,说他“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读到威廉·福克纳经常在傍晚的时候,从奥克斯福开车到孟菲斯,在孟菲斯的酒吧里纵情喝酒到天亮。他有过一句名言,他说作家的家最好安在妓院里,白天寂静无声可以写作,晚上欢声笑语可以生活。”5余华:《奥克斯福的威廉·福克纳》,《上海文学》2005 年第3 期,第84 页。[YU Hua, “Aokesifu de weilian fukena”(William Faulkner of Oxford), Shanghai wenxue (Shanghai Literature) 3 (2005): 84.]这些评论当然带有夸张的成分,但可以看出马尔克斯和余华等新时期作家对福克纳的熟悉程度。

实际上,马尔克斯本人在《番石榴飘香》中坦率承认福克纳对他创作的影响:“可能在我的早期作品中看出我是受了他的影响……因为在我创作的初期,由于需要而借鉴了他的东西。”6转引自李德恩:《拉美文学流派的嬗变与趋势》,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年,第39页。[LI Deen, Lamei wenxue liupai de shanbian yu qushi (The Evolution and Trend of Latin American Literary Schools) (Shanghai: Shanghai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 1996), 39.]马尔克斯第一部小说《枯枝败叶》模仿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的创作技巧,通过棺材里的一具尸体发出的曲折独白追述了一家三代人命运,与《我弥留之际》的主题和情节设置有异曲同工之妙。

受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的影响,马尔克斯也虚构了一个家乡小镇马孔多,以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展现了20 世纪上半叶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丁美洲所处的封闭、落后、衰败的图景,其代表作《百年孤独》以马孔多镇为背景书写了布恩地亚家族七代人的命运,从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剖析了拉美社会的现实和精神痼疾。孤独成为这个家族每个人共同的精神特质,该小说所表现的孤独,不仅是马孔多小镇人的孤独,更是人类心灵深处普遍存在的孤独。因为有这种师承关系,马尔克斯的创作中有很多对福克纳的模仿和借鉴,“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在主题、题材和深层意识上与福克纳的作品极为神似”,“如果加西亚·马尔克斯没有从福克纳的作品中得到启示,很难想象他能到达辉煌的今天。”7同上。[Ibid.]

莫言在《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一文中,详细谈到了他早期创作所受到的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的影响,指出他在1985年中,写了五部中篇和十几个短篇小说,“它们在思想上和艺术手法上无疑都受到了外国文学的极大的影响。”8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世界文学》1986 年第3 期,第298 页。[MO Yan,“Liangzuo zhuore de gaolu: jiaxiya maerkesi he fukena” (Two Searing Furnaces: Garcia Marquez and Faulkner), Shijie wenxue(World Literature) 3 (1986): 298.]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两部小说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他指出,“《百年孤独》这部标志着拉美文学高峰的巨著,具有骇世惊俗的艺术力量和思想力量。它最初使我震惊的是那些颠倒时空秩序、交叉生命世界、极度渲染夸张的艺术手法。”9同上。[Ibid.]这些艺术创作技巧,如打乱时空次序,运用多重人物叙述视角也是福克纳小说的一些显著特点。莫言认为艺术技巧终归是属于表层面的,《百年孤独》给他更大的启示在于马尔克斯独特的认识世界和人类的方式,“他之所以能如此潇洒地叙述,与他哲学上的深思密不可分。我认为他在用一颗悲怆的心灵,去寻找拉美迷失的温暖的精神的家园。他认为世界是一个轮回,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中,人的位置十分渺小。他无疑受了相对论的影响,他站在一个非常的高峰,充满同情地鸟瞰着纷纷攘攘的人类世界。”10同上。[Ibid.]而莫言亦盛赞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是一部“同样伟大的著作”,最初让他注意这部作品的也是其艺术上的特色,但他又觉得这些艺术技巧,“委实是雕虫小技”,他更为欣赏《喧哗与骚动》回响的双重基调 ,“应该通过作品去理解福克纳这颗病态的心灵,在这颗落寞而又骚动的灵魂里,始终回响着一个忧愁的无可奈何而又充满希望的主调。”11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世界文学》1986 年第3 期,第299 页。[MO Yan,“Liangzuo zhuore de gaolu: jiaxiya maerkesi he fukena” (Two Searing Furnaces: Garcia Marquez and Faulkner), 299.]在此,莫言对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的深层意蕴的理解是比较准确的,他洞察了福克纳对南方的复杂情感以及超越苦难的乐观主义精神。在论及莫言所受到的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两座火炉影响的深远意义时,一位评论者指出,“对莫言来说,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与其说代表了种种具体而微的技巧,不如说是更宽泛意义上的文学的自由和解放的象征。他们就像是化学反应中的触媒,能够催化反应的发生,但本身并不直接变成反应的结果。莫言犹如蓄势待发的反应体系,两座‘高炉’激活了他多年的生活经验,引爆了绵绵不绝的连锁反应。”12严锋:《感觉的世界谱系:重新发现莫言的现代性》,《中国比较文学》,2013 年第1 期,第3 页。[YAN Feng,“Ganjue de shijie puxi: chongxin faxian moyan de Xiandaixing” (Sensory World: Rediscovering Mo Yan’s Modernity),Zhongguo bijiao wenxu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China) 1 (2013): 3.]

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很多新时期作家喜欢把福克纳和海明威做比较, 海明威广为中国读者和作家所熟知,然而一些新时期作家似乎更为推崇福克纳,认为他在美国乃至世界的影响要胜过海明威。马原在《小说密码——一位作家的文学课》中对美国作家做了较为细致的比较分析,他指出:“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整个欧洲都在从一次灾难到另一次灾难的过程的时候,美国的文学走了自己一个新的蛰伏期。美国的主要作家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小说家,像海明威、辛克莱·刘易斯、考德威尔等等。这时在美国南方悄悄地出了一个让全世界都瞠目结舌的大作家福克纳。”13马原:《小说密码——一位作家的文学课》,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第325 页。[MA Yuan, Xiao shuo mi ma: yi wei zuo jia de wen xue ke (The Novel Cipher: The Literary Class of a Writer), 325.]他认为福克纳不在传统的美国主流文学之内,在美国本土的影响并不很大,反而在大洋彼岸的欧洲,赢得了很多欧洲作家和读者的关注,故马原特别看重福克纳在国际上的文学地位,认为“福克纳是现代主义运动在美国以至在全球最著名的小说家。”海明威在美国成名更早,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间却比福克纳要晚几年,马原觉得福克纳取得的成功甚至让海明威嫉妒,因为福克纳更早得到了国际文坛的认可。马原还进一步比较了两位作家不同的创作风格,“福克纳的小说和海明威的小说可以说是两极,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写作。福克纳的小说里面枝枝蔓蔓缠绕在一起非常繁复非常丰满,而海明威的小说可以用一个‘瘦’字来形容,他几乎就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就像骨架,像一棵不长树叶的树”14同上,第326页。[Ibid., 326.]。马原形象地对两位作家写作的繁复与简约的不同文体风格的进行了分析,显然他更为欣赏福克纳的创作风格。

李锐也似乎偏爱福克纳而对海明威颇有微词,他同样谈到福克纳在国际上受到重视,而在本国被忽视的情况,“我想,当初海明威在美国的大红大紫,和福克纳当初在美国本土的被忽视,最典型不过地说明了美国人的民族性格。(据说,福克纳还活着的时候,他的书竟然在美国绝了版。福克纳是在欧洲轰动了之后,美国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家里放着个大国宝。而这个国宝后来果然比海明威先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海明威是个硬汉,而且是个很善于推销自己的硬汉,他在把自己同莫泊桑、司汤达、塞万提斯相提并论的时候,用的都是拳击术语......而福克纳正好相反,总是说自己是个种庄稼的农民,总是远远地躲着批评家和新闻界,连总统请客吃饭也遭了他的闭门羹。”15李锐:《终于过了青春期的美国》,《天涯》1986 年第2 期,第4 页。[LI Rui, “Zhongyu guole qingchunqi de meiguo”(America Has Finally Passed Adolescence), Tianya (Frontiers) 2 (1986): 4.]他认为海明威如果没有《老人与海》,连和福克纳比的资格也没有。他还指出:“对于福克纳的忽视是致命的,它再清楚不过地暴露出美国的短视和浅薄。在欧洲中心主义的文化鄙视中煎熬的美国人,本来是可以因为有了福克纳而站起来自豪一次的。可惜,福克纳的产生和存在,只为美国做了反证,而且是无可辩驳的反证。这真是一个民族的悲哀。”16同上。[Ibid.]总之,李锐为美国曾经一度忽视福克纳而感到惋惜。

赵玫也认为福克纳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要远高于海明威, “而此时34 岁的福克纳依旧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奥克斯佛,但却已经写出了诸如《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那样的伟大作品,并名扬欧洲。以至于连萨特都不得不承认,‘在法国年轻人的心目中,福克纳就是神’,可见他在法国乃至欧洲的名气,是在长年生活在欧洲的海明威之上的。”17赵玫:《赵玫文化随笔:Key West 的灯塔(上)》,《世界文化》2015 年第11 期,第45 页。[ZHAO Mei, “Zhao Mei wenhua suibi: Key West de dengta shang” (Zhao Mei Cultural Essays: Lighthouse of Key West), Shijie wenhua (World Culture) 11 (2015): 45.]福克纳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写出了《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等传世之作,这确实彰显了一位大作家的才华,从而引发了新时期诸多中国作家对福克纳的追捧和认同。赵玫对福克纳与海明威的创作也进行了比较,认为“福克纳是那种用他的头脑和文字创造艺术的艺术家;而海明威,则是用生命本身创造艺术的艺术家。”18同上。[Ibid.]福克纳“用头脑和文字创造艺术”凸显了福克纳艺术创作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海明威“用生命本身创造艺术”则强调了海明威创作与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之间的关系。

格非对福克纳和海明威的评价相对客观,似乎并没有带更多个人的偏爱。他也谈到了福克纳和海明威的较量,“威廉·福克纳曾经公开批评海明威‘重复’、‘缺乏创新的勇气’。海明威曾在不同的场合对福克纳反唇相讥,但对这种批评本身始终未作正面的答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海明威完全知道自己的宿命。”19格非:《小说叙事研究》,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 年,第56 页。[GE Fei, Xiaoshuo xushi yanjiu (A Study of Novel Narration) (Beijing: Tsinghua University Publishing House, 2002), 56.]他对比分析了海明威的早期作品《在印第安人营地》以及后期的小说《老人与海》,发现海明威所有的小说都包含着同一个故事内核,“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始终存在着两种基因的根本对立:拳击手的僵持,战争中的敌对双方,人与自然的搏斗等等。正是通过两个人物对这种对立的不同态度,作者成功地向读者阐述了他对世界图景的看法与立场”20同上,第58页。[Ibid., 58.]。

在格非看来,尽管福克纳批评海明威写作中的重复,而在他本人的一系列作品中,这种“重复描述”的故事内核同样存在,只不过福克纳的作品与海明威的小说相比,“故事线索更为复杂,技巧更加多变”21同上,第59页。[Ibid., 59.]。格非把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和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做了对比,认为前者 “出现的对一个时代的消失所唱的挽歌是由艾米莉小姐乖戾的行为和晦阴的心理说出的,而在《喧哗与骚动》中,这一旋律又一次以‘家族衰败’的形式奏出”22同上。[Ibid.]。他认为不同的是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对“衰败”的叙述分内外两条主线,“这种衰败是以客观世界的变化和家族内部个人的精神颓丧、崩溃、分裂双重线索来展现的,而家族内部的分崩离析又带有某种‘乱伦’的特征”23同上。[Ibid.]。格非在此只提到了福克纳的两部小说,其实他的诸多作品如《押沙龙,押沙龙!》《我弥留之际》《圣殿》《八月之光》都存在这样一个衰败的主题。因而,格非通过对海明威与福克纳小说的比较与归纳,发现了“在作家一生的创作中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在各个不同的故事中,也存在着一个基本的‘内核’”24同上,第59页。[Ibid., 59.]这一文学创作规律。他的这一阐释对帮助读者和研究者从整体上把握作家笔下一以贯之的“作品的内核”有很大的启发性。他还进而强调,“作家从事于写作的基本理由之一,就是力图通过写作将某种隐藏在心中的意图呈现出来。也许他最终并不能彻底完成这一任务,但这种努力构成了作品与作品之间似断若连的链索,作家经由这条链索传达出他对生活着的这个世界(包括历史)所表明的态度,以及其他丰富的信息。”25同上,第60页。[Ibid., 60.]

应该指出的是,无论是福克纳、马尔克斯还是海明威,他们的创作各有其优长和特色,作为研究者应摈弃上述一些作家喜爱福克纳和轻视海明威的偏见。笔者认为,新时期作家偏爱福克纳的一个原因可能在于其作品主题意蕴的丰富性以及艺术形式的创新性。而海明威的小说,与福克纳的作品相比,因缺乏一定的历史纵深感,以及语言风格的电报体等,不能很好地满足新时期作家对文学创作深层变革的要求,故出现了福克纳更被新时期作家所青睐的情况。

二、新时期作家对福克纳作品的不同接受

从新时期作家对福克纳作品的接受来看,其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与《我弥留之际》阅读面和接受度最高,其次是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攻瑰》,此外 《八月之光》《熊》《公道》等小说也被偶尔提及,但即便是对福克纳的同一部作品,作家们的欣赏趣味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性。

《喧哗和骚动 》是福克纳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也是新时期作家“津津乐道”的一部作品。莫言觉得阅读此小说没有什么障碍,“许多人都认为他的书晦涩难懂,但我却读得十分轻松。我觉得他的书就像我的故乡那些脾气古怪的老农的絮絮叨叨一样亲切,我不在乎他对我讲了什么故事,因为我编造故事的才能决不在他之下,我欣赏的是他那种讲述故事的语气和态度。他旁若无人,只顾讲自已的,就像当年我在故乡的草地上放牛时一个人对着牛和天上的鸟自言自语一样”26莫言:《用耳朵阅读》,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年,第25-26 页。[MO Yan, Yong erduo yuedu (Reading with Ears)(Beijing: The Writers Publishing House, 2012), 25-26.]。对莫言来说,初读《喧哗和骚动》给他带来了一种文学观念的解放,这部作品使他醍醐灌顶,他回望故土,找到了写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后来他坦率承认自始至终没有读完《喧哗与骚动》,但《喧哗与骚动》对他文学经验的唤醒产生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在上面所提及的《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一文中,莫言评析《喧哗与骚动》时指出,“ 过去的历史与现在的世界密切相连,历史的血在当代人的血脉中重复流淌,时间象汽车尾灯柔和的灯光,不断消逝着,又不断新生着。”27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世界文学》1986 年第3 期,第299 页。[MO Yan,“Liangzuo zhuore de gaolu: jiaxiya maerkesi he fukena” (Two Searing Furnaces: Garcia Marquez and Faulkner), 299.]莫言参悟了福克纳在该小说中所表现的时光流逝,过去和现在之间相互影响等主题,因此,他对《喧哗与骚动》的理解非常精辟。他的《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生死疲劳》等小说中也同样表达了对过去和现在相互关联的思考。在该文中,莫言总结道,“去年一年,在基于上述认识的基础上,我认为我的作品中对外国文学的借签,既有比较高极的化境,又有属于外部摹写的不化境。”28同上。[Ibid.]“化境”是莫言在文学借鉴中最高层次的写作追求,他希望自己能够摆脱单纯模仿的局限,达至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境界。

赵玫对福克纳的喜爱是从阅读《喧哗与骚动》开始的,“我是一字一句地读完这本书的,之后随手即可翻到我想要找到的任何章节。阅读中总有血液在燃烧的那种陌生而又令人悸动的感觉。我对这本书偏爱到一种固执,甚至心怀某种宗教感”29赵玫:《赵玫文化随笔 美利坚夜空中最辉煌的星座》见《世界文化》2015 年第3 期,第3 页。[“Zhao Mei wenhua suibi Meilijian yekong zhong zui huihuang de xingzuo”(Zhao Mei Cultural Essays:The Most Brilliant Constellation in the Night Sky of America.), Shijie wenhua (World Culture) 3 (2015): 37.]。她感到幸运的是一开始写作时就读到了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她对艺术的探索因之受到了福克纳较大的影响,她认为,福克纳“在艺术的表现方面,他无疑是一个更具探索精神的大胆的尝试者。《喧哗与骚动》堪称福克纳意识流小说的登峰造极之作”30赵玫:《灵魂之光》,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7页。[ZHAO Mei. Linghun zhi guang (The Light of the Soul)(Zhengzhou: Henan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 2002), 7.]。后来在其随笔《一本打开的书》中,她重申了此书对于她的意义,“我再度倾述这本书之于我的生命的重要性。这里没有一丝夸张。我确实一直视这本书为生命的一部分。那很重要的部分。我最早读这本书的时候,已经是1986年。不那么早了。但我却在那个时刻震颤起来,我感觉得到那种身体的抖动。几乎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31赵玫:《一本打开的书》,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 年,第111 页。[ZHAO Mei, Yiben dakai de shu (An Open Book) (Shenyang: Chunfeng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 1994), 111.]。她还用诗意的语言具体描述了对这部小说的印象和体悟,“《暄哗与骚动》是一首忧伤而残酷的长诗。关乎灵魂的。有点像黑人的灵歌。那种蓝调。其中最著名的描写,是昆丁在自杀之前,面对河水所听到的那清晰的催促着生命的表的嘀嗒声,以及白痴班吉的呓语。在随时转换的时态中,他深怀悲哀。昆丁自杀前的那段意识流的描写堪称经典。表针走动的声响。河水。望着河水。日期的行进。河水的光反照上来。意识中爱情的始于凯蒂。无以解脱的乱伦的折磨。最终解脱。跳下去。亦是唯一的结局。从此世间不再有昆丁。福克纳就是以这种流水的意绪,解释了一个爱情和精神追求者崩溃的全部过程”32赵玫:《赵玫文化随笔 美利坚夜空中最辉煌的星座》,第37 页。[“Zhao Mei wenhua suibi Meilijian yekong zhong zui huihuang de xingzuo”(Zhao Mei Cultural Essays:The Most Brilliant Constellation in the Night Sky of America.), 37.]。在此,赵玫解读了小说中的一个经典片段,即昆丁自杀前在河水旁意识的流动,分析了钟表和流水两个意象所指向的时间和死亡,把昆丁对凯蒂的那种含混、复杂的情感以及由此走向的毁灭做了深度剖析,尽管其中对昆丁情感的解读有某种程度的误读,事实上,昆丁所要守护的是凯蒂的贞洁,即南方传统文化的象征,他对她的情感不是一种爱情。

阎连科在与文学博士梁鸿的对话录中,特别谈到了他对福克纳不同作品阅读和接受的情况,“我至今没有看完《喧哗与骚动》,而他的《八月之光》、《熊》、《我弥留之际》,我却看得津津有味。为什么没有看完《喧哗与骚动》,我却说不清,不知道为什么。”33阎连科 梁鸿:《巫婆的红筷子:作家与文学博士对话录》,沈阳:春风文艺出版,2002年,第95-96页。[YAN Lianke and LIANG Hong, Wupo de hongkuai: zuojia yu wenxue boshi duihualu (The Witch’s Red Chopsticks: Dialogue between an Author and Doctor of Literature) (Shenyang: Chunfeng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 2002), 95-96.]阎连科认为其中存在着契机,“有时候,一部好的作品与作家产生碰撞是需要契机的,尤其那种灵魂的碰撞,是需要灵魂沟通的契机。如果有了这种契机,可能你读几页、甚至几行就使你领会了他作品的全部。之所以你还要把他的作品继续读下去,仅仅是为了证明那种契机、沟通的正确”34同上,第96页。[Ibid., 96.]。从中可以看出,一部作品和作家的相遇既是一种缘分,更是一种心灵的碰撞和沟通。

余华则对《我弥留之际》的结尾印象深刻,在《永存的威廉·福克纳》的一文中,他称道:

就像《我弥留之际》里那一段精彩的结尾——

“这是卡什、朱厄尔、瓦达曼,还有杜威·德尔,”爹说,一副小人得志、趾高气扬的样子,假牙什么一应俱全,虽说他还不敢正眼看我们。“来见过本德仑太太吧,”他说。

余华在文中直接引用了上述《我弥留之际》结尾的段落,认为福克纳写的精彩篇章让“我们着迷”,并指出“它们之所以精彩是因为它们其实就是生活。”35余华:《永存的威廉·福克纳》,见《环球时报》编辑部编:《二十世纪外国文学回顾——〈环球时报〉国际文化备忘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53页。[YU Hua, “Yongcun de weilian fukena” (William Faulkner Forever), in Ershi shiji waiguo wenxue huigu: huanqiushibao guojiwenhua beiwanglu (Review of Foreign Literature in the 20th Century: Global Times International Cultural Memorandum), ed. Global Times Editorial Office (Beijing: 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2001), 53.]由此可见,余华对《我弥留之际》这部作品了熟于心。

在《八位作家和二十四本书》一文里,吕新将《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百年孤独》《魔山》《乞力马扎罗的雪》等世界文学名作称为“不朽的峰峦”,并且重点评析了福克纳的上述两部作品,他认为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把“廉耻与怀疑像南方潮湿的龙舌兰一样时刻交织、攀援在他的意识里。有时,即使面对迪尔西这样的女人时,他也不免会感到拘谨。为什么?因为他成功地将人格与伟大的尊严赋予了她。”而在分析《我弥留之际》时,吕新又指出,“从本德仑到他的女儿杜威德尔,甚至小儿子朱厄尔,又无一不在用各自的生命印证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痛苦: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36吕新:《八位作家和二十四本书》,《花城》1998 年第3 期,第51 页。[LV Xin, “Bawei zuojia he ershisiben shu” (Eight Writers and Twenty-Four Books), Huacheng (Flower City) 3 (1998): 51.]因此,吕新对福克纳的上述两部重要代表作的理解非常透彻,他洞察了福克纳小说所书写的南方特质以及不同人物的精神内核。

阿来似乎也很偏爱《我弥留之际》,他说:“其实我写小说最早受的是《鱼王》的作者阿斯塔菲耶夫的影响。当然,在不久之后,我就改变了我的‘精神之父’,但每一个作者的影响,换言之,对每个作家的喜欢都是阶段性的。我不认为海明威的长篇小说写得多么出色,我喜他《亚当·尼克斯故事集》以及《屹力马扎罗之雪》这样的短篇。再后来,喜欢福克纳,他的《喧哗与骚动》固然有特点,但更震撼我的却是《我弥留之际》。”37冉云飞、阿来:《通往可能之路——与藏族作家阿来谈话录》,《西南民族学院学报(人文社科版)》1999年第5期,第10页。[RAN Yunfei and A Lai, “Tongwang keneng zhilu: yu zangzu zuojia alai tanhualu” (The Road to Possibility: A Conversation with Tibetan writer A Lai), Xinan minzu xueyuan xuebao (Journal of Sou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Edition)) 5 (1999): 10.]《我弥留之际》看似荒诞不经却直抵真实人性的寓言性书写,在新时期作家心中唤起了强烈的情感共鸣,所以得到了诸多作家的关注。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是福克纳最具代表性的一部短篇小说,自1930 年4 月发表在《论坛》杂志上以来,引发了持续关注。小说从爱米丽的死亡写起,借两代人的回忆表现了爱米丽身处社会转型时期的精神异化状况,成为福克纳探讨新与旧,传统与现代关系的经典之作。

苏童非常欣赏福克纳的这部短篇名作,因为《献给爱米丽的一朵攻瑰花》与他喜爱的《伤心咖啡馆之歌》“读来有息息相关之气”,并且他认为后者可能借鉴了前者,“从写作时间上推断,《伤心咖啡馆之歌》有可能是受了这一朵‘玫瑰’的影响,但这不是我要探讨的问题,我一直想努力和读者一起弄清楚的是:一部好小说的外部动力可不可以是二流的甚至不入流的小说?众多热爱福克纳的人会下意识地反问,为什么把低级的哥特式小说与伟大的福克纳相比呢?我打赌这不会是福克纳先生本人的反应。最优秀的作家在写作上可能是最民主的最无成见的,不耻下问不仅是人生态度也是一种艺术态度。”38苏童选编:《影响了我的二十篇小说·外国卷》,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年。[SU Tong, ed., Yingxiang le wode ershipian xiaoshuo· waiguojuan (The Twenty Novels That Have Influenced Me: Foreign Volume) (Tianjin: Baihua Literary and Art Press, 2005).]在此,苏童似乎认为哥特小说属于“低级”艺术形式,其实,哥特小说是美国文学的一个传统,哥特小说也并不必然就是“低级”的。相反,哥特元素的巧妙运用会凸显小说的特色。苏童还把《献给爱米丽的一朵攻瑰花》这部短篇经典之作和福克纳的长篇小说做了进一步比较,“《玫瑰》区别于福克纳其他波澜壮阔深刻沉重的长篇巨制,显得那么精致易读,在我看来,与其说他借助了哥特式小说阴沉怪诞的叙述气氛,不如说是这类小说中人物推开沉重大门的动作给了他非凡的灵感,于是他在短短的篇幅中完成了两个推门动作,一扇门是爱米丽小姐居住的破败宅屋的尘封之门,还有一扇门是爱米丽小姐的内心之门,这么直接,这么精妙绝伦,我们最后看见的是比《伤心》的结尾更加惊人的场景,看见爱米丽小姐尘封四十年的房间,死去多年的情人依然躺在她的床上,看见‘一绺长长的铁灰色头发’,爱米丽小姐其实也是躺在那儿的,她的内心一直孤独地躺在那儿,是一颗世界上最孤独的女人之心。读哥特式小说是要让你害怕的,《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当然也让人害怕,不过由于圣手点化,恐惧不是因为恐惧引起,是为了一种尖锐的孤独和悲伤”39同上。[Ibid.]。苏童通过对爱米丽两个推门动作的细致解读,揭示了爱米丽对爱情的坚守和决绝以及深藏于内心的孤独和悲伤,他对此细节的精辟阐释讲透了此小说的巧妙、深邃之处。

赵玫则直接把《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写到了她的小说里,“女人在说着这些的时候并不知道还有一位叫福克纳的美国作家,更不知道还有一篇叫做《献给爱米丽的玫瑰》的小说。那是女人后来才知道的故事。在曼菲斯。一个富家的老姑娘为了永远占有一个男人而杀了他。让他被风干的了尸体永远在床上陪伴着她。直到她自己也已经死去。女人不知道福克纳笔下的这个因爱而杀人的残酷的故事。如果男人不再属于她,她就会杀了他的想法是女人自己的。是她真实的愿望。她于是才会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搅得像风暴一样。席卷而来连天和地的位置都颠倒了,连世界都疯狂地翻转了。”40赵玫:《爱一次,或者,很多次》,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6 年,第16 页。[ZHAO Mei, Ai yici, huozhe, henduoci(Love Once, Or Many Times) (Chengdu: Sichuan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 2006), 16.]因对福克纳的小说非常熟悉,赵玫把爱米丽的故事水乳交融地搬进了自己的小说里,她试图以此来分析爱在女人情感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女人为了爱不顾一切去占有所酿成的悲剧。

除了《喧哗与骚动》之外,莫言还很欣赏福克纳的短篇小说《公道》的结构艺术,在1985年前后,莫言读到了福克纳这篇小说。此后,他把它列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10部短篇小说之一,并选入《锁孔里的房间 影响我的10 部短篇小说》一书里。在此书的前言,他专门写了一篇评析性文章,对10部短篇小说一一做了介绍,“福克纳是许多作家的老师,当然也是我的老师。他肯定不喜欢招收一个我这样的学生,但作家拜师不须磕头,也不须老师同意。福克纳的这篇《公道》在他的短篇小说里并不是最有名的,我之所以喜欢它并要向读者推荐,是因为这篇小说的结构。福克纳的长篇和中篇大都有一个精巧的结构,但他的短篇不太讲究结构,《公道》是个例外,《献给爱米丽的玫瑰花》当然也不错,但我认为不如《公道》巧妙。他用一个孩子的口气讲述了孩子听爸爸庄院的佣人山姆·法泽斯孩童时代从他的父亲的朋友赫尔曼·巴斯克特那里听来的关于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等人的故事,所谓的小说结构的‘套盒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结构就是福克纳历史观的产物。小说中关于爸爸与黑人斗鸡、与黑人比赛跳高的情节富有喜剧性而又深刻无比,就像刻画人物性格的雕刀”41莫言:《锁孔里的房间——影响我的10部短篇小说》,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99年,第6-7页。[MO Yan, Suokongli de fangjian: yingxiang wode shibu duanpian xiaoshuo (The Room in the Keyhole: The 10 Short Stories That Have Influenced Me) (Beijing: New World Press, 1999), 6-7.]。莫言从中领悟到了此短篇小说在艺术结构上的别具一格,并且归纳了“套盒术”形式特点所折射的福克纳的历史观以及独特的喜剧性情节,莫言对此小说的“发现”和评析具有一定的开创性。

由上观之,福克纳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影响从20 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一直持续到新世纪的当下,他的影响是持久而深远的。中国新时期作家基于自己的经历和阅读视野,对福克纳的接受既有一些共性的感悟和理解,又存在着不同的阐释视点和偏好。其中一个焦点问题为:福克纳是如何促进新时期小说发生的?下文将具体展开分析。

三、福克纳与中国新时期小说的发生

新时期文学面临的两个核心议题为“写什么”和“如何写”的问题,而福克纳对新时期作家的重要影响集中体现在以下的两个方面: 其一,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对新时期“寻根文学”的发生起了催化剂的作用,对其立足一方水土,在地域和民族文化的寻根和省思等层面上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二,福克纳作品中的象征隐喻、多角度叙述 、意识流以及时空倒置等现代派艺术表现形式对新时期“先锋文学 ”的发生同样起了催生的作用,特别是他的小说在语言表达、感觉诉诸、意识流叙事、多角度叙述等方面对渴望突破和创新的中国新时期作家解决如何写的问题提供了借鉴的摹本,从而对新时期小说的文体革新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福克纳与新时期“寻根小说”的发生

福克纳多次提及他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天地”,他也因描写这块“像邮票那样大小的故土”而蜚声世界文坛。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天地”为诸多中国作家所熟知,它唤醒了中国新时期作家的创作主体意识,不但促生了新时期“寻根文学”思潮,而且对韩少功、莫言、苏童、贾平凹、阿来、郑万隆等中国新时期作家聚焦乡土中国一方水土的书写起了引领作用。

1985 年韩少功率先在一篇纲领性的文章《文学的“根”》中指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中。”他在2013 年发表的《文学寻根与文化苏醒》一文中,进一步阐释了文学寻根所包孕的“本土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的辩证关系,“事实上,‘寻根’不仅是一个文学的话题,也是影响遍及一切文化艺术领域的话题,其要点是我们如何认识和利用本土文化资源,并且在这一过程中有效学习包括西方在内的全人类一切文明成果,投入现代人的文化创造。”42韩少功:《文学寻根与文化苏醒——在华中师范大学的演讲》,《新文学评论》,2013 年第1 期,第7 页。[HAN Shaogong, “Wenhua xungen yu wenhua suxing zai huazhong shifan daxue de yanjiang” (Literary Roots and Cultural Awakening: Lecture at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Xin wenxue pinglun (New Literature Review) 1 (2013): 7.]有鉴于此,笔者认为,“寻根不仅涉及到‘新’与‘旧’的问题,在全球文化语境下,还关乎到‘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以及如何面对多种文明之关系等命题”43李萌羽、温奉桥:《威廉·福克纳与中国新时期小说的文化寻根》,《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 期,第45 页。[LI Mengyu and WEN Fengqiao, “Weilian fukena yu zhongguo xinshiqi xiaoshuo de wenhua xungen”(William Faulkner and the Seeking of the Cultural Roots of Chinese Novels in the New Period), Shandong shifan daxue xuebao(Journal of Sou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Edition)) 1 (2019): 45.]。韩少功给出的答案是“在我的理解中,中西文化从来都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关系,恰恰相反,是一个相得益彰的关系,互相激发和互相成就的关系。”44韩少功:《文学寻根与文化苏醒——在华中师范大学的演讲》,《新文学评论》,2013 年第1 期,第7 页。[HAN Shaogong, “Wenhua xungen yu wenhua suxing zai huazhong shifan daxue de yanjiang” (Literary Roots and Cultural Awakening: Lecture at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7]

韩少功的《爸爸爸》被视为新时期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尽管韩少功没有直接提及他所受到的福克纳的影响,但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它与《喧哗与骚动》以及《我弥留之际》的“相得益彰的关系”。丙崽智力低下,如《喧哗与骚动》中的智障儿班吉一样,是一个弱智者,其身体上和精神上处于停滞生长的反常规的状态。韩少功通过对湘西鸡头寨落后、畸形、僵化文化的书写,隐喻了他对民族文化劣根性的反思。丙崽和班吉都被塑造成智障儿的形象,但又都被赋予了异于常人的禀赋 ,笔者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从一定意义上说,班吉是一个失去了语言和行动能力的‘耶稣’的象征,对充满喧哗与骚动的世界无力干预,只能发出没有意义的嚎叫。丙崽也和班吉一样没有与外界沟通、对话的能力,但他又是唯一能‘看见’鸡头寨‘鸟’的图腾的人,而且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被赋予某种超自然的能力。痴呆和神谕、诙谐和神圣等对立因素在《喧哗与骚动》与《爸爸爸》这两部作品中也是奇妙并置,形成一种强烈的反讽效果。”45李萌羽、温奉桥:《威廉·福克纳与中国新时期小说的文化寻根》,第43 页。[LI Mengyu and WEN Fengqiao,“Weilian fukena yu zhongguo xinshiqi xiaoshuo de wenhua xungen” (William Faulkner and the Seeking of the Cultural Roots of Chinese Novels in the New Period), 43.]而且笔者认为《爸爸爸》与《我弥留之际》亦可作为互文性文本来阅读,两部小说都写了身处特定地域的人们所遭遇的种种磨难和失败,不合常规的信仰和行为,在盲目无知的状态下所犯的错误,所付出的沉重代价,以及他们面对挫折的勇气和尊严,从此意义来说,他们的故事是人类的缩影。“尽管韩少功的《爸爸爸》与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在题材和人物塑造上因中美文化的不同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性,但在通过乡土寓言性故事表现人类的失败、堕落与庄严、责任之杂糅关系上又有着一定程度的相似性。”46同上。[Ibid.]

在中国新时期作家中,莫言常被归为寻根派文学的代表性作家,特别是他创作的《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家族》《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以“高密东北乡”为背景的作品,带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而莫言“高密东北乡”王国的建立,则直接受到了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天地”的触发。

在上文提及的《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一文中,莫言认为在创建 “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给了他重要启发,受两位作家的影响,莫言立下了文学创作的整体性目标:“一,树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对人生的看法;二,开辟一个属于自己领域的阵地;三,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物体系;四,形成一套属于自己的叙述风格。”47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见《世界文学》1986 年第3 期,第299 页。[MO Yan,“Liangzuo zhuore de gaolu: jiaxiya maerkesi he fukena” (Two Searing Furnaces: Garcia Marquez and Faulkner), 299.]莫言的《红高粱》可谓是一部践行其创作理念,为其赢得了世界声誉的作品,该小说发表于1986 年的《人民文学》杂志上,在日后谈及《红高粱》的创作时他特别强调了文学寻根的重要意义,“我赞成寻‘根’……每个人都有自己对根的理解。我是在寻根过程中扎根。我的‘红高粱’是扎根文学。我的根只能扎在高密东北乡的黑土里,我爱这块黑土就是爱祖国,我爱这块土地就是爱人民。”48莫言:《十年一觉高粱梦》,《中篇小说选刊》1986年第3期,第102页。[MO Yan, “Shinian yijiao gaoliangmeng” (Ten Years is a Sorghum Dream), Zhongpian xiaoshuo xuankan (Journal of Selected Novelettes) 3(1986): 102.]莫言从此和福克纳一样,开启了文学的寻根之旅。

1997 年,为纪念福克纳诞辰一百周年,莫言受邀撰写了《说说福克纳老头》一文,他谈到十几年前,买了一本福克纳的《喧哗和骚动》,他回忆道,首先读了该书译者李文俊先生长达两万字的前言,“李先生在前言里说,福克纳不断地写他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终于创造出一块自己的天地。我立刻感到受了巨大的鼓舞,跳起来,在房子里转圈,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也去创造一方属于我自己的新天地”49莫言:《会唱歌的墙》,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年,第102 页。[MO Yan, Hui changge de qiang (The Wall That Can Sing ) (Beijing: The Writers Publishing House, 2005), 102.]。莫言的上述一番话道出了《 喧哗和骚动 》对他创造文学新天地的唤醒 ,正是受此激励,他才把“高密东北乡”作为自己文学写作的原点,“我立即明白了我应该高举起‘高密东北乡’这面大旗,把那里的土地、河流、树木、庄稼、花鸟虫鱼、痴男浪女、地痞流氓、刁民泼妇、英雄好汉……统统写进我的小说,创建一个文学的共和国”50同上,第102-103页。[Ibid., 102-103.]。对莫言来说,福克纳的《喧哗和骚动》给他带来的最大启发是从其“约克纳帕塔法”天地中获得了对“高密东北乡”书写价值的确认。

2000年3月莫言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校区发表的“福克纳大叔,你好吗?”的演讲中,再次谈到了1984年12月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他阅读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的欣喜,“我一边读一边欢喜”,“尤其是他创造的那个‘约克纳帕塔法县’更让我心驰神往”51莫言:《用耳朵阅读》,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25页。[MO Yan, Yong erduo yuedu (Reading with Ears), 25.]。“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尤其让我明白了,一个作家,不但可以虚构人物、虚构故事,而且可以虚构地理......受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启示,我大着胆子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写到了稿纸上......决心要写我的故乡那块像邮票那样大的地方。”52同上,第26页。[Ibid., 26.]在以上三篇文章中,莫言多次强调福克纳立足“约克纳帕塔法”的书写而蜚声世界文坛对他创立“文学王国”的影响,他因此在寻根文学的浪潮中创造了一个独特的“高密东北乡”文学世界。

难能可贵的是,在莫言于80 年代中期创作了诸多优秀作品后,开始反思自己和外国文学的关系,创作主体意识不断觉醒。一方面他乐于承认自己在文学创作探索的过程中所受到的福克纳、马尔克斯等国外作家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又担心一味借鉴模仿,靠这“两座灼热的高炉”过近,会被其融化,而丧失自我创作的个性,所以他试图“逃离这两个高炉,去开辟自己的世界!”53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世界文学》1986 年第3 期,第299 页。[MO Yan,“Liangzuo zhuore de gaolu: jiaxiya maerkesi he fukena” (Two Searing Furnaces: Garcia Marquez and Faulkner), 299.]他为此提出了“用想象扩展故乡”的观点,认为自己有超过福克纳的地方,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只是一个县,他所创造的“高密东北乡是一个开放而不是一个封闭的概念”,是他构建的一个“文学的幻境”,他甚至立下志向,“我努力要使它成为中国的缩影,我努力想使那里的痛苦和欢乐,与全人类的痛苦和欢乐保持一致,我努力地想使我的高密东北乡故事能够打动各个国家的读者,这将是我终生的奋斗目标”54莫言:《用耳朵阅读》,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27页。[MO Yan, Yong erduo yuedu (Reading with Ears), 27.]。

苏童的创作也受到了福克纳较大影响,他多次提到福克纳的小说对其文化寻根的启发,他坦言“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其中大部分故事都以枫杨树作为背景地名,似乎刻意对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塌法’县东施效颦。”55苏童:《〈世界两侧〉自序》,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 年,第1 页。[SU Tong, Shijie liangce zixu (Preface to Two Sides of the World) (Nanjing: Jiangsu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1993), 1.]他试图通过对故乡历史的书写,触摸“祖先和故乡的脉搏”,“看见自己的来处”,以及“自己的归宿”,并认为创作这些小说,是他的一次精神的“还乡””。56同上。[Ibid.]他还借用福克纳的“邮票说”,认为一个作家一生能画好一张邮票就足够,但因为担心自己画不好,就画了两张邮票,他在立足“枫杨树乡”乡土故乡书写的基础上,又创造了一个 “香椿树街”的城市地标,“香椿树街和枫杨树乡是我作品中两个地理标签,一个是为了回头看自己的影子,向自己索取故事,一个是为了仰望,为了前瞻,是向别人索取,向虚构和想象索取”57苏童:《关于创作,或无关创作》,见《新华文摘》2009 年第22 期,第91 页。[SU Tong, “Guanyu chuangzuo, huo wuguan chuangzuo (About Creation, Or Not), Xinhua wenzhai (Xinhua Digest) 22 (2009): 91.]。苏童旨在拓展文学空间,用城乡两个空间进行对照性书写,这亦是他对福克纳的超越之处。

苏童和福克纳各自写了中美文学里的南方,他们对各自的南方故土怀有既爱又恨的情感,苏童与福克纳一样,在审视故乡之根时也是带着双重的批判视角,既肯定了其中包孕的“善”,又批判了其蕴含的反人性的“恶”。在《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中苏童借助“幺叔”这一故乡的“精灵”,颂扬了他所代表的自由、无羁、洒脱的精神,又在《1934 年的逃亡》《罂粟之家》等小说中通过陈宝年、陈文治、刘宝侠等人物剖析了枫杨树故乡所隐藏的封建、腐朽的必然走向溃败的文化之“恶”根,这与福克纳对旧南方善恶交织的文化因子的洞察具有很大的同构性。

阿来在访谈录《阿来:文学即宗教》中明确表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是美国文学,他觉得“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当然是福克纳”,阿来尤为强调他长期生活的世界独特的地理特点与文化特性,这使他特别关注福克纳等作家,“在这个方面,福克纳与美国南方文学中波特、韦尔蒂和奥康纳这样一些作家,就给了我很多启示。换句话说,我从他们那里,学到很多描绘独特地理中人文特性的方法”58阿来:《阿坝阿来》,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 年,第159 页。[A Lai. Abei alai (A Bei A Lai) (Beijing: China Workers Press, 2004), 159.]。其作品《尘埃落定》受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与《我弥留之际》影响较大,在地域写作、傻子视角叙事,特别是族群身份认同方面与福克纳的作品有诸多相似之处。

阿来笔下的“嘉绒地区”同福克纳作品中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一样,都试图借助家乡的一隅呈现独特的文学世界。尽管两位作家处于不同的文化时空,但身份认同困境作为人类普遍面临的生存境遇 ,成为了两位作家创作的重要主题。福克纳与阿来的作品均书写了族群对抗中民族交往的隐痛记忆,福克纳小说中的黑人与白人和阿来笔下的汉人与藏人之间都面临着身份认同的困境,揭示了族群对抗的矛盾,认为文化的“围城”和“疏离”会阻碍文化的认同,呼吁建立一种平等、互惠的族群关系。

郑万隆在《我的根》中特别谈到从福克纳、马尔克斯等作家通过文学寻根而获得的文学超越性启示,“从本世纪二十年代起,或者说是从福克纳他们那样一批作家开始,他们想追求事物背后某种‘超感觉’的东西,也就是那些理想的内容与本质上的意义”59郑万隆:《我的根》,《上海文学》1985 年第5 期,第46 页。[ZHENG Wanlong, “Wo de gen” (My Roots), Shanghai wenxue (Shanghai Literature) 5 (1985): 46.]。他希望自己也能同他们一样,“企图以神话、传说、梦幻以及风俗为小说的架构”,在他的小说中“体现出一种普遍的关于人的本质的观念”60同上,第45页。[Ibid., 45.]。他创作了“异乡异闻”系列小说,既表现了神秘的东北边陲生活, 同时也展现了当地鄂伦春人的狩猎文化的原始、愚昧和残酷,以探究乡土之根的丰富性。樊星认为郑万隆的小说“努力去超越传统的乡土小说,去追求乡土小说的现代感——人性内涵、神秘意味、象征底蕴”61樊星:《中国当代文学与美国文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年,第104 页。[FAN Xing, Zhongguo dangdai wenxue yu meiguo wenxue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Beijing: China Social Sciences Press, 2009), 104.],像郑万隆一样,诸多新时期作家从福克纳的乡土性和现代性两维书写获得了启迪。

综上,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天地对新时期“寻根小说”在本土经验的表达、地域文化的挖掘和反思以及文化根性的揭示等层面上产生了深刻影响,它以“世界文学”的视镜激发了新时期作家的现代民族意识和寻根情结,使其认识到文学之根只有深植于民族文化传统的土壤,并对其优劣进行现代性的审视和反思才能走向世界。

(二)福克纳与新时期“先锋小说”的发生

福克纳作为20 世纪西方现代派文学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其影响尤其体现在他在小说文体叙事上的革新带给新时期作家的震撼,从而在深层次上激发了他们在文学观念和艺术表现手法上的突破,这在新时期先锋小说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显著。

“先锋”与现代性这一概念密切相关,甚至很多学者认为“先锋派”即是现代主义,“先锋”一词不仅意味着一种前卫的艺术形式的变革, 而且标示着对社会文化变迁做出的超前敏锐反应,形式的革新服务于主题表达的需要。在新时期文学中,“先锋小说”这一概念“是指那些与西方现代哲学思潮、美学思潮以及现代主义文学创作密切相关,并且在其直接影响之下的一批文学创作,其作品从哲学思潮到艺术形式都有明显的超前性......”62李兆忠:《旋转的文坛——现实主义与先锋派文学研讨会纪要》,《文学评论》,1989 年第1 期,第28 页。[LI Zhaozhong, “Xuanzhuan de wentan: xianshizhuyi yu xianfengpai wenxue yantaohui jiyao” (The Revolving Literary World:Minutes of the Seminar on Realism and Avant-Garde Literature), Wenxue pinglun (Literary Review) 1 (1989): 28.]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先锋派主要是指在20 世纪80 年代中后期崛起于中国当代文坛,以前卫的姿态进行文体形式探索的一种文学流派,代表性的作家有马原、格非、莫言、余华、苏童、叶兆言、北村、孙甘露等。

20 世纪20 年代以来,现代主义思潮在西方人类精神活动的各个领域延展,在欧洲文学界出现了乔伊斯、卡夫卡、艾略特、庞德、普鲁斯特、萨特、加谬、尤奈斯库等现代派作家。美国现代派文学则在二三十年代的“南方文艺复兴”中达到高峰,福克纳是美国现代派文学思潮中涌现出来的一位代表性作家。作为现代派小说文体实验的探索者,福克纳作品大量运用了象征隐喻、意识流、多角度叙述以及时空倒置等富有创新性的文学手法,丰富了传统小说的表现形式,打破了传统小说叙事结构的局限性,给读者的审美想象带来了全新的冲击。特别是他的作品在语言表达、心理描写、多角度叙述等方面对中国先锋小说家解决如何写的问题提供了有益的借鉴。正如马原所坦言,“毫无疑问,乔伊斯们带来了新的也有益的东西,他们影响了整个二十世纪,影响了包括我本人在内的许多中国作家。同时我们还应看到他们以后的一些大作家,他们一面承袭乔伊斯们的主张一面又尽力挣脱开来,福克纳是最典型的例证,他身后还可以开出长长的一串名字。大作家们的优势就在于他们审时度势,不为时尚所障眼,对整个小说历史沿革做到了然于心,自然也就有了明晰确切的价值准则。”63马原:《小说密码——一位作家的文学课》,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9页。[MA Yuan. Xiao shuo mi ma: yi wei zuo jia de wen xue ke (The Novel Cipher: The Literary Class of a Writer), 9]

福克纳是一位在小说形式和写作技巧上锐意创新的作家,瑞典科学院院士葛斯达夫·赫尔斯多来姆在授予福克纳诺贝尔奖时所致颁奖词中,对福克纳在小说形式所做的探索给予了高度评价,他指出:“福克纳是二十世纪的小说家中,一位伟大的小说技巧实验家。他的小说,很少有两部是相互类似的。他仿佛要藉着他那持续不断的创新,来达成小说广袤的境地。”64胡树琨,谭举谊等编:《诺贝尔文学奖全集缩写本》,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88 年,第380 页。[HU Shukun and TAN Juyi, eds., Nuobeier wenxue jiang quanji suoxie ben (The Complete Works of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Nanning:Guangxi Nationalities Publishing House, 1988), 380.]其中,福克纳作品中的意识流表现手法以及多角度叙事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福克纳文体风格,对渴望突破和创新的新时期作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新时期文学由外向内的转向始于意识流叙事,“就叙事文学而言,新时期的叙事艺术革命是以‘意识流’这个舶来品为突破口的。站在文学发展意义的角度上,它则扮演了中国当代文学叙事艺术由外部社会历史的描摹到对内部意识结构和复杂人性的抒写的历史性转递的角色。”65吴锡民:《意识流:转递中的中国当代文学叙事艺术之反省》,《江苏社会科学》2003 年第2 期,第68 页。[WU Ximin, “Yishiliu: chuandizhong de zhongguo dangdai wenxue xushi yishu zhi fanxing”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Reflections on the Narrative Art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in Transmission), Jiangsu shehui kexue (Jiangsu Social Sciences) 2(2003): 68.]从此意义来看,福克纳等西方现代派作家对新时期小说文体叙事革命的影响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马原认为小说其实就是一种由“作家本身的现实和幻觉交织”而成的想象,在本质意义上是一种虚构,主要体现在小说中的两个关键性要素——时间和语言中。首先小说的时间是虚构的,特别是心理时间对物理世界的消解,这在福克纳的作品中表现尤为明显,对新时期小说时间叙事的变革影响甚大。其次是语言。语言可分为虚构的叙事语言和人物语言,特别前者,是小说的重要虚构因素。就语言的叙述而言,新时期作家叙述策略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向,由对外部客观、写实的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叙事范式转向了第一人称内在、自我的主观性倾诉。马原以莫言的语言风格为例,特别分析了莫言的诸多小说与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语言风格的吻合性,他指出:“作家莫言的语言不是一种节制的语言方式,他是那种汪洋恣肆的。那么他在李文俊翻译的《喧哗与骚动》这个文本里面正好找到对应了,一泻千里,奔腾浩瀚,正是他的风格,更重要的对他个人在那种方式里面找到一点呼应,使内心的情感找到一个出口。”66马原:《小说密码——一位作家的文学课》,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第176 页。[Ma Yuan. Xiao shuo mi ma: yi wei zuo jia de wen xue ke (The Novel Cipher: The Literary Class of a Writer), 176.]

福克纳的重要作品 《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等均采用了复调意识流的创作手法,对同一个故事或事件,通过不同人物的意识流动和站在各自主观立场的评判,达至一种多声部意识流的交织、汇合与对话。《喧哗与骚动》集中展现了凯蒂失贞给康普生家族的后代昆丁等所带来的精神创伤。小说以康普生家族三兄弟的意识流构成主要内容延展的主线,三兄弟性格、智力和兴趣各不相同,通过他们在不同的时间段内的心灵独白讲述了同一个故事,即凯蒂失贞带给他们的情感反应以及心灵的影响,从而造成了一种不同的意识流叠加的效果。《我弥留之际》借讲述美国南方农民本德伦为遵守对妻子的承诺,率全家将妻子的遗体运回家乡安葬的“苦难历程”,隐喻现代社会人性的堕落。此小说又进一步拓展了《喧哗与骚动》三个人物意识流动的叙述主线,小说由本德伦家、邻居及相关人员59 节内心独白构成,用本德伦一家受难和堕落的故事映射人类共同面临的苦难和人性的弱点。《八月之光》在三条平行的线索中展现了裘·克里斯默斯苦苦寻找自己身份的挣扎与毁灭;整个故事发生在十天的时间里,却借助人物的意识流动往前延伸到过去时间中几个人物的一生,甚至父辈祖辈的三代家史。时间在现在与过去之间逆流,不断地前后跳跃和交织,形成了一个纵横交错、多声部的复合体叙述结构形式。

赵玫认为与欧洲意识流作家普鲁斯特、乔伊斯、伍尔芙等作家相比,福克纳的意识流叙述手法更为立体、多元和深入,“他似乎已经不再满足于那种线性的意识的流动,而是让来自四面八方的不同人物的不同思绪不停地跳跃和转换着。那是一种环绕着的流动的声音,复杂的,模糊的,多元的,由此便造成了他小说中的那种非常独特的立体的感觉。这无疑也是更接近生活的原生态的”67赵玫:《灵魂之光》,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 年,第7 页。[ZHAO Mei, Linghun zhi guang (The Light of the Soul), 7.]。在赵玫看来,福克纳的意识流表现手法突破了欧洲意识流作家单线条的意识流叙述,而拓展为多线索、多元、意义不确定的复合意识流叙事,这些叙述声音各自独立,甚至相互对立,相互拆解,形成了巴赫金所言的众声喧哗中的“复调对话”艺术特色。福克纳的小说开辟了一种独特的福克纳式的意识流与多角度叠加叙述同一个故事的范式,如《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押沙龙,押沙龙》等小说中多个人物根据自己的情感立场、价值取向和各自不同的理解对同一个事件从不同的角度予以解释、推测,作者完全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让作品中的人物站在不同的角度讲述同一个故事。作品对于每个人讲述的故事是否可信,不作评价,交由读者来评定。作家的权威性评判在此被打破,福克纳的小说让笔下的人物发出不同的声音,从而让读者在众声喧哗中获得对作品不确定意义的印象,并参与作品意义的重构。新时期作家对福克纳的借鉴也正是基于此。

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是新时期先锋小说叙事探索和革新的一部重要代表作,这部作品包含三个故事,使用了多重叙述视角,带有明显模仿福克纳多角度叙事的痕迹,并且形成了一种拆解式的叙事结构,首先,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叙述人,他们分别是姚亮、穷布和作为探险顾问的老作家,构成了小说故事叙述三个叙事视角。而小说有一个全知的作者叙述人贯穿始终,在每个故事之后将故事的谜底道破。此外小说中还有一个第一人称叙述,但很快被置换为替代叙述人姚亮,而在第一个故事的结尾,全知叙述人却反问: “天呐,姚亮是谁?”68马原:《冈底斯的诱惑》,见《上海文学》,1985年第2期,第47页。[MA Yuan, “Gangdisi de youhuo” (The Temptation of Gangdisi), Shanghai wenxue (Shanghai Literature) 2 (1985): 47.]在第三个穷布叙述猎熊和遇到野人的故事中,作家对全知叙述人 的讲述予以了解构:“现在你们知道了,穷布遇到的是野人;也叫喜玛拉雅山雪人。这是个只见于珍闻栏的虚幻传说;喜玛拉雅山雪人早已流传世界各地,没有任何读者把这种奇闻轶事当真的。”69同上,第55页。[Ibid., 55.]”综观整个小说,各个故事各自独立但又串联在一起,这种把作者、叙述者、人物糅杂混合多角度、变幻无穷的叙述方式 ,营造了扑朔迷离的情节线索,表现了西藏原始、 瑰丽的自然景观、神秘莫测的文化以及复杂的人性。从此意义上来说,《冈底斯的诱惑》是当代小说叙事革命的一次有益尝试。

应当指出的是,马原在借鉴福克纳多声部叙事的同时,对其又有接受变异和创造性改制,如张学军所分析,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不断变换叙述者,“这不禁令人想起了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马原显然借鉴了这种叙述方式”,《冈底斯的诱惑》没有让不同的叙述人讲述同一个故事,而是让不同的叙述人分别讲述不同的故事,这与福克纳的小说叙述视角有一些不同,后者更多设置了人物的独白,让不同人物叙述同一个故事。70张学军:《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现代主义》,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47页。[ZHANG Xuejun, Zhongguo dangdai xiaoshuo zhong de xiandaizhuyi (Modernism in Chinese Contemporary Novels) (Jinan: Shandong University Press, 2005), 147.]而且马原的小说经常有意凸显作者的身份和声音,“马原总是让隐含作者在叙述中随意出入,这样做一方面是用来弥补小说人物叙述的不足;另一方面是提醒读者注意故事的虚构性,以此来消解传统小说的所谓真实性”71同上,第148页。[Ibid., 148.]。这也印证了之前马原对小说“虚构”性本质的看法。

杨义认为叙事视角“是一部作品,或一个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 也是“一个叙事谋略的枢纽”72杨义:《中国叙事学》,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年,第191 页。[YANG Yi, Zhongguo xushixue (Chinese Narratology)(Beij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1997), 191.]。福克纳等西方现代派作家在叙述学上所做出的突破性贡献即为运用多种不同的视角进行多声部叙述,而新时期作家如马原、莫言、格非等受其启发,进行了多元视角叙事革新实验,并且把作者植入了文本中,对故事情节的真实性予以阐释或消解,甚至与作品中人物展开对话,从而拓展了作品的审美意蕴 。

在新时期作家中,李锐也曾受到福克纳较大的影响,他的长篇小说《无风之树》在叙事形式上带有对《我弥留之际》多角度意识流叙事明显的借鉴。这部具有浓郁的山西吕梁山地域特色的乡土小说在叙事形式却采用了不同人物意识流独白的形式,小说共分为63节,每一节都以一个人物作为观察者、叙述者,与《我弥留之际》由15 个叙述者(包括七位家人和八位邻居)意识流动推动故事进展的叙事结构具有类似性,可以看出李锐在文体叙事上对福克纳小说艺术技巧的模仿,正如李锐所言,“我的《无风之树》中以第一人称变换视角的叙述方法,也是借鉴了福克纳的。”73李国涛,成一等:《一部大小说——关于李锐长篇新著〈无风之树〉的交谈》,《当代作家评论》1995 年第3 期,第15页。[LI Guotao and CHENG Yi, “Yibu da xiaoshuo: guanyu lirui changpian xinzhu wufengzhishu de jiaotan” (A Great Novel:a Talk about Li Rui’s New Novel The Tree Without Wind), Dangdai zuojia pinglun (Contemporary Writers Review) 3(1995): 15.]阎晶明指出《无风之树》“主题意义上的丰富性和由丰富性所发出的深刻性,与作家的叙事方式的独特有着直接关系”74同上,第14页。[Ibid., 14.]。李锐进一步阐释这种借鉴的意义在于,“在不同‘形式’的背后,其实更是不同视线的眼睛,更是对世界不同的表达,说到底更是不同的变化了的更复杂、更深刻的‘人’”75同上,第14页。[Ibid., 14.]。这种多视角的意识流叙述模式对揭示人性的丰富性无疑具有较强的阐释力。

青年作家双雪涛的代表作《平原上的摩西》叙事结构亦受到福克纳《我弥留之际》多角度意识流叙事的影响,文中特别提到小说中的主人公从图书馆借阅的10本书,其中一本即是《我弥留之际》,从中可以看出双雪涛所受这部小说的影响,“双雪涛写作《平原上的摩西》,明显地致敬福克纳,借鉴《我弥留之际》的叙事手法,以多视角多声道的独白的混响,拼贴出一段从1990 年代到本世纪第一个十年间的东北往事”76柳青:《〈平原上的摩西〉:成功的改编 全新的创作》, 《文汇报》 2023 年2 月3 日,第6 版。[LIU Qing, “Pingyuan shang de moxi: Chenggong de gaibian quanxin de chuangzuo” (Moses on the Plain: A Successful Adaptation of a New Creation), Wenhui bao (Wen Hui Newspaper), February 3, 2023, 6.]。与《我弥留之际》相类似,《平原上的摩西》亦以主要人物的内心独白作为叙述主线, 引领读者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从而增强了小说表达的张力。

结 语

尽管福克纳生活的时代与中国的现实语境相隔甚远,但其作品的超越性和辐射力却一直延展至中国当下的文学。福克纳作品中的意识流和多角度叙述对新时期小说的“文体革命”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从而内化为新时期小说多声部叙事结构范式,深化了新时期文学的主旨意蕴。从此意义上来说,福克纳对推动新时期文学文体的变革功不可没。

就中国新时期文学观念的变革而言,重新认识和解决文学创作中的“写什么”和“怎么写”是两个核心的要素。福克纳对新时期小说的发生产生了深远影响。其“约克纳帕塔法”文本对中国新时期小说的生成意义在于激发了新时期作家的现代民族意识和寻根情结,使其认识到文学之根只有深植于民族文化的土壤,才能达至对历史、文化、人性、生命、性、欲望等普遍性主题的深度书写。另一方面福克纳意识流、多角度叙事范式对中国新时期小说由外至内的叙述转向产生了重要影响。应该指出的是,中国新时期作家对福克纳的借鉴并不是一味模仿,而是在接受中有主体性改造,从而创作出了兼具“中国气派”和“世界性元素”的文学佳作。

猜你喜欢

福克纳海明威莫言
过去的年
爱如莫言
海明威名言
海明威:《雨中的猫》
《老人与海》与海明威
没见到他
威廉·福克纳的《熊》
海明威的那些女人们
莫言:虚伪的文学
瓮底的世界——试论福克纳小说中的瓮及相关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