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的限度及其可能性
——读铜仁学院学生新诗小辑
2023-12-10王辰龙
文/王辰龙
早前有关中文系能否培养作家地争论,似因近年来部分高校开设创意写作而告一段落。同时,一些文学期刊也另辟高校专栏,学生写作者的文字有了更多发表的机会。在创意写作的教育环节中,有写作实绩的教师无疑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教师本人的阅读视野和美学素养将深刻地影响初涉写作的学子们。贵州的高校中,铜仁学院的创意写作起步早,教师队伍中诗人末未等本地著名作者的加持,以及学生社团晨光文学社等的持续活动,也使该校的年轻写作者峥嵘初露。阅读铜仁学院学生诗人的作品,第一印象是它们有种朴素的诚恳之情,这首先是指作者们没有贸然去书写超越自身经验范畴的内容。比如,胡艳艳的作品,《茶香月季》写少女心事,《昆明紫精灵——蓝花楹》写对于一座城市地怀恋,虽略显稚嫩,但也不失初学者地活泼和灵气。《昆明紫精灵——蓝花楹》中,“大街上行人影子拉着影子没有说话”“人影不息,这里的秘密很纯洁”等诗句,显示出细致入微地观察能力,这对写作初学者而言十分重要——对世界和他者保持兴趣,并能予以认真地记录、省视与概括,将有助于作者走出一己之私的封闭性,不沉溺于对自我心绪的、略显空泛的表达。据此来看,何小蝶也不是自我表达型的作者,诗人有意识地扫描着大千世界的各个层面,如《观云》写云影之下个体地沉思,而《外婆说》写记忆中亲人的音容。何小蝶似乎受传统诗词影响,她的诗行简短、错落,颇有长短句的风貌。与此同时,她比较善于用轻盈的笔触营造含蓄的意境,以《观云》为例,诗中写道:“许久不见,大团白云/缓缓又幻幻/不觉间/模样就变了/人影悬挂洼地/似明忽暗,恍恍惚惚/远望,云已飘散/人还在原地/楞楞发呆”。两个段落的对比间,没有直抒胸臆式的感慨;但云影变幻之下人的驻足和默然,在广阔的时空境界中,透露着隐晦而略显寂寥和踌躇的心绪。
与何小蝶留白式的写法不同,柯登稳的诗会以极大的耐心,反复重描某个对象或某些时刻。比如《他不是常青藤》一诗没有直接讲述“他”的故事,而是经由几个片段的蒙太奇去描摹“他”的壮年和衰老:“他蜷缩着身体趴在围墙上/经常朝我离开的方向张望他/以前是这样的/腰板壮硕,须发青葱浓密”。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并非以客观理性的方式对“他”进行素描,“我”不是旁观者,而与“他”有着紧密地联系。具体而言,诗人是在写“他”对“我”地守护,这种守护即便在“他”衰弱后仍未停息:“他痉挛般的手/颤抖着,坚持为我拂去/他自认为很沉重的雪”。至此,诗人也将对“他”的感恩和心疼抒写到了至深之处。全诗地真挚动人取决于充沛的细节,这也反向地提示出写作初学者常会落入的窠臼:一味地诉说着诸如“我爱、我恨、我怒、我喜”等以“我”为中心地体验,真诚但也天真地认为这样便会引发读者的共情或共识,却恰恰缺失了那些真正可供分享的、经验层面的细节;结果便是读者能感受到作者的情绪,却难以理解情绪的来源,最终导致共情或共识的无从达成。柯登稳的《驹与马》一诗也以细节取胜,通过几个详实的动作便使祖父善于驭马的形象变得令人信服:“手/快,就扯紧缰绳;慢,就扬起皮鞭/这更像是神灵法则对人类的告诫/让它绝对服从。”与《他不是常青藤》相似,《驹与马》也以自然界来喻指人界,诗人将驭马者与马之间的关系视为父子关系的象征:“气傲的马驹它不服、甩头、狂鸣/拒绝他人对命运的摆弄,像是那时/父亲面对祖父的训诫,硬刚起拳头。”这种从自然事物体系中取譬的方式,说明写作者与土地之间有深厚的关联。小辑中有类似特征的诗人不止柯登稳,李甜甜同样以《播种图》《喻物辞》《摘瓜记》等作品说明了土地能赐予人类什么;而具体到李甜甜的创作,土地能赐予的是想象力与认知世界的角度。
例如《播种图》一诗,作者由“这片土地耕耘我的祖辈和粮食”联想到写作与词语、技法之间的关系,她写道:“我筛选合适的词语作种子”并“留意节气的语法在锄头上焖出猩红”。或许,诗人期待自己的写作能够如同耕种土地一般,经历一次次由无到有、由心绪地萌芽到能够准确表达的过程。与《播种图》异曲同工,《喻物辞》中,诗人声称“我喜欢在浇水时壶口倾斜逼仄的角度”,她从浇灌后土地上众多作物的特征获取灵感,别有趣味地开始思考写作与经验之间的关系,诗人相信自己可以从容地命名那些熟识的事物(“给它们素描”;“取中意的名字”)。《摘瓜记》一诗,李甜甜先是利用联觉通感的方式写“苦瓜在空中形成视觉的苦胆”,似乎尚未尝到苦果便已知苦涩,从中可以体味到苦涩滋味在空间上的蔓延。随着诗意地推进,诗人表示自己是由于“偏爱”才种下苦瓜。相较于可口的瓜类,苦瓜成熟得更慢,诗人从中品味着某种对生活地感悟,并再次将出自土地的事物与写作本身联系了起来:“我在一串葫芦旁看它们的青涩/像更远的天空留给我的逗号/我句断而断出它们腹中的空空如也/也分出这个季节需要的比喻”。可以说,李甜甜《播种图》等作品有一种“元诗歌”(即有关诗歌的诗歌)的质地——诗人既书写了大地上的人事,又以诗的形式言说了诗歌写作本身。换言之,李甜甜的诗歌习惯于去糅合意象(自然事物、农作物等)与心象(概括性的生活感悟、对写作本身地思考等)。相较来说,楚槐序则更愿意通过优美而细密的风景描写去暗示某种情绪或某些体验,而最大限度地克制着个人直接的发声。楚槐序尤擅为自然事物寻求精妙的比喻。比如,《春日山居手记》中的“想念一个人时/天空是呈现她的镜面/云在跋涉中壮大/像一颗膨胀的心”,《黄昏小景》中的“山风如同森林不绝的鼾声/一位忧愁的樵夫/使唤着柴刀去河边饮水”,以及《雨落山野》中的“两岸的袖子举起炊烟/村庄袖手旁观/睡在雨泻的山中”。这些比喻的营造,除了使摹写变得更生动,更重要的,是使“天空”“云”“山风”“两岸”等通常景观(而非奇观)在新颖的感知力中更新了自身的面貌。
以上对铜仁学院学生诗歌小辑的浅析,不过点到为止。上述作品在略显稚拙的同时所呈现出的自由、诚实等品质,不论何时,或许都是文学写作理应坚持的宝贵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