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辞典

【卫星创造自己的恒星】

柯洛松斯基把查拉图斯特拉视为恒星，“尼采只是这颗恒星的卫星。”这很有趣：卫星创造了它自己的恒星。诗人亦是如此，之于其创作之伟大作品，其个人之传记只是因为其作品之伟大，才存在和传世。

【肺里的国土】

明代某些山区，里的度量，乃择一安静之日，平地上使一壮汉尽全力呼喊所能被听到之最远距离。古人不慧，壮汉未必能多延伸领域，当选一肺活量大之人来喊，他肺里国土辽阔。

【丢失的页码】

某作家说，人生乃一部大书。

我乃一部不完整之书，近年喝酒断篇儿之处，就是缺失的页码。

【灰烬上的午饭】

尼采说，因房子失火，人们会暂时忘记吃午饭；但因为本能，人們会在灰烬上补吃午饭。我要接着说，基于侥幸，人们还会在灰烬上吃盛宴庆祝，不是总结出了失火之教训，而是找出了自己未烧死之各种理由。

【结绳记事】

写作乃一种结绳记事：表面上堆了若干文字，而其背后有透明的绳子穿着，这些隐藏的绳子编结成一个复杂的结构框架。真正的读者通过后面的绳结读前面的文字。

【体外的器官】

纪念碑，乃社会记忆的器官；

纪念品，乃个人记忆的器官。

它们不生长在人的身体之上，却替人承担记忆，参与情感交流，维系人与人之关系。

【读《世说新语》】

“元帝过江犹好酒，王茂弘与帝有旧，常流涕谏，帝许之，命酌酒一酣，从是遂断。”司马睿猛喝一顿大酒，为了戒酒。有些人之盛大婚礼之于其后来之离婚，有些相似。

【书和报纸是两种不同的纸】

报载作家科塔萨尔死了，马尔克斯对人说：“不能报上说什么就信什么，”他又说，“所以我们知道科塔萨尔从未离开。”他说的是作家会在报纸上离开，报纸是虚假的纸。但如果从书中离开尤其从文学书中离开，才再也回不来了。

【味蕾中的故乡】

汤圆中的黑芝麻糊， 粽子中的大枣， 月饼中的五仁， 饺子里的酸菜馅。 此四种馅，天下皆有。每个人心目中最正宗的是自己老家的味道。

【循环的路】

过去的路不断在前面再次出现。

向前走得越快，便越快回到过去。

我说的不止跑步机。

【声音的食用】

卡内蒂说：“不吃饲料的马：它们通过自己的马蹄声供养自己。”

其实，人类中一部分人，也靠给另一部分人送去掌声，换来每日之饭食。

【技艺的重量】

一锭黄金，仅仅是一锭黄金。而一旦打造成精美首饰，便需要几倍重量的黄金才可以购买——人无形的手艺与它融合一处，使它“增重”了。

【隐藏在游戏背后的人】

拼图游戏绝非一种单人游戏：你每枚图片之选取、试拼、重选与再拼，都是由图版制作者通过整体构图“安排”好的。不论你用多少花样从哪个局部入手，你都在图版制作者手中。

【隐藏在史官笔下的人】

春秋战国以车战为战争模式。兵车一乘，则含战车一辆，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每言派遣兵车百乘，其实包含七千五百人；左丘明写某战折损兵车百乘，也便略去了七千多条具体死去的生命。

【剪不开的照片】

合影照片是剪不开的。

二人合影，分手后剪去其中一人，往往留下那人一只手、半个肩膀或衣服一角。

当然，彻底剪掉那人也不难，需要再狠心些，剪掉自己的一部分。

【玻璃杯的显现】

朋友送什么茶，我便喝什么茶。

朋友不送，我饮白水。

一只玻璃杯中，时而有清水，时而有朋友。

【几年后的事物】

卡内蒂说，“一些句子的毒性会在几年后才发作”。

我不知道他说的这些句子是诗、欠条还是誓言。

我只知道，其实，结婚前情人节收下的一朵玫瑰，会在你结婚七年后才露出刺来。

【反差的效果】

战地黄花分外香。

每逢佳节倍思亲。

酒桌上听朋友死讯最伤心。

【苹果的结构】

童话中，王向巫师求得一只能生儿子之苹果，而王妃非要削皮再吃。她当然生了儿子，而女仆偷吃被弃之果皮，也生了儿子；事情未完，王的儿子是王子，女仆的儿子是仆人——果肉与果皮之关系，在人身上继续体现。

【神奇的器官】

器官移植常令我沉思：一个母亲看见自己儿子的心脏在另一人体内跳动。而诗比这个器官更神奇，诗是共享的无形器官。读它就行，不需要手术，作者的心跳就使读者的心脏起搏。

【故乡的特殊形式】

没人能在故乡成为圣人。斯宾诺莎因发表“异端学说”，在故乡被刺杀，刀子扎透几层衣服。逃至异乡后，每换上这些旧衣服之一，便会露出刀子所扎豁口，而他并不缝补。这是世界上最奇葩的故乡意象与怀念形式。

【弓弦的特殊形式】

有一个关于使徒圣约翰的故事。说，某段时间，人们天天看见他架笼玩鸟，问他为什么不去修行。他答：“一张弓若是拉得紧紧的，很快就会失去射箭的力量。” 鸟，他处于休息的弓弦。

【隐身者与现身者】

翻译，隐身的第二作者；编辑、校对，隐身的第一读者。

评论家，现身的带偏见的读者；抄袭者，冒充的作者。

【心脏的位置】

因为表里不一，所以人是双重的。只有当人扪心自问或捂着胸口发誓，是这一个身体上的两个人唯一的一次重合。

——但也未必，或许，他只是利用了心脏的位置。

【隐藏的手指】

吹笛子除了用手指放开一些笛孔让一些音符出来，还要恰当地捂住另一些笛孔控制一些音符在那个时刻不出来。诗与之相同，词要有分寸地控制其隐或显。所以，读诗你不能只看见出来的词，还要看见未出来的词和控制它的手指。

【酒徒的四处家园】

狡兔三窟，而酒徒有四处理想家园：

春饮宜庭，

夏饮宜郊，

秋饮宜舟，

冬饮宜室。

【如何治疗过去的伤】

遗忘历史是历史不死反复重来的原因；

记住历史是摆脱历史的主要办法；

删除一段历史未来人们必然重新被这段历史纠缠；

补写历史是向过去的伤口贴创可贴给明天之人治伤。

【夜空中的座次】

我们于夜空中看见大熊座，而组成该星座的每颗星并不知道自己处于大熊座。诗人通过结社、构建流派，试图组成一个星座，却并不知道，只有处于远处、隔代的读者才能看清并勾勒与他真正相关的那些诗人成为星座。

【特殊时态】

土耳其语有个特殊时态，用以将传言与亲见之事分开。如此以来，撒谎者要记得适当变换这个时态，一不小心，马脚就会露出来。读者往往认为诗中之人、事、物乃实际发生，要知道，诗本身是一个“特殊时态”，勿以真伪界定之。

【姿势中丢失的作者】

罗兰·巴特说，“被拍摄时，我‘摆起姿势来，在瞬间就把自己弄成了另一个人，我提前使自己变成了影像。”写诗也一样，诗人“摆起姿势”时，就被架空成了一个假人。真正的诗人是在语言中最大限度保持自己。

【月桂叶及其他】

帕维奇介绍哈扎尔人之附体：魔鬼在另一个普通人身上突然醒来，身边有一片湿漉漉的月桂叶。我从不观察谁早上身边有月桂叶，而是留神察看二月十四日谁手中出现了玫瑰花，可以确认，他（她）正被爱神附体。可怜的人。

【表现手法的艺术】

用线条与图案绘制地图，会使山山水水地文地貌抽象，却从整体使地区、国家形象具体显现；用意象与比喻书写诗歌，会使生活抽象，却使人的精神与情感形象具体显现。

【书有一半在楼下读】

屈大均于《广东新语》中记木棉为六瓣花。有好事者读至此处，下楼寻木棉数之，乃五瓣也；又于多株木棉验之，五瓣也。之后上楼继续读书。我懒，读至疑处，百度一下当作下楼。

【变形的利用】

战时，重要文件常插进军官靴筒内，以靴子为临时公文夹；电影《007》中，微型手枪也常藏于内衣里，使内衣成为神秘枪套。紧急情况下，万物皆会发生变形，不是其外延，便是其内涵。诗歌是语言的紧急情况，词语通过变形发挥最大作用。

【风滚草】

一种野草，东北叫车轮草，西北叫风滚草，古时叫飞蓬。如何辨认？我只知道秋天它死后，会从所有形似之草中脱离出来，一团团枯草，在风中越滚越大。 真正的畅销书作家，在其死后的时代。

【危险的石头】

构成图书馆之要件当然是书，但使书存放的，是建筑图书馆的石头。使石头建成图书馆的，可能是一本书中的一张结构图、一些简单力学原理，但若违背这张图、这些小原理，所有高深的书迟早埋葬于倒塌的石头。

【语言的反面】

魔术师让你看他左手，请留意观察他右手；让你看第二只杯子，请盯住第一只。不要看他身体被语言声张那部分，看他身体低调沉默那部分。魔术师用语言的反面，使事物在他身上被暗中搬运走。

【住在井外的井底人】

缺水之山区，水对人至关重要。人拥有一口井便不会离开，认为井是世上最好之物。他呆在井外，其实被困在井内；他可以离开，其实井给他的依赖感，使他离不开。

【纸上的眼罩】

给某人蒙上眼罩再给他一支笔让他画画，他画出的东西将是难以破解之迷宫，但依旧胜于某些作家。当作家描写他本人未能看清与理解的现实，其实只是把眼罩画在了纸上——那些他以为看见之物。

【读书记】

书里居然夹着一只虫子，今生我见过的，最小，最特别的一枚书签。

——翻开此页，我就心疼。

【两只表的斗争】

两只表放在一起，彼此会互相“监督”，让人们随时发现它们之差别；为了解决这种争端，不得已引入第三只表。两个诗人之争也必然引入本时代集体标准进行评判。而本质上，两个诗人可能都对：诗人的时间是他自己世界的时间。

【路况的传递】

拉杆箱之拉杆，把一路之路况，通过颠簸、晃动，传递给拉箱人之手；

作家之笔杆，把他所处时代之真实境遇，通过各种变形，传递给读者。

【小说的结局】

有人看小说，总是忍不住先看看最后一页，以知道故事结局。我看小说，偶尔干脆也从最后一页向前读起，以拆解出作者写作套路——就像从织毛衣人留下的最后一个线头，可以拆出编织的全过程。

【工具的间接作用】

自行车之发明，让农村青年择偶范围扩大了十公里半径。

互联网之出现，让离婚率增加了一倍。

每发明一件工具，原有世界秩序都將被重新洗牌。我不反对科技进步，只是担忧人不能驾驭其未知之局面。

【特殊的K】

诗人没有身份。一写完诗，身份就消失了，身份留在了诗的城堡里，不能带出来。因此，诗人是特殊的K，可以进城堡，获得身份，但一出来，就是普通人。

【身上的世界】

夏多布里昂认为，每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他原来的世界，即便在陌生世界旅行，他也时时返回他自己的那个世界中。我唯一要补充的是，当他旅行、遭遇新事物，他的理解方式，正是他身上那个世界的显现，而他还以为自己在陌生世界旅行。

【作品的消失】

只有一把钥匙丢了就糟糕了，你又配了一把。因为两把是一样的，两把就都是彼此的备用钥匙：原版钥匙失踪了。写出一篇佳作，以之为范，相同写法你又写一篇，两篇都成了彼此的副本：原来那一篇佳作，消失了。

【谜底与谜面的分裂】

土耳其人欲通过基因测序证明自己是纯种突厥后裔，结果发现自己竟然是被突厥征服族群的后裔。“侦探”俄狄浦斯王追踪调查发现，自己竟然是过失杀人者。

【福兮祸兮】

宙斯门外放了两个作为礼物的瓶子，据说一个装福一个装祸。对我来说，任意两个酒瓶都是从宙斯门外送来之礼。喝得正好，是福；多喝一口，又是祸。甚至同一个瓶子装的，都可能既是福又是祸。

【遗失的学问】

尤瑟纳尔说：“我最初的故乡是书本。” 我说：“我最初的书本是故乡。” 而今，离开这个书本，我已遗失了关于土地、动物、星空以及处理亲戚关系的古老学问。

【书架的显现】

看了一个作家的书架，便知他作品的构成。当然，反过来说也行，从他的作品也可以大致看见他架上书的构成。

【手指的消失】

一种手套把整只手伸入即可，无单独手指之指筒。一种对流派或社团偷懒式评价，只阐释所有成员之共性来概括流派与社团之特点，也是把五根不同手指论证为一整只手套，每根单独的手指，消失了。

【真正的时间】

中国人自古就通过猫的瞳孔看时间。因为不能精确到小时、分和秒，只有早、午、晚三个时间刻度，所以猫眼里的时间不是时间的碎片，而是整体的、真正的时间。宇宙中这种时间，人类已经失去，但在猫身上得以保留。

【主人的显现】

羊圈里总也看不见羊的主人。主人迟早在羊身上显现——当羊肥了，主人便现身了。他身后跟着屠夫。

【手表的拘捕】

偷我手表之人，想从时间禁锢中解放我吗？而我不断向有手表之人问时间。我用别人的手表继续铐起自己。（而今有手机，代替了手表。）

【半边莲及其他】

半边莲乃一种植物，某些印第安群体用之调节激动情绪。 老刘所处这个文化群体，不用半边莲，用朗诵诗。

【作者简介】 刘川，诗人；生于1975年，著有诗集五部，曾获徐志摩诗歌奖、人民文学奖、辽宁文学奖、中国当代诗歌奖等；现居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