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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遗址记

2023-12-11

山东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先民老马黄山

汗 漫

1、一个地名

在中国,命名为“黄山”的地方很多,因山色与汉人肤色一概土黄?见黄山如见自我,浴室中洗澡就想起雨打黄山。在莲蓬喷头洗礼下,一个人,能减却几分软弱和轻浮,平添几许嶙峋和沉郁。地名内,总寄寓某种心志,教育那些生息其间的人们。

最著名的黄山,自然是安徽黄山,无数诗文画卷歌咏它、赞美它,无数才子生成于它,客子眷恋于它。“黄山归来不看岳,五岳归来不看山。”这流传甚广的名言,源于徐霞客面对歙县境内一派苍茫峰岭发出的感叹:“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此一句话,安徽人爱听。泰山、衡山、秦岭、太行山、武当山、伏牛山等等山川下的人,听了,则皱眉、叹气:“俺就是爱俺家的山,看着它,想着它……”徐霞客说话过于决绝,回旋余地小,此后再去其他山川游览时,很忐忑:“观未止矣……”

壬寅秋,我自安徽黄山归故乡南阳,就直奔北郊,看一座海拔约二十米的小山丘。它也叫黄山,数千载藉藉无名。在既往南阳经验中,我从未意识到它的存在。而今,这小山丘名闻遐迩,被列入“二〇二一年度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考古界确认:这是一处距今四千年、前后绵延三千年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远早于洛阳二里头遗址、安阳殷墟遗址。玉石界得出判断:南阳黄山是华夏早期集玉石采集、加工、流通为一体的经济活动中心,良渚遗址虽也有玉石加工场景,但玉料来源不明。文化界则在各种典籍里翻检,寻觅有关这一山丘的言辞,找不到,从零开始,直接面对它、想象它、表达它。新闻界以头题消息、评论员文章、电视专题片、学者访谈等形式,聚焦这一热点并传播,引发海内外关注。政界拟构建“黄山遗址公园”,在小山丘周边地域开始规划、动迁。旅游界草拟旅游手册、广告词。历史界在北京、郑州等地召开研讨会,辨析疑点,达成共识。建筑界对遗址中“前坊后居”“两室一厅”的房屋构造类型、“推拉门”轨道,深感震惊:黄山先民已开始行动,为身后数千年才出现的西周青铜器上“宅兹中国”字样,进行技术准备和情感积蓄,并与现代人类生存空间情状,形成镜像关系。服装界面对坑穴中的一簇簇骨针,感叹:“这完全就是缝纫机针啊……”

我算哪一界人士?还乡界?北京诗人、翻译家高兴,南京诗人育邦,与我相约自不同方向赶来。他们,乃至一切探访南阳黄山遗址者,都属于还乡界人士。一个人,乃至一座城、一个国度,都需要回到祖先早期生活现场,辨认当下生活所植根的最初位置,继而巩固身份认同: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个人,惟有重温民族的万般艰辛、磨难与喜悦,才不至于在剧变中茫然四顾、陷入深渊。

沿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三人朝小山丘的峰顶走去。耳边响起聂鲁达在长诗《马丘比丘高峰》中发出的呼吁:“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诞生。”他所攀登的那座高峰上,有十二世纪前建立、随后泯灭于战争中的古城遗址,发现于一九一一年。黄山遗址海拔,远远低于马丘比丘高峰,但它在时间的维度上,获得自身的伟大。况且,这一小山丘,是诞生了我和我们的母腹。“我来,是为你们死去的嘴巴说话,在大地上集合起所有沉默的肿胀的嘴唇。”聂鲁达有浩荡才气支撑磅礴激情,我不知道,自己能为这遗址中的黄山先民说一些什么话。周围,是数千年的沃野良田,已划入保护范围,野草、小鸟和蜜蜂很愉快。山顶,一大片白色简易塑钢顶棚,白云般,覆盖一个面积约足球场大小的区域,那里就是考古发掘现场。

由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主导的这一考古行动,已历时四年,目前仍处于“现在进行时态”。一个名叫马俊才的考古学家,带领数十名同事和工人,在山顶工作,租住于遗址下的黄山村。每日上山复下山,步行,像一群村民操持田野里的农事。上网查询,“马俊才”这一人名,与“黄山”地名一样多,说明渴望成为英俊之才的人很多。但“考古学家马俊才”,目前唯一。很多南阳人在饭桌上谈起黄山遗址,都知道“老马”。他在电视里、手机视频里屡屡露面,讲叙黄山遗址发掘的新进展和新判断,满脸笑纹很粗糙,类似于种子在春天发芽使劲胀破的地皮。我们来访,通过一位友人约他,约一匹老马,去认识一条通往四千年前的漫漫还乡路,很必要。

一只狗对陌生人的气息很敏感,还没照面,就在遗址围墙内汪汪大叫,不知是对我们表达欢迎还是威胁。围墙下,荒地上,生长一片南瓜秧,大南瓜早被老马们摘了,扛在肩上到黄山村里做菜吃掉。剩余几个南瓜,小如拳头,似乎对自己霜降后的前途很惆怅,有生不逢时之感。

路边,立一块石碑,深刻如下字样并以油漆涂红:“黄山遗址,一九六三年六月二十日公布。”这一年,山丘麦田里,有一座墓穴暴露于焦枝铁路规划施工前的文物探察活动。发掘出的重要文物,是一把巨大玉铲,后被誉为“中华第一铲”。此地随即被河南省政府列入保护范畴。限于当时财力和时代氛围,官方与学界,并未深究小山丘下的秘密,仅仅在规划图中修改了那一条铁路线的方向感,让绿皮火车在西边十公里外的地方,嚎叫着喷吐出一缕浓烟,逶迤而去,像被先民石头击中后仓惶逃离的绿豹子。黄山村现当代农民,耕作中使用铁质农具,时常撞到石质或玉制的远古农具,当啷一声,像今人与古人不经意间碰面,发出惊叹。

我和高兴站在这一块石碑前合影。两人都生于一九六三年,与黄山遗址基本上同时暴露在日光下。照片中的表情,有些惆怅,与霜降后的秋日氛围很和谐。育邦举着手机按快门。他青春,表情喜悦而明亮,与霜降后的秋日氛围很和谐。

兄弟,我们一起朝着峰顶攀登而诞生。

2、光阴

老马戴手套,捏一枚竹签,蹲在探方亦即坑穴中的一具白骨旁,仰望我们,招招手。他沿着掘成的土台阶上来,像一个作家从书房里走出,捏一支笔,来到客人面前。

在黄山遗址发掘过程中,老马们使用的考古工具,还有缝衣针、绣花针、手术刀、粉刷、水喷壶等,让它们细腻游走于白骨、陶罐碎片、玉器、骨器、象牙、箭镞、路基、河道……剔去泥土,还原本相,建立起事物间的逻辑关系,继而追想新石器时代的人类形态。这,完全就是作家的事业:在碎片化的生活里,拼图般建立起世界的完整性。差别在于,考古学家面对一地黄土,作家面对一张白纸。

那一探方的土壁上,自下而上,有老马们用白漆画出的八行横线,标志不同历史阶段:最深处的第八行横线下,是距今七千年前的仰韶文化早期;第七行横线下,是仰韶文化中期;第六行横线下,是仰韶文化晚期;第六行横线之上到第一行横线之间,是距今五千年前后的屈家岭文化时期;第一行横线上的地表,是现代层,即黄山村农民的稼穑田野。土层颜色由黑褐、深黄,逐渐向浅黄过渡,犹似从漫漫长夜向拂晓过渡。老马沿着土台阶上来,像古人乘电梯,越过数千年光阴,从负八层、负七层、负六层……上升到零层所在的新时代,松一口气。

一代又一代人,用烟火悲欢,把生土变成熟土,再用熟土一层层覆盖肉身,缓缓提升这一小山丘的海拔和中国文明史的幽夐度。

专家考证,围绕独山玉这一重要资源,此地成为四千年前统领周边地域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之后,这一中心缓缓向南移动,在十二公里外卧龙岗下、白河边的位置,定格、壮大为一座城池,命名为“宛”“南都”“南阳”。因此,东汉时代刘秀的帝业成功,张衡的文采焕然,三国时期曹操、刘备、诸葛亮的逐鹿征伐,南北朝文人庾信的深重乡愁,唐代李白、韩愈、刘禹锡们到此一游并咏叹,才有了叙事、言志、抒情的对象和载体。无黄山遗址,则无南阳。无南阳这一悲喜交加之地,中原乃至中国,必然以另外一种体态和表情面世,我,又如何作为南阳人,通过盆地这一隐秘角度辨认世界、诚挚言说?

坑穴里,那一具白骨、一个简约主义者,大约很羡慕考古学家们能身穿写着“黄山遗址考古”字样的红马甲,行动自如。黄土和阳光,替代他的血肉,填充了骨骼间空无的部分。眼眶盯着白色简易塑钢顶棚,嘴巴大张,似乎在向后裔发出感叹:“山河大好,人生苦短……”当然,那是汉字还没有出现的史前时代。他是一个没有学历的文盲。但他有能力把满腔的惆怅和忧伤,遗传给后世子孙,催生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中国的美,渐次浮现,为人性的繁复瑰丽而赋形赋魂。

老马带领我们沿遗址周边挡板走一周,像绕着名人的遗体,走一周。

探方中,有数十人穿红马甲,坐小板凳,像老马一样捏着竹签或缝衣针、绣花针、手术刀、粉刷、喷水壶,清理坑底泥土。一女子坐在小桌前、台灯下,像学生写作业,埋头填写当天的《探方和遗迹记录》。我用手机拍照、放大后,读到以下文字:“今日确定房址范围以及柱洞位置,并以二分之一工作法,对基槽进行剖析……”充满名词、动词、数量词,无形容词、副词,冷静、准确、节制,是好文章。女子对我的掠过和观察,无动于衷,沉浸于写作。桌面上,有卷尺、润肤油、湿巾、水杯,还有一只暗红蝴蝶状发圈。下班后,离开遗址,回黄山村驻地的路上,她会将这蝴蝶装点在头上吧?一只暗红蝴蝶追随着她,多好。

“黄山先民活动时间跨度约三千年,一层墓穴叠着另一层墓穴,一个时代叠着另一个时代。有时候,很为难:如果完整还原下一层墓穴,上一层墓穴的状态,就散乱了,没法保持了。”老马指着一个角落说:“看那墓穴,只能开掘一半,让先民的腿,露出来,他的脸和胸膛则被上层墓穴里的另一先民覆盖,没办法。”两个先民,像睡在卧铺车厢的上下铺旅客,下铺的脸和胸膛,被遮挡在上铺的阴影里。他们,空间关系亲近,光阴相距上千年,被黄山这一列火车,静静运进当代。

太阳光线在黄山乃至一切峰顶,缓慢移动,造成阴影,就是流逝、时间、记忆,像一支笔在纸上移动,造成墨迹,可见证自我、抵抗遗忘。正如布罗代尔所言:“文明,本质上是人类和历史在其中劳作的空间。”所谓遗址,就是祖先有意留下、装满文明遗产的空间,供后人继承与领悟。我左腕上戴了多年的手表,同样是一处小遗址?收藏青春与暮年。布罗代尔又说,空间使时间变慢了。黄山遗址,使四千年前的时间变慢了,先民们慢下来、躺下来,等待后人的脚步争分夺秒追上来,俯下身,打一声招呼,否则,彼此都多么孤独无助。

劳作于斯,埋葬于斯。黄山先民的家园与墓穴,如此切近,可减却对死亡的恐惧,又能增强生命的紧迫感,勉力想象、尝试、创造。他们卧室与工坊的门,一概朝南,利于采光取暖,这是中国建筑保留至今的原则。死后,头朝东北方向的白河,脚蹬西南方向的独山——独山玉就采自那里。“对他们而言,白河是母亲河,独山是父亲山……”老马如是感叹。

我心头一热,表情或许有变化,高兴和育邦不会注意到。况且,我们都戴着口罩,脸像残冰覆盖一半的河面。

3、玉在山

独山,的确是一座父亲山,埋葬着我的父亲余书进。自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二日起,他躺在那座海拔四百米的山中,俯瞰南阳城。此时,我从远方归来,进入距离独山两公里处的这一遗址,父亲大约看在眼中,发现儿子也老了,逐渐接近他去世的年龄,彼此更能领会对方的心境?

“玉在山而木润。”战国时代思想者荀子,如是说。独山上树木森森,清润如君子,正系于独山玉的隐秘滋养之功。二十五年前,我选择在山南公墓里安葬父亲,正因这是一座含玉之山,让父亲的亡灵与一座山,共同敦促、佑护子孙,去成为玉一般的君子。独山玉、蓝田玉、岫岩玉、和田玉,并称“中国四大名玉”。不同于其它三种名玉的色彩朴素,独山玉斑斓纷杂,为玉雕加工带来难度。正因这难度的存在,有可能造就精品。故,好作家必须面对充满难度的生活。开采独玉的坑道,位于山北一侧。我曾深入其中探访,看石壁间充满深绿、云白、绛紫、朱红等等颜色繁复流变的美玉,想到西晋陆机名句:“石蕴玉而山辉。”

黄山遗址可证明:最早的采玉人,七千年前就开始在独山内部劳作。采出的玉料,通过一条人工河,自独山运至黄山。也就是说,在隋唐大运河开掘之前数千年,先民们就尝试以人力改变地理,像改变石头状态以打猎、搏击,使人类文明向青铜、铁器、蒸汽机、计算机、人工智能等等事物所表征的新时代,渐次演进。

一年前,在遗址山脚处发现那条人工河,老马和同事兴奋异常:“老祖先的想象力、行动力,多充沛呀!他们没有铁铲、镢头、推土机和挖掘机,多么艰难啊!”经测量,人工河深七米、宽二十七米,足以载舟与覆舟。河道土质,明显比周边泥土湿润,似乎有波浪和船桨刚刚一涌而过。一处半圆形码头遗迹,直径约五十米,可供今人想象先民生活场景:在此乘舟远行或登岸归来,运送玉料、玉器、粮食、猪羊、盐……这小码头,放大复移植,就成为了东海、南海、太平洋、阿拉伯海、黑海、白令海、加勒比海等等汪洋边的大港口,使“轮船”“水手”“海关”“世界”“乡愁”“经济一体化”等景象和概念,得以衍生。至于“折一枝柳赠别友人”的中国风俗,在先秦后逐渐形成,黄山先民已湮灭无痕。“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中的美好言辞,需无数码头、驿站和长亭短亭的伤别离、诉衷情,逐渐蓄积势能,才会火山爆发般脱口而出。当下诗人拥有的修辞能力,来之不易,怎能不好好表达,使嘴巴沦落成废墟和复读机?

正是在《诗经》中,最早出现了对玉的赞美诗:“彼其之子,美如玉。”“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有彼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孔子收集整理《诗经》,读这些句子,击节感叹:“君子比德于玉焉。”从此,祖先们把“君子”“情人”和清洁的玉,紧密联系,玉的需求量之庞大、价值之昂贵,可想而知。在北方和南方,数处新石器时代遗址内,均呈现出独山玉器,有钺、琮等祭祀礼器,还有璜、手镯、环、珠、耳珰等饰品,必来自黄山遗址这一玉料加工中心。独山与黄山,以玉,介入各地男女的相见欢、别亦难、玉碎与瓦全。我母亲名字中就含有“玉”。在南阳,乃至整个中国,名字里含“玉”的人很多。

编号为F2 的探方,是一处石器作坊,有当时匠人攻玉之砺石,亦即“他山之石”,呈圆锥状或圆柱状,质地为砂岩或石英砂岩。制作玉器的工艺流程如下:选材,打击,剥削,切割,琢磨。“制玉多难啊,像出现一个堂堂君子,多难啊。”老马诗人一般感叹,读过《诗经》?我们的诗人身份,没告诉他。在避难就易、避痛寻欢的写作风尚中,诗与诗人,陷入平庸和虚无的可能性很大。一个写作者宜沉默,宜自省。

探方中,有若干修复后的黑色陶罐,残存粮食遗迹,但整个遗址并没发现草籽遗存。表明:此地非农业种植区域,而是以商业、服务业、加工业为生计的城邦。粮食自外部输入,再以玉器输出作交换。可见,距今七千年前后,已有社会分工。我盯着那两行平行延伸的白线出神。它标志出当年人工河道的宽度与走向。“一条埋在泥土底下的老虎的河流。”这仍是聂鲁达诗句。眼前是我们的河流,虚拟、抽象化,与目前仍在盆地里奔涌的白河,联合起来,将黄山遗址环绕成岛屿形状,明确一座城邦的边界,也可以老虎般阻挡其他部落觊觎和袭击——有玉在焉,财富繁盛,也就潜伏浩大的危险。

我对育邦感叹:“先民在此培育城邦,简称‘育邦’,类似于你用文字构建一首诗啊。”育邦嘿嘿乐:“这么说,我也有几分王者之气?”我答:“一个诗人的笔,就相当于此地弓箭和玉钺嘛!”高兴听了也很高兴:“诗人的笔,也相当于那些打造弓箭和玉钺的石斧、石凿和石锤啊!先民不会用电脑和鼠标,但臂力一定胜过我辈。”坑穴里,一副副白骨的体态,融入五谷、大气和中国史。手臂与腿,类似冬日蒙雪后益发孤傲的树枝。如果先民知道叶芝,应该会喜欢这位爱尔兰诗人的句子:“在阳光下抖掉树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考古与写作,就是追寻真相和真理,拒绝被假象与谎言蒙蔽、戕害。

黄山遗址出土的石器中,有三块,绘有褐红色线条,老马说:“这是在描摹猪、兰草,中国最早的写意画啊。”一些陶罐的表面也有刻痕,优美或凌乱,先民们以此计数、装饰、象形、表意——此即“纹理”,亦即“文理”,类似篝火与星辰照亮长夜那一刻,就是“文明”;犹如细密春雨滋润田野、丰收五谷,就是“文化”;仿佛躯体中央持久不息的颤栗和爱意,就是“文心”。在人类早期无穷空白和未知中,先民以想象力和体力,为建立人与自我、人与环境、人与他者的伦理关系准则,贡献最底部的基石。当这一小山丘精疲力竭,殷商时期终于到来,汉字开始出现于龟甲、牛骨、铜鼎,继而促使竹简、木板、宣纸、电脑文档、手机短信的依次生成。源于黄山石头及陶罐上的线条潺潺,才有了中国生活的长河汤汤。

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原最北端的安阳小屯村,出现第一位发掘殷墟遗址的考古学家:南阳人董作宾。他也是南阳汉画像石的发现者。此前,欧阳修、李公麟、赵明诚等古代士子,购买和收藏古玩,形成一门书斋中的“金石学”,把玩自娱而已。是董作宾、李济、梁思永等现代知识分子,引入西方的“田野考察”方式,到现场去,与古人结成一种量子纠缠般的对话关系,掀开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序幕。“考古,也是一种翻译?”我这样问,高兴很赞同:“所谓遗址,完全就是一种叙事,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需要聆听它、表达它,也就是一种翻译。”

一九六三年,董作宾去世于台湾,大约不知道故乡的一座小山丘,在这一年立起“黄山遗址”的石碑。

4、生生流转

遗址一角,仿照F2 探方格局,搭起三间工坊。一个玉雕匠人,坐在工坊内磨玉镯。

工坊门框贴一副春联,应该是今年春节时贴的,风雨吹打后,有些泛白。上联是“玉待切磋方润泽”,下联是“器宜琢磨始生光”。我们仨看看对联,都说好。彼此打量,称赞对方脸色有光泽,都笑了。不知这春联是否老马墨迹,但合乎一群考古学家在遗址里数年切磋、精心琢磨之况味:这黄山,就是一块巨玉,切磋琢磨后,让整个中国看见它的光辉。

“老马让俺用古人手法磨玉镯,看看得用多长时间。不能用电钻啦、打磨机啦这些工具,用这些砺石敲打一个多月了,玉镯还没磨成。”玉雕匠人张师傅,脸很瘦,叹出一口气,更瘦了。手上粘着创可贴。我问咋回事,他表情有一丝羞愧:“石头磨破了呗,手劲赶不上老祖先了……”我想起门框上那一副春联的横批“艰难困苦”。它省略了中国人都知道的“玉汝于成”,意即,像磨砺玉石那样使一个人有所成就。此成语,出自北宋张载。张载以门生身份,追随因“庆历新政”失败而遭贬放的范仲淹,在南阳盆地西南角的邓州,一同治水、种树、酿酒,为《岳阳楼记》这一名篇的诞生而喝彩,并藉此振拔自我。南阳,邓州,乃至北宋的艰难困苦,正是玉成范仲淹、张载的一块块砺石。

张师傅五十多岁,家在南阳城西三十公里处的石佛寺镇。镇上,自然有一座石佛寺,寺内自然有石佛。石佛寺镇声名远播,是目前中国乃至世界上最大的玉器制作和流通中心。玉石来自独山、蓝田、岫岩、和田,乃至韩国、俄罗斯、缅甸。玉器则通过各种渠道,流布四方。上海豫园内,有十多个玉器店,悬挂“南阳独山玉”“南阳石佛寺玉器”等招牌。我曾进去问店员:“是南阳人吗?”店员回答:“阿拉老板是南阳人,回老家进货去了。”

我也在石佛寺镇晃荡过。无边无际的交易中心内,满眼玉器,满耳南北方言和外语。地摊上的玉器很便宜,像青菜;玻璃柜中锁着的玉器,价格昂贵,似山珍海味。在朋友引领下,进入一处幽静院落开眼界:一个巨大保险箱,除了密码锁之外,又被数条链子锁环绕,由数人用各自持有的钥匙才能同时打开。箱内,是集中一个家族财力购置的玉料,价值两千万。那一天,没能看见玉料。朋友解释,保险柜钥匙不齐。我笑,抬头看看墙角安装着的探头,主人之一也笑了,挠挠头。镇上经营玉器制作与流通生意的人,达数万。旅馆、餐馆、车行、快递公司、邮局、银行、保安公司、咖啡馆、酒吧、服装店、美容店、婚介所、房产公司……五行八作,均围绕玉石这一核心延展开去。随便遇见的一个石佛寺人,完全有可能是身价数百万的富翁。

“张师傅来黄山遗址寻根……”老马介绍张师傅,举起大拇指。张师傅笑了,瘦脸显得胖了一点。在石佛寺镇,他有玉器作坊、玉器店,交给儿女经营。来黄山遗址工作,完全出于好奇心:古人怎样制玉?这黄山为何成了遗址,化作一片田野,让石佛寺取代其位置和功能?这,也是高兴、育邦和我的疑问。

张师傅用一双手、砺石、伏在玉料上的身姿,尝试回答“古人怎样制玉”这一问题。那块白玉料,已被磨出圆形轮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李白所受的启蒙教育,始于白玉盘。月亮其他雅称“玉蟾”“玉轮”,一概以玉为前缀,那就与黄山遗址内的工匠技艺有关联。张师傅正在这小小白玉盘核心处用力,不断磨薄、薄、薄,待薄无可薄之即,再一击而洞穿,留下圆环状,细腻打磨后就是一只玉镯,去呵护女子手腕或者说玉腕。在汉语中,还有“玉足”“玉腿”“玉臂”“玉胸”“玉面”等词汇,组合在一起,就是“玉人”。男女间情事,也会在玉的介入下抵达高潮,南阳曲剧经典剧目《拾玉镯》,就是玉镯在推波助澜。可见,玉多么重要,采玉、制玉的工匠多么重要。我问张师傅:“这玉镯,啥时候能磨成?”“还需要两三个月吧。老马天天来看进展,有点着急。哎呀呀,老祖先多有耐心啊!” 张师傅感叹着,头不抬,手不停,胸前蓝布围裙落满玉石粉末,像白玉盘落下来的一地月色。我说:“慢慢磨出的玉镯,比机器磨出来的玉镯好啊,有人情味啊。”他抬头看看我,笑了。

关于“黄山遗址玉石制作与流通功能的地理迁徙”这一问题,老马坐在张师傅旁的小椅子上,尝试回答。“只能是尝试性回答,无定论,如果有新发掘成果,再修正、完善吧,甚至推翻现在的猜想。”老马双手握一个透明玻璃杯,茶水里浸泡红色枸杞子、姜丝。“暖暖胃,野外作业容易受寒。”老马解释。我们举举矿泉水瓶子,表达敬意。“黄山与石佛寺,相隔仅几十公里嘛,不远。在远古,两地应属于同一部落的势力范围。黄山作为城邦,可能在与另一部落的争战中失败了,或由于一场大火、一场洪水、一场瘟疫,覆灭了?需要找到证据。那些幸存的制玉工匠,可能流散到石佛寺重操旧业。那里的地形,像这里的黄山,附近有赵河汇入湍河,再汇进汉水、长江,与白河的走向一样,南北的商船车马往来很便利。城邦消失了,有独山在,玉和手艺就能流传下去,人就能一代又一代活下去……”

老马沉浸于对中国往事的想象。遗址里,累累白骨耗尽周身血肉,在猜测其种种劳作所决定的当代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境况?这想象,这猜测,自光阴的两端出发,相向而行,在黄山遇到一起,需要一场大雨来表达热泪纷飞?而眼下,秋光一派晴美。也好。

张师傅一边磨玉,一边听我们聊天,突然嘟囔:“俺家老祖先,可能就是这遗址里出去的人呢,我应该敬一炷香呢……”

5、力量与美

老马面对M18 号探方中刚刚浮现的一具白骨,呆住了。

测量其骨盆、胫骨长短,他判断:这先民,是个身高一米七二的壮大男子,远高于当时族群一米五的平均身材。其头颅和上身,陷落于几千年来的农业种植活动,无影无踪。双手以下身体残留于坑穴。皮肤的黄色归还泥土,呼吸归还风,这一个先民对骨头暴露于后人目光,坦荡无忧。右臂处,有一块梯形状、含有圆孔的暗绿玉器,磨砺得锋锐、光亮,意味着什么?脚踝处,一大堆猪下颌骨,一大堆猪的白牙,堆砌在那里,像一束暗白的花。助手反复清点后感叹:“十八副啊!他拥有十八头猪,大富翁啊!”在没有合成饲料可助力的古中国,一斤猪肉需消耗五斤粮食来转化。猪群规模,也就可以用来代表一个人的财富和族群地位。遂产生以猪颌骨陪葬风俗,用想象中泥土里的猪叫,缓解死者孤穷感。至于以陶猪陪葬这一风俗,秦代后才出现。那是一种借代、象征的修辞手段,黄山先民尚未掌握。在东汉,在南阳,盛行以画像石和画像砖装饰墓穴四壁,绚丽而奇诡。事死如生,灵魂不灭?关于“永恒”这一哲学命题,在黄山遗址内就已开启思考,至今不休不息。

这一刻,几个考古学家,蹲在黄山遗址内以“M18”为代称的男子旁,揣测其身份,像接受考试的学生,面对一道难题。

黄山遗址发掘重启后,首次发现“M18”右臂处这一块暗绿玉器,与一九六三年发现那一把巨大玉铲,同样意义重大。老马观察、测量,但不能移动它的位置,像一个准确的词,不可移动到文章中其他位置。再看“M18”右腿部,有一件用兽骨雕刻的器具,中空,外方,刻有装饰花纹,因长久把握而“包浆灿烂”——老马如此赞美。从“M18”的右臂,到右腿部,从玉器到骨器,存在一种怎样的逻辑关系?老马蹲在两者之间,用一把毛刷反复清理、辨别,最后拍拍手,站起来,说:“这里曾有一把木柄,腐烂后渗入泥土,就比周围泥土颜色深了几分。”一行深颜色的泥土,隐喻一把木柄,联结玉器与骨器!几个考古学家见状惊呼:“是一把玉钺!” “M18”不仅仅是富翁,且是手持玉钺这一权杖的城邦之王。

老马又盯着“M18”左臂处,出神。那里,有一件用石头磨砺而成的尖锐器物,意味着什么?他观察着,沉思着,捏起手术刀,小心翼翼解剖这石器周围的泥土。渐渐浮现出一张弓的半月形轮廓,颜色明显深于周围泥土。老马又一次拍拍手,站起来,捶打腰部做结论:“那石器,是箭头——左手握弓箭,右手擎玉钺。他是一个有财、有权、有使命感的王。”“M18”身躯的孔武有力,拥有猪群规模的庞大,也就符合逻辑、顺理成章。由“M18”,可以认定:阶级差别和战争,在新石器时代就开始出现,数千年过去,人类仍未有效化解之。弓箭长成远程导弹,石头化身为战略轰炸机、潜艇和鱼雷,这是“M18”没能预见的事情。幸而有考古学与诗学,共同安抚世界:保持想象力、爱意和理智吧,让人类向无限的可能性敞开,避免陷入以暴力解决分歧之危境。

我通过中央电视台摄制的一部电视纪录片,目睹老马们数年前初入黄山遗址时的以上工作场景。“M18”的发现,像一篇大好文章的英俊凤头,在召唤着猪肚和豹尾。果然,随后有不同时期的城邦之王浮现,占有的猪群规模各异。但玉钺,未再露面,像一个最重要、最独特的句子,在叙述中只能运用一次,惊心动魄。

“还有一个美人呢,去看看。”老马带我们来到编号为M74 的探方前,指着一具白骨说:“骨盆大,小腿短,所以,是一个女子,年龄在二十二岁左右。爱美。”我笑了:“怎样判断她的爱?”高兴和育邦也笑,瞪大眼睛看老马。老马说:“看,她胸前,那两个小酒杯般的陶罐!”意味着什么?老马揭秘:“那是胭脂罐啊!那么小的陶罐,在国内其他遗址从没发现过,比大陶罐难制作多了!化验后发现,小陶罐内的泥土,含有植物成分,说明,里面装着花草制成的胭脂。她是怀抱胭脂罐入葬的。耳朵旁,还发现了玉耳坠,雕刻有花纹!四千年前一个爱美的人啊,美人啊……”我们都笑了:怎样判断她的美?老马答疑:“看她面部骨骼嘛,很匀称,说明容颜姣好。牙缝间有磨损,咋回事?”“爱嗑瓜子、吃葵花籽吧?”我这样猜测,老马大笑:“错!这说明她很勤劳——用树叶和兽皮制作衣被,需要牙齿咬断麻线,一次次咬,牙齿就出现磨损,勒出缝隙——看,她脚边,有一大簇用兽骨磨成的缝衣针呢。”

久久俯瞰这一美人,我、高兴和育邦,没说话。美人的死,曾经让哪一个英俊少年乃至城邦之王,伤心欲绝?她涂着用花草自制的胭脂,玉耳坠摇荡,身穿以树叶和兽皮缝缀成的衣服,上船或下船,进出这一城邦,都有人热切地看她、爱她。她能听到的情话是什么?她对爱和美的认知,是什么?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影响了一个民族的情感和审美方式,也就影响了中国书写和日常言说。正是由于她、她们,中国的美,才集腋成裘、积水成渊。没有她、她们,就没有当下的美学、修辞学、恋爱心理学、精神分析师、化妆品公司、服装设计学院、模特、影星、电影节、影剧院……

她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

她的后背散发出的气息

像婴儿的皮肤,像新砸开的石头,

像来自死亡语言中的叫喊。

没有重量,恰似呼吸。

时而欢笑,时而哭泣,硕大的泪

使她咸得宛若异族人宴席上

备受颂扬的盐巴。

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

茫茫水域中,她是唯一的陆地。

《追忆》,罗马尼亚诗人斯特内斯库的这一名作,翻译者是高兴,完全可以献给黄山遗址内的一个女子。她美丽得犹如汉语的影子,茫茫光阴中,后背散发出南阳草木的气息。

6、平衍而旷荡

来黄山遗址前,我们三人去拜谒张衡墓,获得精神的内援,是必要的;从他那里辨认新石器时代先民对东汉的影响力,是可能的。

张衡长眠其中的那一巨大土丘,犹似更微小的黄山。墓顶野草丛生,霜降后青葱依旧,因为得到墓中人的才华滋养?一棵苍苍古松,向墓顶倾斜,像是在向张衡表达倾慕。一个文学家、诗人、画家、天文学家、地震学家、发明家,跨越各种知识鸿沟,破除时空边界,自大地上一跃而起,投入月球,成为“张衡环形山”;融进太空中的一颗小行星,成为“张衡星”。墓顶古松,在隐喻一支如椽大笔。一只松鼠闪现于松针间,仿佛是张衡的一缕灵感、一个短句。

此时,在黄山遗址峰顶,朝西北方向望去,我们还能辨识出三公里外张衡墓的位置。夕阳下,田野苍茫,“平衍而旷荡”——在献给南阳的颂辞《南都赋》中,张衡如此书写故乡。少年时代,他远眺长安与洛阳,仰察星辰位移与寒暑变迁间的对应规律。关于黄山下隐藏的先民遗迹,他不知不觉。文献没有记载的古中国消息,后人可通过新出土文物来推衍破解,反而比前人知悉更多。大地如此智慧而深情:把泥土下保存的烟火万象,有秩序、分步骤向世人揭示,而非和盘托出。否则,更晚降生的子孙,因毫无历史悬念可供求索,百无聊赖,心智萎靡颓败。大地与白纸,有秘而不宣之必要。考古学家和诗人,有存在之必要。

老马带领我们在一个探方前停步,手指四个柱础上的虚空,说,那里应该有一张桌子,可供雕刻石头、玉器,也可供主客欢宴、议事、占卜。冬天里,桌面下燃着火盆取暖,像当代书桌下放一台电暖器。看四个柱础间的距离,感觉那桌子比我家的书桌餐桌都阔大。不知张衡写《南都赋》时,书桌是怎样的格局。他和我的书写,端赖于黄山遗址内这四个柱础的支持。故,不能说黄山遗址与张衡无关。这一小山丘,是南都亦即南阳的一部分,就必然处于张衡目光与身心中,从而进入伟大的《南都赋》——

关于地理大势:“割周楚之丰壤,跨荆襄而为疆。”关于玉:“其宝利珍怪,则金彩玉璞,随珠夜光。”关于动物:“虎豹黄熊游其下,鸾鸑鹓鶵翔其上。”关于鸟:“嘤嘤和鸣,澹淡随波。”关于水流分布:“发源岩穴,漭沆洋溢,长输远逝。”关于气候:“玄云合而重阴,谷风起而增哀。”关于植物花卉:“枫柙栌枥,帝女之桑。垂条婵媛,布绿叶之萋萋。蒋蒲蒹葭,芙蓉含华。从风发荣,斐披芬葩。”关于果实:“樱梅山柿,侯桃梨栗,穰橙邓橘,含芬吐芳。”关于粮食:“冬稌夏穱,随时代熟。”关于厨房和餐桌:“春卵夏笋,秋韭冬菁。苏榝紫姜,拂彻腥膻。”关于欢乐和深情:“客赋醉言归,主称露未晞。接欢宴于日夜,终恺乐之令仪。”

南阳美如斯,根植于黄山先民的爱意与劳作,从风发荣,新新不已。张衡写东汉南阳,就是写所有的时代和中国。即便河流改道、湖泊消弭,类似现金流支出异常甚至中断,但四季与大地,这永远的不动产,足以支撑一个民族活下去、爱下去,反对苟且和绝望。

当下南阳风物,与张衡文章所述景象,有差异:之一,虎豹黄熊与鸾鸑鹓鶵,生活于动物园或群山深处的动植物保护区,不能随时遇见、对峙,由路虎、捷豹等等品牌的汽车,广泛取而代之;之二,全年平均气温转冷,水杉、棕榈树等等热带树种消失,盆地的北方特征开始凸显;之三,东汉后自异域相继引进的西瓜、番茄、辣椒、胡椒、红薯、玉米、高粱等食物,张衡与黄山先民,一概未曾目睹食用,遗憾;之四,M74 探方内那一个美人用来制作胭脂的花朵,应该有月季,张衡所述花木中肯定有月季,但直到二十一世纪初,月季才在盆地内大面积种植,成为南阳市花,惊艳世界,被飞机满载,每天深夜在姜营机场腾空而起,凌晨,就能出现在各地花市上。种月季、雕刻独山玉、烙画和黄牛养殖,并称为“南阳四大产业”。

“日将逮昏,乐者未荒。”仍是《南都赋》中的咏叹。自古至今,从黄山先民、张衡,到老马们,到高兴、育邦、我,都没有因日落而荒废懈怠。暮色里,挥别小山丘,穿过黄山村漫无边际的月季园,我们朝公路边等候良久的一辆汽车走去。进城后,将与若干青年夜谈“写作与时代”这一主题,以体现三个诗人对于中国未来之责任。时属深秋,一部分耐寒的月季品种,零零碎碎地开。有村民在月季园中护理,主动招呼:“明年五月再来看吧!那时候月季都开了,颜色最好。”我以南阳腔调问他:“五月里,您会忙坏的吧?现在闲了吧?”他笑:“霜降了,麦子种上了,闲了。”我又问:“靠月季和麦子生活,中不中?”他继续笑:“中啊,中。要建遗址公园了,过两年游客来了,有生意了,更中了。”“中”,一个地理方位词,也是中原人喜欢运用的形容词和动词,表达赞美、肯定和承诺。当然,这也是中国之“中”,造就汉人中正之气、中和之美。

育邦听不懂两个南阳人的对话,兀自把脸贴近一朵粉色月季,吸吸鼻子,问高兴:“‘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英国诗人萨松这句诗,余光中为什么把‘ross’翻译成‘蔷薇’,而不是‘玫瑰’?玫瑰更能代表爱情嘛!”那村民盯着育邦,没听懂,挥挥手,扛起铁锹走了。高兴缓缓解释:“‘ross’是泛指,包含蔷薇、月季、玫瑰等等。余光中翻译成蔷薇,大约为了脱俗,或为了上下文押韵?”他运用疑问句,显出一个学者儒雅、谦谨的风度。我则以肯定句直接表态:“所有花朵都能代表爱情,比如,月季。”育邦敦厚,未加反驳,继续像老虎一样细嗅月季。显然,我从南阳盆地这一角度看待世界,有偏见,就产生锐力,像充满偏见的剑锋与刀刃。

回头望,黄山遗址上方,一弯新月升起,像先民们用独山玉石打磨而成的一块玉佩,悬在天空温柔暗蓝的胸脯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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