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写作者,还是不自信的好
2023-12-11温亚军
温亚军 小 饭
小饭:温老师好。读了您的短篇小说《假发》。您对生活的观察可以说很细致。我想问一下,一般来说,您的小说更多是来源于生活经验,还是某种精神生活体验?或者说比例是怎么样的?
温亚军:咱俩的年龄虽然相差十多岁,可咱们是同学, 您还是叫我哥更亲切些。这些年时常想起我们在上海青浦的那段岁月,在那个横河边上的养老院里,上课、散步,打乒乓球、胡天胡地闲聊,太美好了。一晃,十七八年过去了。
我的小说大多来自于精神生活体验,《假发》却是个例外。这篇小说里“父亲”病情的误诊,有我父亲的经历,误诊的事在我心里放了快二十年,从没想过要进入我的小说。有一天,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想写一个探望重症父亲的中年男人时,我父亲误诊的那段经历突然跳了出来,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我就顺手把它用上了。于我的创作,这种概率是非常小的。写小说是为了塑造人物,虚构的成分更多一些。如果一定要具体化,那么生活经验只占有百分之二十,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想象能力。
小饭:好的,温哥。我想问问您写作这么多年来,对“好看的故事”,尤其是“好看”两字的理解。在您的小说审美上,有什么是更重要的吗?
温亚军:小说不是讲故事那么简单,故事是为了塑造人物而存在的。至于“好看”也要看怎么理解了,如果对塑造人物帮助很大,“好看的故事”未尝不可。只是小说,尤其是中短篇小说,不一定要讲一个完整的故事,小说是要写出一种人生状态,写出人的生活态度。我认为好的小说,应该叫人读后,过了很久还能记住其中的某一个人物,或者是某个细节,哪怕记住其中的一句话也行。我的小说审美很简单,人物要有命运感。一篇好的小说,不能赋予小说太多的使命,不然,小说承载的都是小说之外的负担,削弱了小说的艺术性,而变得只像一个完整的故事,恰恰是人物缺乏可塑性,意义就不大了。
小饭:那么在温哥写作一篇小说之前,你一般做一些什么样的准备?
温亚军:很难说清一篇小说是怎样形成的,有时候完全取决于自己内心的一种状态,无论是他人的一句话诱发出一个念头,还是生活中的一丝启发,促使要写一篇小说时,其实我心里是没多少底的。我只能说,真正动手写起来,是我牵着人物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还是人物引导我摸索着经过每个岔路口,向一个未知的终点迈进,有时候自己真的掌控不了,像掌控不了自己的人生一样。
小饭:如果涉及到一些具体而明确的信息和知识的,你是怎么去找自己所需要的这些资料的。这个过程有趣吗,或者说艰苦吗?相比写作本身如何?
温亚军:无论小说怎么虚构,永远离不开生活的逻辑。常识性的知识和信息,基本上来自于生活的积累,至于小说中涉及到一些陌生领域的知识,我过去要到图书馆查找这方面的资料,现在大多来自于网络。可以说,这个过程一点趣味都没有,而且有些信息用在小说里,把握不准时也会舍弃。
因为小说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猜测,是对人们日常生活的解析,是对理想人生缺陷的补充,是对人们精神需求的完善,也是人们对现实生活能力判断的提升。小说的灵魂是塑造人物,那些外在的环境或者生存状况对人物来说,只是起到辅助作用,包括一些知识。怎样才能虚构一个新鲜而知性的小说世界,我喜欢把目标放在完全陌生的未知领域,离现实更远一些,这样视野才会更宽阔,思维也更敏锐。对于那个未知的人生,未知的世界,小说家应有足够的好奇心,而且充满了向往。这也是我喜欢写小说的重要原因。
小饭:看这些资料的时候,甚至是在看历史、历史书、历史小说的时候。会想在历史中找到自己吗?
温亚军:三十岁的时候,我受邀写过一部长篇历史小说《西风烈》,内容是清末名将左宗棠收复新疆的那段历史。当时,我对左宗棠一无所知,购买了大量史料研读,试图从中寻找小说创作的切入点。这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创作前准备,苦于理不顺脉络,一直无从下笔,翻看那些历史资料时,越发茫然无措,后悔不该接这个活。记得当时我给出版社打过电话,说自己恐怕拿不下来,出版社有些不高兴,也没说句鼓励我的话。我推脱不了,只好硬着头皮上阵。初稿大概用了40 多个晚上(我写作基本都是在晚上),前半部分在新疆写的,后半部分是在鲁院学习时写成。那时我还没有电脑,用手写,每天晚上七点多,揣上两包烟,提上一袋历史资料到十里堡的老鲁院五楼教室,一边抽烟一边写。抽完两包烟,天也就亮了。白天除了上课,就是补觉,晚上继续写。直到真正写进去了,把对左宗棠这个人物的一些想象,强加给这个小说人物,也觉得挺有趣的。不知什么原因导致的,当时的想象力超出了我的预期,使我体验到了创作的兴奋,尤其是后半夜,那些语言和细节、人物关系像泉涌似的,自然而然就流淌到稿纸上了。那是我写得最顺手的一个长篇。至今,我还坚持认为,近四十万字的《西风烈》是我几部长篇中最好的一部,人物那么多,又是写历史的,我居然没列提纲,还是一次性成稿,修改时几乎没有多少改动。当然,最后书没在那家出版社出版,原因是他们给我提的意见,说我的历史小说没有现实感。我当然不会接受这种意见了。
写完那个长篇后,我认为自己是能驾驭长篇小说的,后来才发现,那只是个例外,因为是历史小说,它有一定的历史框架支撑着你,而不是你自己有多大能耐。后来,我的长篇就没中短篇写得那么顺手了。至于在历史中找到自己,如果放在当时去想,就太荒诞了。如果是现在,我肯定会有这种愿望的,想想都觉得有趣,假如有机会我一定要尝试一下。
小饭:我想这一定会是有趣的体验。如果让你编选一本你最喜欢的短篇小说集,哪些作家的哪些作品会入选?你挑选的标准是什么?名气大?写得好?在某些时刻更打动你?
温亚军:这个小说集可不好编,好作家、好作品太多了,要我现在一一说出来,太难了。但有一点能肯定,我会选写得好的作品。在我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每个时刻都有打动我的作品,要列举出来非常多。
小饭:想问问温哥,您的阅读有什么样的偏好?我还是希望能从温哥这里找到一些关于好作品的线索。
温亚军:我的阅读比较单一,也比较现实,只读与文学有关的书籍,近些年读散文比小说多,也看一些人物传记、历史典故,其他的书基本上不看。我知道这很狭隘,可没办法。不像别人,看什么哲学、思想学、社会学,说句实话,我看不进去那些。
我钟情的作家很多,像艾特玛托夫,他的《一日长于百年》《白轮船》《查密莉娅》,那冷静而温暖的表达,曾经改变了我的小说观;还有索尔仁尼琴,他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癌症楼》,那平和而沉静的小说心态,影响了我的人生观;还有海明威、奥兹、奈保尔、欧亨利、鲁迅、汪曾祺、马拉默德等等,对我的小说创作影响都很大。再就是巴尔加斯·略萨,他的《酒吧长谈》与《潘达雷昂上尉和劳军女郎》,那新颖的小说结构曾使我非常着迷。
小饭:说起略萨,他的标签人尽皆知。不过我想问的是,“现实主义”这四个字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在写作中,您会时时刻刻想到这四个字吗?
温亚军:对于小说来说,“现实主义”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
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生活,而是存在。随着对生活认知的提高,对人生和社会判断能力的增强,我写作的意义也会发生很大的改变。可以说,每个作家创作出来的每篇小说,都是他对生活认知程度的一种表达。怎样才能虚构一个新鲜而知性的小说世界,我喜欢把目标放在完全陌生的未知领域,离现实更远一些,这样视野才会更开阔,思维也更敏锐。对于那个未知的人生,未知的世界,小说家具有足够的好奇心,而且充满了向往。
小说无法回避现实主义,只能尽量地去创造凌驾于生活之上的作品,而不是迎合。在创作过程中,“现实主义”这四个字肯定会闪现,但不会一直在大脑里萦绕,因为写进去了,脑子根本顾不上。
小饭:在某次访谈中,您说您虚构了一些地方,在这种时候,给它们命名困难吗?给人物命名呢?那种取绰号的感觉,有没有几个人物的名字你至今印象深刻,甚至觉得还很好玩的。
温亚军:我小说里的地方,是我想象的另一世界,为解决在设置人物与现实世界时遇到不必要的麻烦,除过新疆喀什这个真实的地名外,有两个地名“塔尔拉”和“桑那镇”,是我创造的另一个小说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能够任意翱翔,自由自在。命名是有些困难,包括给人物取名字,总想着能起一个朗朗上口、又能叫人记住的名字,可太费劲了,未必能达到预期效果。后来,我在中短篇小说里,大多人物干脆不起名字,就称呼“他”或者“她”,倒也省事不少。我印象深刻的小说人物名字,像前期作品中的秋琴、石泽新,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我小说里的人物名字反而记不住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玩,名字只是代号而已。
小饭:关于学习,训练,天赋,很多人都有不同的倾向。您觉得作为小说家,最重要的学习路径是怎么样的?顺便的,您自己的成长之路也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吗?
温亚军:在这几个里,我觉得天赋更重要一些。像我这样的笨人,也没什么天赋,全凭勤能补拙。我的学习主要靠阅读,只有好好阅读,才能从中探寻到写作的路径。
我17 岁那年,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竟然乘了七天的火车汽车,从陕西来到最偏远的新疆南疆军营,因为爱好写作,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坚持,创作上取得了一点点成绩,解决了一辈子的生存问题。运气向来青睐于坚持不懈的人,27 岁那年,我离开工作生活了10 年的喀什,上调乌鲁木齐;34 岁那年正月十五,我离开新疆调到北京部队至今。这一切命运的改变,都来自于文学。
小饭:温哥在生活和写作上都是一个有计划的人吗?你是一个讲纪律性的写作者吗?
温亚军:每个作家的写作动机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想象和写作完全是两回事。想得再好,一旦动起笔来,有时可能会写得一点都不生动,有时会偏离整个主题,写成另外一个东西,这可能是生活的经验在作祟。所以,我在写小说之前,一般不列提纲,不把自己困在既定的框子里,那样放不开手脚。
小饭:每个阶段的写作,对自己的意义有什么不同吗?有一些作家早期都是理想主义的那种写作者,另外一些作家通过写作解决了生活上的一些问题。在您的写作之路上,文学和写作一直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温亚军:作家的创作观念一直是在变化的,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文学理念。比如在传统阅读者的观念里,衡量小说人物可塑性的标准,主要是看他们的社会角色是不是真实的,这就使小说陷入了一种困境,缺乏足够的想象力。有些小说人物的自我存在需要角色转换,通过社会的价值实现或他人的理解才能获得,而有些是依赖于另外一个对于他人而言,在陌生的领域慢慢打开的经过,作为一个主人公才进入了叙述的过程之中的。现当代小说,有很多好的小说作家,就基本上摆脱了靠经历写作的途径,他们对现实的态度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创造了一种在生活之上的另外一种现实,这是作家用心灵体验了现实后,另一种真实的艺术写照,它往往关怀的是一些持久性的话题,比如人生命运,还有感情。
说实话,这些年我对长篇小说写作是有敬畏感的。当然,对当下长篇小说的阅读更有敬畏感。您可能早就注意到,现在的长篇小说,也包括一些中短篇,在写作的难度上越来越匮乏,好多小说没有一点难度,照着生活写,把故事编圆满就行,基本不费多大劲。还有一些创作量极大的作家,只强调了对社会变化的理解和把握能力,是不是忽略了他们的作品与外部世界有没有对话的可能?我们现在谈起文学,是在圈内,还是圈外?这个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有时候,某些会议上谈的到底是文学,还是影视剧改编?这是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文学给予我很多,不光改变了我的命运,也使我的人生更加丰富、充实。文学对我来说,一直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感谢文学。也感谢在创作中帮助过我的许多师友。
小饭:嗯,其实身边大部分朋友都有这样的感触。我们都欠文学很多。温哥这些年来,对自己认识意义上的写作,有怎样的变化?现在回忆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是什么体验?
温亚军:写小说久了,不敢说自己的想象力有多么丰富,但只要放开想象的翅膀,小说的空间还是非常大的。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普遍性多于异质性,再有特质的小说人物也难逃脱正常人的基本情感和日常生活,相信每个小说家都在努力书写具有异质性的作品。我刚开始写小说时,总想着写得真实一些,有生活气息,后来就不那么写了。我现在比较排斥那些太贴近生活的小说,我觉得,过分强调小说的“真实性”,强调生活气息,就缺乏足够的创造力,失去了小说的意义和价值。
小饭:当有人评价您,“简单、单纯”(我有相关证据),你感觉是不是很准确,并欣然接受?
温亚军:简单是指我这个人在生活、写作中没有过多的追求,这个还算准确。单纯可不一定,这么多年走过来,许许多多的事情需要你去应对,比如生存,那可要复杂多了。困顿、迷茫、消沉,反正都经历过。现在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生活给予我的太多,我很知足了。
小饭:可是社会,人心,人性,可以说是非常复杂的。小说家必须深入其中。你怎么自洽这两种互相矛盾的说法。
温亚军:社会本来就很丰富,意想不到的变故非常多,有时候让人根本无暇应对。事实上,小说家更应该接受多变,这个变并不存在对错,不要用道德去衡量,才能免去束缚,只当它们是素材而已。要将这些事实转换成作品,每个人的理解不同,笔下的人物扮演的人生角色也就不同。大多时候我对自己所写的人物不满意,对自己的艺术表现力持怀疑态度。直到现在,每写一篇小说时我都不自信,我觉着,一个写作者,还是不自信的好,不然,会昏头的。
小饭:作为一个温和的人,这是不是你的目标?一路以来,你是一直很温和吗?
温亚军:恰恰相反,我是个急性子、直脾气的人,在生活中,因为我的性格,有时候弄得很难堪。其实我的心态一点都不平和,嫉恶如仇,眼睛里绝对容不得沙子。并且,我非常憎恶那些虚伪、弄权,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了。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为了生存,我也改变了不少,不那么“冲”了,但骨子里还是保持着直率的脾性,这是祖传的,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性格,改不掉的。可是我在写小说时,尽量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得平和、沉静,一旦动手写起来,不怎么受其他情绪的影响,内心能够平静下来,下笔才能从容,以正常的心态面对形形色色的小说人物。
小饭:这真是一个误会。在我印象中,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温和的人。或许是咱们的交往局限在礼节之中吧。在温哥身边,所谓世俗的那种朋友多吗?会不会把朋友的经历写出来?我知道很多作家朋友都是这么做的。
温亚军:每个人身边都有世俗的朋友,他们的经历也能成为小说的素材,可需要提炼。对我来说,他们的大多素材写成小说后,就面目全非了。
小饭:最后一个问题:您和朋友平时是如何相处的?会挑选什么样的人作为朋友?
温亚军:我平时交往(的朋友)非常少。如果碰到不好相处的人,我尽量与他少接触,能避免不少麻烦。我与大家一样,喜欢坦诚相待的朋友,夸夸其谈和坑蒙拐骗的人,我选择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