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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 踪

2023-12-10李谁

青年作家 2023年6期
关键词:酒吧

……他是审判者。他不像法官那样审判,

而像阳光落在无依无靠的人周围。

——沃尔特·惠特曼《草叶集·前言》(初版)

“我是来交朋友的。”

在十字大街靠东那间名叫“梦”的酒吧中,隹正跟一个五分钟前刚认识的男人作自我介绍。他说了他的名字,还告诉对方自己是个会计师,白天就在市中心商业街的某栋玻璃大楼里坐班,到了晚上,也就是现在这个时间,他就来“放松一下”。“交朋友”——他是这么说的。两人举起酒杯碰了一下。男人愉快地说:

“我也是来交朋友的。”

“梦”酒吧里的人并不多,即使在人流量最大的节假日里也总有空着的位置。越过男人的肩膀,隹看到吧台另一侧有几个来来往往的影子,影子后面是一个发光的角落,一位戴面具的钢琴手正在唱歌。隹听不懂那种语言。

“朋友,说说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吧,我的爱好是……”

男人兀自喋喋不休起来。他刚刚才做过自我介绍,可隹这会儿又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总是这样。隹几乎每天都会交朋友,但他从不记得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他眯着在酒精作用下已经稍显红肿的眼睛,观察面前这个眉飞色舞的男人。他的确感到他有点眼熟,说不定他们老早就“交朋友”过了;这样一想,他又感到有点好笑。

窗外路灯刚刚亮起,现在时间还很早。钢琴手奏起另一首歌了,一支更缓慢的曲子,每个音符都像清晨的眼皮一样停滞不前。隹得承认他走神了,他压根没听见男人的讲述。

“……这种事嘛,你说说呢?”

“噢……很好,当然,我百分之百赞同。”隹的话音里有种不易察觉的嘲弄。

“说说你吧,你似乎闷闷不乐?嘿,老兄,威士忌还不能让你快乐起来吗?”

隹附和地笑了一下,接着两人又开始饮酒。此刻,除了音乐以外,空气中走过一阵沉默。隹这才开了口:

“老实讲,我最近的确遇到点烦心事,我会讲给你听的,你不介意吧?”

男人开朗地笑起来,好像等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朋友,你得放松一点,说出来吧,也许我还能帮帮你呢。”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隹又呷了一口酒,说,“最近我不太舒服,事实上,我感到我有点异样,却又说不出来……”

“身体不适?你的工作是不是太辛苦了?你得留心啊……”

“我的确想过这个可能,但我的工作实在不算辛苦,你想想,否则我怎么还有心思跟你喝酒。”

“女人,哈,我猜到了,一定是女人。女人让你心力交瘁了,是吧?”

“不,我是个单身汉,并没有……”

“那你得再解释一下了,也许应该让歌手换支曲子,给咱们提提神。”

男人举起一只手,朝天空打了个响指。他的动作很熟练,这意味着他常常用这一招,并且手势是有效的:另一支歌奏响了。男人得意地笑了,隹注意到他的眉角已经有皱纹——听声音他还是个小伙子呢。隹不在意音乐。

“还是谈谈爱好吧?或许……”隹摊手了。他感到这件事很难说出口,因为这件事也许从未发生。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感到有人在跟踪——或者说,观察——他的生活,似乎是在辨别什么。这让隹有点紧张,睡前,他总是要绕着房间踱步,还像鸵鸟一样,不时把头往身下伸。可他从未发现过什么,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街道上,或在酒吧、办公室里,他的生活风平浪静,就连那些琐碎也如此风平浪静——也许是我太焦虑了,隹想,这件事我大概只能跟心理医生说说……

“悉听尊便。”男人看上去失望极了。他把酒杯举得很高。这一幕逗笑了隹,于是他喊来酒保,让他再为他们续上一杯。

这时,酒吧里的人稍微多一点了,钢琴手不知不觉换成了吉他手。那位女吉他手也同样戴着面具,与钢琴手那副灰色的半脸面具不同,女吉他手的面具是两只纤细的蓝色手掌,它们轻轻地捧着面部,在中指与无名指之间留出双眼的空隙。吉他弦震荡空气,女吉他手美妙的嗓音引来一阵掌声。但隹不在意音乐——

“你知道有一位叫佩索阿的葡萄牙诗人吗?”

“诗人?我不知道。”男人看上去很开心,他的手指在音乐中缓慢地摇晃,嘴里舒服地“哈”着气,就像一只舒适的老猫。男人补充道,“但我很乐意听你讲讲,也许你愿意念几首他的诗给我听呢。”

“关于一个投身于神秘的诗人,也許我们的了解不会更多了。”隹的心情渐渐舒缓下来。现在他的确很愿意谈谈佩索阿。“他住在里斯本,喜欢喝酒,跟咱们一样……”

后来隹就开始默诵起一些诗句。念诗的时候他发现对于有些句子他记得很清楚,有些却忘得十分彻底,这使整首诗都发生了断裂。但还好,他仅仅是要寻找例证,以解释他在讲述中所描绘的诗人形象:

“……明月高悬夜空,眼下是春天。

我想起了你,内心是完整的。……”

“优美的句子,与当下的晦暗相得益彰。你说是吗,佩索阿?”

男人仿佛冲隹开了一个玩笑,又好像真的在跟昏暗光线中的佩索阿的幽灵交谈。这个玩笑让隹再次不安了。但隹将他的情绪掩藏得很好,看上去他好像真的只是在对诗歌进行解读:

“然而,这首诗并不是佩索阿写的。他的作者是另一位诗人,叫作卡埃罗。尽管通常人们称其为佩索阿的分身,但实际上,与你我一样,这位卡埃罗也跟佩索阿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的距离还得更远些——诗人彼此的背离总是如此决绝的。”

男人是在女吉他手退场以后离开的。隹看着男人的背影在门口一闪而逝。男人对他说,下次再见面时,他一定会认出他来,即便光线再暗;除此之外,他还感谢了隹今晚对他的款待。如今隹却已经想不起男人的面貌了,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已经与成千上万张相似的脸混为一谈。

在这个时间点,“梦”酒吧里的顾客已经寥寥无几,也不再有人演奏什么了。隹像一片深红色的影子落在灯光忽略的某个角落,他此刻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窗外络绎不绝的行人。他毫不怀疑有同一个人影已经往返了多次,他不能不认为那就是跟踪者。

隹十分怀疑自己已经卷入了一场残酷的斗争当中。是否他曾途经了某件凶杀案的现场,并让凶手误以为自己是目击证人?

在产生这个显然荒诞不经的念头之前,隹当然也设想过一切仅仅是场误会,压根就没有跟踪者,都怪自己神经过敏了。即便不是这样,他也有多个方案可供选择:比如,跟踪者是某位私家侦探,事件的缘由在于工作中的误差,或某些人为制造的误差;或者是某位情绪激动的女士,仍在犹豫要不要迈出第一步;又或者,就是什么人無聊的恶作剧吧……然而,尽管有种种可能性向隹投怀送抱,隹的思想还是在那种最糟糕的情况前驻足不前。

“到底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呢……”

今天,街上下着小雨。隹坐在“梦”酒吧靠街道的一个角落,看着窗面上自己的倒影。那副形象瘦小、憔悴,忧心忡忡,雨迹如泪痕在形象上纵横不息。隹用食指搅动着杯里的冰块,自言自语地说:

“那天我好像瞥见了……”

“朋友,你瞥见了什么?”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突然出现在隹的面前,这让沉思中的隹如梦初醒。男人的笑容和蔼可亲,手里端着一只酒杯,他另一只手友好地指了指隹对面的座位。

“可以吗?别误会,我只是来交朋友的。”

“当然……请便……”隹还有点茫然无措,他又补充了一句,显得十分笨拙:

“我也是……”

白天的工作的确令隹略微疲倦,但那时他很少想到最近的烦心事,他其实希望自己的工作更繁忙一点,免得老是听见身后一些莫须有的脚步声。隹饮了一口酒,今天他饮得比平时稍多,因此男人注意到隹的眼光里已经有了淡淡的醉意。这表示着隹将是一个不那么沉闷的聊天对象。

“你怎么会听见我说了什么,这里音乐声很吵,我自己都不大听得清呢。”

“因为这个。”男人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道,“我会读唇语。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在嘈杂的环境中,这种能力简直可以和读心术媲美……”

男人仰着身体笑了,隹注意到他的牙齿洁白而坚固,虽然还是模糊不清。隹没去想自己会在今夜的什么时刻遗忘这张脸。

今天的音乐声确实很大,因为“梦”酒吧里来了一支大学生摇滚乐队。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乐队正在试音,失真效果器的鸣叫像从很深的海域里传来。隹在走进酒吧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了今晚的节目预告,乐队的名字叫“城市野人”。隹还在犹豫是否要将自己抛进一整晚的狂轰滥炸之中,脚步却已经迈入门框了。隹感觉到跟踪者这次也走进了“梦”酒吧。

隹不想去分辨酒吧中到底哪一位才是跟踪者,这将是没完没了又徒劳无益的工作。有没有可能,他面前这位就是跟踪者呢。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然后又自嘲地笑起来。

“说说吧,你瞥见了什么?趁他们还没开始大吼大叫……”

隹又朝“城市野人”乐队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发现了那位女吉他手,难道她本就是“城市野人”的一员吗?女吉他手仍然戴着那只无比精美因此看上去也无比易碎的面具,隹就是凭这只面具认出了她。而乐队其他几位成员也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似乎戴面具演出是“梦”酒吧的一个传统?但自己居然刚刚才意识到……

“你走神了,朋友,是否我不该这么问?”

男人万分歉意地瘪了瘪嘴,露出谄媚的表情。然而,隹今夜大概不想谈论佩索阿:

“别这么说,只是我走神……对,我想我是瞥见了什么,但又不太确定。”

“说说吧,说什么都可以,我是很好的倾听者,你也知道了,我连唇语都能倾听。”

男人又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他更夸张地靠在椅背上,毫不见外。

随后,隹跟男人讲述了自己的想法,他没提到自己被跟踪的事情,只是说自己有可能目睹了一桩尚未揭露的命案。这种话题显然比音乐更令人提神。男人听着隹的描述,目瞪口呆——也许只是假装目瞪口呆:

“老天,照我说,你应该赶紧报案才对,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

“我并不确定……我似乎只是看到了几片阴影,不,也许我什么也没看到,我看走眼了,也没留神……”

在隹的陈述中,他是在圣光路一处小巷口看见那一幕的——一个黑影看着另一个无声的黑影……但那幅画面是否真的来自自己的记忆而非妄想呢?隹难以分辨,他感到自己的讲述简直带有游戏成分。

“我不确定我看到了,我是突然回忆起来的,记忆就像尸体一样复活了。”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你说什么?”

“噢,抱歉……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往事。”

男人从领口里摸出一条十字架项链,向隹展示。这是一条银质的十字架项链,上面刻有极细腻的花纹与文字。

“这是我的祖父留给我的,他曾是市福音堂的牧师……”

乐队的演出在晚上八点开始,暖场曲目是一支抒情的流行歌曲《泥土天堂》。隹感到这首曲子似乎曾经听过,也许女吉他手曾单独演唱过。主唱是一位年轻的电吉他手,他的嗓音明亮温暖,飘荡在整片绚烂的黑暗空间中。灯光一遍遍掠过人影。

男人在表演开始时离开了。他笑着解释他的几位朋友在舞台附近呢,他好说歹说得给他们一个惊喜。男人像隹的每位“朋友”离开时那样消失在涌动的人流中。隹又独自饮了一会儿酒,在《泥土天堂》结束以后,他起身离开。他的雨伞落在伞堆的角落里,一阵寻找稍稍增加了他的烦躁。

当隹走出“梦”酒吧,进入雨后潮湿的街道时,他认为背后的脚步似乎消失了。但这并不能让他立刻轻松起来,因为他正在后悔不该向那个已经模糊不清的男人透露这段可能会让自己陷入真正危险的回忆。

周末,隹来到了市立图书馆,他打算在这里待上一整天。

结束了一周工作的隹此刻坐在图书馆七楼某个靠窗的角落里,几天的小雨过后,阳光投射下来,像一块块安静的玻璃。隹也像一块安静的玻璃那样在沉思中飘浮着,他的眼睛变透明了,里面仿佛能反射出无数个完整的世界。他的面前同时摊开了好几本书。

在进入沉思之前,隹花了很长时间来摆脱脚步声对他的袭扰。这种在嘈杂之中原本若隐若现的侵袭由于安静的环境被突然放大了。隹感到自己的耳朵仿佛是生在地面下,鞋底与地面的敲击之声在凝固的世界结构中不断回荡,让他不堪其扰,因此几乎每走一步都要回头观察,而每一个行人都令他怔忡不已。

隹服用了一些抗焦虑的药物,起先它们产生了一点昏昏欲睡的效果,但清醒之后又让隹悔恨不迭——自己怎么能将如此懦弱的一面暴露出来呢?也许跟踪者会观察他的窘态,而后窃笑,认为隹过度紧张的状态已经揭穿了他的虚张声势……

在隹逐渐适应了图书馆中静谧安详的氛围后,他终于开始考虑起自己的阅读需求。隹是这么想的:由于工作,最近他的阅读量大大减少,或许正因如此才陷入了怅惘,对眼前的现实失去了感受力与判断力,也对自己的处境失去了辨别能力。他当务之急并不是去搜索自己脑海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而是通过阅读与冥想,将自己拉回一个清晰而敏锐的世界中。

——当然了,如果这本书具有令人忘乎所以的魔力,那就再好不过了。隹这么想着,情绪总算舒缓了一些。

隹在图书馆一层层楼间上下攀爬,又在每层楼一排排书架间左顾右盼,不知不觉地乐此不疲起来,已不再留意所谓的“脚步声”了。他的目标是找到一本合适的长篇小说,小说要比较艰深复杂,拥有一股黑色的冲动(但他大概也不理解怎样才算“黑色的冲动”……)。作为一个资深的读者,他深知这样才能充分调动起自己的思维和情感。最后,隹捧着几本书坐进了一个寂静的角落,他开始兴致勃勃地进行挑选——

第一本是美国作家麦尔维尔的长篇小说《白鲸》。隹被封面上的插画吸引住了。画面上是一片黑暗的水域,幽蓝的波光在海平面闪动。很显然,隹想,在平静的水面底下必定藏着一头庄严而美丽的巨兽,它的体内像一个小型宇宙一样生机盎然(据说有鱼类在活鲸鱼腹内安家呢)——隹的脑海里顿时巡游起无边无际的幻想……

第二本是西班牙塞万提斯的长篇小说《堂吉诃德》。隹曾经读过这本书,他被堂吉诃德和桑丘的冒险故事逗得捧腹大笑。如今,隹再次捧起这本书,这勾起了他的无数回忆。书中的词句早已模糊不清,但他仍然能回忆起那种独一无二的精神氛围,那些干枯的、四处抛撒的脚印,那戏谑之中的绝望的战斗,那充满鬼魅的幻觉中的飞行……隹潦草地翻动书页,旧纸张的气息占据了他的嗅觉。

第三本是卡夫卡未完成的长篇《审判》。隹总觉得自己从未读完过这本书,有关此书的记忆也支离破碎。或许因为当初阅读时他的心境过于躁动不安,又或许是《审判》本身的残缺,隹感到自己对于《审判》的记忆摇摆不定,他甚至不能确定主角最后的结局。“制造假象的唯一方式是制造死亡,让我们看看这位先生是怎么清洗伤口的……”隹听见了自己的低语。他随意翻动《审判》,看见扉页上的卡夫卡表情僵硬,如同一张面具。

……

隹的挑选就这样一直持续,俨然发展成了一种无字的阅读。他如此专注地思考和幻想“书中内容”,甚至没发觉在长椅另一端已经多了一位“读者”。那是一位穿黑色短风衣的女士,其面貌被一顶宽沿绒帽遮挡住难以看清。她不知在隹的身边停留多久了。然而她也在进行着自己的“阅读”。

这位女士一开始只是将目光停留在隹身上,她看到隹在桌板上铺开了许多大部头,这让她感到好奇。她不知道隹的目光最终会停留在哪一本上,这让一切变成了一道猜谜游戏。但隹的目光竟然不在任何一本书上长久地停留,大部分时间里,他的目光都呆滞地盯着一个不存在的点。女士几乎笑出声了。她向这个怪异的男人靠近了一点。

隹在“阅读”中的自言自语被女士听得很清楚,于是女士自然会试图将这些只言片语复原成隹完整的内心图景。语言杂糅成了一个不断流动的时空,女士看见灰暗的天空、漫游的鲸鱼、倒悬的风车……但情景一闪而逝,沒有形成完整的结构。

也许女士会这样认为:隹在此刻是无害的。这是一个睡眠中的人。一具心脏仍在跳动的尸体。想到隹的心灵远远离去,女士感到了悲伤。眼前的形象会如锋利的玻璃划伤自己的目光;这么一想,女士产生了离开的想法。但观察仍在继续。

女士凑近隹的身后,如缅因猫似的嗅了嗅他的耳朵、头发、衣领,以及衣领深处涌上来的闷热,然后便快步走开了。

隹不知道那两个男人是什么时候坐到他旁边的,或者他是什么时候坐到那两个男人旁边的。今天傍晚,在十字大街靠东那间名叫“梦”的酒吧中,隹心事重重。

隹的心事是他被“跟踪”的事情,这件事情似乎还在进一步演变。近几天来,隹感到身后的脚步与闪躲的身影靠得更近了。有几次,他甚至认为自己明确地认清了跟踪者。一次是在清晨乘地铁去上班的路上,一个高挑的女士始终在她视线范围以内活动,并不时用躲闪的目光瞥他的手;一次是在中央公园,一个穿长风衣(这个季节可不常见)、戴墨镜(阴天)的高大男人几乎明目张胆地尾随他,一直走到第三个街口才消失;还有一次就在不久前,路口一个牵两条西班牙灵缇犬的老女人撞到了他,她的两条狗同时扑到他面前乱嗅。

这样看来,跟踪者也许不止一人,隹这样想着,又想到是不是近期的冥想训练令自己更加敏感了,从而能捕捉到更多难以察觉的细节,但实际上,他需要的只不过……

“原来是这样,去你的吧!你应该……”

隔壁的大声交谈终于打断了隹的思维。隹开始饮酒,冰块已经化掉一半了;他听着音响兀自播放一首莫扎特,发现今天的表演者尚未进场。

那个男人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秃顶。他的脸给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塌鼻子;左眼浑浊不清,也许已经失明;脸上爬满了旧衣服上一样的褶子;嘴唇一边有一条裂口。多么丑的男人啊,隹想,他也曾见过很丑的男人,他们很少给他留下好印象。

与丑男人交谈的男人面部扁平,相比之下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此刻他站起来,一仰头喝尽了杯中物,冰块让他的鼻头变得模糊不清。然后他就迈大步走出门了,看上去一刻也不愿多留。

“你来说说,我到底有没有说错,他原本用不着这么气愤……”

丑男人冲隹嘿嘿笑起来。显然刚才的辩论是他占了上风。这一幕让隹脑中浮现起了新的记忆,好像就在不久之前,也有一个男人冲他这样笑,为了庆祝他的一场胜利,但当时光线极暗淡,他看不清……

丑男人很自然地与隹攀谈起来,就像接着上一个话题似的。隹坐在吧台处,他无处可躲。今天“梦”酒吧人潮拥挤,仅剩吧台和门口有位置,隹不喜欢坐在门口。

“我患有失眠症,已经三十年了,如果不吃安定,我一整夜脑子里都会演奏贝多芬——有时还有巴赫、舒伯特、柴可夫斯基……有人告诉我这是耳虫效应,它只会让你听你不想听的……”

隹一边听着丑男人的诉苦,一边观察起酒吧里的人,现在酒吧里可以说人满为患了,但仍有新脸孔在门口探头探脑。今天是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呢?隹很早就不再关注节日了。他没有被这节日般的氛围所感染,只感到自己被喧闹包围着,听不清任何脚步。

“……情况就是这样,我后悔得要命,有时候我真想彻底结束这一切……”

丑男人那只独眼里竟然泛起了泪光。隹有点愧疚自己对他的漠视。然而,这大概已经无法挽回,因为丑男人看了看手表,时间已过八点。他动容地说:

“谢谢你的倾听,朋友,不知道我们是否还会再见面,今天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场表演……”

丑男人将冰块嚼碎后就推开了杯子,他起身走向舞台。隹吃惊地看到,丑男人从一只旧皮箱里拿出了一张墨灰色的半脸面具,戴上面具后的男人只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珠,看起来就像石像。隹的记忆发生了偏移,他无法回想起之前丑男人的脸了。那张脸已经被面具彻底覆盖,就像一句诗被擦去之后再也无法重现。

丑男人坐到了钢琴面前,试了一下音和脚踏板,又重重敲击了几个低音键。等全场安静下来后,他开始了自己最后的演奏。

隹饮下最后一口已经全是凉水的酒,他首先察觉到味觉的嬗变而后才察觉到听觉的。

“最后的演奏”早已结束了。等隹回过神来时,舞台上已经是另一位看上去更年轻的钢琴手,而风景不变。新旧交替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隹想象着丑男人起身时一只手还搁在琴键上,两人在一支歌的中途完成高难度的交接——艰难地选择脚的落点,笨拙地扭动,让出凳子,还要互致问候,再转交面具……没错,钢琴手仍然戴着同一张面具,它看起来还不够合适,也许有点小,也许还残留着陌生的汗液——一切还需要时间。

隹看了看时钟——晚上十点过一刻——走出了门。往常他或许离开得更早,但今天的延迟也没有特别的理由。酒吧里只剩两三个顾客了,都是醉醺醺的样子,说话音量要么过高要么过低。隹不是很在意他们。他仍然心事重重。

街道上不少商店已经打烊了,卷帘门紧闭,但霓虹招牌仍在闪烁。路边那家服裝店准备转租,将一屋子假人模特排放在门口的大理石台阶上。模特们浑身制造着乳白的眩光,他们面目不清,甚至看不见五官。在经过这群安详的假人队伍时,隹明显加快了脚步;他在假人的缝隙之间却捕捉到了真实的五官。在街边的一道道橱窗里,黑暗中的隹显得很匆忙,今天他异常仔细地辨认自己。

经过两个路口之后,隹停下来了。他感到这场漫长的跟踪必然会产生一个不可逆转的结论,现在他仍然拥有影响事件发展的力量,就必须在机会面前做出决断。于是,隹转身折返,开始沿着长安街、玉林路以及一条路牌斑驳不清的小路走去。他的视线一直聚焦在前方二十米处一个疾走的高大背影上,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时常警惕地停下来四处查看,这时隹就会敏捷地寻找掩护。

隹的确感到得心应手,被跟踪的经验让他学会了要把脚步放轻。

那是一张异常光滑的脸孔,被一双明亮的蓝色手掌轻轻捧住,漆黑的目光如同眼泪隐匿于指缝之间,嘴唇则是油漆般的鲜红。这是“梦”酒吧中的女吉他手。她的身影如此高大,是因为背后那只吉他包。

“你是谁?你干嘛叫住我?”女吉他手转过身来,保持着警惕的姿势。

“我……我以为……你……”

隹同样感到十分困惑,他在路口叫住前方的身影,是为了与一个身材高大的跟踪者对峙,如今他面前的却是一位如此柔弱的女性;他的拳头不知不觉松开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女吉他手也是跟踪者之一?还是自己压根儿跟错了人?抑或是在跟踪的中途发生了差错?在女吉他手目光的逼视下,隹更加吞吞吐吐了:

“也许是误会……我碰到了一些怪事情,大概神经过敏了……抱歉……”

女吉他手摘下面具。她很漂亮,隹心想,我是否也曾遇见过一位这样漂亮的姑娘呢……她将隹上下打量了一番,弄得隹竟不好意思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女吉他手笑了。她的笑容很俏皮。

“这样吧,让我猜一下。”女吉他手停顿了一下,使笑容保持在面部暂未失效。然而几秒钟过后笑容便沉没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异常严峻的神情以及压得极低的嗓音:

“你是不是被人跟踪了?”

“梦”酒吧里顾客已经寥寥无几了。仅剩的几人散落在各处,只是显示背影。他们就像蜡像一样一动不动,酒杯悬浮在空中或唇边。没有音乐,人们似乎就不再移动。隹和蛇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头顶上是一盏昏黄不定的吊灯。整间酒吧里已经没有几盏灯了,它们同样漫无目的地散落四处,而大片空间浸泡在昏暗中。

蛇是女吉他手的名字。她将吉他包靠在身边,用吸管啜吸面前的果汁。她告诉隹,自己还未成年,不能喝酒。隹则点了一杯威士忌,但他不打算喝完这杯,今天他已经喝得够多了。

“我是隹,我是隹,我是……”

蛇重复着隹的自我介绍,好像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而隹却显得迫不及待,他急于得到答案了,这给了蛇捉弄他的机会。

“蛇,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你会问那样的问题……”隹很激动,声音都变得不自然了。

“你说‘跟踪的事?”

“对。”

“事实上,我只是随口一说,因为我感到你在跟踪我,我认为你极有可能是个变态……”

蛇大笑起来,明亮的笑声充满了整个空间,但那些背影仍然像凝固了一样不为所动。只有酒吧深处两张年轻的面孔从座位里探了出来。那是年轻的调酒师和清洁女工。不久前,调酒师招待完二位新客人就急匆匆返回那个阴暗的角落,清洁女工将器具放在椅背后等他,他来以后却又使劲推开他,当时弄出了一阵喧闹。但很快喧闹就平息了,两人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脸上红扑扑的。蛇冲两人挥了挥手,调酒师也笑容灿烂地挥手回应,这让清洁女工吃醋了,她伸手去揪他的鼻子。

“蛇,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什么……”

蛇被隹的苦相逗笑了,但很快又收住了笑容,也许是觉得他可怜。

“我的哥哥告诉我,他曾在信中告诉我他有一段被跟踪的经历,你让我想起了他……”

“你的哥哥?”

“对。我的哥哥曾在这个城市生活,这里有他的气息。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睡在一起,就在彼此身上嗅,说要记住对方的气息,这样就不会走丢了。长大后他离开我,来到了这个城市,后来我们常常通信,通过信件的信息我幻想着他在远方的生活……”

尽管蛇依然保持着微笑,但她的语气里已经流露出了伤感。于是,两人沉默了一阵子,都看着调酒师和女工的方向。调酒师正将女工搂在怀里,十分惬意地闭着眼睛,女工轻轻摸索着他的头发,在里面翻寻什么,就像只慈爱的母猴子。隹终于再次开口了:

“那你的哥哥,他现在去了哪里?”

“他在两个星期前去世了。”蛇的眼睛低了下去,注视着果汁在吸管壁的流动。接着她说:“我来这个城市,就是为了参加他的葬礼……”

“是……谋杀?”隹的声音有点发抖。他知道自己或许不该现在问这个问题,但他的注意力已经开始涣散。

“不,是车祸,他开车经过环城路时与一辆未卸货的卡车相撞,当时是深夜。”

果汁和纸巾擦去了蛇嘴唇上过于鲜艳的红色,现在她的语气变得平静,微笑重又浮现在她美丽的脸上:

“两周前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参加他的‘最后的葬礼……葬礼结束后我留下来整理他的事物,同时在许多酒吧里兼职唱歌,也许你听到过……”

“你说‘最后的葬礼,是什么意思?”

“我的哥哥是一名葬仪师,他参与策划了上百场葬礼。他是一位颇有名气的遗体化妆师。你看,”蛇指了指她褪色的嘴唇和光滑的脸,说,“他教我怎样给尸体化妆,至今我还不时对着镜子练习一番。”

蛇深深吸了一口饮料。隹才注意到蛇的面部在灯光的照耀下的确显现出奇异的光彩。他又想到了那只蓝色的面具。

“噢,你刚刚提到的跟踪,又是怎么回事?”

“我想……也许我和你的哥哥有同样的感觉……我最近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不久前我以为那人就是你……”

“哥哥也提到过被跟踪的体验,但过去太久了,我已经记不太清……不过我还保存着他的信件,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寄给你。但这得等我回家以后,我的家离这里很远,在平原的另一端……”

随着两人交谈的进行,隹的紧张感渐渐平复了。眼前这个女孩让他感到很亲切并且心安。他甚至开始后悔跟她说“跟踪”的事情,他想无论如何,此刻他不应该活在烦恼中。如果今夜跟踪者就站在窗外,甚至就是酒吧内的某个凝固的背影,他也会选择将他遗忘,专心享受当下的愉快。

“现在你想听我唱歌吗?”

蛇拍了拍琴包。隹听到内部有黑暗的琴体正发出低吟。

隹醒来时天已大亮。

“梦”酒吧里已经没有别的顾客了,阴影在每个角落不安地爬动。玻璃窗外人群熙熙攘攘,一颗大大的脑袋正紧贴在隹肘边的玻璃上朝里瞧。这把隹吓了一跳。那是个孩子,可他的脑袋大得过分了。此刻,他的眼珠一动不动,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显然,孩子透过玻璃的倒影正看着“梦”酒吧的深处。隹看向孩子所看的方向。

那是调酒师和女工睡觉的长沙发,他们简直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换上了睡衣睡裙,身上还搭着一张薄被。两人面对面睡着,调酒师把鼻孔冲着上方,鼾声如雷,两只黑乎乎的毛腿有半截支在空中,因为长沙发的长度不够,腿不时会不舒服地扭动一下。隹看不见女工的脸,因为她的脸埋在调酒师的怀里,她蜷曲的角度如此大,几乎要将头钻进他肚子里了。女工的鼾声很低,像稍微沉重的呼吸躲在第二声部。

孩子敲了敲玻璃,表情开始缓慢变化。他的脸像金鱼,嘟着嘴巴,很生气似的冲玻璃吹气。很快,脸模糊不清了。

隹朝孩子挥挥手。他希望孩子赶紧离开,因为他感到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正要去做,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也许他并没有什么十分迫切的事要处理?他再次检查了四周,蛇已经离开了。他在空气中四处嗅了嗅,没错,还有那种清新的香气,但这一切实在恍然若梦……

“门!门!……”

隹听见窗外的孩子开始大叫,声音隔着玻璃传到耳边已十分微弱。他伸手指了指門口,那里吊着一把大锁。

“门!门!”

孩子又用头撞了两下玻璃,脸上露出笑意。隹也笑了,他走到门前(孩子也跟着他走到门前,好像在玩模仿他的游戏),他发现钥匙就挂在锁上,于是他打开门。孩子哈着气从他身边飞跑过去。他是不是这样飞跑了一夜?浓烈的酸臭刺激隹的鼻腔。他注意到孩子那张金鱼似的脸,两颗硕大又凸出的眼球遥远地挂在脸部两端。他想到了唐氏综合征。

孩子一进屋就扑向了调酒师和女清洁工,他骑在调酒师的身上嚷着要“战斗”。两人痛苦不堪地醒来了。女清洁工听见孩子正把调酒师叫作“妈妈”,就笑着责怪说:

“团团,谁是你的妈妈呀?小坏蛋,你今天不想去上学吗?瞧你的小花脸哟……”

隹出神地看着这一幕,他将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感受着口袋里那件异物,然而他却一直没能意识到这件异物的存在。他用指尖把玩它,反转它,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指甲印,感到这像呼吸一样自然。终于,一声吼叫将隹惊醒了。

“我受够啦!”

调酒师大叫一声,将孩子扔到了女工身上,怒气冲天地坐起来,铁青着脸。

隹拿出手里那张皱巴巴的餐巾纸,上面的字迹很潦草:

你会得知你想要的,

请永远保持耐心。

隹捏紧了餐巾纸,将它塞入内衣袋。这是谁留下的话呢?是那位友好的女吉他手蛇吗?就像醒来的人遗忘前夜的梦一样,隹已经记不起蛇的脸了;一片蓝色的模糊占据了她的存在……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呢?会不会是跟踪者?这个恐怖的想法像秃鹫的阴影从他心上迅速掠过。

“混球,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在一阵若隐若现的争吵声中,隹带着前所未有的疑惑和焦虑走出了“梦”酒吧。

近段时间以来隹睡眠不佳,疲倦在他脸上留下了深一道浅一道的擦痕,那是眼袋、黑眼圈、松弛的皮肤、细微的痘印以及色斑构成的绘画。他在工作中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尽管凭借多年来的工作经验和过硬的专业水平,他并没有犯什么差错,但效率却有所下滑。隹的表现被老板的女秘书灰看在眼里。中午在员工餐厅,灰朝隹的方向瞥了一眼。隹知道灰要来找他谈话了。

“隹主任,近來可好啊?你就吃这么点!?”

隹是办公室主任,负责整个第三小组的业务,责任重大。灰抹了抹裙摆,坐到隹的对面。隹的盘子里只有几块土豆和西兰花,他连菜汤都忘了打。就是这么点饭菜,到目前为止他也一口未动。隹捏着筷子发呆,不时神经质地东张西望一番。

“中午好,灰小姐,我最近的确状态不大好……”

隹显得垂头丧气,筷子在餐盘里拨弄了两下,又放下了。

“隹主任,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你是事务所的重要人物,少了你我们怎么能混得下去?”

“也许我没有那么重要……”

“隹主任自谦了。”

灰是不久前才上任的老板秘书,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因为深得老板宠爱,所以什么工作也不用做,只是整天在单位里闲逛——“替老板视察工作”。前几天,有几个曾被她单独谈话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灰用手指拎起隹餐盘里的一朵西兰花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她压低了嗓子说:

“尽管我才来这里不久,但我看得出来,整个事务所中你才是至关重要的人物,没了你,老板很快就要彻底完蛋。”

“灰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说,你的工作对于事务所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当你状态不佳,或者哪怕只是略微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切工作都会出现闪失。当然,有些微小的误差是难以察觉的,甚至连老板都会一晃神错过,但其带来的影响却无比深远。有时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如账本上一个签名的美观问题,就有可能使事务所的信誉大受损害,以至于最终彻底覆灭。”

“你说什么覆灭……这不可思议。”隹有点生气了。他不明白灰干嘛要这样恐吓自己。她这么年轻,也许只把这些当成游戏,但对自己而言,却是全部的生活和人生的追求。隹的脸迅速黑了下来:

“那请你告诉我,我制造了什么‘微小的误差?竟还会导致最终的‘覆灭?”

灰嘲弄地笑了一下,说:

“当你刚刚出现状态不佳的情况时,大家都察觉到了,没记错的话那是月初。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新一季度的财务报表里犯了多大的错误。有一个标点发生偏移了,这当然不会是系统问题……那份报表从老板的办公室里被扔了出来,弄得所有人人心惶惶,当时你并不在场。想想看,第三办公室主任,蝉联多年年度优秀员工的资深会计,大家都指望着的团队的真正领袖,居然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那一次是你办公室的眉替你改了。”

眉就坐在不远处。隹朝他的方向看去,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眉羞怯地挥了挥手。

“我们盼望你能迷途知返,也不忍心当面让你难堪。可你最近变本加厉了……”

灰又将手指伸进那几块土豆里挑选。隹厌憎地看着她的举动。他不相信自己会不自觉地犯下这么多“差错”,他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很有信心,这多半只是灰的话术,为了逼他就范。

“你在说谎……”

但灰不理会隹的反驳,她继续说:

“然而,事务所并非不近人情。我们始终相信这里是充满爱的大家庭,什么也不能拆散我们。你不也知道了吗?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帮助你,包括我和老板……我们也一致同意,让你暂时回归生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隹一时难以接受,他感到一阵晕眩。灰又补充道:

“我们会在合适的时候招你回来的。”

“那么,你们也会在合适的时候招那些人回来吗?那些‘消失的人?”

隹的语气有了些讽刺。想不到自己在事务所工作了这么多年,如今竟要被不明不白地抛弃了……

“也许会,”灰停顿了一下,无可奈何的样子,又说,“但一切取决于你。”

“取决于我?”

“隹主任,你制造了多少误差你永远也无法想象。”

“难以置信……”

“但事实如此。”灰长叹一口气,将咬了一口的土豆抛回盘子里。她的目光随之暴露出十分的坚决和某种真实的悲怆:

“正是你导致了他们的离开,事务所已经处在覆灭的边缘,不得不裁员,事态发展远超我们的预计……”

当天的工作结束以后,人事部就传来短信,告知隹“休假”事宜。随后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办公室的物品激发了隹的伤感之情。他想到自己从大学毕业后就来到这里,不断勤奋地自我锻炼,一步步走到今天,但这些努力转瞬就化为泡影。自从中午与秘书灰谈过话之后,不少同事过来安慰他,让他“加油”,但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好像一切只是一场开得过火的玩笑,他们最终会给他一个惊喜的:告诉他今天是他的生日(可惜不是)或入职纪念日之类,但直到现在什么也没发生。

玻璃大楼里已经听不见太多人声了,走廊里的灯也早已熄灭。隹还能听见隔壁办公室里的窃窃私语,那是老板的办公室。老板已年过七十了,但精神矍铄,多年来决策有方,让隹相当钦佩。隹从来没有听过老板叹气的声音,但现在他竟然听到了老人那种“呜呜”的哽咽声;其间夹杂着秘书灰的安慰:“都会好起来的,我们相信吧……”

——难道事务所真的因为自己而遭遇了“覆灭”的危机?隹心中突然充满了对跟踪者的怨恨。

在隹的十一点钟方向、八点钟方向、五点钟方向,各分布着一个面色阴郁的青年、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头、一个穿紧身皮衣的妙龄女士;还有一个一直在抽烟的沉默的中年人,他没有固定的座位,皱着眉头走来走去,不时躲闪地朝隹的方向看一眼。隹相信这些人都是跟踪者。

隹对自己的判断越来越有信心了,他感到自己的感官正在越发敏锐起来——他简直在有意识地进行训练。隹注意到了跟踪者与众不同的行走方式:为了达到掩人耳目的效果,这些演员(跟踪者)的步态的确是各有不同,但又出于跟踪性质,他们必然要进行某种自我湮灭,以求悄无声息地深入对象的日常生活;在隹看来,他们的专业训练是卓有成效的,因为每个跟踪者的生活轨迹都独立不倚,他们的言谈举止,生活习惯,甚至小癖好(比如老头,他习惯在进餐前先用舌头舔舔餐具,谁又知道这是何方的风俗……)都天衣无缝,然而身份的偏差却会导致一些细微却并非不可察觉的失衡,反应到肢体上就是:右脚的脚步略轻于左脚。这一点显然不合常规……

隹為自己敏锐的感觉而震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近段时间以来,隹面对这种跟踪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感到跟踪者正在步步紧逼,他们的行动人数越来越多,并渐渐深入自己生活的每一处领土——那天半夜,他因失眠而起床阅读时,拉开窗户,竟然看见楼下有两位推销员正在奔跑……

也许跟踪者对隹的怀疑越来越深了吧?他/她(他们)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查验他的底细了,但又不敢轻举妄动,担心打草惊蛇或者出现不打自招的乌龙。隹揉了揉眼角,决定暂且不想这些事了。他低头继续读起晚报来。

“梦”酒吧中飘荡着德彪西的钢琴曲,是那位戴半脸面具的钢琴手在演奏。今夜静谧而凉爽,适合休闲,因此尽管是工作日,依然有不少顾客。隹坐在酒吧二楼的天台上,头顶就是干净的夜空,晚风穿过身体,令人心旷神怡。隹很少上到二楼,也许是因为这座城市多雨的气候。在隹的桌面上堆叠着近两个月的城市晚报,借着一盏台灯的光芒,隹进入了专注的阅读状态。他的视线集中在寻人启事那一栏。

如果城市里真的发生一件未被揭露的凶杀案,那么了解相关信息的最好选择当然不是查阅法制新闻或讣告,而是关注寻人启事。在失踪者名单里或许有某个人能唤起隹的记忆——隹对这一想法并不抱太大期望,但随着阅读的不断深入,隹惊讶地发现,自己某些早已遗失的历史片段奇迹般地复活了。他试图在这些暧昧不清的片段中搜寻线索:

失踪者之一:建筑工人X。工友称最后一次见到X是在X月X日,当天他没有反常表现,次日早班时未到,随后寻人无果。X一好友称X常常深夜去护城河边游泳,曾称凌晨四点三十五分的河水是“黑暗的天堂”。但在护城河及其下游水域中至今未发现浮尸。

隹由此回想起当天清晨晨练时曾路过护城河边,那一天的日出一度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灰蒙蒙的东方,太阳如带血的黏痰。但对于太阳的印象很快就被抹去了,因为他发现脚下怎么有两只硕大的蝉,那被踩碎的蝉壳仍旧互相鸣叫了一阵。

失踪者之二:运动员X。X最后一次出现在足球队是在X月X日,那一天他们赢下了一场重要的俱乐部比赛,或许能凭此升入上级联赛。但次日的庆功宴X作为功勋门将却没有出席,失踪已经持续了半月。有热心市民称曾在湖心公园见过X,当时他正在钓鱼(说起来现在是禁渔期)……

那天是暴雨天,隹提着购物袋奔跑在大街小巷,他举着伞,但仍然从头到脚都淋湿了。最后他坐在一处街亭中等雨停,耳边是山崩地裂的雷声。街亭中还有两位躲雨的拾荒者,他们蹲在一起,黑暗中的脸孔被割碎天空的闪电照亮。

失踪者之三:大学教师X。失踪日期是X月X日。同样是没有征兆地失踪,但根据走访调查,警方不排除X遭某人谋杀的可能,事件仍在侦查过程中。(三天后的晚报上报道了该事件的后续:X平安归来了,他做出的解释是情感纠纷。在报纸上他为自己的失踪做出了语义暧昧的道歉——他反复强调自己的风湿病似乎有痊愈的倾向……)

“……你不知最伟大的诗人都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战争的主题/战斗的命运/完美战士的铸就……”隹想到了惠特曼的诗句。那天他在“梦”酒吧和一位“朋友”相谈甚欢,一夜宿醉。入睡前他的舌尖跟这句诗长久地纠缠不清。

失踪者之四:十六岁少女X。失踪日期是X月X日。目前已经确定是离家出走,因为X在房间里留下了一张字条:“对于命运的种种猜想,关爱儿童的人们会一探究竟。”然而,仅仅一天以后的晚报上便登载了X坠楼身亡的讯息。

隹想起了一个忧郁的倒影,但他想不起来那个失神的形象是在这座城市的哪一面玻璃上。他失去了对位置的判断。也许他正要打车?车窗缓慢摇下就像一截落寞的烟灰……

失踪者之五:私人侦探X。失踪日期X月X日。X的事务所第一时间通报了警方,他们怀疑X因为调查一桩婚外情暴露行踪而被女人的情夫杀死,但嫌疑犯矢口否认,目前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X身亡。此案陷入了僵局。

曾有一只蜻蜓在茶杯上短暂停留,它的翅膀飘摇在浓浓水雾中;它离开时,像一滴泪水在注视中迅速消融——但隹脑海中没有闪过什么语言。

……

历史的片段经过择定后被再次抛诸脑后,隹试图在记忆中或者说——掺杂着幻想与梦的记忆中——寻找目标场景,但“复活”的生活似乎并不能提供太多有效信息。长时间的阅读让隹身心感到疲惫,何况又达不到效果。随着夜晚的深入,灯光变得浓郁起来,隹嗅到空气中的泥土气息——快下雨了。隹决定起身离开。

但在起身离去之前,隹又耐不住好奇,打开了今天的城市晚报。这一突发奇想让隹又感到兴奋了。他不知道就在此刻这个城市中会不会有失踪者,而失踪者又会不会唤起他今天什么被埋葬的记忆。他指尖颤抖地取出了今天的晚报。目光虽然有所动摇(兴奋、恐惧、隐秘的激情,诸如此类的……),但最终还是锁定在了“寻人启事”一栏上:

失踪者之X:诗人X。失踪日期X月X日。X独居在美丽人间小区,发现其失踪的是房东女士,由于X已经拖欠了三个月的房租,此举在房东看来是合情合理的。但令人疑惑的是,房間内X的私人物品一律没有带走,包括他的全部诗稿和一把价值不菲的剃须刀。诗稿中的最后一行也许为X的不辞而别提供了线索:“在微观世界中他为何蹑手蹑脚?/只因他不愿惊动天空中的沉睡之物”……

隹失望地发现,今天的失踪事件并没有唤醒任何“记忆”。他思来想去,但脑海中只有一片恍如夜晚的静谧。于是他闷闷不乐地将报纸放回书架,嘴里含着一块冰,脚步轻缓地走出了“梦”酒吧。一旦来到街道上,沐浴在熟悉的聒噪声中,隹又感到内心轻松了。

然而,当隹离开的时候,如果他回头看的话,他会发现那四位跟踪者同时将目光集中在了他身上,这大概很难说是完全的巧合。

这封粉红色的信件来自“一个遥远的沿海城市”(发信人地址一栏如此写着),信封上有彩虹,草地和玫瑰花的贴纸,寄件人是“蛇”,收件人是“隹”。在十字大街靠东那间名叫“梦”的酒吧中,隹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刚刚落座,就展开信纸读起来,随着阅读的进行他却变得愁眉苦脸了。信纸有两张:

亲爱的隹: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蛇,某天深夜里为你唱歌的那个女吉他手。我相信你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也许你对名字(关于我最无关紧要的……)还有印象?——你已经忘了我的脸,忘了我们相遇,甚至忘了你自己向我发出的求援。你这个坏蛋……

嘿!你可不要摆臭脸,我绝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我知道,你正是这样的人嘛,当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知道了——你患有严重的健忘症,以至于连自己的“健忘”都忘记了;而最近一段时间,你的症状愈发严重(我注意到你的瞳孔常常不自然地收缩,这正是感光力异常的表征),于是你开始活在很深的回忆里……

但我不是来分析你的生活状态的。你忘了吗?(该死,你忘了……)我答应要告诉你我哥哥的事情,关于他被“跟踪”的事。不过,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也许你已经不再有这份困扰了?毕竟甩掉“跟踪”可不是什么难事……但总而言之,我还是寄信给你啦。下面就是哥哥寄给我的提到“跟踪”的信件,现在我将它送给你。

啊,光顾着写信,我的蝴蝶都飞走了!我得快点去追了!那么,就这样!

祝好

亲爱的蛇:

在我给你回信的时候,你追到蝴蝶了吗?傻丫头,你追不到蝴蝶的,但蝴蝶会永远环绕你。

当我在“梦”酒吧里坐下来,给你写这周的信时,已经是深夜了。今天是异常繁忙的一天,午后教堂敲响丧钟,我们直到傍晚才抵达公墓,一切本来可以更快完成。对死者面部的修补工作异常艰难,我甚至一度考虑使用硅胶面具,但最后我还是完成了。家属都认为我做得很好,死者母亲说揭开面纱时,看见她的儿子复活了。“复活”只有一瞬间……但我不能再要求更多了,我的演奏总是趋于完美。

工作之外,我最近倒没什么变化,每天还是在“梦”酒吧里休闲。我认识了一些朋友,他们待人很友善,我们常常聊体育赛事之类的话题,可有时我也有点厌倦……这么说吧,虽然我的工作很辛苦,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多一些工作时间,工作毕竟让我快乐。也许你感到难以置信,但近来我经常看见别人死去以后的面容,那种僵硬和枯萎让我兴奋。我在脑海里对他们进行模拟化妆,为了提高难度,我还为不同的“朋友”设计不同的死状和妆容。等回到家里,我就对着镜子练习,我时常妆也不卸就躺在床上睡去,因为我舍不得每一件好作品……

噢,另外,还发生了一件怪事——说起来也许有点可笑或自作多情什么的……——那就是我似乎被人跟踪了?就发生在今天从墓园返回的路上,一个小个子,挺笨拙的,他跟了我很久,但很早就露出了马脚。要我说,他的神态比尸体还僵硬一百倍呢,任谁看了都会怀疑他不怀好意……就在我给你写信的这会儿,他还在酒吧外的街上徘徊,抽烟、吹口哨什么的,装模作样。当然了,我也不能排除一切只是巧合,是我过于敏感了——呀!你瞧,他竟然被巡警拦住盘问了,简直匪夷所思!

你最近又如何呢?有遇见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吗?有认识有趣的新朋友吗?有练习新的歌曲吗?请在你的下一封信里统统告诉我吧!

(可怜的跟踪者,巡警还在拍他肩膀呢。让我们祝他好运吧。)

最后,收回开头的话——你会捉到蝴蝶的(一瞬间,一瞬间……)

爱你的

事实上,在打开蛇的信件之前,隹一度忐忑不安。他预感也许困扰自己的问题就要有答案了。然而,尽管他将两封信读了好几遍,也仍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一提的信息。葬仪师提供的信息没有实质性的帮助,这让隹既失望又困惑。面对眼前这道难关,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迈得过去了。或许,他应该彻底忽略这道所谓的“难关”?到目前为止,除了“跟踪”,的确还没有发生任何事。他再次怀疑起“跟踪”是否只是妄想……这么一想,隹就把视线对准了今天的跟踪者:吧台处那个眼袋深重的年轻人。年轻人毫不羞怯地与他对视了,还挤出一阵疲惫的笑容,举了举酒杯。隹只好同样地回礼,但他看上去厌倦极了。

他得忘了这一切,隹想,如果“跟踪”从来不是“真实”的,那不就是某种梦的延续吗?神经过敏的人才整天自讨苦吃,只有回归生活,一去不返的,安宁的生活……

“……回……去……正是如此……”

隹把杯子连同其中的冰球倒扣在桌面,冰水就向四面八方漫流。接着,他起身离开座位,向门口处好像烧焦的夜色走去。而在这时,一个似乎耳熟的声音叫住了他。他转过身,发现是那个憔悴的年轻人。年轻人异常矫健地绕到他身边,他脸颊通红,双脚不住地踩踏,兴奋地说:

“隹,果然是你啊……多么惭愧……我直到不久前才确认这一点!”

“我从图书馆就开始跟踪你了,之所以没有现身,是因为我还不确定。是这样的,对于我来说,你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这么说来,还是我连累了你。”

“不,不,哪里的话,这是说不清的……”

一回到座位上,年轻人就开始不停冒虚汗。此刻他一边揩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喝冰水解渴。他好像噎着了,眼珠暴突出来,盯着天花板。隹有点担心他的身体状态。

“休假”以来,隹陷入了无所事事的境况中。他暂时没有找工作的打算,他还有一些积蓄,足以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他的想法是:要尽快解决这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但到底是怎样的事呢?他又感到说不上来。于是他整天往图书馆跑,在阅读中寻找庇护,希望自己能从沉思中获得线索或者干脆忘记这一切——如此矛盾的想法连他自己也惊诧不已。到了晚上,他仍旧来“梦”酒吧里休闲,但他变得沉默了,也不大有“交朋友”的兴致了。能在这里遇见事务所曾经的同事让他很意外,尤其是这位同事还“跟踪”了他一路。

“老实说,我的生活太寂寞了,我没有朋友,自然很少碰见熟面孔……可如果我还在工作的话,我只会感到更寂寞,因为身边的人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一点。”

“倒好像我成了你的恩人?”隹开了个不痛不痒的玩笑,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不,也许……这是说不清的……”年轻人伤感地重复了一遍,又说:“然而,也许我不应该辞职,我已经认识到,软弱的行动不能改变根本的现实。”

“辞职?”隹很疑惑,他以为年轻人是因为自己被辞退的。年轻人的话让他察觉到此处存在的误会。

“没错,我是辞职了……我说这个决定不明智。秘书灰三番五次地挽留我,但我性格过于顽固了。”

“原来如此……”

年轻人是不是在撒谎呢?他的话和秘书灰的话是互相矛盾的,尽管自己也曾怀疑灰关于“覆灭”的言论只是逼他出走的话术,但真正听见另一个人说出“真相”还是对隹产生了强烈冲击。他想自己应该开诚布公地谈论这个话题,看看能从年轻人那里获得什么信息——

“是X会计师事务所?”

“当然,我每天都看见你,你不是第三办公室主任吗?我在玻璃大楼的另一面工作,第七办公室,我们之间合作太少了。”

“你听说事务所最近很困难吗?”

“困难?不会吧,至少我离开时,事务所生意很好,我们接到了几笔大单子……要说困难,只能是缺乏人手,毕竟有些人跳槽了,各人原因都不同,但總之大家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要走,问题的关键在于意识到……”

“秘书灰有没有提到过我?”隹迫不及待地打断道。

“当然有提到,你可是事务所的风云人物,”年轻人苦笑了一下,说,“她说你是我们的榜样,有一天我们这些雏鸟将会成为你这样独当一面的人物。对这句话我印象深刻,它差点就说服我了。”

“啊……”

“她说,像隹这样的人,为了有尊严的生活而殚精竭虑,力图抵达完美的境地,好像国王一样活着,嘿!这样的模范员工简直找不出第二个。”年轻人说着就大笑起来,还拍了两下桌子。隹怀疑他在嘲弄自己。

他又接着说:“但她也提到你需要休假的事,因为你快要支撑不住了。即便你的工作仍然完成得无可挑剔,可大家都看得出来,你遇到了阻碍,人生来到了又一个分水岭,不是吗?而你一旦倒下,那将是整个事务所的损失,不如趁着事务所状况大好的时候让你休假。她的原话是:‘你们这些家伙,可曾见过完美的劳动者?”

“噢……什么阻碍……难道是被跟踪的事?”

这句话一说出口隹就后悔了。他赶紧捂住嘴巴,好像要把呕吐物往回咽似的;脖子上的皮肤也迅速向紫色转化——看上去他被呛住了,喉咙里发出“嘟噜”的水泡声。年轻人立马拍起他的背,端水给他,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你呀,你激动什么?我知道被跟踪是极为奇妙的体验,但我不过是无心之举……”

“对,我情绪紧张了……”隹还在喘气,但心里庆幸自己蒙混过去了,又笑着说,“你说得对,我不过遇到了又一个阻碍。”

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过一刻时,年轻人在门口向隹挥挥手,就隐没在了夜色中。他的身姿一瘸一拐的,没想到一走出门,却轻盈地跑动起来。年轻人好像有很强的表演欲望,隹嘲笑地想,他对那个举止怪异的年轻人产生了很大的好奇,也包括年轻人说的话。

在会计师事务所中,自己究竟处在怎样的位置呢?他是弃子还是标兵?隹对“休假”的真实意义产生了怀疑。也许他应该给秘书灰打电话询问实情?不,这样太可笑了,灰已经告诉了他“实情”,他还能问什么呢?他不愿再自取其辱。那么,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就是年轻人其实是前来试探的跟踪者?他是利用手上的情报扮演了这么一位“同事”?这样一想,再回忆刚刚发生的一系列接触,每一处细节似乎都将被彻底推翻……

隹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猛力咬住指关节以克制自己的想象力;此刻再也顾不上周围几位顾客投来惊异的目光。

十一

隹绕路去“梦”酒吧,目的是再一次“途经”圣光路那条灰暗不清的小巷。

圣光路在离市中心不远的地段,属于老城区,里面保存了很多老建筑,破败的公馆、塌陷的围墙,还有亟待拆除的危楼什么的。这里治安不好,因为聚集了城市中无家可归的人们。

走进圣光路,迎面而来的就是圣光路派出所。派出所也是旧式建筑,砖墙、木梁、瓦顶、牌匾(竟然还能见到牌匾?)……牌匾上写着:圣光路派出所。六个字中至少有三个已经脱漆看不清了。大门左右各摆着一头石狮子,看起来很凶,但又像在笑。门口处有一个警察,正在一把躺椅上午休,警帽遮住了他的脸。

隹上次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从地理位置上看,圣光路远远偏斜于隹生活中的必经之路,即便去图书馆,他也不会特地绕路到这里。隹的记忆依旧模糊不清,他认为自己有可能是在晚间散步时(他明明没有这个习惯……)出于猎奇或者行动轨迹的偶然性(这更荒谬了……)来到了这里;而后在黑暗中他目睹了两道影子的追逐过程,听见了呼叫,却全没当一回事,继续走自己的路。那副一闪即逝的场景应该出现在哪里?隹闭着眼睛,手指在空中乱比画,思考着到底是路边的哪一处巷口。

隹很快就发现这种比对毫无意义。因为远远看去,每一处巷口都大致相同,都似乎能唤醒自己的“记忆”。如果不走进道路深处,对诸多细节加以严格甄别,就连分辨巷口都很难办到。隹想到这里,才发现自己掌握的线索实在太少太少,除了“圣光路”这个地名是能确定的,别的他一概不知。可话又说回来,他真的能确定吗?归根结底,他又能确定什么呢?困惑连同失望爬上了隹的内心,他悬空的手指颓然坠下,口中也发出一声长叹。

“……离开吧……做自由的……深呼吸……”

隹转身往回走,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这时,一只手拍了拍他肩膀。是那位午休的警察。

“嘿,市民朋友,看上去你碰到了麻烦?在下愿竭诚为您服务!”

警察是个干瘦的小个子,皮肤很黑。他显然刚刚睡醒,眼睛闪闪发光,帽子也有点歪。他的语气很诚挚,说话的同时还脚跟一碰,冲隹敬了个礼。这让隹产生了莫名感动。突然间,隹有一股想要向眼前的警察全盘托出的冲动,他感到自己已经彻底受够了,这不见天日的生活……然而,尽管心里这么想,隹一出口却是:

“一切正常,警察先生,我想,我只是暂时迷路罢了……”

隹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了。他痛恨自己的软弱。警察注意到了隹的异常,就不依不饶,继续问道:

“那是不是别人碰到了麻烦呢?又是不是你让别人碰到了麻煩呢?

“天……让我喘口气吧,让我喘一口气……”

警察拉着虚弱不堪的隹坐到了警局的台阶上,拍着他的背以示安抚。隹终于忍不住流泪了——为自己生活中的意外遭遇,为自己长期以来的愚蠢和软弱,也为前途渺茫的未来。

“你可以在这里获得你想要的援助。为善良的人们擦去眼泪,把作恶的人们绳之以法,本就是警察的工作啊……”

警察不知从哪抽出来两张皱巴巴的纸,给隹擦眼泪。隹很快哭完了,心情稍微好转了点。两人在屋檐下的影子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隹说:

“感谢您,警察先生。如果不是您,也许我就要滞留在起点处了,甚至更糟。”

“每个人都会有倒霉的时候,人生不会一帆风顺的。”

警察说着就笑起来,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在隹面前晃晃。不久之后,两人头顶上就云雾缭绕了。

“托您的福,我决定继续找我的路了,虽然不抱太大期望,但相信我不会一无所获的。”

隹掐了烟,站起来,拍拍灰尘。他决定进入圣光路“调查”了。在这种迷茫的时刻,他人的一点鼓励有时竟然连命运都能改变。隹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干瘪的警察,心里暖洋洋的。

“祝你好运。”警察也将烟头一踩,愉快地站起来。他实在有点矮,站在台阶上还比隹低了半个头。警察说:“如果不是马上就要换班,我一定会陪你走走。要知道,我可已经把你当作朋友了啊,隹!”

“啊?”隹被警察吓了一跳。他说过自己的名字吗?不,他绝没可能随便向警察报名字。那么,难道他们早就认识?

“你怎么知道我叫隹的?”隹的语气里有警惕。

警察快乐地笑了。似乎这根本不值得一惊一乍。

“因为我前段时间才给你送过信啊,你这家伙,你还记得吗?”

如今连警察的脸也模糊不清起来。关于他的话,隹竟然调动不出任何有效的记忆,他内心再次充满了不安——到底什么地方又发生了混乱?

“但……怎么……可你不是……”

“是,你别着急,听我给你解释,在白天我是一名警察,但晚上我兼职送信——这一方面为了生活,一方面也是我的个人爱好,他们并不冲突,不是吗?”警察解释道,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说:“上次在你公寓的门口我见过你,你家里光线很暗嘛,这让你的瞳孔异常放大,我还以为你是病人什么的……”

他的话的确没错。隹为了保证在家里不被“跟踪”所骚扰,常常把厚窗帘拉下来,他的家因此变得灰尘扑扑的。但直到警察一说,隹才发现因为这场“跟踪”,自己的生活方式竟然变化这么大,他担心自己有一天真的会生病——解决此事的需求如今显得更紧迫了。

“……我看见信上的名称,对你有印象。”

这时,一阵钟声从警局内部传来了。钟声响了七下才停。警察长出一口气说:“呀!换班了,现在我证明给你看。”警察把警服脱去了,里面还有一件绿色的服装,那是邮差的制服。他忽然一拍额头,恍然大悟的样子:

“差点忘了,我手里还有你的信呢!我们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在隹有些不知所措的注视下,邮差左瞧右瞧,最后走向了街角,捡起刚刚给隹擦眼泪的纸——两张纸已经变成纸团了。他将纸团展开,拍打了两下,递给隹,歉意地说:

“实在对不住,信封似乎消失了……兴许是运输途中出了差错,最近我的视力有问题……”

邮差骑上一辆电动三轮车离开后,隹将信件仔细地抚平,折叠好放入内衣袋。然后,他转过身,调整了一下呼吸,没有太多犹豫,他向圣光路天光渐暗的深处走去。

十二

亲爱的隹:

你好啊,你还记得我吗?唉……考虑到你日益严重的健忘症,我不得不再次重复一遍:我是蛇,女吉他手,曾在“梦”酒吧中担任驻唱;某天深夜,我们在一起谈论“跟踪”的事情——“跟——踪”——你记起来了吗?

在我寄给你的上一封信里(现在你该记起来了),有我哥哥关于“跟踪”的描述,我本以为那就是我所能掌握的全部信息了。然而,在我整理哥哥遗物的过程中,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却发生了——我发现了一份会谈记录,是哥哥与跟踪者的。你可别以为我在危言耸听,究竟为什么跟踪者会突然出现在哥哥笔记的空白处,这份匪夷所思的记录又为什么会夹杂在一堆工作报告之中,如同无人认领的一片白色幽灵,如今我们已无法得知了。但也许这份记录会对你目前的状态有所影响?(好或坏,总比毫无进展强吧?)我思量再三,决定将这份记录移交给你。

你或许有所察觉,到了眼下的情况,我已经是迫不得已要与你取得联系了;否则事情将向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也就是说,这封来信,包含记录在内的一切都不再具有友好访问的性质。你要保持警惕啊,隹……

跟踪者约我在十字大街靠东那间名叫“梦”的酒吧见面。在电话里,他一上来就摆明了身份。他转换了好几种嗓音,才吞吞吐吐地说出:“让我们见一面吧……”他说他跟踪我已经好几天了,目的是对我进行“考察”。但究竟“考察”什么,又为了什么要“考察”,他一概含糊其辞,只是不停地重复:“让我们见一面吧,让我们见……”他的异样举止令我想起曾见过的一些性情古怪的委托人,这一类人我统称为“爱美人士”;他们往往提前许多年就向我发出委托,定制妆容。其中有些人確实会以难以置信的方式现身,比如我经手过的一位逃生魔术师……因此,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没问题,告诉我时间?……拜托,你不需要跟我客套……那样啊,悉听尊便……”

对方立马挂了电话,生怕我变卦似的。我不会变卦的;但我也不是毫无警惕之心。面对一个极尽伪装之能的人,我深知他必然要向我吐露某些“实情”(甚至是十分可怕的——实情)。想想王尔德说的吧:给他一张面具,他就会露出真面目!……于是我着手进行准备工作。

约会时间定在傍晚八点十分。我在七点过一刻就整装待发,计算了路程与行进速度之后,我估计最晚会在八点五分抵达。我不想过早到达,就在门镜前蹉跎了一阵,欣赏自己的“准备工作”。老实说,这副全新的形象使我大吃一惊。从时间上看,面前这位老兄不过诞生于(死亡于)十五分钟以前,但他却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作为一名专业的遗体化妆师,通过对面部阴影和关键线条的操弄,我确实能制造假象,无论是活物还是死物。看看这位名叫“酒鬼”(临时想的,用于应急)的老人吧,哪一位客户能不惊掉下巴呢?改变世界只需要一闭眼……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小两号的女式风衣),调整好舌头的位置(有助于矫正脸形),然后便出发了。

在“梦”酒吧的一处靠窗位,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跟踪者。那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男人。他正独自对着酒液中的倒影发呆,一张脸拉得像只苦瓜,似乎在思索到底是谁的灵魂竟沉沦至此……他的对座上也有一杯酒,是我常点的那种。这使我确信了。我走到他面前,但他没认出我。意料之中。

“朋友,我可以坐这里吗?”我用腹语发老人声,同时配合口形,以保证我的舌头始终不受干扰。

跟踪者抬起他的眼睛——像一个被听不见的声音召唤的人——他被我的样子吓坏了,双手悬浮在半空,似乎要捧起我的脸;声音也颤抖得无法连贯:“……父……父亲……我的天……”但他下一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转而佯装作干呕状,手掌也迅速地拍向胸口,脸涨得通红了。他的样子快让我大笑起来了。可惜我不能大笑,我会咬到舌头。

“……原来是你……啊,真没想到……精彩,精彩……快请坐吧。”他擦额头上的汗,又饮了一口酒。

在我落座之后,我们却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子,都望着窗外,仿佛被音乐吸引了似的。然而那天根本没有音乐。后来,我不记得是谁起的话头,但总之,我们的谈话开始了——

“……社会调查?这么说来,你并非我的客户?”我承认我有点失望。看来我的“准备”是付诸流水了。

“对,实在抱歉,让你误会了。”

“那你为什么跟踪我?你需要考察什么呢?”

“资质。我需要确认你的资质,通过验证之后,我会以恰当的方式激发你的活力,从而获得我需要的调查结果——具有普适性的记录。”

跟踪者的话让我陷入了疑惑,我不明白他所谓“资质”指的是什么,是我的专业能力吗?还是另有所指?跟踪者表现得很不好意思,他这么年轻,还是个孩子呢,怎么想到要做这方面的社会调查?

“……大概是关于临终关怀吧?姑妄言之,姑妄言之……”

“那你今天希望我怎么帮你?”

“帮我?”跟踪者再次抬起头了。他的眼窝深陷得厉害,也许是个重度失眠患者。他无力地笑了笑,说:

“不,这不是帮助,是交流。”

我本就无意与他探讨词语的界限。这场对话尚未真正开始,却已经让人意兴阑珊,我只想快速结束这场街头采访似的东西。

“总而言之,你说吧。”

“聊聊你最近的工作?”

“噢!自然,那是自然……”

那天晚上,我向跟踪者陈述了一些显而易见的现实,其中多半是我的感受。我告诉他最近我的工作很顺利,没有遇见太棘手的“朋友”;死者从我生活中顺流而下,犹如一条安静的河流……我又向他阐释葬仪师的工作性质,说葬仪师需要面对的是某种一无所有的境界,眼前全是暧昧不清之物,他需要做的是为其保持原本精致的生命形式,直至被抛入下一道重建程序……我得承认,随着讲述的进行,我进入了忘乎所以的状态。这也得益于跟踪者适时的引导——他真是厉害的采访员,瞧,他还在纸上飞快地记录要点!——比如他问:“你以为你身在何处呢?”当我注意力松懈,语言的焦点发生偏斜时,他又会第一时间将我拉回正轨:“关于这件事,你真这样认为?”……我已经记不太清我说了什么又没说什么了——我竭力不落入自我剖析的窠臼,而是直抒胸臆。到最后,这场即兴所致的交谈竟然令我相当愉快,几近于一夜安眠。

跟踪者离开时,已是午夜时分了。他得到满意的结果了吗?我还会再次见到他吗?我注视他的背影消失在阴影深处。在窗玻璃里,我发现“酒鬼”的妆已经花了(汗液、指印、风尘什么的),为此我真想哭一整晚。眼影和粉底像彩色果酱一样缓缓滑下,离析,我的脸就如骨骼裸露出来。一直到我走出了“梦”酒吧,才感到全身恢复了年轻的力量。

十三

从圣光路出来后,隹径直去了“梦”酒吧。坐在吧台一端,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等到身心平静下来之后,他才仔细地回顾起一路上的所见。

平心而论,在圣光路的所见并未超出日常风景的范畴:行人不多,大多数人衣衫褴褛且眼色鬼祟;有走贩们的有气无力的叫卖声(从电喇叭里传来);一些小孩在马路中央“打仗”,互相骂脏话、丢石子——他只能贴着街边走;还有几处线路损坏的街灯,通常暗着,极偶尔才闪烁一两下;居民楼上则是傍晚时常见的嘈杂……这与这座城市里无数老街道的风景一般无二。隹也没有分辨出什么“巷口”,因为所有的巷口看上去都同样乏味和不怀好意。现在,隹感到很失望,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失望什么。于是他又吁了一口气,取出新信件开始阅读。

在阅读信件之前,隹不忘观察一下“梦”酒吧里的各色人等。这段时间以来,在进入一项新的行动氛围之前,他总会这样观察一下。目的是确认——或者说,安放?——身边的跟踪者。隹的目光向右后方扫去,轻易就识别出了那位跟踪者。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穿一身黑色长风衣,戴一对皮手套;手肘正不太自然地搁在桌面上,指缝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男人正故作深沉地望着窗外,有意不跟隹的视野产生交集,但他的动作过分僵硬,又保持得过分久,香烟几乎要从手套上滑落了还未觉察,这一切都暴露了他的表演道具属性。“橱窗里的模特?”隹偷笑了两声。接着他就将目光移回来,集中到手里的信纸上了。

是女吉他手蛇(多么遥远的名字……)的来信;主要内容是葬仪师与所谓的跟踪者的一次会谈记录。隹这回竭力将信中情形与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但发现仍是徒劳。他的跟踪者其实是一位犯失心疯的社会调查员?那他们以后会坐在一起讨论经济问题吗?这简直荒唐得可笑了。隹端起酒杯时露出了笑容,然后他把信件收了起来。

一切是否陷入了某种僵局呢?隹想,抑或是新起点的预告?尽管放下了远方的讯息,隹的内心还盘旋着许多挥之不去的短语:“语言的焦点……”“爱美人士……”“重建程序……”如此等等。思维走进了暗巷,就连酒液也分不出滋味了。

这时,隹看见那位“橱窗里的模特”“活”过来了。他的思想也就随之沉落下去。他观察到跟踪者首先扭动了一下腰部,然后活动颈部,又挨个掰了一番指关节,弄得“咔咔”响,接着他调动面部肌肉,做了几个鬼脸,最后才掏出打火机。火光点亮了他的眼睛,但那根烟他却只抽了一口便掐了。随后他站起身,四处张望了一番,神情像极了渴盼下班的公司职员……在他张望的时候,隹就埋下头,仅用余光跟随。在打了一个长长的眼泪汪汪的哈欠以后,跟踪者推开“梦”酒吧的大门,走进晚风中。

隹几乎是下意识地启动了——动机阐释还跟不上动作——他告诉自己:这或许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再也不能犯傻去搞什么“当面质问”了,经验证明这种浅薄的行为只会得出毫无价值的伪论,而得不到任何真实的回应;捕获一个跟踪者唯一的方法就是跟踪他,真相只会在无人之地短暂地显现……

“这次我的跟踪一定不会暴露。”

隹在心里为自己这样打气。

隹不但放轻了脚步——何止是放轻,他感觉双脚都在夜风里飘起来了……还屏住了呼吸,只在风声穿过时做一次迅捷的深呼吸,恰如将枪声安放在雷霆下。此外,他顺手在绿化带里摘了些花花草草,揉碎了抹在身上,这一点看起来是如此必要,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对方没有驯养什么嗅觉灵敏的宠物之类。在跟踪的过程中,隹还时刻关注着周遭的一切,尽可能地将自己融入不断变化的环境中。这意味着,有时他不得不掏出电话跟某某做一番高声交谈,当然电话并未接通;有时又必须给路边某位女郎一个暗示性的古怪表情,变成一个自作多情的浪荡子;或者告诉神情隐秘的同性恋者:“……噢今天可不是时候呀” ……诸如此类。一路下来,隹感到自己保持得很好,他的移动几乎是悄无声息的。黑风衣(现在已经不是跟踪者了……)在前方行走,情态基本顺从了路况。

然而,走过大约六个街区之后,黑风衣停下来了。他飞快地环顾一周,溜进了手边的一条暗巷——如果他这次被击败了,隹想,那全得怪自己过分粗心大意,换成是我的话,我才绝不可能……隹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他并不急着要跟进巷子里,而是靠在拐角处的墙壁后倾听动静。就像一些间谍电影中出现的,拐角后有黑洞洞的枪口正等着一颗不小心的脑袋……这一画面令隹差点笑出声了,他猛地捂住嘴。还好,声音没跑漏。后来,他就听见里面传出隐约的交谈声,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蹲下来,朝里面探进半只眼睛。

巷子里只有一点灰白的微光。隹看不清两人的脸,而且连分辨两人都难以办到了——两人都穿着黑风衣,身形也差不多,在静立中也无从辨认动态。他们的交谈声极其微弱,又常常跟外界的嘈杂交织在一起,这让隹一开始还以为是两个手上瞎比画的提线木偶。直到隹集中了注意力,才勉强听清这两只剪影似的人物在说什么——

“……没有问题,我最近的生活还不赖。”

“果真如此?你这家伙,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呢?”

“旅行嘛,一如既往……我还能去哪呢?不过努力摆脱一些显而易见的荒谬,美其名曰——‘告别庸俗。”

“好一个‘告别庸俗,好一个……”

“你呢?”

“我?我不会撒谎的。”

“说来听听。”

“我……实话说,我忘不了,我一直深深记得那件事……天气明媚的时候仇恨就更清晰……”

“我明白了,你不是都跟到这里了吗?那么,动手吧。”

“你准备好了?”

“没什么可准备的,一如既往,一如既往……”

忽然间,一个人怪叫一声,扯住了另一人的衣领,两人便就势扭打起来。空气中回响着粗重的喘息声和拳击的砰砰声。很快,不知是哪一个人被打倒在地了;另一人用膝盖压住他的胸口,然后抽出一把细长的刮骨刀,在对方脖子上划开一弯发光的切口。地上那人口齿不清地说些什么,他就凑近耳朵听;听完叹一口气,评论道:“你犹如诗句般的自白,总要死到临头才能出口。这还不是命运?”说话也许使伤口更加扩大了,有玻璃碴正在雪地里开放。大约过了一分钟,地上的人不再扭动了,那人就收起刀,起身离开现场。

隹全程都捂住了自己的嘴。但同一个动作在不同时刻却演化出截然不同的内涵,这让他心情極为复杂。现在,一切都静悄悄的了,连街道上的嘈杂也静悄悄的。隹很想走过去看看那涂了满地的影子,但他担心杀人者并未彻底走开——也许他还会回来处理尸体?于是隹不再停留;他若无其事地经过巷口,向前方走去。

十四

接到秘书灰的电话令隹感到很吃惊,但更让他吃惊的是事务所关于隹“复工”的决定——

“复工?你说复工?怎么可能?我可已经是自由身了啊。”

“什么自由身?事项上只有‘休假而已。难不成,你还没歇够?”

在电话里简单地透露信息之后,秘书灰和隹约定在“梦”酒吧见面,详细商讨“复工”的事宜。隹在酒吧里找了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刚刚落座,就看到秘书灰推开夜色进来了。她一眼就看见了隹,冲隹招呼。而隹也是一眼就看见了秘书灰,因为她今天打扮得很动人。当秘书灰不再像平常那样穿着刻板的工作服装,而换上一身日常服饰——简单的浅色上衣搭配短裙的时候,身段就像芙蓉一样绽开。这也难怪了,灰还是个女大学生,哪里能成天板着脸……隹的心思飘荡了一下,但很快又回归。这时,秘书灰已经入座了,正冲他挤眼睛。

“你啊……你……看见我了吗?快点回到现实里来吧,隹先生。”

“啊……是这样……你好,你好。”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脸憋得通红。他还没能听清对话的结构。终于,他招呼酒保过来,两人点酒。趁这间隙,隹做了深呼吸,然后他开始倾听秘书灰的解释:

“情况是这样的,事务所高层会议商讨决定,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刻将你召回。现在事务所热火朝天,大家都兴致勃勃要干出一番事业,因此,我们一致同意你不能再这么歇着了,否则业务能力必然要退化,也会引发其余员工的不满——凭什么他就能……之类的论调。再说了,你也该歇够了吧?”

“不满?我的处境难不成还能更糟?这又不是带薪休假……”隹嘟哝着,认为秘书灰的陈述不太可靠。当初他被不明不白地扫地出门,如今可不能再不明不白地回去了。“更何况,我不是被开除了吗?你这次得告诉我,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隹的问题使秘书灰像遭了电击一样怔了一下,随后又蓦地悲伤起来。她一下子垂下眼眉了,眼睛里水汪汪的;一開口,却又拔高了音量,像立马要号啕了似的:

“胡说,胡说,这……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接下来,秘书灰就向隹诉苦说到事务所先前的种种难处,包括经济大环境不景气,同行事务所异军突起,高端人才流失,以及老板作为主心骨的年老力衰等等。在灰的讲述中,事务所完全是出于对内部已为数不多的高端人才的保护,才强制隹休假的,其中根本没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思。说到动情处,灰的眼睛一扑闪,就掉下一颗泪来。隹惭愧地递去餐巾纸,心里咒骂自己根本不应该……啊,不对,他又猛掐大腿了。

“但我在别人口中听过不同的版本,其中……”

“那么,你相信我还是相信他?”秘书灰十分委屈地望着隹,显然是听不到想要的答案就要哭一轮了。她不管不顾,又扯住隹的袖子要求道:“你说,你快说……”

“好……好……我听你继续说下去。”隹的声音有气无力。

灰这才“嘿嘿”一笑,飞快地抹了眼泪,身体扭动了两下——像小猫即将扑食。调整好坐姿后,她继续说:

“其实,这都是代理老板的意思,是他让我来寻你的。如果不是他,你还真有可能就此……总之,他上任后整个事务所焕然一新!”

“代理老板?”隹对于在这么快的时间内,事务所发生这么大的人事变动感到惊诧。

“对啊,我跟你说过老板年纪大了,他要开启新生活了。现在是代理老板,也就是老板的儿子主持事务所的一切工作。他可相当器重你,进办公室第一时间便问:‘隹呢?我立刻就要看见他平安归来。听到你仍在休假的时候,他简直大发雷霆了,说什么仗要开打了将军还没到……他要求我立刻来找你。说起来,你们还算老朋友呢。”

“我们认识?”

“何止啊。”

秘书灰羞涩地笑起来,脸上飘过两抹飞红。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老相片,递给隹。

相片上是一个穿金色唐装的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正站在游乐场的旋转飞机上,揪着自己的鼻子大笑。

隹感到自己被耍了。即便是老友,这样一张照片他也认得出来?更何况他对老板的儿子没有半点印象,他们怎么会是朋友?

看到隹的脸色变个不停,灰又咯咯笑起来,连忙安慰说:

“你果然不认识了,你这家伙。但还好,代理老板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说如果只看这张照片你可什么也不会承认。那么,你再看这张。”

灰又取出一张相片给隹看,隹怀疑地接过去。他的脸色很快又发生了变化。

这张相片里的主角不是别人,而正是隹,不过是更年轻一些的隹。在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活泼的少年,大约十岁。可以分辨出那就是上一张相片里的男孩。相片的背景正是十年前竣工不久的玻璃大楼。

“恍然如梦……”十年前的记忆在体内复活,隹仿佛目睹了神迹。

“代理老板的名字叫霞,你记得吗?他说儿时来父亲的事务所,总是一位叫隹的哥哥陪他玩耍的,隹曾给过他许多快乐的回忆。他亲眼看见你越过了一个个在孩子们看来不可思议的障碍,那些精彩的游戏深深影响了他的人生。”

隹早已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望着灰温情泛滥的眼睛。

隹思考再三,最终同意了“复工”。他似乎将这个决定视作一段人生经历的真实的告终,发出一声漫长的叹息——从下周开始,他将回归自己的工作,回到“原点”了。看到秘书灰离开的背影(由于“完成了上级交代的任务”,她开心得一蹦一跳),隹却又想到“跟踪”的事了。因此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近段时间以来,隹已经很少再想到“跟踪”了,因为他不再察觉到身边有什么跟踪者。这一转变使他联想到那天夜里的事——死去的,会不会是跟踪者呢?还是“被跟踪者”?是否是自己对“跟踪”的对象产生了误判,才引发了一系列误会?隹这样想着,就发觉心中的淤塞在逐渐开解。如今,他再试图思考,一切却渐渐暧昧起来了。无论是跟踪也好,还是巷子里的隐情也好,都如浸入水中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隹感到了“遗忘”的迫近。

又饮完一杯后,隹发现时间已不早了,“梦”酒吧里只剩下几只壁画般的淡影。他起身离开。然而,当他走到门口时,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环顾起来——视线最后落在舞台上那位女歌手的身上。隹此前并未留意,现在才发现她戴着一副精致的蓝色面具。面具像一双断手,轻轻捧着面部。

不,不是她。隹想,她们的身形有差异,嗓音也不大相似……他仔细辨别了一番,摇摇头,失望地自语道:

“我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

十五

像每天的这个时候一样,隹走出“梦”酒吧,走进一片陌生的夜晚;然后他停下来,神情一下变得很严峻。隹做了几次深呼吸来放松身心,这是在为下面的“检查活动”做准备——在他看来,这几乎成了某种“生存的保障”……——现在,他要开展每日的“例行检查”活动了。

“检查”的过程绝不烦琐,却绝非看上去那样轻而易举。甚至可以说,所谓“轻而易举”的表象恰恰是为了掩盖吃力的事实。为此,隹必须从始至终地全神贯注,即便稍有松懈,手上的活动也会立即失去有效性,必须推倒重来,而间隙本身又是极度危险的——它暴露脆弱的本质。

——“……顺流而下,同时保持判断力……”隹常用这句话提醒自己;它来自日本作家多和田叶子的小说《飞魂》,但具体是描述什么他已记不清了。

隹正专注于辨认形象,一开始是较为清晰的形象:过路的行人,橱窗里东张西望的店员,楼房窗口内闪烁的身影,车辆上倦怠的面容……借助于纷乱的形象,隹努力调动内心深处的记忆,试图唤醒某种熟悉却早已远去的情绪。然而,这样的努力往往还不够。依据经验和直觉,隹知道真正的威胁已埋伏得越来越深了。于是他将注意力投向一些看不清的事物。

暗巷、拐角、楼顶,乃至天空……它们被黑暗或灯光所遮蔽。隹看向它们时,必须像猫一样迅速放大或缩小瞳孔,以保证视野的清晰。除此之外,细微的声响和只言片语同样需要关注;而要听见这些转瞬即逝的密语,不但要调动听觉,还得屏蔽噪音,加之密语又总是躲在日常用语之下……一切都显得阻碍重重,令人如履薄冰。他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再后来,隹就缓缓趴伏下来。他犹犹豫豫,好像受了很大的屈辱;可下一秒卻又专心嗅起地面来。

周围的人都开始绕着他走了,还有人发出窃窃私语,但隹毫不在意;他沉浸在这样的姿态(他称之为“贴地飞行”)当中,也无法顾及他人的眼光。他去嗅灰尘、嗅车底、内容不明的污渍、嗅消防栓上的蛛网,又嗅绿化带中枯萎的花……就在他忙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在垃圾桶下,竟藏有一枚闪闪发光的硬币!是他昨天弄丢的那枚吗?

隹从地上跳起来,拍拍尘土,将硬币端详了一番,心满意足地塞进口袋里——呼……看来今天的“例行检查”就到此为止了。隹望着夜空,感觉就像站在海底。接着他就迈开步子,融入行人的队列中。一路上他边走边笑,笑容却有些古怪。但他自己知道他到底在开心什么。

【作者简介】李谁,2000年生于四川南充,现就读于四川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2021年开始创作实验文学。作品见于《作家》《青春》《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刊。曾获第八届青春文学奖、首届全国大学生创意写作短篇小说大赛铜奖。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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