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诱因
2023-12-07庞滟
庞滟
心理咨询师伯舟翻到下一个咨询者的登记内容:来访者三人,孩子抑郁,不爱上学,有自杀倾向……虽然做了这么多年心理医生,但伯舟对“自杀倾向”四个字还是谈虎色变、心有余悸,每年不断攀升的自杀人数统计数字,总让她的心无比沉重。
随着杂沓的脚步声,伯舟看到:走进心理咨询室的一家三口,身材呈阶梯式,最矮的是妈妈,只到丈夫的肩膀,她的表情最丰富——满脸乌云,两道时常拧向一起的眉毛像摔跤运动员要开战,目光中有着主宰一切的霸道和隐藏的怒气。
孩子妈妈把十二三岁的男孩儿按到心理咨询师对面的木椅子上,命令他不许动来动去的,安静点儿。
伯舟重新安排了坐序,让男孩儿和爸爸坐到沙发上,妈妈坐在她对面的木椅上,然后说:“孩子妈妈,从填写的评量表看,你给父母的评分很低,能说说原因吗?”
“嗐,我对儿子够仁慈的了,我在他姥爷棍棒底下长大的。要是像他,考试排二十多名,没心没肺地偷摸玩游戏,两条腿早被打折了。考不上好大学,将来你就得去端盘子、扫大街,啥也不是。”妈妈教训孩子时,目光凌厉得像闪着寒光的武器,让伯舟心里一阵发冷。
“我不用你管,將来再说将来的,那时我啥样子是我的事,你管不着!我现在好累,再逼我就不活了!”男孩儿梗着脖子回怼。这回荡的声音像冰一样坚硬又寒凉,伯舟的心被这稚气的声音硌疼了。
“你这孩子咋恁没良心呢!好吃好喝养你这么多大,我容易吗?逼你好好学习也是为你好啊,你吓唬谁呢?你不活了,我也不活了!”孩子妈妈泪光闪闪地质问,冲冠的怒发已达到燃点。
孩子爸爸在一旁劝解:“好了,别吵了!儿子,听你妈的话,都是为你好!”
伯舟及时制止了母子的争吵,关切地问:“孩子,你能说说‘不想活这个想法多久了吗?都想到了哪些?”
对于这次咨询,伯舟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对于青少年的心理危机干预需要下一点“猛药”,才能接近事实的真相。这需要她跨越到来访者前面去引导,先走一遍心理危机干预六步法:确定问题、保证安全、给予支持、提出并验证可变通的对应方式、制定计划、得到承诺。
“我……三年级时,我妈天天逼我学习,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太累了。我想过跳楼,没敢跳,怕摔到地上太疼了;想过摸电线,怕被烧焦的过程太疼……一直还没想好怎么个死法。我还怕,我不在了,爸妈太伤心了!他们有时对我也挺好的。不然,我也不会和他们一起来看心理医生。”孩子说话的声音很低。孩子妈妈一脸又气又恼又受惊的表情,孩子爸爸的脸都被吓白了。
伯舟心上的石头减轻了一些,又问:“孩子,让你给‘不想活的冲动想法按100分来计算,过去和现在各打多少分?”
“过去打90分,现在60分。”男孩儿低头说,把手指头挨个捏了一遍。
“孩子,你是因为患了抑郁症才有了‘不想活的想法,你帮助我,一起努力打败它,好吗?”伯舟慈爱地说。
“好……”男孩儿回复得不那么坚定。
伯舟转过身问孩子妈妈:“能说说你对父母的感受吗?”
“需要我说吗?我是给孩子来看病的,弄得我像不正常似的。”孩子妈妈诧异道,一脸不情愿。
伯舟说:“孩子疗愈过程需要了解父母的原生家庭。如果你能配合,进展会更快一些。对于家庭幸福,情绪领航很重要。”
“我单独和你说吧,让家人回避一下。”孩子妈妈妥协道。
“想要更好地与孩子相处,就需要让孩子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而不是一味命令和抗拒。你和孩子爸爸不改变,孩子做多少次心理疗愈,回到家庭土壤还得复发。”伯舟说得很坚决。
“好吧,我豁出去了。十多年前,你给我治好过‘冰人的毛病,我信任你。我见到父亲的感受——是恐惧,头都不敢抬,双腿发软。他闭眼那天,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没好。我……一直不能原谅他。我家五个孩子都是女儿,他管我叫儿子,天天让我死命学习,不许我出去玩。他总说考进城去当官,祖坟才能冒青烟。我妈很冷漠,对什么都冷漠,也不救我。”孩子妈妈的声音变得发冷,像水遇寒风在结冰。
伯舟的记忆之门被开启了——一个被黑色包裹的姑娘来做咨询,她的手凉得像冰做的,好像从里往外冒着冷气,她说自己被“冰人”施了魔法。伯舟当时用催眠疗法帮助她解除了“冰人魔咒”,但也预感到她在未来的家庭中,对孩子的教育可能会出问题。
“孩子妈妈,你讲述时对父亲没有称呼爸爸,有原因吗?”伯舟问。
“我恨他……那个称呼叫不出来。我天天都担心考试不能排第一名,除了暴打一顿,还要一宿宿跪砖头。后来,我看见砖头,膝盖就疼。”孩子妈妈的手不自觉地捂住双膝,转头对着窗外,哽咽道,“我不是薄情人,每个月都给他们生活费,住院看病的钱也是我拿的,就是不想见到他。”
“我了解你的苦和痛。你发现了吗?你对孩子的教育有一部分被代际复制了。”伯舟说。
“代际?”孩子妈妈摇头说,“我懂这个词,但我没学他那么狠地去管教孩子。我只是恨铁不成钢,严厉了一些。”
“小朋友,你和妈妈换个位置,好吗?有话想问你。”伯舟温和地说。
男孩儿坐到木椅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黯淡无光,把每个人瞧了一遍,又把头低下了。
“你害怕妈妈吗?喜欢爸爸吗?”伯舟问。
“要是说实话,你们不生气好吗?”孩子见父母点头,接着说,“妈妈凶我打我时像暴君,什么都管制我,我想反抗。我也不太喜欢爸爸,他总和我妈一起欺负我。”男孩儿眼睛溜着父母,撅着嘴说。
接下来,伯舟给孩子和妈妈做了一个小时的心理疗愈疏导,又安排了母子在家一周的互动:一是高质量陪伴,做有效沟通,双方在一些事情上要协商、让步和支持,不能吵架;二是有计划完成各自该做的事,不能直接沟通的地方要互相写信,注意倾听对方的声音;三是爸爸要保持中立的调和和鼓励作用。
“妈妈还有一个任务,一周之内和孩子一起睡,睡前给孩子讲讲故事、说说心里话,最好能搂着孩子睡。”伯舟补充道。
“哦,我不太习惯,孩子小时候都是爸爸搂着睡的。”妈妈说,“如果需要,我试试。”
一周后,伯舟接到孩子妈妈的电话,说再推迟一周做咨询吧,自己还没完成搂着儿子睡觉的任务,但发现儿子改变了很多,好像正常了。
伯舟同意了孩子妈妈的想法,但她也担忧着——孩子的抑郁症像一只蛰伏的老虎,暂时的忍耐是在伺机发出攻击,而妈妈是诱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