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母亲
2023-12-10李修文
李修文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想念母亲。
“夜来幽梦忽还乡”,在梦里,漫山遍野都是母亲:幼时坐客车去县城看父亲,只差五分钱,车费始终没有凑够,我们被赶下了车,一边走,母亲一边哭;少年时,月光下,我守在稻田的边上眺望着母亲,她将通宵不睡,连夜收割完整片稻田,就算她与我相隔甚远,微风也不断送来她的汗味;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回家过年,年过完之后,我要去长春,临别时拒绝了她的相送,但是我知道,她一直跟在我后面偷偷送我,我一回头,她便跑开了。其后,还是在梦里,我忽然开始上天入地,火车上、大海上、新疆边地、沪杭道中……我一步不停,四处游走,但是,处处都站着母亲。
此中情形,白居易早就写过了:“鹅乳养雏遗在水,鱼心想子变成鳞。”他是在说:为了让儿女紧随在自己的身后,鹅会将自己的食物嚼碎之后遗落在水面上,而水中之鱼一心只想着子鱼的身上长出鳞片,唯其如此,它们才能算作长大成鱼。是啊,只要雏鹅还没跟上,子鱼尚未生鳞,母亲们便喊也喊不走,推也推不开。所以,管你是在杀伐征战,还是正落荒而逃,反正漫山遍野里都站着母亲。她说你受了苦,你便是千藏万掩,终究也是瞒不住。由是,古今以来,多少笔下云蒸霞蔚之人,只要念及母亲,全都变作了答话的小儿,问你吃了没,你就乖乖答,问你暖还是不暖,你就好好说暖还是不暖,再多的花团锦簇,都要听话退下。到了此时,那一字一词,不过是母亲让你咽下的一饭一粥: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写下这首《岁末到家》的蒋士铨,与袁枚、赵翼共称为“江右三大家”。其母钟氏,绝非目不识丁之人,自己也写有诗册一卷,且律儿甚严。因为家贫,自他四岁起,母亲便以竹篾为器,教他识字。到他十岁,为防他成为膝下之儿,母亲竟怂恿父亲,将他绑在马背上,跟着出门谋生的父亲遍游塞北苦寒之地。出门之前,母亲特地嘱咐他,在路上,不管遇见何等险阻,绝不做惊人之态,绝不发惊人之语,如此,见识方能积成气节;男儿之身,才能安得下一颗男儿之心。果然,就算后来蒋士铨被授翰林院编修,一生作诗也去空疏尚白描,而独重“忠孝节义之心,温柔敦厚之旨”。除了这首尽显人子之心的《岁末到家》,春愁与秋望,灾害与流民,他一一写来,如说家常却莽莽苍苍,实在是母命难违,也从不愿相违。越老,十岁出门前母亲说过的话便越清晰,它们在他的诗里住了一辈子。
晚清之时,翰林院也有一位编修,名叫周寿昌,忠直耿介,无论何人,但凡事非,皆敢犯颜。即便面对煊赫一时的名将赛尚阿,他也直接表奏朝廷,怒斥其作战不力。如此之人,必是群小之忌,非得要除之而后快不可。众口铄金之后,黑的白的全都被涂抹到了他身上,一时之间,人皆不敢近。恰在此时,周寿昌写给母亲的那首《晒旧衣》不胫而走,多少人读之泣下,这才终于有人站出来表奏朝廷,为他说公道话。这首《晒旧衣》,由此在天下传诵,更是引得当年清明时,诸多不识一字的百姓请人将其写之于纸,再焚烧在至亲的坟头:
卅载绨袍检尚存,领襟虽破却余温。
重缝不忍轻移拆,上有慈亲旧线痕。
妈妈,三十年了,你给我缝制的粗绨衣袍一直还在。衣领已残,衣袖虽破,一手触及,却仍有你的体温。妈妈,就算我想将它重新缝补,终究不忍也不敢轻易地将它拆开,只因为那里有你缝补过的痕迹啊!这一切,多像唐朝福建的第一位进士欧阳詹所言:“高盖山前日影微,黄昏宿鸟傍林飞。坟前滴酒空流泪,不见叮咛道早归。”——妈妈,你看见了吗,黄昏来了!高盖山前的日头也快要看不见了,可是在我的身边,再也没有了你,满山的林子里,只有回巢的鸟在飞来飞去,你在哪里呢?怎么再也听不见叮咛我早点回来的声音了呢,妈妈?
所以,和他们相比,我是多么幸运啊,就在刚才的梦境里,稻田边上,我睡着了,猛然惊醒,这才看见,月光也消失了,微风变作了大风。我站在稻田边四顾,全然看不见母亲的身影,一下子,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举步便在稻田里狂奔起来。脚底下,湿漉漉的泥巴飞溅,纷纷扑打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可我什么也顾不上,一意向前,跑两步,再站住,之后又再向前跑,只是母亲在哪里呢?天可怜见,就在我哽咽着几乎要大声哭喊的时候,大风重新变作微风,又送来了母亲的汗味,我循着那汗味上前,一路都踩在母亲刚刚割倒的稻子上,眼泪却终究忍不住涌出了眼眶。
也因此,世间虽说多有堪怜之事,其中最是堪怜的,却是那些终其半生一生都在寻找母亲的人。譬如苏曼殊,其人身世,半生成谜。在故国,他是六亲不认的庶生子。年岁及长,他这才知道,就连庶母也并非自己的生母。直至二十五岁,他才东渡日本,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母。其后,谒母几令成病,倏忽之间,他竟七次探母,每一回相别,都是欲狂欲死。哪怕别后,他也要假托母亲之口来作诗:“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
子别母尚且如此,母别子又当如何?唐人李贺李长吉,天生“鬼才”,却只得年二十六岁。其母郑氏,儿丧之后,痛不可当,几无生念。恰在此时,半夜残梦之中,她又见到了儿子。儿子告诉她,他之别母而去,不过是天庭里新添了一座玉楼,天帝令众仙作文以志,皆不能令他称意,故而将儿子从凡间召入天庭。现在,赋已成矣,儿子也已位列了仙班,不信你看我生前诗文,世人皆言我“贺诗清峭,人物超迈,真神仙中人”。如今,我不仅没有受苦,反而归于了无尽清虚,真可算得上是难得的圆满——这幻梦一场,是为名典“玉楼赴召”。杜牧逢人便会说起,李商隐甚至将其写进了《李贺小传》。说到底,都是因为不忍,都是因为要代替李贺紧紧抱住尘世里凄凉的母亲。
说回阳间尘世,安史之乱中,李白也亲睹过送别儿子的母亲:“老母与子别,呼天野草间。白马绕旌旗,悲鸣相追攀。”宋亡之后隐居不出的于石,在诗中记下过一位被夫家驱逐的年轻母亲,她一边哭行一边回望尚还幼小的儿子:“尔饥谁与哺,尔寒谁与衣,明年尔学行,谁与相提携?”
——写至此处,天快亮了,而我依然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思念过母亲。
幽暗里,我的鼻子发酸,記忆却不由分说地将我送往了各个与母亲相见之处:还是在幼时,母亲为了补贴家用,挑了一担子的面粉去汉江对岸的镇子上售卖,我也跟着她,亦步亦趋。雾气太大了,上渡船的时候,我几乎看不见她。突然又听见有人落入江水的声音,一下子,我被惊慌裹挟,大声呼喊着母亲,却听不见她的一句应答。我便一边喊,一边在雾气中的人群里横冲直撞,也不知道喊了多久跑了多久。突然,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一回头,恰好看见了笑着的、刚刚从江水中爬上船、全身都湿透了的母亲。前些年,正在我债台高筑之际,父亲生病了,我和母亲全都在北京的医院里陪护。每天中午,母亲都会去食堂里打饭吃,只是每一回都回来得特别晚。这天中午,因为她回来得太晚了,所以我便去找她。半路上,手机响了,我仓皇着去找了一处避风之地接电话,哪里知道,一眼就看见了正在用开水泡着剩饭吞下的母亲,刹那间,我呆若木鸡。然而,此中所见,早已被黄仲则一言道尽——“此时有子不如无”——所以,最后,我并没有上前惊扰,而是跑回了病房去等她,没过多久,我就看见她挂着一脸的笑回来了……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诗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