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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斑斓”话《绿衣》

2023-12-11李永红

海外文摘·学术 2023年9期
关键词:制衣绿衣注疏

关于《诗经·邶风·绿衣》的诗旨,历来有较多主张。刘毓庆在《<绿衣>非悼亡妻诗考》中从古人“经”的解读法,梳理出十说:“伤己”说、“忧国”说、“忧夫妇之变”说、“妇人哀怨之辞”说、“定姜刺敬姒”说、“谏庄公”说、“讽庄公”说、“恶州吁”说、“谏悔”说、“心有忧则身不得安”说。从今人“诗”解读法的角度,梳理出四说:“悼亡”说、“感旧”说、“尹吉甫思仲氏”说、“斥绿衣时尚”说。又依“史”的还原法,认为该诗是卫庄姜思念与自己感情深厚的一位侍妾而作[1]。本文从《诗经·邶风·绿衣》首句“绿兮衣兮”中的“绿”字的释义出发,结合诗歌文本,提出《绿衣》主旨的两种观点:“绿”字释为“菉”,诗歌反映了劳动女性内心的忧愁及对贵族服饰不合古礼的谴责,希冀按照礼制制衣采染;“绿”释为绿色,诗歌表达了对贵族奢靡之风的忧思及恢复古风的愿望。在此基础上,本文联系诗歌文本,对《绿衣》主旨再做一番探究。

1 “绿”释为“褖”

将“绿”释为“褖”,“绿衣”即为“褖衣”。郑笺:“绿当为‘褖’,故作‘褖’,转作‘绿’,字之误也。[2]”郑说有误。“褖衣”是王后及诸侯夫人的礼服,按照周的司服制度,王后及命妇所着祭服及礼服皆为衣与裳相连,而且颜色一致,都以素沙为里。郑玄注:“妇人尚专壹,德无的兼,连衣裳不异其色。”贾公彦疏:“案《昏礼》云‘女次纯衣’,亦不言裳,是其妇人连衣裳。裳衣既连,则不异其色。必不异色者,为妇人尚专一,德无所兼故也。以素沙为里。[3]”诗第一章写此衣“黄里”,显然非命妇礼服中的“素沙为里”。诗歌第二章又写此衣“绿衣黄裳”,非“妇人之服不殊裳,上下连”。西周时期贵族在重大场合中要着礼服,贵族男子的典型装扮被称作上衣下裳,上下分开,因而诗中的这件衣服不是妇人六服之一的“褖衣”,而是贵族男子的礼服。因此,将“绿衣”释为“褖衣”,认为诗为贵族夫人藉此衣哀叹妾以贱陵贵也就缺乏依据了。

2 “綠”释为“菉”

“绿”释为“菉”,《说文》:“菉,王刍也,从草,录声。”菉草,是西周时候染黄色的植物原料,可直接染丝纤维。“绿兮衣兮,绿衣黄里。”意为用菉草来染衣服,染成的上衣里外都是黄色。其后,“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心之忧矣,曷维其亡!”重章叠句渲染诗人忧愁之浓重。此忧何来?

其一,衣服所费不菲。染料染色使用的是菉草的鲜叶,其采摘、染色都只能在夏秋季进行。又因其秆细弱,叶片细而薄,生于山坡潮湿地,短时间大量采集并不容易,“终朝采绿,不盈一掬”,所述当为实情。从采摘到成衣,女子要在短时内完成,劳役异常繁重。《吕氏春秋·季夏纪》载:“是月也,命妇官染采,黼黻文章,必以法故,无或差忒。黑黄苍赤,莫不质良,勿敢伪诈。[4]”所染织物的颜色有严格标准,要求严苛,因而忧思不断。

其二,此衣色彩鲜丽,但不合礼仪。此衣为丝所制,又为上衣下裳,是“以给郊庙之服”,乃是在祭天祭祖时所穿的礼服。西周贵族祭祀礼服,其一为冕服。冕服之衣裳采用丝织品制作,主要是“缯”。《礼记·祭统》:“是故天子亲耕于南郊,以共齐盛;王后蚕于北郊,以共纯服。”郑玄注:“纯服,亦冕服也,互言之尔。纯以见缯色,冕以着祭服。[5]”《仪礼·士冠礼》记:“爵弁服。纁裳,纯衣。”郑玄注:“纯衣,丝衣也。余衣皆用布,唯冕与爵弁服用丝耳。[6]”《礼记·礼器》又载:“礼有以文为贵者。天子龙衮,诸侯黼,大夫黻,士玄衣纁裳。”郑玄注:“此祭冕服也。”“凡冕属,其服皆玄上纁下。[7]”依郑说:“不论是天子所着冕服,还是诸侯、大夫、士着冕服,皆‘玄衣纁裳’。”孔颖达疏:“玄是天色,故为正;纁是地色,赤黄之杂,故为间色。[8]”此衣表里、上下皆为黄色,不能做贵族男子祭祀时的上衣,也不能做下裳。《礼记·杂记上》:“大夫冕而祭于公,弁而祭于己。”贵族男子私祭时可着弁服。《仪礼·士冠礼》载:“爵弁服。纁裳,纯衣、缁带、韎韐;皮弁服。素积、缁带、素韠;玄端。玄裳、黄裳、杂裳可也,缁带、爵韠。”着爵弁服时,依旧是上着玄色丝衣,下身着纁裳(与冕服不同的是上衣不加章采文饰)。着皮弁服时则上衣是细白布衣,下着素裳。除此,还有玄端。郑玄注:“玄端即朝服之衣,易其裳耳。上士玄裳,中士黄裳,下士杂裳。杂裳者,前玄后黄。”玄端是天子退朝闲居、大夫或士入朝、士冠礼、士婚礼时的礼服。着玄端时,上衣是黑色夏布衣,无任何花纹衣饰,下裳根据士的等级而定,或素或黄或杂。综上所述,此衣不可能是贵族的礼服,只能是日常所穿常服,但常服用丝,不合礼制,因而引起忧思。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按照制衣流程,应先染再裁制,但一、二章先言成衣,第三章才言染丝,似在此追究根源。菉草染丝必为黄色,黄丝可为王后及其命妇制“鞠衣”。《周礼·天官·冢宰》记载有“染人”一职,“掌染丝帛”[9]。因而,染丝之人无错,是制衣之人错用黄色丝料制成此衣,因而,“我”思念古时遵循制衣礼制之人。“絺兮绤兮,淒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这四句字面意思是穿着薄葛衣,风吹过感到凉爽阴凉,古人的确是懂我的心思。又可以有两种解释。第一,夏季最热之时,穿着葛衣最凉快(不应穿着丝衣),而孟夏之月衣絺(《礼记·月令·孟夏之月》),“是月也,天子始絺。[10]”是古人所定,因而“实获我心”。第二,菉草染丝在季夏,为农历六月,夏季最后一个月,此时穿着盛夏时的葛布衣已经感到凉意,按照古人所定,恰是染丝的季节,古人的安排合于时令,因而“实获我心”。

综上所示,将“绿”解为“菉”,全诗重点就在于用菉草染丝制衣,此事务在古代皆为女子所为,因而诗歌反映了劳动女性在繁重劳役下的忧愁,对贵族服饰不合古礼的谴责,希冀按照礼制采染制衣的愿望。

3 “绿”释为“绿”

“绿”为其本义绿色。《说文》释曰:“帛青黄色也,从系”[11]。前三章描写了这一件衣服的全貌:它用丝制成,上衣外层为绿、里层为黄,裳为黄色。《传》曰:“兴也。绿,间色。黄,正色。[12]”何为正色?何为间色?皇侃云:“正谓青、赤、黄、白、黑,五方色也;不正谓五方间色也,绿、红、碧、紫、骝黄是也。[13]”青、赤、黄、白、黑五色为正,可能是因为它们是人能从自然界中直接获得原料染出的颜色,蓝靛染青,蒨草染赤,皂斗染黑,菉草染黄。西周时,五色都能达到严格的标准。间色,本为姦色。《礼记·王制》载:“姦色乱正色,不粥于市。”意为染色不合乎标准色的布帛不能在市场出售,后引申为不纯之色,是五正色调和而成的颜色,绿色是青黄调配而成,红色是赤白调配而成,青白调成碧,青赤调为紫。《礼记·玉藻》曰:“衣正色,裳间色。”按照西周礼制,黄色为正色,应为上衣之表,绿为间色,只能为下裳,这件绿衣表里错置,上下颠倒,引起了诗人浓重的忧思。郑玄、孔颖达等认为此诗以衣之用色不当隐含以贱陵贵,又因染丝制衣为女子事,故认为此诗是嫡夫人忧小妾获嬖宠之诗[14]。此说值得商榷。

《诗经》收集的基本上是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诗,最迟也应在春秋晚期。那时社会是否广泛认可五正色代表贵,五间色代表贱?《诗经·豳风·七月》中“我朱孔阳,为公子裳。”“朱”为正色,可做下裳。《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载:“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15]”齐桓公(?-公元前643年)贵为国君,喜穿紫服,齐国人皆“服紫”,说明至少在春秋早期,紫色并无贵贱之意。《左传·哀公十七年》载:“十七年春,卫侯为虎幄于藉圃,成,求令名者,而与之始食焉。大子请使良夫。良夫乘衷甸两牡,紫衣狐裘,至,袒袭,不释剑而食。大子使牵以退,数之以三罪而杀之。”杜预注:“紫衣,君服。[16]”浑良夫官职为卿,穿紫色就是僭越之罪,说明春秋晚期的卫国将紫色视为贵色。以上说明春秋时间色未必为贱。郑玄、孔颖达等人对《诗经》的注疏成书于东汉以后,将《礼记》中正色、间色视为有贵贱之别当是受儒家影响,而儒家创始人孔子为春秋后期人。所以,春秋中期前,不以正、间色论贵贱。因而,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庄姜失位伤己说、忧国忧君说、贤夫人失位自伤说自然难圆其说[17]。

《绿衣》反映了服色与礼仪不符的现象。前两章在于强调颜色,说明此衣不能在礼仪场合穿着,也不能在公门穿着,那就只能是日常穿着。第三章言此衣用丝制成。依周礼,贵族日常应着精细的麻布葛布。此诗反映了当时贵族们日常生活中尽可着色彩鲜艳的丝衣,说明春秋时周礼在贵族内部已经遭到破坏。而色彩鲜艳的丝衣会使从事染丝制衣女子的劳动更加繁重。诗歌前两章言衣,第三章言丝,衣为末,丝为始,要改变失礼之乱象,唯有回到染丝这一环节。古代关于“五采”的记载,最早见《尚书·益稷》:“采者,青、黄、赤、白、黑也,言施于缯帛也。”即丝织物只能染青、黄、赤、白、黑这五种颜色。因而,古人之言避免耗费人力,避免服色不符礼仪。第四章联系时令,夏季将逝,又到了采染季节,古人的主张的确是“实获我心”。

4 结语

综上所述,《绿衣》以贵族服色不合周礼处落笔,表达了诗人对春秋时期贵族背离周礼日趋奢靡之风的深重忧思及希冀恢复古风的愿望。

孔子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阅读此诗,的确可以从衣着上了解当时社会生活的风貌,感受到诗作者的怨刺和不平。相信随着新的阐释角度的出现,对《绿衣》主旨的解读还会有新的主张和见解。

引用

[1] 刘毓庆.《绿衣》非悼亡妻诗考[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39(4):99-105.

[2] 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标点本三)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18-119.

[3] 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标点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03.

[4] 许维遹.新编诸子集成:吕氏春秋集释(卷第六)[M].北京:中华书局,2010:131.

[5] 李学勤.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标点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347.

[6] 李学勤.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标点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7] 李学勤.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标点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895.

[8] 孙希旦.礼记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801.

[9] 贾公彦.周礼注疏(卷第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86.

[10] 李学勤.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标点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485.

[11] 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762.

[12]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7.

[13] 李学勤.记正义:卷第三十.十三经注疏标点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14] 李伟强.《诗经·邶风·绿衣》章句及主旨辨析[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6,37(10):85-89.

[15] 韩非.韩非子新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701.

[16] 楊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8:1706.

[17] 金兆梓.尚书诠译[M].北京:中华书局,2010:217.

作者简介:李永红(1973—),女,甘肃玉门人,硕士,副教授,就职于酒泉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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