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现代化思想的逻辑理路*
2023-12-09陈道武
陈道武
(安徽医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2)
“现代化”源于传统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历史过程,具有“哥白尼式革命”的重要意义,它涵盖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和科技等方面发生的根本性变革。“现代化”作为现时代的首要议题,引发包括丹尼尔·贝尔、阿尔文·托夫勒、萨米尔·阿明、弗朗索瓦·利奥塔、塞缪尔·亨廷顿等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普遍关注。《资本论》作为一部系统、全面、深刻研究现代化的科学著作,昭示着马克思现代化思想的起源和基础。以色列学者什洛莫·阿维内里(Shlomo Avineri)认为,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基于大量经济学、历史学和社会学资料对现代化理论展开论述,“使马克思关于历史发展的某些深邃的见解闪耀出迷人的光亮,并且也许有助于矫正某些流行的现代化模式”[1]3。因此,深度挖掘《资本论》中的现代化思想资源,揭示出现代化的生成逻辑、理论意蕴、本质规定、历史方位和重大意义,有助于为中国式现代化发展提供学理支撑和现实启示。
一、“批判”与“改造”:《资本论》现代化思想的逻辑前提
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并未提及“现代化”的概念,但却通过资本的叙事方式揭示了现代化生成的深层逻辑,并公允地评判了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与现代性是资本主义现代化的“两大支柱”,且“现代性”(modernity)与“现代化”(modernization)二者之间有着紧密的关联。现代性是现代化的内在“质”的品性,现代化则是对现代社会生成发展的动态过程的描述。现代性既是现代化进程的产物,又是现代化进程进一步发展的前提。然而,启蒙思想家对现代性的描述仅仅停留于形式,无论是康德还是黑格尔,他们都借助于“理性”来诠释思想观念解放、经济平等、政治民主、社会公正等,从而在观念世界中粉饰和调和现代性自身的矛盾裂变。依据马克思的观点,现代性的生成与发展不是外在强制的产物,而是根源于其内在规定性。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实质是一种资本的现代性,“资本不是物”[2]922,而是作为“生产要素”和“社会关系”的双重存在。作为生产要素的资本,通过“物”的形式表征资本的生产和流通过程,并视为实现价值增殖不可或缺的要素。而作为社会关系的资本,利用自身强大的“同一性”力量建立起以资本为原则的现代社会结构,使一切现存的事物都变成交换价值,“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3]34-35,从而彻底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形成以资本为原则的现代人类文明。但同时,资本也带来了严重的现代性危机,如劳动异化、人与人关系的物化、道德沦丧、生态问题等,并把现代性问题的症结归结于资本。由此可见,《资本论》的现代化思想正是基于对资本与现代性内在逻辑探究而呈现的,“体现为肯定现代化的进步意义与否定资本现代性的双重视角”[4]39-55。
从肯定资本主义现代化角度来看,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通过对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过程的描述,展现出商品、货币和资本对现代化建构的重要意义。第一,商品交换塑造了人的自由平等理性。商品是资本主义的经济“细胞”,也是《资本论》的第一个经济范畴。在这个最为普通的存在物中,马克思却发现了人类“现代化”进程的逻辑起点。在马克思看来,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交换只是简单的物与物的交换,而现代社会的商品交换则是物的掩盖下的劳动交换。这一交换内容的转变实质是社会形态的转变,即从自给自足的经济形态转向现代工业的经济形态,进而开启人类文明的新纪元,并将人的自由、平等升华为现代社会的伦理基础,幻化为先验的人权与人伦。第二,货币根植了人的独立理性。在现代社会,货币由传统农业社会的奴仆身份一跃成为现实生活中“神圣形象”的存在,并取代了土地财产与身份等级,从中介转变为一切财富的代表,并获得独立性存在,从而“打破产品交换的时间、空间和个人的限制”[5]135。因此,人不再依赖于他人,只依赖于货币,即“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6]52。在这种只依赖于货币独立性的现代社会,人的独立理性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张扬。第三,资本激发出人的创造理性。在《资本论》第三卷中,马克思明确指出,资本的文明性在于“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2]927-928。由于现代社会以追逐剩余价值为生活目标,从而不断激发了人的主动性和创造性,消解传统社会中人的奴役性和被动性。如,科学发现、机器发明、劳动分工等。由此可见,商品、货币、资本为现代文明的建构奠定了基础,破除了传统社会的土地禁锢和等级藩篱,激活了长期压抑的理性,释放了人性中的欲望。
马克思强调指出:资本增殖、扩张的本性推动了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形成了世界性普遍交往关系,即“世界贸易和世界市场在16世纪揭开了资本的现代生活史”[5]171。资本为了实现自身增殖,不仅要打破一切制约其增殖的传统社会桎梏,而且要突破民族国家的界限,并在世界范围内达成自己目的。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不仅创造了世界市场,而且将资本主义现代化推向了世界,“从而资本主义制度日益具有国际的性质”[5]874。也就是说,资本逻辑强制下的现代社会将民族历史转化为世界历史,将封闭的自给自足经济转化为开放的商品经济。其导致的结果是:一方面促进了各民族在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领域的普遍性交往,提升了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和现代文明素养,从而为人类现代化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对此,马克思曾高度肯定,自资本主义现代化以来,“比过去一切时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3]36。另一方面,在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中,资本主义试图一劳永逸地将资本增殖、扩张视为一切国家和地区现代化的价值准则和观念体系,即用“现代性特殊”强制阐释“现代性一般”,这种价值准则和观念体系完全偏离了现代化的实质,也是《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批判指向。
从批判资本主义现代化角度来看,马克思认为,“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3]871。可以说,一部资本主义现代化史就是工人阶级遭受的奴役史。尤其是资本与理性、科技、消费的互为勾连,致使现代社会生活呈现为“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5]940。在这个疯狂颠倒的世界里,现代社会生活全面异化。具体表现为:第一,在经济生活领域,资本原则成为现代社会经济生活的主导规则,资本逻辑吸纳现存一切事物成为资本实现价值增殖的手段和要素。人是客体性存在,而资本却成为现实生活的主体。人的经济活动外在于人的物质生活,生活的目的仅在于遵循资本逻辑,尽可能获得更多的剩余价值。第二,在政治生活领域,现代国家所宣扬的自由、平等、正义、博爱纷纷走向自己的反面。倍受推崇的自由,只是资本逻辑强制下的自由;平等则在等价交换幻象中掩盖资本的剥削;正义的规定只是为了剩余价值攫取的合法性背书;博爱也只是资产阶级维护自身统治的工具。可见,对于劳动者来说,这种自由、平等、正义和博爱仅仅是虚伪的、虚幻的存在。第三,在文化生活领域,马克思指出劳动者被视为机器的“附属物”[5]486,“剩余劳动时间成了对工人精神生活和肉体生活的侵占”[7]532。因而,劳动者的创造性日渐丧失,审美需要也无法得到满足,本应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确证的劳动却成为枯燥、乏味的机械性操作而远离人的现实生活。由此,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批判不是一种观念的批判,而是根植于现代社会生活的批判。因为,资本主义现代化把人的生活“蒸馏”为冰冷的交换价值,使人仅仅以物的形式存在,失去了人之为人的尊严,湮灭了人之为人的意义所在。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批判,目的不是仅仅驻足于批判的对象,而在于通过批判对资本主义现代化进行改造。正因为资本主义现代化具有“文明的创造”与“现代的灾难”双重特征,因此,要对资本主义现代化进行“扬弃”,即以“生活逻辑”改造“资本逻辑”。在马克思看来,生活具有“总体性”特征,生活现代化是现代化发展的全部内容。因为人是生活的主体,生活内容涵盖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各个方面,且生活本身具有内在规定性——生活逻辑。生活逻辑是指人们通过劳动实践活动不断满足自身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需要的过程,即生活—实践—新生活。因此,马克思认为,要对资本逻辑强制下的现实生活进行“祛魅”,就必须回归生活世界,无产阶级自觉成为现代社会的变革力量,“推翻那些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8]11,将颠倒的世界颠倒过来,“组成为一个自觉的、有计划的联合体”[2]745。人真正成为现实生活的主体,在劳动中确证自身的本质力量,发挥自己的才能和天赋,不断创造新生活,感受着“诗意地栖居”,向高位阶的现代化迈进。
二、“生产力—劳动—人”的三重解放:《资本论》现代化思想的逻辑进路
在马克思看来,现代化本质上是人的生活现代化。可以说,现代化过程既是不断满足人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需要的过程,也是衡量社会发展和人类历史进步的过程。在资本主义现代化场域中,资本逻辑宰制了人的现实生活,致使生活逻辑与现实生活分离。那么如何才能打破资本主义现代化的藩篱,推进人类现代化的发展。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给予明确的回答,即发展人类社会生产力,变革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建立现实基础”[5]683。也就是说,只有当生产力、人的劳动以及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不被异化力量所束缚时,即只有实现“生产力—劳动—人”的三重解放,才能实现位阶更高级的现代化。
首先,生产力解放是现代化发展的基本前提。物质生产力不仅是社会存在的基础,也是人类文明的标志。如果人们的衣食住行等物质生活都无法得到充分保障时,那么现代化发展也就无从说起。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多次引用了医学专家撰写的《公共卫生报告》,剖析了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指出工人阶级“他们就像废物一样被抛进楼阁、洞窟、地下室和最糟糕的街区的屋角里”[5]814。在马克思看来,造成这一生活场景的根本原因在于资本占有和支配劳动,主导着生产与分配。一切现存的自然力、劳动力、机器以及科学技术都表现为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劳动的社会生产力好像是资本天然具有的生产力,是资本内在的生产力。”[5]387因此,在资本雇佣劳动制度下,劳动者仅仅是工具性存在,是嵌入资本生产力的一个元素。然而,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发展有着天然的“限制”,即“资本不可遏止地追求的普遍性,在资本本身的性质上遇到了限制”[6]91,这些限制具体表现为:资本主义周期性的经济危机、生态恶化、劳资对抗,以及物质与精神生活分离导致的人的异化等。
生产力的巨大发展必然会伴随着生产关系的变革。在马克思看来,现代化发展的根本动力归因于社会基本矛盾。这不仅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观点,也是认识、分析和解决现代化问题的根本方法。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的跋中,马克思引用一位德国评论家的评论,“这种研究的科学价值在于阐明支配着一定社会有机体的产生、生存、发展和死亡以及为另一更高的有机体所代替的特殊规律”[5]24。这不仅指出了生产力发展是资本主义现代化存在的物质基础,而且阐明了“以适应生产力发展的需要,使得人类社会现代化呈现出动态演化特征”[9]13-22。由此,人类社会之所以无法绕开资本主义现代化,归根到底是由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决定的。基于此,马克思指出人类现代化要进入高级阶段,首要前提就是要实现生产力解放,即摆脱自然规律和社会关系的束缚,创造出更大的生产力,才能从现代社会生活危机中走出来。
其次,劳动解放是现代化发展的现实依据。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的本质,它不仅推动着人类历史的发展,而且创造着人类社会的文明。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层结构——“资本—劳动”二元结构展开了深入分析,指出资本造就了异化劳动,并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它不但占有和支配个人劳动,而且占有和支配个人的一切。劳动者为了养家糊口,“劳动力就像出租一天的任何其他商品(例如一匹马) 一样,归资本家使用”[5]216,为此,马克思指出,在资本雇佣劳动关系中,“过去劳动独立地同活劳动相对立,并支配着活劳动”[5]449。“活劳动”只能作为一种生产要素投入到资本生产中去,人的自主性、创造性和能动性被湮灭。可见,人的劳动不再是按照自身内在尺度作用于对象,而是走向了自身的反面,从而造成了人的类本质异化。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现代化“靠使各个工人畸形化来发展社会的劳动生产力”[5]422。对此,马克思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用四个相互关联的规定性阐释了“异化劳动”(1)异化劳动,即“劳动产品与工人相互异化”“劳动过程本身与工人相异化”“人与人类本质相异化”“人与人相异化”。具体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9-16页。,指出异化劳动不仅是外在于人的强制力量,而且对人的生活全面异化。人通过劳动创造的财富越多,在现实生活中所遭受的剥削就会越多。“活劳动”不过是自由的奴隶,他们在劳动中不是感觉到幸福,而是感觉到不幸。
由于资本不断积累的需要,人越来越依附于异化、单向化和片面化的劳动并失去自我,因而势必会激起人对异化劳动进行反抗,追求自由自觉的活动。一方面,无产阶级通过各种形式的革命斗争对异化劳动进行反抗。譬如,为“规定工作日界限的斗争”[5]272“工人和机器之间的斗争”[5]492“为工资而斗争”等,推动着资本雇佣劳动关系的变革,超越人的现存生活状态,实现劳动解放。另一方面,通过劳动本身来反抗异化劳动。马克思认为,“自我异化的扬弃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8]182。因为劳动是人类本质力量的确证,人类正是通过劳动不断破除自然、社会和观念上的枷锁,从而实现自由自觉劳动的回归。因而,“资本—劳动”二元结构所表现出的极端异化形式,“包含着一切狭隘的生产前提的解体”[8]261。无论是外在的斗争形式,还是内在的本质力量确证,无不证明劳动解放是迈向高级现代化的现实依据。
最后,人的解放是现代化发展的价值旨归。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明确指出,位阶更高的现代化是“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5]638。之所以要突出个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因为资本现代化制约了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一方面,在资本主义自由竞争中,人与物的主客体关系在资本逻辑强制中被完全颠倒,自由的并非现实的人,而是资本。这种主客颠倒关系不仅造成流水线上工人的不自由,同样资本家也不自由。资本主义现代化所倡导的自由,仅仅是虚伪的、形式上的自由。另一方面,在资本主义现代化过程中,虽然劳动者获得了在传统社会中所没有的发展,然而,这种发展却是“畸形”的发展,即“工场手工业把工人变成畸形物”[5]405。因为,在资本雇佣劳动制度下,劳动力仅仅作为生产要素投入到资本主义生产的整个体系,“使它只具有操纵局部工具的特定技能”[5]495。这种意义上的社会分工,“它压抑工人的多种多样的生产志趣和生产才能,人为地培植工人片面的技巧”[5]417,劳动者的发展只能是专门化、单向化和片面化的发展。
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何以可能?在马克思看来,就是要从根本上变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消灭资本雇佣劳动制度,将生活逻辑从资本逻辑中还原出来,最终实现生产力解放、劳动解放和人的解放。对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有着相关的论述,指出资本雇佣劳动制度是人的自我异化的真正根源。因为,“资本在精力、贪婪和效率方面”[5]677,远远地超过了前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制度。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资本雇佣劳动制度既创造了高级现代化的形成要素,也催生了突破资本主义现代化的萌芽。因为,资本家“作为价值增值的狂热追求者”[5]683,在肆无忌惮地追求剩余价值的同时,也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创造了丰富的物质条件。正如马克思所言:“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2]929在高级现代化场域中,人的自主性、创造性和能动性的发挥和发展成为唯一目的。没有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奠基,就不可有更高级的现代化,因为“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2]929。在此基础上,劳动者摆脱物的依赖性,实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矛盾的真正和解。这样,人的解放才有所可能,生活才能回归到本真的状态。由此可见,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对“生产力—劳动—人”三重解放的论述,呈现了现代化的逻辑进展。
三、“断裂”与“生成”:《资本论》现代化思想的逻辑旨归
基于历史唯物主义视角,马克思指出“现代化”是历史流变中的产物,其本质是一个自然史的过程。马克思认为,从资本主义现代化到共产主义现代化,都是人类社会现代化进程“不可逾越的阶段”[10]250。人类现代化发展既不是黑格尔的理性杜撰,也不是费尔巴哈的感性直观,它是由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所决定,且对特定的社会形态和社会经济结构的一种具体体现。自工业革命以来,现代化已经经历了500多年的发展,资本主义现代化作为现代化发展的第一个历史阶段,打破了传统社会的生产生活方式。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这种变革的生产方式展开研究,揭示了现代化的“经济动因”,即人类现代化运动的本质规律。
马克思站在历史的高度,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未来发展趋势进行审视。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现代化并不是人类现代化发展的唯一选择。因为,现代化受制于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并受到技术、制度、资本、文化等因素的影响,所以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现代化发展道路也不尽相同。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认为:“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5]8这一科学论断不仅被西方现代化论者公认为落后地区、国家现代化发展模式的理论指引,而且还被“作为解释现代化含义的第一根据”[11]17-18。对此,马克思分析了东方社会生产方式,指出“自然发生的印度公社的社会生产”[2]993,都“具有独特历史规定性的生产方式”[2]994。所以,不同国家和民族可以依据自身独特的生产方式选择现代化发展模式。当然,这种选择是有一定历史条件的,只有在完成对资本主义现代化成果占有的基础上,“这些落后的国家才能走上这种缩短的发展过程”[12]502。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指出落后的国家和地区发展不必遵循“五种社会形态”更替的线性模式。譬如,俄国等落后的东方社会可以跨越“卡夫丁峡谷”,直接进入高级现代化阶段。马克思的这一科学论断为现代化路径选择提供了理论依据:在一定的历史阶段,落后的国家和地区可以依据自身的制度、技术、文化等实际情况,走出一条超越于资本主义现代化历史局限的发展道路,形成依据自身实际的多元现代化发展模式,即“现代化道路并没有固定模式,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不能削足适履”[13]8。
更进一步讲,资本主义现代化本身就是一种野蛮扩张的现代化,这种现代化蕴含着自身“断裂”的逻辑。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从“四个界限”[6]97分析了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毁灭过程。在资本雇佣劳动制度下,“资本的生产是在矛盾中运动的,这些矛盾不断被克服,但又不断地生产出来”[6]91。资本逻辑企图通过自我扬弃来缓和这些矛盾,但却无法从根本上消除这些矛盾。无疑,“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自身”[2]278。具体而言,资本为了实现自身价值增殖,试图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变革增殖的手段或开拓增殖的空间来突破一个个“界限”,实现自我救赎。然而,这种救赎往往无济于事,矛盾仅仅是暂时得到缓解,而无法从根本上消除。因为资本逻辑最终会走向历史极限,无法逃脱历史的命运。正如马克思所言,“资本一方面确立它所特有的界限,另一方面又驱使生产超出任何界限”[14]405,当资本逻辑无法对自身“界限”实现超越时,历史极限亦已悄悄来临。因为,这个极限不是人为设置的,而是历史性生成。具体而言,第一,资本逻辑本身的历史极限决定了在“死劳动”不断积累的同时,扬弃这种异化的力量也在不断积累。第二,资本逻辑致使人的需要异化、粗陋化和简单化,又要在自我扬弃中不断满足人的生活需要。第三,资本逻辑推动机器大工业的不断发展,劳动者的自主性被大机器体系“碾碎”与吸收。但同时机器化大生产培育和造就了人的自主性、能动性和创造性,即人的自我实现。因此,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历史过程,创造了“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2]928,从而为人类社会迈入高级现代化奠定了丰富的物质基础。当资本逻辑无法实现自我变革、自我调整时,资本主义现代化必然走向“断裂”,“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2]874,取而代之的就是“高位阶”的现代化。
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断裂”既是资本逻辑扬弃的结果,更是现代性的“内在超越”。这种内在超越不是走向彻底决裂,而是超越了现代性特定发展形式,即“资本主义现代性”。自亚当·斯密以来,西方学者力图找出各种方法来证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永恒性,从而否定资本雇佣劳动制度的“暂时性”。基于历史辩证法的考察,不难发现,资本主义现代化这一特定的现代性发展形式势必遭到历史的扬弃。造成这一结果的根本原因在于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因为,资本主义现代化承载着现代性的历史性“外壳”,在资本主义基本矛盾激化中致使现代化的“外壳”与现代性的“内核”逐渐走向分离和脱节。所以,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版的跋中特别强调:“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性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5]22可见,在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中,“扬弃”既表明了矛盾的不断推进,也预示着事物的发展趋势。由此,根植于资本逻辑的资本主义现代性包含着深刻的内在矛盾,必然按照自身内在规律生产着消灭自身的物质力量,最终在历史必然中走向终极。
毋庸置疑,在马克思的历史视野中,高级现代化的“生成”是由人们的物质生活所决定的。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以及社会生产方式的变革,资本主义现代化犹如“没有蒸汽机和珍妮走锭精纺机就不能消灭奴隶制”[8]527一样。而高级现代化则是在扬弃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基础上,依托“自由人的联合体”回归人本身的本真生活,从而推进人类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高位阶”现代化社会的规范性基础有着详尽的论述,大致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一是扬弃资本逻辑,超越资本主义现代化,消灭资本雇佣劳动制度和资本主义私有制,并彻底消解全面异化的生活。二是社会生产力水平得到极大提高,建立生产资料公有制,实现按需分配,人们的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精神境界极大提高。三是人类彻底摆脱了人对人、人对物的依赖关系,使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矛盾和解,人类从必然走向自由,个人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得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同时,社会也是“根据共产主义原则组织起来的社会”[15]689。可见,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高位阶”现代化的描述,实质上是对人类现代化发展历史归宿的阐明。
四、余论:《资本论》与中国式现代化道路
《资本论》是第一部全面系统研究现代化的科学著作。马克思运用批判的、革命的辩证法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历史走向,洞穿了现代化话语体系中的“现代化就是西方化”的本质。《资本论》的现代化思想不仅直接确证了资本主义现代化发展的界限,还为落后国家现代化发展模式的选择提供了答案。当今时代,“我们依然处在马克思主义所指明的历史时代”[16]66,仍然可以运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诊断当今资本主义现代化的“症候”。有学者认为,“马克思关于现代化、现代性和资本的全球化发展趋向的批判性的论述在今天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17]378。中国式现代化作为当今现代化发展的新道路,不同于资本主义现代化发展模式,是根植于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化道路,是对马克思主义现代化理论的实践探索。可以说,中国式现代化成功开拓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路径,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因此,《资本论》现代化思想与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存在着必然联系。具体而言,从理论逻辑来看,《资本论》现代化思想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提供了理论来源和基本遵循,同时,在实现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上开展的伟大事业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现代化思想。从实践逻辑来看,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既承接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又开创了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伟大实践。从价值逻辑来看,《资本论》现代化思想与中国式现代化不仅是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超越,而且为开创人类文明新形态提供了新的选择和新的方案。基于此,要深度挖掘《资本论》的现代化思想资源,揭示出中国式现代化的生成逻辑、理论意蕴、本质规定、历史方位和重大意义,从而切实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发展的历史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