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人胡振兴的 “中式英语”是怎样“走出非洲”的
2023-12-08吴雪
吴雪
11月14日,在非洲加纳工厂忙碌一天的胡振兴,收到一份特别的礼物。
这份礼物很厚重,来自万里之外的中国,邮寄人是外语教学与研究社(简称:外研社),包裹里放了几十本《新概念英语》和《剑桥英语》。第二天例会,胡振兴将这些英文书分发给加纳工厂的同事们。接着用流利的英文开始布置一天的工作。
胡振兴上一次出现在新闻上是在10月20日。当时他拍摄视频的本意是录制给远在河南许昌的家人,也想借此记录下自己在非洲的工作和生活。没想到,却因“中式口音”的英语意外走红。一个月以来,胡振兴的故事被人民日报、央视新闻等相继报道。网友们对胡振兴赞赏有加,并感叹:“胡大哥,让我打通了学英语的任督二脉”“再也不害怕用英语开口和社交了”。
河南瑞贝卡加纳工厂管理层在开会。
公众也从新闻中更加了解胡振兴这个人物,80后,河南省许昌人,现任河南瑞贝卡加纳工厂总经理,其任职的工厂在非洲当地员工超过1200人。外研社的官方号说,看到胡振兴和他的团队在努力自学英语,效果很棒,为他的努力而感动,因此,不远万里,邮寄了带讲解课的新版书籍,才有了开头的一幕。
有人说,胡振兴的“中式英语”,是普通人自信和拼搏的写照。上海对外经贸大学会展与传播学院教师、上海市欧美同学会留美分会理事杜佳毅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表示,“中式英语”出圈的意义,并不在于他们极具辨识性的英文口音,他们身上最大的闪光点是,敢说,敢表达,能突破传统英文学习的障碍,他们的精神,值得我们思考和学习。
许昌,河南省中部的一座城市。这里是世界最大发制品生产基地,拥有数百家发制品企业,被誉为“中国假发之都”。其中有一家公司瑞贝卡,正是胡振兴供职的发制品公司。被大众熟知的十年前,胡振兴就已经在非洲工作和生活了。
2014年,胡振兴作为外派管理层前往非洲,那时的他,去过最远的城市是北京和上海,英文一句也讲不出来,交流更困难。家人担心他只身在外“人生地不熟”,但胡振兴觉得自己年轻、敢拼敢闯,有无限可能,不出国就可惜了。他做通家人思想工作,参加公司外派前的培训,很快就启程了。十年来,胡振兴在加纳待了5年,又被派往南非,接着又回到加纳。一路上,收获良多。
“如果不抓住去非洲的机会,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出国。” 那么,为什么瑞贝卡会派遣这么一个人前往非洲呢?公司为何相信胡振兴能够胜任非洲的工作?
河南省瑞贝卡发制品股份有限公司自主品牌(非洲区域)负责人陶伟在接受《新民周刊》记者采访时表示,瑞贝卡集团外派到非洲的人员多为管理人员,比如技术人员、车间主任和工厂总经理。高层管理对英文要求高,车间部分岗位则低一些。如果外派人员听不懂英文或沟通存在障碍,公司会在地方配备外事干部,主要处理沟通翻译等工作。
陶伟说,公司在外派之前,也会对外派人员进行管理方面的培训,根据能力、英文基础掌握程度会综合考量。但大多数时候,英文的提升,还是靠外派人员自学。“如果单从英文基础的角度,胡振兴并非最合适外派到非洲的人。但他学习能力强,也非常愿意和非洲当地人交流,有管理能力,敢说,有自信,这就是他的优势。”
胡振兴收到的新概念英语。
胡振兴旅途留影。
陶伟告诉《新民周刊》,在瑞贝卡,有许多像胡振兴一样的自学成长的人,但没有英文基础,能学到自由交流、无障碍工作的程度,还是少数。杜佳毅也表示,没有语言基础能做上管理层的人确实少见,胡振兴把语言用在工作上,一路升任为总经理,对于一个没有正规途径学习语言的普通中国人来说十分难得。
相比之下,陶伟则是2003年最早一批外派到非洲的人。那一年,首批外派非洲的目的,一方面降低人工成本的攀升,另一方面也可以实现“地产地销”。陶伟作为年轻敢闯的大学生果断报了名,当时公司一共外派了十几个人,一待就是十年,因为有英语基础,陶伟一周后就适应了当地的环境和生活,语言沟通上也逐渐顺畅起来。
“当时去了尼日利亚,那里我们建了第一个工厂,路是柏油路但被雨水浸泡后就坏了。上网用带USB接口的网线,点开新聞都需要几十秒。条件很差。”今年4月,陶伟再次去尼日利亚出差,因为“一带一路”的政策,那里的条件有了很大改善。
回顾瑞贝卡的成长经历,布局非洲是必然之路,外派也是必需的。早在1993年,许昌县发制品总厂与美国新亚公司合资成立了“河南瑞贝卡发制品有限公司”。瑞贝卡公司“借船出海”,产品直销美国。同时获得进出口权,实现了向国际化公司的跨越。
后来,瑞贝卡公司销售主渠道的美国发制品市场一度跌入低谷。当时瑞贝卡公司果断把目光转向非洲和欧洲两大市场。2003年,瑞贝卡在非洲布局了生产和销售方向,“地产地销”的模式,使得产品从下单到供货由之前的三四个月降到了一两周时间,大大节省了时间成本和原料成本。
据陶伟介绍,在非洲不少国家,大街上出现的长发黑人女性,十有六七戴的是“瑞贝卡制造”。目前,瑞贝卡在非洲的经营格局已经拥有了尼日利亚、 坦桑尼亚、南非、加纳、肯尼亚、赞比亚6家销售公司和尼日利亚、加纳、莫桑比克3家工厂。20年来,瑞贝卡已经向非洲输送了一批又一批的管理人员,目前,瑞贝卡加纳工厂成立至今也超过15年,已在当地建立了稳定可靠的经营体系。
每年向非洲外派人员一批又一批,为什么偏偏胡振兴走红了?大概因为他说了一口流利的“中式英语”,又不仅仅因为此。对此,胡振兴有自己的答案,他觉得可能因为自己说英语很特别,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且带有浓重的河南口音,给大家带去了欢乐。
联系上胡振兴的时候,刚好是加纳时间中午12点,北京时间晚上8点。以前胡振兴只在工厂忙碌,现在忙碌的事情又多了一样:接受媒体采访。“工厂的工作很忙,比较难抽出时间。”胡振兴一边抱歉回复晚了,一边回忆九年来在非洲的经历。
胡振兴的学习笔记。
“一开始,我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就会说简单的yes、no、I’m fine,再复杂一点的就说不成了。”胡振兴告诉《新民周刊》,2014年外派到加纳时,他28岁,英文零基础,想学起来困难很大,但英语在实际工作中又是交流工具。作为管理层,胡振兴要管理当地几百个员工,每天给当地员工安排工作、布置任务,都需要沟通。
“起初交流只能靠外事人员翻译,但适应一段时间后,我发觉进步太慢了,既然要来非洲,在这个国家工作、生活,就得先过了语言关。”于是,胡振兴决定开始从日常单词学起,他准备了一个笔记本。先是整理打印了厚厚一打管理方面的常用短语,比如,外协(out source)、负责(in charge)、现场管理(field management)。
还整理了“英语常用口语999句”“英语常用句型”等。胡振兴说,他先是写下平时常用的单词,遇到不懂的就记下来,反复学习,反复背诵,完全是死记硬背,没有方法。当时的胡振兴算了一笔账:一年365天,我一天背几个,就能记住400个单词。后来这些笔记本都快翻烂了,胡振兴还多次用胶带一点点粘贴修复。
再到后来,胡振兴开始学习《新概念英语》,利用英语词跟记忆法和自学音标,进步很大,英语学习也渐渐“上道”了,越说越流利,越学越自信。直到能熟练应用口语并带动几位中国小伙伴一起学习。据他介绍,外派非洲的中方团队会坚持每周二和周四晚上集体学习。
在学习英语的过程中,非洲的同事给了他很大鼓励和帮助。可以说是胡振兴“最好的老师”。
“车间里的工人不断在帮助我,有时候单词我听不懂,他们会帮我写下来。”最难能可贵的是,即便有说错的,胡振兴也不会担心别人的眼光。
开会视频走红后,令胡振兴感到欣慰的是,网友们并没有嘲笑他的口音,更多的是被他的自信和励志故事打动。一些网友从他的英语学习经历中找到共鸣,留言说:“语言最重要的功能就是交流,他让我更加坚定了学习英语的信心。”胡振兴谦虚地说,目前自己的英语水平,应对工作足够了,但仍然有限,还需要继续学习。
目前,胡振兴妻子和一双儿女均在老家。他大概每隔半年回来一次,“沉浸式”陪伴亲人。远离家乡在外打拼,胡振兴最想念的就是父母妻儿,以及其他亲友,每次重返非洲加纳,他会带上家乡的白酒、牛肉干以及胡辣汤料包送给非洲的友人,也方便自己一解乡愁。
语言,是工具,也是文化。
杜佳毅认为,现代大学生阅读和笔头水平很高,但需要在开口讲英语上下功夫。把英文看成一门语言,更看成一个工具。“工具是为我们服务的,我们不要渴求一些语法的绝对正确性,读音和措辞的完美,语言就是交流。就像一个外国人和你讲中文,如果有语法错误,你也不会苛求其正确与否。在某些语境下,双方都能相互理解对话内容。”
这让记者想到了俄语文学翻译家草婴学习俄文的经历。1938年12月1日,草婴开始到上海俄国侨民学俄文。那时候上海没有念俄文的地方,只有个别俄国侨民教俄文。草婴就想法子找到一个中年俄国妇女,用一个钟头一块银元请了她。俄国妇女没什么教学经验,就是跟着当时唯一的教材哈尔滨出版的《俄文津梁》,她念一句,草婴跟一句。
就这样坚持学习持续了一年多。再到后来,草婴成为了俄语文学翻译家。译有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作品《静静的顿河》《一个人的遭遇》等,还以一己之力译出了《列夫·托尔斯泰小说全集》。“和胡振兴一样,草婴的学习语言的方法,没有特别系统的讲究理论和方法,开口讲和反复练习就是‘最好的老师’,当然,最重要的是,自信,敢于开口。”
前不久走红的00后四川姑娘方菁,从四级考了三次才过的尴尬,到目前能够顺利和非洲商户交流,前提也是打破了人们对学习语言的刻板印象,走出舒适区。
胡振兴的妻儿。
“刚开始客户打电话,我听不懂就会挂断,后来我干脆把文稿翻译成英语,每晚跟着AI软件读熟,后来发现语感有了,对话也越来越流利。”学好语言的另一个重要性,在于能深入到一座城市的文化肌理,真正做好企业、管理好员工、有远见、有谋略,才能在城市中生根发芽、固定思维。
胡振兴在前往非洲的机舱内拍到的窗外风景。
杜佳毅說,掌握一个国家的语言,就能足够了解他们的文化。在上海,杜佳毅有很多外国朋友,很多人认为有翻译了,就不用学语言,即便全程用英语交流也没问题。但当在做国际业务谈判时,往往那些愿意学中文的外国人更能理解中国文化,理解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也能与团队融合得更好,精准把握语言背后的奥妙。
比方说,胡振兴学好英文的同时,更自豪于自己把中国好产品输出非洲,扩大品牌影响力;草婴通过学习俄文,翻译了诸多俄文著作,也更加确信苏联当时走的道路对中国的借鉴意义和参考价值很大。掌握了英文的方菁,也在800人的客户群中,发现了来自非洲待业妈妈们的新商机。目前,从利润第一个月仅有750元,到了第三个月已超2万元。
事实上,随着中国国际影响力日益增强,“中国英语”新词频频地出现在了国际新闻报道之中,一定程度上,加快了中国文化在世界的传播。据《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统计,英语中有大量的汉语借词,其中有1300多个英语单词以汉语为来源。
从“纸老虎”成为西方语汇,到“黑猫白猫论”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再到“一带一路”“人类命运共同体”写入联合国决议,中国人以自信的姿态发出自己的声音,表明自己的态度。在未来十年,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和经济的开放,“中国英语”或许会更多“反哺”到英语社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