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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孩子

2023-12-11王威廉

小说月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麦苗光影护士

◎王威廉

落芙一出生, 就被诊断出患有某种遗传性的病症。 刚刚出生的婴儿,连一天家都没回,就被系统送进了治疗机构。 落芙刚被机构接走的时候,麦苗受到的打击远比他要大得多,毕竟落芙是在她身体里孕育的、生长的,她们曾是一体的。他对此深为理解。他在承受痛苦的同时,不得不花尽心思安慰麦苗,但麦苗似乎充耳不闻,天天以泪洗面,一周后便被诊断出了抑郁症。麦苗被迫接受精神治疗,从那以后,她虽然不再绝望,但她的情绪明显变得不稳定。系统认为这种不稳定是由原始情感造成的, 建议麦苗清除相关记忆。虽然麦苗拒绝了,但他们变得非常容易吵架,像是两头争领地的野兽。系统建议麦苗要减少去看望落芙的次数, 尤其是要避免和他一起去,以免产生情绪上的较大波动。 因此,他不得不一个人去看落芙。

他走在路上,行人稀少,事实上他只遇见过两个人,都是维修城市摄像头的。路边的花坛长满了旺盛的绿叶和点缀其间的小花。天空蔚蓝,没有风,这是很常见的天气,几乎一年有一大半是这样的天气。这种过度的平和,让他想起了一部古老的电影——《楚门的世界》。 他坐在黑暗的房间内, 在二维平面上看到那个名叫楚门的小伙子生活在一个人造的世界里, 成为别人注视的玩物。他觉得眼下的世界,似乎每个人都成了楚门。而谁在看他们?天空空无一物,上帝早已死去。观看他们的,只有那些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吗?摄像头懂得观看的意味吗?为什么他总感到在这完美无缺的世界上, 存在着一道说不清的目光,秘密地审视着他?这是他的幻觉吗?他是个病人吗? 一个被原始感情裹挟又试图掌握一种原始艺术的病人?

系统一开始规定他可以一周去看落芙一次,三年后,成了一个月一次。 如今落芙已经十四岁了,规定还是一个月一次,但系统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原因取消探视。他认真算了算,他已经有三个半月没有见到落芙了。他担心她。尽管每天都能收到系统发来的相关信息, 他知道落芙还算是健康的(除了不会说话),但他看不到她眼下的样子,系统拒绝发出病人的图像信息。任何信息都无法替代面对面交流, 哪怕见面只是一起默默坐着。

落芙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通过有性繁殖出生的孩子, 他在她身上寄寓着他对生命的爱和希望。

借助系统的DNA 搭配技术生产下来的孩子,要么只知道自己的父亲,要么只知道自己的母亲,因为在系统的辅助下,繁殖后代成了一个人可以决定和完成的事情。 如果你愿意要个孩子,你只需要让系统来提取你的DNA,然后系统会根据你的DNA 信息去选择搭配另外一个人(甚至未必是异性)的遗传信息,从而达到最优效果。 如果你想自己哺育孩子,没问题,但是没有几个人可以单凭自己照顾好婴儿的(那是已经解体的家庭的主要功能),于是,这些婴儿一诞生就被交给系统,由光影护士负责哺育。

在这种情况下, 还能指望一个人对自己的孩子有多深的感情吗?当然,也别指望孩子对自己的父母有什么感情。

因此, 系统基本不鼓励人们加强和孩子之间的感情。亲情比爱情有着更多的合理性,因为涉及的人数更多,但是,这不妨碍系统依然给出冷冰的定义:血亲认同同样是原始和野蛮的,是人身上动物性的遗留。人们对此竟然没有异议,因为人们和系统一样, 也越来越懂得生命的生物学知识。 从生物学出发,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他,一个保留了如此多原始情感的人,简直像怪兽一般, 就是不愿意从知识和理性出发去看待事情。

只要想起落芙,他宁愿变成一头野蛮的、被盲目的欲望所驱动的动物。 他愿意为她去撕咬前来侵犯的猛兽。 不过,在大多数时候,他没有更多的要求,他只是想看到落芙,看看她就好。

尤其是今天,他不想提前询问系统,免得又有什么推三阻四的信息。 他决定步行去治疗中心。 这段路并不短,正好调整下心情,他不想让落芙感受到他那种恍惚不定的心情。 他希望自己传递给她的,是一种温暖、一种希望,但这分明也是他匮乏而渴望的东西。对他来说,每次见过落芙之后,自己心里反而会多出一份温暖、一线希望。无疑,那是落芙给他的。她幼小的生命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他彻底厌倦了生物学的解释, 他坚定地认为在他和她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神秘。 这具由他而来的身体,这个独立的生命,和他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正是这种神秘,他感到活着才有了依托。虽然,他说不清那种羽毛样的依托到底有什么重要, 但那构成了他对于生命的一种信仰。

治疗中心形如巨大的金属蛋, 隐蔽在一片树林中,这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树干高大笔直,墨绿色的表皮上长着粗大尖锐的木刺, 没法让人亲近。他顺着小径走了进去,金属蛋锃亮的镜面上映照出他的脸孔:变形扭曲的嘴巴和鼻子。系统早已识别了他的面孔, 顺着他的目光显示了一段蓝色的全息文字:

“突发原因,无法探视。 ”

他的心猛然一沉,走了那么久的路,结果看到的是这样一句话,他出奇地愤怒,却又非常担心。 他问:

“什么原因? ”

金属镜面出现了文字:

“基因治疗实验未完成,实验进行中,无法中断。 ”

他攥紧拳头,压低了声音说:

“今天我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我的女儿,我会一直等下去。 ”

金属蛋镜面:

“实验结束时间尚不确定,结束后会尽快通知您。请您回家耐心等待,对此我们表示抱歉。”

他挺着脖子,像决斗的野兽低吼:

“不,我不会回去的!我就在这儿等,直到实验结束。 ”

金属蛋镜面闪烁了一下,什么也没有了。

“去你妈的! ”

他骂出了声,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那些脏话了。 骂完之后他觉得浑身有了勇气,束缚的袋子似乎有了裂口,他突然变得无所畏惧了,顺势朝金属蛋镜面吐了一口。

金属蛋镜面立刻回应:

“破坏公共卫生,按条例罚款两百元。 ”

他的云端随即出现被扣费的信息。

愤怒,也属于原始情感。 他转过身,背对金属蛋站着, 心情糟透了。 他想和人——有血有肉、敢爱敢恨的人——说说话,但他现在没有朋友,他只得和自己说话。

“我很生气。 ”

“没有必要,先冷静下来。 ”

“我该怎么办呢? ”

“只能先耐心等待,虽然你很孤独。 ”

“不仅仅是孤独,有太多的事情和情绪……”

“写下来吧,让它们慢慢变得清晰。 ”

他惊讶地发现, 写作让他体内有了一个新的声音,不同于日常的他。 他和那个声音说话,有时得到赞同,有时得到反对,最奇妙的是那个声音可以跟他对话。对话意味着他者的存在。那个声音还属于他吗?如果不属于,那个声音究竟属于谁?属于一个更高于他的存在物?或是来自历史深处的幽灵,游荡在潜意识的疆域?

想到历史, 他的思绪飘向了平时工作的博物馆。

那些经典的文学作品都保存在博物馆的地下仓库,纸张发黄变脆,像是飘到沙漠里干燥透顶的树叶。 那些脆弱的纸书,作为珍贵的文物,由专人看管,如果打算阅读那些书籍,需要专门的保护设备。他也不得不感慨,这不再是一个文学的时代, 就像这不再是一个用毛笔写字的时代,书法作为一门艺术成为历史,文学也是。 所有的艺术,都需要进入社会的循环,而文学这扇门,已经由于大量淤塞而关闭了。

仅凭自己微弱的力气, 他还能推开那扇门吗?

事实上,他连身边的障碍都推不开。

他回头看了一眼巨蛋, 在金属蛋的镜面里他看到了自己,那是一个模糊的、含混的、扭曲的人的身影。 他动了动胳膊, 那团影子也动了动,很快,金属蛋镜面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为了保证室内的光线不受干扰, 自动调整了表面的反射系数,他的影子消失不见了。

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呆立在原地, 像是根本不存在的幻象。

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 阳光开始变得稀薄和暗淡。他面对金属蛋镜面盘腿坐着,假如他是一株植物,他一定要生出根来。他想起一个叫达摩的和尚,曾坐在石洞里边面壁九年,传说他的影子都印在了石壁上。可他现在连影子都没有。他只能渴望有达摩的定力, 即便这种定力不是出于平和,而是出于愤怒。

阳光消失了,眼前变得昏黄模糊。不知道过去多久,金属蛋镜面终于有了变化,伴随着声音通知:

“实验结束,可以会面,限时七十五分钟。 ”

陷入昏昏然中的他,陡然清醒了。

还没等他站起来, 前面的金属蛋镜面亮起了温和的光泽,并敞开了一道隐形的门。门后是一方雅致的空间,放置着一张棕色的沙发,还有透明的茶几,茶几上放着一瓶水。 他跨进去,坐在沙发上,这才觉得干渴难耐,赶紧打开瓶盖,仰头喝水。那空间毫无察觉地开始移动,等他喝完水,他已经来到了治疗中心的内部。

门再次打开,他走出来,忽然觉得眼前所见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仔细打量着周围,也许是那空无一人的寂寥?他感到不适。曾经这里还有一群医护人员,后来医护人员越来越少,现在干脆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治疗方案都是在实验室完成,而不是在这里。 系统认为,只有机器才能做到真正的洁净、精确与客观。

他想,让他不适的,就是这种生命变成了非生命的荒诞。

光影护士出现了, 她除了摸上去是虚空的以外,要比人类更加漂亮动人、毫无瑕疵。 她从一边款款走来,就像是从某间办公室刚刚走出,她的白色裙摆也随着步伐摆动着, 严格遵从空气动力学的定律。

“我的落芙呢? ”

他问道,嗓音沙哑。

“王先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请跟我来,您放心,她刚刚接受完实验治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

光影护士向他伸出了优美的手, 他还下意识地去握,手指却触到了自己的掌心。光影护士笑了起来,这让他觉得自己是笨拙的。

他不记得落芙的房间在哪儿, 似乎每次都不同,但看上去又是高度相似。 最诡异的是,他从未见过落芙以外的病人。 那些被关在这里进行基因治疗的病人,都被小心翼翼地隐蔽起来,来访的人像是走在整洁的浓雾之中, 没法得到别人的信息。也许,这是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目的,但他总觉得其中隐藏着别的什么原因。他说不清,但他隐隐感到了恐怖。

光影护士走到走廊的某个点,停下脚步,光滑的墙壁裂开了一道窄门。他赶紧望进去,看见落芙坐在里边,穿着一身洁白的连体无菌服,侧身对着他,一动不动,似乎对他的到来没有丝毫的察觉。“落芙! ”

他几乎大叫着冲了进去。

“王先生,如果您有需要随时可以呼叫我。”光影护士站在门口鞠躬说道, 然后门在她前方悄然关闭,全无痕迹。

落芙转过头来, 她苍白的小脸上涌起很淡的喜悦,那喜悦像是被什么外力给压制着似的。她的嘴巴张了张,他知道她在叫“爸爸”。十来年了,她只有叫“爸爸”“妈妈”的时候,他才能辨认出。其余的时刻,她的嘴巴都是闭着的。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落芙,落芙,落芙……”他一直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她的头发是他视野中唯一的黑色, 像是悬置在水中的海草。他伸手抚摸着她黑色的长发,发质和自己的一模一样,都是那么细软。这种触感令他感到踏实,能够确认落芙是真实的,而不是光影的合成。

他仔细打量着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都是那么亲切。 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但是有件事一直困扰着他:他闭上眼睛就会忘记她的长相。 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深深折磨着他。 只要他见到她,他就会无比仔细地用目光抚摸她。平日里,他频繁地凝视着她的影像(每隔三个月系统会提供一份)。但是,无论他付出多大的努力,只要他闭上眼睛,她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这才是他最大的噩梦,醒着时做的噩梦。

这次,他努力记忆落芙长相的同时,发现她长高了两三厘米,他开心得合不拢嘴。他试着和落芙说话,他说他有了一个新工作,他写作,在写一只怪兽。

“落芙,你知道怪兽吗?”他给孩子做出一个鬼脸,并且模仿恐龙走路的样子,“啊呜啊呜”地吼叫着。

他想逗笑她。可她的表情没有改变,还是那样怔怔地看着他。他发现,她美丽的双眼没有了孩子的好奇和单纯,显得有些迟滞。 上次来访,她的眼神一直回应着他的努力,只要他呼唤,她的眼神就会闪现出欣喜的光彩。

他忍不住叫喊道:

“护士! ”

光影护士立刻出现。

他有些怒气冲冲, 更多的是绝望:“为什么治疗了这么久,情况却越来越糟糕? ”

光影护士笑吟吟地说:

“先生,您的指责是没有道理的,您没有看到落芙的情况在好转吗?她比原来长高了,体重也有所增长。她的各项发育指标都是合格的。”

“但是她好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说完后,看了看落芙的脸,又深感羞惭,不应该当她的面说这些,也许她什么都懂呢?

“她听得懂您的话, 只是因为有些累了,她刚刚接受过治疗。 ”

“什么治疗?会让人这么累?”他的语气里有了质问。

“她虽然还不会说话,但会画画了。”光影护士不接他的话,用俏皮的语调说,“您看呀,这就是她画的你们,像不像? ”

墙壁上出现了投影: 一幅彩色铅笔画的人像,他和麦苗咧着嘴在笑。 色调并不复杂,却非常神似。

他的手哆嗦着摸到了冰冷的墙, 画面浮现在了他的手背上。

“这是真的吗?”他有些哽咽,“原画在哪里?我要看。 ”

“原画在无菌箱里。 ”

“我等会儿能带走吗? ”

“当然可以,” 光影护士说,“其他的小朋友都直接用计算机画画,但落芙一直不会,直到我们尝试用笔和纸这种传统的方法。 她对纸和笔特别感兴趣, 她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使用这些古老的道具。 她画得很慢, 这幅画她画了一个月,但是,评测分非常高,富有创造力。 ”

“创造力……那意味着落芙是个……是个艺术家? ”他提到了这个古老的词。

光影护士迟疑了会儿,也许是在搜索,然后说:

“是的,可以这么说,她是个艺术家。 ”

又说:

“系统一直留意您目前的工作,您在扮演作家,您做得很好,您和您的女儿都是艺术家。 ”

这句话令他吃惊不小, 他的写作居然也逃不过系统的管理。 他是写在纸上的,字迹潦草,系统怎么能识别呢?有人向系统报告吗?他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老太太就告诉他,他在纸上随便写,写下的东西是不用交给系统审查的。

“系统读过我写的东西吗? ”他边问边挨着落芙坐下来,握住她的手。 她回握了他,他的胸口感到温暖。

“系统没有专门去读您写的东西,” 光影护士说,“但通过图像分析, 系统大致知道您在写什么,是一篇和怪兽有关的幻想小说,但系统还没办法逐字逐句阅读您写下的东西, 您可以抽时间将文字整理好,输入云端,系统会根据强大的文学史库存给您更好的修改意见。 ”

他总是猜不透系统本身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即便他还没受伤,天天为系统工作之时),它的终端似乎无处不在, 比如光影护士就是它的无数终端之一,但这些终端一方面是它的一部分,就像是它的神经触突;可一方面是独立的,就像一个人在谈论他的上级。

他不敢直接拒绝系统的提议,只好说:

“谢谢,等我写完吧,到时候我会请系统给我建议的。 目前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把这个故事写到哪里去。 ”

光影护士露出一个美丽的微笑:

“很有意思,请您写完一定输入云端,这也有助于对人类非理性思维的研究。 ”

他不想再聊这个了, 那只会扰乱自己的心情。 他开始专心致志地看落芙,落芙也看着他。他感到落芙的目光变得不那么空洞了, 她的眼神里有种专注,他意识到,她这才缓过劲来,终于看见他了, 认出他是谁了。 现在她是在记忆他,然后他会出现在她的画里。他觉得有一股甘甜的泉水,连接了他和落芙的目光。

“护士,除了画画,你们没有教她语言吗?她可以用书写来表达。 ”

“教了,各国的语言全部试过,可都不会。 ”

“中文也尝试过了? ”

“是的, 中文这种复杂的象形文字难度更大。 ”

“我不相信,”他有些激动,“她会画画,证明她的图形思维能力很强。她学中文肯定可以的,我来教她吧,我是她的爸爸,我教她,一定会有所不同的。 ”

光影护士迟疑了会儿, 应该是在等待系统的思考和结论,他暗暗祈祷系统能够同意。

很快,那个美丽无瑕的护士说:

“好的,您可以每次探访的时候教她。 ”

他终于对光影护士露出一个笑容:

“那我现在就开始了,我一秒钟都不想耽搁了,你去休息吧! ”

光影护士低头鞠躬:

“时间到了我会来提醒您。 ”

说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治疗中心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了。地面的光带向远处延伸而去, 仿佛地球内部是亮堂堂的,这道路是它的窗户。他手里拿着落芙的那幅画,柔软的纸张像是某种脆弱生命的皮肤,他不敢太使劲,怕弄疼它,但又怕它丢了,只得把力道控制在指尖上,关节都有些僵硬了。他急着赶回家, 便发出信号, 一辆无人驾驶车很快到来,将他送到家。

“我去看落芙了。”他一见到麦苗,就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

“她看上去怎么样?”麦苗问,但她的语气在他听来有些平淡。她应该又去治疗了,眼睛有些空洞,但整个人很平和。

“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他故意卖了个关子,“不过……马上会有很大的好转! ”

麦苗的眼神掠过一丝光亮, 双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真的吗? 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

“你看看这个。 ”他把画递过去。

麦苗小心翼翼地打开,只看了一眼,眼眶就湿润了:

“是落芙画的? ”

“是的。 ”

“画得太好了! ”

“没错,很棒! ”

麦苗笑了起来,他看着麦苗也笑了起来。他们看着彼此的笑脸,沉浸在欢喜中,这样的场景实在久违了。

麦苗的脸红扑扑的,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她的脸如绽放的向日葵迎向他:“落芙当着你的面画的? ”

“那倒没有。 ”他舔舔嘴唇,“她是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完成这幅画,差不多有一个月时间。我觉得她是个绘画的天才,你看,她把你画得多神似啊! ”

“说来惭愧,但我在她心目中还是一个好妈妈,”麦苗叹口气说,“看来落芙的病有希望了。”

他说:“先不管病能不能治好, 至少她向我们敞开了一扇门。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丝缝隙,但我们要努力扩大这丝缝隙, 让她和我们之间开始有所交流,直到那扇门彻底打开。 ”

他在回来的路上都在琢磨这件事, 在想这件事的意义,现在,他脱口说出,发现所谓的意义正是如此。

麦苗走上前,抱住了他,在他的耳朵上吻了吻,她的鼻息钻进了他的耳道,他几乎战栗了:他是如此爱这个女人。

他想肆意说出自己的爱,但他克制了自己,因为他要继续说出他的创举。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他把嘴唇贴在她的耳垂上说。

“还有惊喜? ”

“嗯,还是落芙,”他微微推开她,看着她的眼睛,“我教她认字了。 ”

“汉字? 太难了吧! ”

“她有那么好的图形思维,学汉字肯定很容易。 事实上,我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她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学会了四个字:爸、妈、落、芙。不需要太久,我相信她就可以写信给我们了。 ”

麦苗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那是一个很大很夸张的笑容。 然后她捂住嘴巴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教她的?她怎么那么快就学会了?真是不可思议! ”

“我们的落芙其实是非常聪明的,只是很难表露而已。”他指着那幅画说,“我在你的画像下面写了‘妈妈’,在我的头像下面写了‘爸爸’,然后念给她,她虽然听不见,但根据我的口型马上就明白了。然后我当场拍了她的一张照片,在下面写了‘落芙’,然后反复读给她。 过了一会儿,我擦掉画下方的汉字,让她写。她用指尖在原来的地方,正确地写下了‘妈妈’‘爸爸’‘落芙’,我觉得她写的字比我都好。 ”

麦苗高兴得尖叫起来:

“她比我们都聪明! 我好想看看落芙。 ”

“唉,系统暂时不能提供影像,”他叹息,“据说会影响治疗。 ”

“这和治疗有什么关系! ”麦苗喊道,“莫名其妙! ”

“是没什么关系, 但系统有时就这么死板,到了可恶的地步! 我发现自己总是记不清落芙的样子,就算一直看落芙之前的影像,但一闭上眼睛就模糊了。这很困扰我,你呢?”他终于把这个憋在心里已久的秘密说了出来。

“我……我总是记不清落芙现在的样子,”她说,“假如今天是我去看的她, 我要过好久才能想起她今天的样子, 但今天回来却会想不起她今天的样子,就像记忆出现了奇怪的延迟。 ”

他觉得她说的话像绕口令, 但他一下子就明白她在说什么了。她的情况和他惊人的相似!只不过她说得更加准确。 难道是因为落芙令他们痛苦,他们的记忆便有了保护机制,自动延迟乃至屏蔽关于落芙的信息?这该死的记忆,多么自私的记忆,他宁愿深陷这痛苦。

这点麦苗肯定和他是一样的。

他和麦苗的关系开始回暖, 自从上次他们大谈了一次写作后, 麦苗对他的态度改观了许多。如今又有了落芙的好消息,他们更是变得温情脉脉。他们接吻了。然后他想和她做爱,上次做爱的记忆至今抚慰着他,没想到的是,她摇摇头,说自己太累了。

“你还在接受治疗吗? ”他问。

“我现在能忍受的极限时间是三天,超过三天,焦虑像是海啸一般在体内淹没一切,冲垮一切,我不得不继续治疗,再获得三天的平静。 ”

“这是成瘾的症状! ”他难以置信,“精神治疗的首要原则就是避免上瘾! ”

麦苗的脸色苍白, 说:“不可能……他们说不会的……”恐惧凝聚成了寒冷,她瑟瑟发抖。

他说:“你得马上向系统申诉这种情况。 ”

麦苗打开自己的电子云, 进入自己的医疗中心,她的医生的全息影像立即出现。那个医生长得很像他,因为那是麦苗自己设置的。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喜爱的形象。 他看着变成医生的自己有些想笑。

“这不是成瘾症状,是与情绪相关的神经元损害症状。”医生说,“现在的治疗只能控制而无法治愈, 这涉及目前神经外科研究领域的最前沿技术,我们正好想咨询你:你是否愿意成为志愿者参与实验?我们可以保证,绝对没有受伤和死亡的风险,只需要你在各方面配合我们。 ”

“容我想想,” 她看了他一眼,“我们会商量一下。 ”

“好的,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医生消失了。

就在他们陷入纠结的时候, 治疗中心发来讯息,说落芙给他们写了一封信。

信很简单,上边写着:爸爸,妈妈,落芙。 这三个词之间都用心形连接着。在字的上方,还有一个圆环,似乎要把他们穿在一起。

麦苗喜极而泣,向他伸出双手,他们的手指勾连在一起,像是生长在了一起。

“亲爱的,” 他说,“下次我们一起去看落芙吧。 ”

“好,”麦苗擦着眼泪,泪眼中有了希望的光芒,“我们一起去。 ”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麦苗的肩膀上,他能感到这一瞬间麦苗的肌肉突然绷紧。 他尽力让自己的手掌松弛下来, 亲密无间地贴着麦苗的皮肤,然后轻轻滑动着,他感觉到手下的肌肉逐渐消除了戒备,继而有了温热的体感。他的手滑到了她的腰际,然后将她揽进怀中。 他发现,他们并没有欲望的冲动。但是,这样的拥抱让他感到平静,平静到了伤感的地步。他想起第一次拥抱麦苗的时候,被一种奇异的感受俘获,那种目眩神迷的感受让他们的路越走越窄, 直到今天……曾经的激情就像雪原上的两头麋鹿回望时,那凌乱的足迹需要艰难地辨析。

这一切是否值得? 他已经无法回答。

他扭头去吻麦苗的耳朵,麦苗颤抖了下。

“我爱你。 ”他说。

“我也爱你。 ”她说。

他和麦苗一起去看落芙。

他们两人同时出现, 很显然让落芙的情绪有些高涨。落芙向他们快速移动过来。她走路还是不大稳当,只能说是移动。她的头发在纯白的环境中犹如黑色的水母在漂游。 她杏仁样的眼睛看着他们,没有血色的嘴巴张开,嗓子眼里努力发出着一些声音,他们虽然听不懂,但知道,那是落芙在和他们交谈, 落芙需要迫切地和他们交谈。

他决心加快教落芙学习认字的速度, 尤其是关于一个人的感受的词汇, 他希望落芙赶快学会,然后能表达她的感受。只有当一个人能够表达自己的感受并被倾听之际, 他或她才有可能被真正纳入人类的群体中来, 他或她的生命才有可能继续生长。

麦苗画着一个个小人的脸部表情, 他在下方写出汉字,反复读给落芙听。

“这是爱,这是恨,这是高兴,这是悲伤,这是舒服,这是痛苦……”

落芙非常聪明,很快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她指着“高兴”两个字,眼睛直视着他们。 他知道,那是落芙在对他们说:“你们来看我,我很高兴! ”他和麦苗对视了一眼,他们按捺着内心的激动,但是眼神的喜悦已经难以掩饰。

但几分钟后,落芙又用右手指着“痛苦”这俩字,左手指着自己的胸前。他感到心中被利器割开了, 疼痛弥散开来。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落芙是感到痛苦的,而且应该很剧烈。 虽然她此刻的表情倒是平静的(她的表情一向不够活跃,也许是长期封闭在这里的缘故),但是她的手不可置疑地停留在“痛苦”之上。 他把手指伸过去,也反复指着“痛苦”,再指着落芙,希望她能再次确认。她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手指不断敲击着“痛苦”俩字,眼睛焦虑地盯着他。

探访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他和麦苗来到户外,心情沉重,他说,他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让落芙能够说清楚她的痛苦,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痛苦,是来自她的病症,还是来自治疗的过程,抑或来自什么不清楚的东西。他们必须搞清楚。

但是, 别指望找人从系统里边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系统只提供标准答案,不存在别的答案。系统的诚实让你无懈可击,它如果对某样东西还不太清楚,它会直接说出来,并且会提供大量的参考数据,以及目前的研究状况。

那么只有一个渠道了: 落芙用汉字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告诉他们。

这需要时间和耐心。他想,如果能在他和落芙之间创造一种简单却有效的语言,那该多好。

他除了上班以外, 便是琢磨如何更好地让落芙认字。落芙的状态并不好,有时他也觉得她还活着已经堪称奇迹,因此,他咬着牙,绷紧自己的身体, 但同时用最大的耐心面对落芙,让她去认识这些奇怪的符号。每当落芙多认识一个字,他都觉得有扇门快要打开了。

这是一段平静的日子,变化是沉在看不见的深层,但他满怀信心,知道巨大的改变即将到来。 只是麦苗的精神状况一直不佳。 他强烈建议麦苗不要再去诊疗中心,也不要去参与那个医学实验。

“他们让你配合, 只是为了提取你更多的私密记忆。 ”他预感到这会对麦苗造成可怕的损伤。

“其实我也不想去,我也怕……”她说,“尤其怕丢失了我和你的记忆,那我就和他们一样了。 ”

他终于知道她是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的了。“所以你不要再去接受治疗了,那只会让你变得更糟。 坚持住,亲爱的,我会陪着你的,你的情况不会变得比我更糟,不是吗? 我已经差不多是残疾人了。 ”我苦笑着说。

“不去了。 ”她说完嘴唇紧闭,像是遇见危险的海贝,即便被鲨鱼吞到肚子里,她也绝不张开自己的硬壳。

时间总比意识到的要过得快。就在麦苗还在与自己默默斗争的时候,他坚持不懈的努力正在取得成效。当落芙认识的汉字超过一百个以后,有些本质的改变发生了。 落芙可以写出简单的句子了。“我爱爸爸妈妈,我希望你们多来看我。 ”“妈妈这次没来看我,我希望她多来看我。 ” 这样简单的句子她已经完全掌握了。“为什么我是我,你是你?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他完全无法回答。“为什么我不会说话,你们都会说话?”他趁机对落芙说:“因为你病了,所以在医院里治病。 ”

“治病,痛。 ”落芙写道。

“你哪里痛? ”他指着她的身体,依次指着头、肩膀、小手、肚子、腿。

“头。 ”落芙指着自己的小脑袋,手在头顶上绕了个圈,看来整个脑袋都是痛的。

落芙画了一个小人,头顶有一个椭圆形的东西,他想,应该是治疗的仪器。为什么会那么痛呢? 现在基本上已经实现了无痛医疗,难道因为落芙的病情必须要保持她的痛苦?那个仪器是在探测大脑中关于语言的区域吗?它在用电子激活那里?

他把问题输入系统, 得到的标准解答是:仪器在探测语言与意识的关系,人类的复杂意识和语言是否同步生成,至今这仍然是未解之谜。

难道落芙所得到的不是治疗, 而是被研究? 就像他们想要研究麦苗一样? 他的疑虑像硫酸,在心中开始腐蚀。 他和麦苗期盼着的落芙的康复难道是一种神话?实际上落芙只是一只说不出话来的小白鼠?

他就这事委婉地询问光影护士,光影护士依然用最美的笑容对他说:“请放心吧,这是在进行深度的基因治疗,疼痛是不可避免的。 ”

“你们在治疗的过程中, 会顺便开展一些针对人体的研究吗? ”他也露出一个笑容,“比如说,对人的意识。 ”

“每一项治疗所积累的经验, 自然会存放到系统的资料库中,这个您应该清楚的。”光影护士说,“所以, 治疗和研究, 怎么能分得清呢? ”

“当然,不可能是泾渭分明的,但是总有种比例吧,比如,侧重于治疗还是侧重于研究……”

“我们对待落芙,肯定是全力以赴,以治疗为首要目的,这个请百分百放心。”光影护士走过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尽管这是一只没有重量的手, 但他的肩膀依然有自我想象的感觉,他喜欢这种亲昵的举动。

既然如此,那他还能问些什么呢?

好在落芙的认字速度,以及遣词造句的能力,都在与日俱增,他相信,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但是,他反而有了一种莫名的惧怕。如果某种他最担心的真相浮出水面, 他该如何面对?他有没有处理的能力?他感到怯懦,他对自己感到怀疑。

转眼到了年末,公共假期是每年的最后一周。 曾经有过的圣诞节、春节等等节日已经消失了, 安静地陈列在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上,现在的节日是为了纪念系统的诞生。经过他的反复申请,系统允许他和麦苗陪伴落芙整个假期,但落芙还是不能离开治疗机构。 系统认为她长期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无菌环境中,已经很难抵御外界的细菌了。 他和麦苗便每天都来,他已经很知足了。

三个人在一起, 落芙的状态越来越好,她掌握了更多的词语,开始记下自己做的梦。

第一天:

我梦见自己的胳膊和腿脚丢了,我被放在地板上,我睁大眼睛,全是白色的光,我害怕。

第二天:

我梦见我的身子也丢了,有人摸我的脸,脸丢了,我只有眼睛,只能看,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第三天:

我只有眼睛, 但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什么也不是,但我还看见白光,只有白光,我很害怕。

第四天:

我感到有人要把我塞进一个盒子里,一个摸不到的盒子。

他看到落芙写下的梦,浑身战栗,一种说不清的惊恐让他紧紧抱住了落芙。他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落芙将头埋进他的颈窝,异常安静。 几分钟后,他松开她,打量她,她的眼睛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水膜。他知道那代表她哭了。 她的哭泣神经是被限制的,那已经是她极大的哭泣了。 他的心脏抽得紧紧的,像握紧的拳头,他甚至感到自己要被那痛苦折磨得猝死过去了,他抚摸着落芙的肩膀,咬着牙想,一定要为她做点什么。

麦苗的表现倒是很奇怪,她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的,虽然面带微笑,像是在努力安慰他和她自己。她的目光总是从落芙的字句上匆匆掠过,像是不敢目睹什么血流成河的惨剧。 她跟落芙说话也是, 经常不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总是说几句便低下头。

“我们的孩子遭受了很大的痛苦。”他试着跟她沟通。

“是的,她的梦太可怕了,比我现在遭受的痛苦还要可怕。”她哽咽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说,“至少我享受了很多的欢乐,尤其是……有你的陪伴。 ”

他把麦苗和落芙拥抱在怀里,三个人的脑袋顶在一起,像是原始人围绕火的舞蹈。 他希望自己是巫师,可以掌握一些魔法,至少,可以向万物祷告。

第五天中午,麦苗走出去方便,只剩下他和落芙两个人,落芙递给他一张纸条:

“我听到有人跟我说,死就是什么都没了,我告诉那个人,让我死。 ”

“谁和你说的? ”他问。

“我不告诉你。 ”她写道。

“为什么? ”

“我不说。 ”她写完,用手指紧紧捏住上下嘴唇。

麦苗回来了,他把纸条攥成一团,塞进口袋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怎么了? ”麦苗感到了异样。

“没怎么。 ”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大脑及其意识之谜还没破解,人类依然被阻挡在永生的门外。 落芙的疾病,问题自然也出在大脑的某个地方,因而彻底治愈的希望应该是没有的。 尽管系统保障了她的存活,但她也成了系统的试验品,经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该怎样拯救落芙? 强行把落芙从治疗中心带走?她来到外界,也许撑不了一天就会死掉,那样算是拯救吗?他无法回答。而现在,落芙想要通过死亡摆脱痛苦, 可她真的知道什么是死吗?

一天晚上, 麦苗看到他心事重重的样子问:

“是不是落芙有什么事情?你不要瞒着我,我需要知道。 ”

他扭过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不打算瞒你,但我怕你承受不了。 ”

“不会的,告诉我吧。 ”

他只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尤其是拿落芙想自杀的纸条给她看了。麦苗当场跌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鬓角沁出了虚汗。

“我们该怎么办? ”她几乎颤抖着说。

“我……我还在想。 ”他扭头不敢看她。

她哭泣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哭泣了,但此刻情绪彻底突破了控制的防线。她抹着眼泪说:

“我们一开始选择自然生育就是错的,我们害了落芙。 ”

“别,别这么说,”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只是个意外,很小很小概率的意外。 ”

“如果我们跟别人一样, 用系统的基因结合技术,就肯定不会有问题。 ”

“一样会有意外,只是概率小一些。”他说。

“我没听说过一例意外事件。 ” 她紧盯着他,仿佛都是他的错。

“因为系统不会公开那些意外事件的,亲爱的,”他叹口气,“落芙已经存在于世了,我们不能再去后悔以前的事。 那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现在应该想的是: 如何减轻她的痛苦,如何拯救她。 ”

麦苗的哭泣暂停了一下:“直接求助于系统不行吗? ”

“系统对落芙的情况一清二楚, 怎么求助? ”

“系统是机器,无法真正理解她的痛苦,更不知道她想要死,我们应该让系统知道这些。”

他摇摇头:“肯定不行,既然你说系统无法理解痛苦,又怎么指望它理解你所说的呢? 在系统那里,人只是一堆分子结构,每一种情绪表达的背后都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反应;但你又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的确如此,它在分子层面的研究治愈了许多疾病,包括精神疾病。 正因为如此,它的方式变得越来越不可置疑。 当然,这其中也许因果被倒置了……”

麦苗的眼睛失去了神采, 像是遥远的街灯。 他知道他的话击碎了她残存的幻想,他深感痛苦,但他知道,这何尝不是击碎了自己的幻想?

“为什么不能设置成无痛模式?! ”麦苗站起来,“落芙用文字告诉我们她很痛,我的心也很痛! ”

“实不相瞒,我咨询过系统了,而且找过相关领域的生物学专家,他们说,如果是无痛模式,就等于抑制了大脑的很多机能,是没有办法开展治疗和实验的。 ”

“这些畜生! 那就杀了她! 让她死吧! ”麦苗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起来(“畜生”这个脏话让他觉得陌生),她抱着头蹲在地上,像是缩成一团的穿山甲。

“你……” 他的嘴唇像是将死的蚯蚓一般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他也蹲下来,展开双臂尽可能多地抱住她,他能强烈感觉到她崩溃之际山呼海啸般的战栗。他用力抱紧她,似乎这样,就能把两个人的战栗给压制住。 但实际上,他感到的反而是双重的战栗。 他的膝盖一软,整个人跪了下去。

家庭自动医疗警报检测到了异常情况,发出警报:

“注意:血压过高! 血压过高! 请迅速前往医疗床,进行详细测量……如果三十秒后没检测到人类行为,我们将连接治疗中心,距离最近的自动救护车将赶来……”

“闭嘴! 一切任务停止。 ”他用语音关闭了家庭连接系统,那声音戛然而止,他们仿佛瞬间掉进了某种密度很低的透明液体中。奇异的寂静压迫了他们的耳膜, 也压迫了他们的呼吸,他们似乎无法再发出一丝声响。

那寂静要压碎他们,要压碎万物。

麦苗的身体还在战栗,但不再哭喊,犹如死前的绝望。 在那样的寂静中,他们缓缓躺下来,彻底躺平,像是两具尸体。他们努力把手握在一起,双眼望着天花板。 他们就这样死去算了,他想,麦苗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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