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英诞诗歌之谐
2023-12-07王泽龙温琳舒
王泽龙 温琳舒
[摘要] “谐”是中国传统文学中重要的审美范畴,亦是朱英诞诗歌创作的重要特征。朱英诞诗歌之谐主要体现在诗歌风格、思想旨趣、艺术表现三方面。基于朱英诞的谐诗观念与诗学实践,可将其诗歌之谐划分为“悲谐”“喜谐”“智谐”三种风格:“喜剧的诙谐”以天真愉悦人,“悲剧的诙谐”以豁达感动人,“智性的诙谐”以思理启发人。与三种诗风相映衬,朱诗之谐主要指向赤子的真淳童趣,隐者的闲散逸趣,智者的玄思理趣三种思想旨趣;在艺术表现上,朱诗以独特的诗思方式,谐味的诗歌语言以及智性诙谐的对话,给人带来一种会心会意的灵性之笑。
[关键词] 朱英诞;诗歌;智性诙谐;闲散逸趣;玄思理趣
[中图分类号] I207.25[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1763(2023)06-0074-09
Unveiling the Essence of Xie in Zhu Yingdan’s PoetryWANG Zelong, WEN Linshu
(School of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430079, China)
Abstract:Xie holds significant prominence in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as an aesthetic concept and stands as a vital characteristic of Zhu Yingdan’s poetry. The essence of Xie in Zhu Yingdan’s poetry can be observed in three aspects: poetic style, thematic concerns, and artistic expression. Based on Zhu Yingdan’s poetic concept and literary practice of Xie, his poetry can be categorized into three styles of Xie: tragic Xie, humorous Xie and intellectual Xie. The humorous Xie style brings forth innocent delight, while the tragic Xie style conveys a sense of broad-mindedness and emotional impact. The intellectual Xie style inspires contemplation and introspection. These styles of Xie complement three thematic concerns: the genuine innocence and simplicity of children, the leisurely tranquility of recluses, and the profound reflections of intellectuals. In terms of artistic expressions, Zhu Yingdan’s poetry adopts a distinct poetic thinking approach, a language imbued with harmonious tones, and intellectual wit in dialogues, evoking a sense of spiritual laughter that resonates with readers.
Key words: Zhu Yingdan;poetry; intellectual humor; leisurely delight; profound contemplation and enjoyment
谐,在文学中一直存在。回溯中国古代谐文学研究,从文体看,诗、词、曲、文、赋及小说均有涉及;从作家看,庄子、陶渊明、杜甫、苏轼、黄庭坚、杨万里等名家多受关注。相对于收获颇丰的古代谐文学研究,目前学界以“谐”为切入角度,对现当代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所作的研究成果屈指可数。京派代表性诗人朱英诞的诗歌具有鲜明的谐诗特征。通读朱英诞的诗,其亦庄亦谐的诗风,灵性澄明的诗心,智性诙谐的诗语,交织成了诗歌的谐之特质,其诗作呈现与主流诗坛相异的美学风貌。置身古典现代交汇点上的朱英誕,始终秉持“以古为新”“中西互涉”的姿态,对中外诗学持有兼收并蓄的态度,探究朱英诞如何为新诗发展开拓新形式,为谐诗注入时代新质,皆是新诗发展与建构过程中具有创新意义的话题。
作为美学概念,刘勰指出谐之言,“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意在微讽”[1]130。刘勰定义的“谐”是一种浅白通俗,具有愉悦心灵或微言讽谏功能的言语。从《文心雕龙·谐隐》“列传滑稽”“魏晋滑稽”[1]131可知,刘勰将“谐”与“滑稽”关联。有关“滑稽”,司马贞《索隐》引姚察语“滑稽犹俳谐也”[2]3892,而古时的“俳谐”大致与现今“诙谐”“谐谑”同义[3]1477。至现代,朱光潜在《诗论》中定义“谐趣”为:“一种最原始的普遍的美感活动。”“以游戏态度,把人事和物态的丑拙鄙陋和乖讹当作一种有趣的意象去欣赏。”[4]25他将“谐”与“趣”“笑”相联系,常用“谐”代指“谐趣”“谐笑”。与车尔尼雪夫斯基将“幽默”划分为“悲哀的幽默”以及“愉快的或者天真的幽默”[5]96类似,朱光潜将“谐”划分为“悲剧的诙谐”与“喜剧的诙谐”。闻一多道:“就谐趣讲,也有幽默、诙谐、讽刺、谑弄等类别。”[6]228他们均在现代美学意义上探讨“谐”,将其与“幽默”加以联系。考察“谐”作为美学概念的古今演变,诗人或文论家在谈到与之相关的理解时,都自然而然地提及了“滑稽”“诙谐”“谐谑”“幽默”“谐趣”“谐笑”等彼此相关却有细微差别的词语,而其均可被“谐”的概念所统摄,可知“谐”的外延更广阔。“谐”往往伴有轻松愉快的气氛,依赖趣味性的语言,配合水到渠成的理性思考,时有教谕意义,产生“笑”的结果。因谐而生的笑,既有趣味的笑、会心的笑,亦有带泪的笑、超越的笑。因此,可用“谐”的概念概括朱英诞诗歌中“引人发笑的特质”,我们将其诗中具备引人发笑特质的诗歌,谓为“谐诗”。
一谐诗的风格类型
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谈道:“‘对于命运开顽笑’是一种遁逃,也是一种征服,偏于遁逃者,以滑稽玩世,偏于征服者以豁达超世。”他将“豁达者的诙谐”称为“悲剧的诙谐”,将“滑稽者的诙谐”称为“喜剧的诙谐”[4]26-27。朱光潜还分别列举陶渊明和杜甫、刘伶和金圣叹的诗阐释两种诙谐。朱英诞具备诙谐特质的诗歌,便充分体现了“悲”“喜”双重意蕴。然而,悲剧或喜剧不是生命常态,朱英诞诗中还有一类无谓悲喜的诗歌,这类诗歌的诗思随意流转,诗语节制隐晦,体现出一种理识融入的智性的诙谐。
(一)寓庄于谐:喜剧的诙谐
“喜剧的诙谐”是“滑稽者的诙谐”,滑稽者擅于玩世,常在喜剧中看见人事的乖讹,以诙谐取乐。朱英诞自称为乐观主义者,曾道:“我并不想以愉快来交换严肃。”[7]423诗人具备一颗顽童的心以及发现事物独特趣味的慧眼,以诗为戏、愉己悦人。然而,他亦表示:“我要倡议恢复具备雅正规范的古老的抒情诗的常规。”[8]374在朱英诞眼中,诗歌的雅正与诙谐不可偏废。他曾为杨万里作传,指出杨万里有类幽默而“不笑”的诗,如《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读之久很觉平实无奇,别无笑逐颜开的必要。而它是大方的、自然地写万象之一角,如此而已。”[9]395诗人认为,慧心聪敏的“笑”是诚斋体的分内,而中正阔大、自然真淳的境界亦是诚斋诗的题中之义。可推之,朱英诞认可寓庄于谐,平淡雅致的谐诗。
朱英诞对诗歌庄谐相惬的认可,与其对真实自然,平淡充实诗歌特质的推崇相伴而生。在他看来,诗歌要想引人会心之笑,必源自诗人内心真情实感的流露,诗人只有勉强懂得了真实生活以及真实的诗,并试图使生活与诗融合在一起,才能创作出“中国的真诗”[8]227。除了主张诗歌抒写真实自然的情感,朱英诞作诗亦多取材自然,在他看来,“诗是文字做成的,但文字也要听从自然的运命;这也就是难求的归趣”[7]446。在他眼中,诗即自然,诗歌创作应顺应自然规律,而自然物的复杂多变与互相关联之中本就蕴含了趣味性因子,诗歌的谐,根植于诗人与日常事物真诚自然的“对话”以及对自然物存在状态与物物关系的会心体悟与深刻洞察。此外,朱英诞“赞成写日常生活的诗”[8]374。在他眼中:“诚斋不单是善笑的诗人,就在写自己的私生活的诗中,他的品格真正称得起‘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9]357他从诚斋诗中领悟到,“新诗应该是在形式上是简单完全,在内容上是别有天地,可以说是具有无限的容许”[9]234。可见,在朱英诞看来,好诗往往在平淡诗形下潜藏充实内容,因其自然大方、平淡充实的诗歌特质,给人带来会心会意之笑。
当朱英诞的乐观心态、趣眼观物的诗思倾向与寓庄于谐的诗学理念融入诗歌创作时,其部分诗作典型地体现出朱光潜所谓“喜剧的诙谐”的特征。朱诗“喜谐”的内容主要表现为诗人在自然日常事物中随处采撷的生活意趣,如:“摘两片枯叶娇黄/作那海盗的船/编一个柳条鲜绿/作它的救生圈”(《儿歌[一]》)。此诗读来诙谐不失雅致,枯叶与柳条,生活中再平凡不过的自然物,也能经由诗人童心童趣的点染,跳脱出日常逻辑,出人意表,谐味盎然地跃然纸上。此外,朱诗中的“喜谐”,还有一种特殊表现形式,即纯粹的字词游戏。朱光潜曾谈道:“有一种纯粹的文字游戏,着重点既不像谐在讥嘲人生世相的缺陷,又不像隐在事物中间的巧妙的凑合,而在文字本身声音的滑稽的排列,似应自成一类。”[4]42朱诗中亦不乏纯粹的游戏之作。如《新绿了江南岸》中,“花解语‘石不能言’/是鸭头绿/是绿头鸭/还是绿鸭头呢”,文字游戏带来的滑稽之趣跃然纸上。此外,排比、重叠、回文、趁韵等技法,均被诗人纳入其文字游戏的常用手段之中。
(二)诗之茶性:悲剧的诙谐
“悲剧的诙谐”是“豁达者的诙谐”,豁达者长于超世,常在悲剧中参透人生世相,苦中作乐,寻求超脱。朱英诞谈及人生:“人生不一定是悲剧(黑格尔说是悲剧),但谁又能说它必是喜剧呢?都属‘不必’。”[8]286在他眼中,人生不是大悲大喜的悲剧或喜剧,而是一部喜忧参半的悲喜剧。朱英诞的一生绝非平坦,除了疾病缠身的肉体之痛,还有沉重驳杂的心灵之痛。战前的朱英诞,常面临心理坐标江南与地理位置北平的割裂,苦于游子身份的无依与精神故园的重构:战火纷飞的年代,古国传统文化遭遇西方现代文明挤压,战争与和平的矛盾,传统与现代的割裂,乡土和都市的错位一同袭来。难言的危机塑造了诗人的边缘心态,置身时代漩涡的诗人不愿举旗高歌,而是退却到高高的小楼中独品寂寞,成为世事旁观者。
楊诚斋曾以茶喻诗,以为怡如甘茶,乃知真味。[8]128朱英诞受其感染,亦将具备“茶性”的诗歌奉为好诗。他尊崇陶渊明,指出:“我们可以不信奉老庄哲学,但陶诗则怡如茶然……这应该是雅俗共赏的。古今中外,殆无人不乐于接受者是他的诗情,包括着他的哲理。”[7]348何谓诗歌“茶性”?茶香初品滋味平淡,无甚惊艳,似不比酒香浓郁醇厚、锋芒毕露,然而细品却清香四溢,有回甘之味。朱英诞眼中具备“茶性”的诗歌,往往不给人情感上的极端刺激,而是平和淡然、润物无声地扣人心弦。正如他对诚斋诗的评价:“看似随意写来,实则难能可贵,诗写得深至至,绝非乱喊‘啊啊……’强赋愁情者所能企及的!”[9]365朱英诞还谈及:“中国也有这种话:‘欢愉难工,愁苦易好。’但真正的平和是由喜悦里生出来,不是由哀愁里生出来的,悲剧也有可喜性。”[7]28他认为,诗人在诗歌创作时,绝不能放任悲观消极的情绪宣泄泛滥,一首好诗,往往能够带给人平和愉悦的感受,即使是悲剧,换个角度审视,亦能转化悲哀,成为一场“小喜剧”。
因此,动荡漂泊的人生体验融入朱英诞诗歌创作,并未给朱诗蒙上哀伤的冷雾,其诗作即便在书写苦闷、疾病、战争等内容时,也不会被悲伤苦痛的情绪淹没。面对孤独,朱英诞戏谑道:“形与影两个孤独的散步者/一走入这小园便无所不谈。”(《爱情的联系》)面对病痛,诗人诙谐道:“小病是春天来自梦中/轻轻的温柔的一吻。”(《小病[二]》)诗人擅长以轻松诙谐之语,苦中作乐,转化悲哀,诗作总体上洋溢着平和适然、通脱自在的豁达情绪。正如弗洛伊德所言:“幽默不是屈从的,它是反叛的。它不仅表示了自我的胜利,而且表示了快乐原则的胜利。”[10]143朱诗中的“悲谐”,表现出诗人“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的生之力量。
(三)理识融入:智性的诙谐
“智性的诙谐”是“智慧者的诙谐”,智慧者长于思考,常在玄想中获得顿悟,于是诙谐以言理,诗歌因此理趣相惬,不至流于空泛的说教。朱英诞曾谈道:“由哲学走向文学是一条正道,由文学向哲理走乃是逆行的船。”[9]157在他看来,新诗的诗情是首要的,但在诗意表达上需要有理性的思索。他在为杨万里所作的传记中谈道:“笑,非诗之背景,笑的诗之背景是头脑,是思致,是机智。”[9]406朱英诞虽赞成诗歌书写日常生活、抒发个人情感,但他亦坦言“也许诗本质上是智慧的”,“我并不以为诗不容许抒情,但我要说我们的时代所经历大概与以往有所不同了,诗仿佛本质上是需要智慧的支柱”[8]283。可见,在对新诗本质的认识上,朱英诞走的仍是卞之琳、废名等人走过的“主智化”之路。
需明确,朱英诞并不想在诗中宣传某种固定的“理”,生活在动荡的20世纪,诗歌之于朱英诞的意义便体现出来。他曾提起,“我本没有野心,所以享有极其充分的自由”[7]218。他以自由超脱的无功利心态投入创作,诗歌对他而言,是生活之娱乐和精神休养生息的途径。朱英诞不屑于传达某些特定理念,诗中多数是他不成形的思考,貌似真理的洞见、荒诞不经的玄思和异想天开的奇想。而诗人秉持游戏心态,通过想象与联想建构的诗思,大都具有晦涩而难以捉摸的特点,读者唯有放下思维定势,跟随诗行中的意象与节奏展开想象,才能领悟到诗人对日常生活、自然风物的书写中传达的思理内容与奇妙感受。朱英诞以慧心灵性的眼光,凝视、沉思、洞察世事中蕴含的哲理,哲理内容经由玲珑诗心点化,化为诙谐幽默、智性闪烁的诗歌语言。如《日出》中:“而那灯呢,/却是一个梦噩/一团漆黑,呆若木鸡。”灯,夜晚为光,白日为影,朱英诞形容白天的灯“呆若木鸡”,反常化的描写调节了日常书写的平淡,趣味性地传达对事物双面性的辨证看法,透露出诗人幽默智慧的生活哲学。
在朱诗谐的风格中,喜谐与智谐的呈现均依赖于诗人的理智,似乎易于混淆。考察朱英诞谐诗观念,可发现二者与诗人提到的人生中的两种快乐相关:“一种是生命的快乐,从身心自然发出;一种是经过苦恼,甚至于虎口余生才有的、渴望着的快乐”[7]334。在朱英诞看来,前者弹指即现,“你常会发觉某一件事物、一盏灯、一个茶杯、一片败叶……突然异常和谐美丽起来,在一个猝然不定的时刻里。”[7]334诗人在日常生活中受到触动,于瞬间感受到一种自然而然的快乐,在这种快乐情绪之下催生的诗歌,往往洋溢着轻松愉快的喜谐风格,能够传达一种自然之乐趣。而后一种快乐则得之不易,与哲理思辨的关联性更强,呈现这种快乐的诗歌,大都需要诗人的深刻思考与精心营构,“瓴甓木石,一一从平地筑起”,要辛勤地从苦中提炼,“此美好出艰难”是也。[7]334此类诗歌闪烁着智性的灵光,具备智谐之风,旨在营造一种思辨之理趣。以诗思的难易程度来区分,智谐相较喜谐往往更难达成。然而要清楚的是,两种诗风的生成过程并非迥然不同,正如朱英诞强调的:“两者之间有矛盾,亦有错综复杂的交叉点,后者也有一顷刻会获得涌现,碧涧清潭,翻成丽瞩,或于过望的欢喜!”[7]334喜谐风格的呈现,亦离不开诗人诗艺的精雕细琢,往往需要精心锤炼的智谐之风,也可能生成于诗人灵感迸发、提笔挥毫的瞬间。
二谐诗的思想旨趣
诗风的形成有赖于诗人所秉持的诗学观念,而诗学观念的生成与建构则源自诗人思想文化结构等内在深层次原因。潜藏在朱诗之谐背后的,是诗人对待生活的达观心态,是其倾向趣眼观物,擅长转化悲哀,衷于理性思考的善谐能力,而这项能力的获得,必然与诗人的生活经历及内在精神世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考察朱英诞人生经历与思想结构,可提炼出诗人身上具备的赤子、隐士、智者三重精神特质,与之对应,朱英诞诗之谐的思想旨趣主要指向赤子的真淳童趣、隐者的闲散逸趣以及智者的玄思理趣三种趣味。
(一)赤子的真淳童趣
《孟子·离娄下》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11]207“赤子之心”指婴孩般天真纯洁的内心,此话强调“赤子之心”对“大人”的成就作用。[12]146所谓“童趣”,指的是人类童年时代那种天真的自然狀态。秉持纯正赤子之心进行的文学创作,往往具备一种热情天真、生动活泼、清新素朴的童趣美。诗歌中,童趣与谐相互融通,童趣可作为谐的表现方式出现。有研究者认为,“诚斋体的核心是童心童趣”[13]。朱英诞亦发现,在杨万里诗歌中儿童素材大量入诗:“诚斋发现了儿童生活的美——‘闲看儿童捉柳花’;他浇花,浇洒蕉叶,‘儿童误认两声来!’这是何等的有情趣!”[9]390在童年趣味记忆与诚斋童趣书写的相互感染下,朱英诞认可表现童趣对于诗歌诙谐的意义。另外,“谐”常用于缓解紧张气氛和解脱悲哀困境,而童趣亦有此功效。当成年人在世事中浮沉,饱受人生动荡,深感失望悲愤之时,往往将目光投向儿童。与成人阴暗冷寂的生活“背阴面”相对,儿童的世界温暖光明,可谓人生的“向阳面”。当朱英诞在世俗生活中感到心力交瘁时,便会走向自然、走向田野,拂拭蒙尘的童心,感受童真时代的真淳趣味,卸下疲惫、涤荡身心、振奋精神,感受生活的情趣与愉悦。
然而,真淳童心不代表直白浅陋,好奇天真与疯癫痴傻不同,灵性童趣与滑稽逗乐相异。朱英诞曾在《新诗讲稿》中评价初期白话诗中所谓具有“童趣”的诗作:“那时候的诗的体裁虽然自由,但是一点没有力量,诗站立不稳,其原因乃在诗人的艺术的拙笨。”[9]16他亦谈到刘大白的一些诗是一种“傻子的天真”,因为“儿童也不会这样说话的”,“未能如道家是儿童的成熟,或成熟的童心,真可惜也”[9]17。朱英诞意识到,诗人要想表现成熟而富有灵性的童心,要有熟稔灵活的诗歌艺术手法作支撑,要有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道家思维作底子。他所强调的童心,不是指复归儿童的稚气思维,而是在更高层次上对儿童心性的升华,是成人智慧与儿童思维的交织。因此,诗歌中童趣的表达,需要诗人具备圆融通达的人生智慧。
与儿童思维相通,朱英诞擅用感物的兴寄方式。所谓兴寄,可理解为“起兴”与“寄托”,指诗人以具体物象表达内心的思致与情感。“感物而兴寄”即感物而发,诗歌创作的动机直接来源于外在自然物象,与之相对的是“缘事而兴寄”。朱英诞作诗往往感物而兴,当受困于琐屑人事的诗人走入自然时,目之所及是柔若银缎的山谷、静泛幽蓝的河流,耳之所闻是蟋蟀的孑然长鸣、树叶的簌簌作响,诗人在自然中,感知力得以增强,重新拥有了儿童般的真淳童心与清澈眼光,具体表现为其诗歌以感物为创作动机的兴发特点。此为朱诗之“兴”。再来探讨其“寄”。朱英诞常于山水自然或日常物事中兴发感慨,继而借用比喻传情达意,而朱诗比喻手法的运用有一显著特色,即善用想象,常将外物想象为有知觉、有情感的。心理学家皮亚杰指出:“儿童时期的泛灵论乃是把事物视为有生命的和有意向的东西的一种倾向。”[14]46朱英诞常秉持一种儿童般的思维方式,将人类与山水草木、飞禽走兽等审美对象均视作平等的生灵,通过赋予无生命物以生命等方式,建构出如儿童眼中般万物平等、充满灵性趣味的自然世界。“山坳里的小屋像蜗牛,/它爬在中途就死了,/而且贴在墙的青苔上”(《山》);“蜗牛伸出头来像一枝奇异的菌”(《暮雨》);“握牢杨柳的长鬃”(《律》);“苹果和孕妇,多么有趣/如小巫之见大巫”(《长天小影》)。此类诗歌从童真视角出发,传达出生趣盎然的童年体验。日常物事、自然山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情感,诗歌呈现儿童般的纯真感性,读来天真烂漫、抱朴含真。
朱英诞作诗的游戏心态亦与其童心童趣相关。朱诗常营造一种具有画面感、颜色感的戏剧化的场景,表现出诗人孩童般纯净细腻的眼光,体现出诗人以诗为戏的童心童趣。缺失童心之人的生活是枯燥无味的,而朱英诞的生活兴味十足、谐味丛生,“不信你拿那把轻薄的团扇,/试试看把它悬上纱窗当月圆”(《大街》),将团扇悬上纱窗当月亮,孩童般的游戏行为体现出诗人的生活情趣与乐观心态。失却童心之人的世界是暗淡的,而朱英诞眼中的世界如孩童眸子中的世界一般,五彩斑斓、绚烂多姿:《独立》中,“一片雨载来春天/黄昏在大树下徜徉/红墙与蓝天一般长”,描绘出一幅明艳动人的彩色画面。没有童心之人的感受是迟钝凝滞的,而朱英诞的感知力有如孩童般灵活敏锐、细腻透彻,其诗歌注重传达自身当下感受及感受的瞬时变化:“大街是交响曲,/水果的香雾洋溢着,/市虎的喇叭洋溢着;/新秋里落叶纷纷,/落日开始凝视/红色和它的阴影等待/一个美丽的过客轻轻走来。”(《大街》)诗歌传达出诗人听觉、嗅觉、视觉多感官的细腻感受,营造出一幅生动可感、意趣横生的早秋图。
(二)隐者的闲散逸趣
几十年新诗创作生涯,无论时代如何天翻地覆,朱英诞始终如同礁石般守望时代潮流的“大江东去”,甘心做“大时代的小人物”[8]539。“卢沟桥事变”后,大批文人转向现实书写,朱英诞内心不屈而无可奈何,如《幽情》中:“不像这些冷清的稀星/我们有几句语妙天下/而赤子是一个沉默者/但有声情而无文字。”
因与时乖违而寂寞身隐的诗人,避开嘈杂的人群,转身时,却与自己的心灵不期而遇。他在静观中感受自然之静,进而达到我心之静,最终通过思考,冥想、放空、出神,甚至白日梦等途径达到物我交融。在物我交融的状态中,朱英诞领悟出万事万物所具有的“道”,发掘出天地万物无言的品质,体悟动荡时代的生存智慧,于日常世俗、自然万物中优游自在,在万物回声中听取自己的真实心声,创作出直取自然、纯净简洁的诗行。这种诗即自然,不事雕琢的审美趣味与禅宗“顿悟”“不立文字”等观念相通,而顺应自然,以道为诗的诗思方式又与道家哲学思想相契合。朱英诞在自然中达到了道隐、禅悟的境界,获得了精神的自由,他的心灵与眼光变得透脱,对事物的洞察能力得到提升,看待事物的角度亦更为独特,诗歌体现出热心生活者独有的智慧巧思。他享受着与自然亲密无间的接触:“惟蚯蚓伴着花香引我入梦,/让我把头伸入星空。”(《天际》)自然物在他眼中变得极富情致趣味:“你,野花啊,使我快乐,/秋天的风叶使我轻爽。”(《致紫菊》)就连飞舞的蚊虫,在他眼中也呈现别样的风致与趣味,“你静静地看那花间的聚蚊/飞舞,当一座玲珑的小塔”(《清晨》)。“家屋永远停泊,如一只破船,/但我依旧要感谢它,/它把我载到早上五点钟。/乌鸦,早安!魔鸟,早安!”(《旭日的光辉》)可以发现,诗人的情绪是变动的,时有苦涩孤独的意绪,然而总体上其心态是乐观自洽的。
儒释道三家思想是中国文化的三大精神殿堂,供人们在不同时候适应不同需要随时出入,以调适身心,活得从容。与传统文人相似,朱英诞深层思想结构中亦糅合了三家思想。在人格自觉与世情的尖锐冲突下,那明知不可为而执意为之的儒家精神,便由于主体心灵的疲惫转化为一种略带谐谑自嘲,然总体上洒脱放旷、自在随俗的生活态度。朱英诞数十年如一日在新诗园地笔耕不辍,始终甘愿“大隐隐于市”,且后来不再公开发表作品。政治时局、文学风尚及出版环境的改变,自是直接的外部原因;而从诗人自身来讲,朱英诞长期濡染的倡导随缘自适,寻求解脱归隐的禅悦情趣,于自然中随性优游的道家气质,强调浩然正气与清旷胸襟的儒家道德人格追求,与倾向于表现个体自我的现代主义诗学等,都汇合成一种思想底片,潜移默化地促使诗人形成了一种理性内敛、乐观平和、闲散自得的文化性格,诗歌亦呈现出一种隐者独有的闲散逸趣。
(三)智者的玄思理趣
朱英诞在传记中指出,杨万里的诗作无不富有情趣,常体现出一种“悲观的乐观主义”[9]374。诚斋心境豁达,朱英诞亦不可谓不通脱。波折丛生的诗路历程,本应使人感到悲观颓丧,然而朱英诞却自述道:“人们说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他说错了。如果容许我自己来自断,我或者是一个不够资格的谨慎的乐观主义者……我并不想以愉快来交换严肃。”[7]423相似的社会现实处境与乐观豁达、通脱灵活的智者思维,使得朱英诞与诚斋诗产生心理共鸣,因此易于接受其诗歌理趣的影响。
朱英诞多以写景造境来说理,其笔下之“景”,是现代人文之景与自然山水之景的水乳交融,意在传达对新世界、新气象、新景观的感受与思考,表现诗人所认为的现实与心灵之真。朱英诞通过对自然物的细致体察,生发出知性体悟,进而将自身独特的情感体验与智性思考融入诗歌的感性观照和形象描写中,其诗歌谐味与理识往往呈现一种水乳交融的共生共存关系,洋溢着生动鲜活、趣味盎然的智性美。平实自然的日常笔触,穷理尽性的诗意流转,是朱英诞诗歌理趣的突出特点。
苏东坡云:“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朱诗中的理,不是玄奥高深,强逻辑性,具有说教性与书卷气的学理、理论,而是融理入谐,重直觉性,具备生命力与生活气息的道理、哲理。其诗歌诙谐幽默的理趣传达,往往使人感到一种“繁华落尽见真淳”的平实自然。与这种诗歌特质相对应,朱诗多取材日常生活与自然物事。一方面,朱英诞认可诚斋诗中浓厚的“人间烟火”气息,他指出:“在山水清音里‘忧心懆懆’,正是‘人间烟火’,没有它,诗人欲作诗是无能为役的。”[9]374朱诗多书写具有“人间烟火”的日常生活,于饮食起居、灯昏镜晓、街头巷陌、春花秋月中,呈现自身对人生、历史、宇宙的思考。朱诗活泼平实,意趣知性共生,暗含了诗人在漫漫人生中气定神闲、苦中作乐的生活智慧与幽默精神。另一方面,朱诗常以“自然”构筑理识诗歌之桥梁。朱英诞继承唐宋山水诗及宋诗自然理趣传统,在道家哲学思想、禅宗修行观念以及古典诗歌“自然”诗学浸润下,以自然为乡、以山水为诗,于变化多端、异彩纷呈的自然界中体悟众生平等、活泼可爱的生命之美。进而,诗人将于自然中领悟到的禅思逸趣与思理内容化而为诗,传达出一种由心生发的幽默情调。除了对传统的继承,对自然理趣的偏爱亦关涉朱英诞所秉持的京派文人的文化心理。他们厌弃现代文明对城市的侵扰,复返乡野,秉持静默凝视的姿态观望世间百态,往往陷入对艺术、自然与生命的沉思。诚如废名所言:“自然好比是人生的鏡,中国诗人常把人生的意思寄之于风景。”[15]沈从文同样凝神静观,其笔下山水花草、飞鸟虫鱼皆融入特殊情趣,形成独具匠心而富有文学性的象征性意象。他说:“对于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单独默会它们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关系时,也无一不感觉到生命的庄严。”[16]120面对个人与宇宙、时间与空间、有限与无限等命题,以朱英诞为代表的京派文人,隐于自然,不焦不躁,摒弃世俗杂念,拥持自洽心境。他们笃信唯有保持对心灵与艺术纯而不杂的追求,方能抵达自由无拘的精神世界。
朱英诞从诚斋诗中领会到,“理”“心”“性”三者相依而共通,“穷理尽性”既是向外“格物”的功夫,又是向内“尽性”的过程。心物不分、内外一致,在创作过程中,诗人由对外物的体察走向内心的精微,又返归到外物的普泛存在中。“理”成为帮助朱英诞深入自我内心的阶梯,然而心境开朗豁达的诗人并不为理所生发的情绪而感到困扰,他能从中灵活转出,自由遨游于山水自然、日常物事之中,全身心地体察物态人情,让诗歌呈现一种情景交融、景理相惬、理趣浑融的审美特质。其诗作中,有生命体悟与“谐”的交织:“行色匆匆的蚁啊/以为这大地是一个球仪”(《行避虫蚁》),借由蚂蚁的认知狭窄,传达出对人蚁无异,人之狭隘短暂的生命认识。又如《地图》中“我向天空听取/一片卖花声/它充满了宇宙/又各自幽独”的趣味性书写,传达出诗人对于人之孤独处境的哲理化思考。也有时间之思与“谐”的浑融,“日月像马儿衔枚疾走,/不夺下关山决不罢休。”(《江南》)其运用比喻、夸张等修辞,将日月交替比作疾走的马儿,表现出时间的稍纵即逝。还有对自然物属性的思索与“谐”的结合,“大海是天之阴影”(《流水》);“据西游的人说,大地是水的翻身”(《一枝》)。其想象飞驰,奇趣横生的诗行里,传达出诗人对事物存在状态及事物间关系的理解。
三谐诗的艺术表现
清人曾道:“修辞为要,辞佳而意在其中。”[9]79朱英诞亦谈道:“形式仿佛是一件衣裳,变形的落叶。很好。诗不能是赤裸裸的真,真不是美,美才是真。”[7]166可知在朱英诞眼中,若无形式,诗不成诗。考察朱英诞创作谐诗的形式与技法,逻辑技巧、语篇巧构、修辞手法及对话形式均在朱诗“谐”之达成中充当重要角色。
(一)谐诗的诗思方式
考察诗歌之所以“谐”的内在机制,理应对“笑”的产生原理加以探讨,而从心理分析角度研究笑之产生的“乖讹消解”论是当下最有说服力的理论,它由“乖讹论”演化而来。“乖讹论”强调笑的产生必然伴随着事实与认知的不协调。康德指出:“笑是一种从紧张的期待突然转化为虚无的感情。”[17]180换言之,笑是一种紧张的期待突然落空后的反应。然而,期待的落空为何产生“笑”的结果?出于对该问题的探索,“乖讹消解”论应运而生。多数学者认为,“带有解讹过程的幽默趣味性更强,研究价值也更高”[18]。孙绍振指出:“大量的笑,并不仅仅产生于期待的落空,而是产生于逻辑落空之瞬间想象的填充。”[19]笑可谓失落与顿悟的统一、落空与落实的会合。逻辑的落空产生于看似荒谬的“歪理”,而这种“歪理”一定程度上“歪得有理”,存在其内在合理之处,因此能够使人顿悟,心理失衡得以平衡,会心之笑由此而生。
“乖讹消解”论揭示了谐与思维的关系——谐的思维方式往往是反逻辑的。魏庆之在《诗人玉屑》中引苏轼语:“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反常合道,就是从文章作法来看,仿佛有违常理、常情、常规,而从艺术创新来看,却合乎情理之中,由此生发奇趣。法国象征主义者亦主张诗性体悟需要与之相契合的表达方式,他们反感浪漫主义作家单纯听从内心冲动行事的表达方式,认为其降低了表达难度和诗歌审美内蕴。马拉美曾言:“直陈其事,这就等于取消了诗歌四分之三的趣味。”“在诗歌中应该永远存在着难解之谜,文学的目的在于召唤事物。”[20]42朱英诞吸纳中国传统诗学及法国象征主义诗学营养,擅用间接曲折、随物婉转的表达方式传情达意,除了在诗语上追求陌生化,他还常通过“悖谬”“语篇巧构”等形式技法营造陌生化效果,成功赋予了诗歌诙谐之味。
“悖谬”,就是在表达某一意义时,故意采用违反常识与逻辑的表达方式,以求产生一种诙谐风趣、委婉曲折、内蕴丰富的艺术效果。朱诗常运用悖谬手法,使诗歌徘徊于感性体验与理性经验、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并存的悖谬情境之中,增添了诗歌的矛盾性与诙谐特质。如“鸡鸣的啼声蛊惑日出”(《静夜》),清晨日出后,公鸡体内的激素因光线变化而受到影响,从而打鸣。此处却颠倒日常逻辑,写日出是因受到了鸡鸣蛊惑,使书写平淡无奇日常生活的诗歌变得新奇有趣。又如,“扰乱了我也颠倒了白昼,/多么讨厌!但是啊多么美!/多么可爱!把我的午梦破碎,你”(《唤醒者》)。“讨厌”“美”“可爱”等矛盾性词汇出现在诗人对同一事物的评价中。“蜡烛是一朵寒冷的九月的花”(《九月》)亦是如此,蜡烛本该给人以炽热温暖的感受,然而诗中却打破常识,将其与“寒冷”关联,体现出诗人内心的孤独冷寂。此类诗歌往往给人一种荒唐悖谬之感,反映出诗人复杂矛盾的心绪,表达其心灵的真实,适合读者反复咀嚼,体味其中的独特意趣。
“语篇巧构”是典型谐诗的常用技巧,一般包括制造悬念、渲染、反转、突变几个环节。[21]16朱英诞亦常通过对语篇的巧妙设计,使诗作产生变化多端、一波三折的诙谐之味。如《梦中啼笑》运用波折变化的篇章设计,侧面描绘了孩童在睡梦时憨态可掬的神情变化。诗作开头:“你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却给与一个笑靥/像睡莲/梦是你的海/小小的玩具一样的海呀。”设置悬念:孩童因谁而笑?大概是熟客?激发了读者对“来访者”的好奇。接下来是渲染:“每一秒钟到另一秒钟/你划过那沉重的音韵/沉重的,但是温柔的。”继续描绘孩童睡梦时的安稳神态,为反转埋下伏笔。“然而你觉出这不是那个人吗/于是乎你哭泣了/风浪平息了/我捡起珠贝来”,孩童平静的睡梦之“海”起了“风浪”,在“海滩”上留下了由泪水化成的美丽“珠贝”。此处运用反转,事物突然变化,朝不同方向发展,在这首诗中表现为婴孩由微笑到哭泣的神态变化,原来“来访者”并非熟客,此处解除了读者的好奇,打破了其心理预期,产生了突变的艺术效果。与悬念、渲染和反转不同,突变并不以文字等有形形式出现,而是存在于读者意识之中。需留意,语篇巧构的四环节中,悬念可以隐匿,渲染时或省略,但反转与突变不可缺失,唯此方能使读者产生一种意料之外的顿悟之“笑”。如《窺园》中,“去捉蝴蝶吧/夏天风吹到天的尽头/谁经过我的窗前/一朵落花的一闪”。开篇写诗人于窗前凝视,渴望捉到蝴蝶的童心意趣,“一朵落花的一闪”实为隐匿性的悬念设置。接下来,转折出现:“蝴蝶抱怨着:/我往返了多少次啊/你却全然不晓/而知道了又不认承/于是我来告别/将侧身于万里以外来。”原来目前的“落花”就是诗人心心念念的蝴蝶,读者在恍然大悟的同时,亦对诗人的“熟视无睹”和蝴蝶略带微词的可爱“埋怨”,生发出会心的微笑。
(二)谐味的诗歌语言
朱英诞主张“新诗散文化”,对新诗语言进行革命。其诗歌语言往往以口语化的句子为主导,采用疑问、反问、对话等形式,营造一种日常化、生活化的氛围。其一,以短语或口语入诗,使得诗歌整体上呈现日常生活的样态,带来亲切感与趣味性。如《戏鱼》:“来看这些游动的鱼,临水,/贪用慈悲的眉目,十分美,/像看主人的活泼的孩子,/‘我的孩子,嘘!’”其二,朱诗吸收口语鲜活生动特质的同时,也注重规避其浅俗直露的缺点。短小精悍的诗歌中呈现的并非琐碎冗杂的口语,而是洗练简雅的口语,诗作呈现一种俗中见雅、雅俗结合的风貌。如《云树》:“云彩有着奇异的重翼了/餐霞人,你的足步从不酩酊。”将云之“重影”提炼为“重翼”,“脚步”表述为“足步”,“喝醉”转化为“酩酊”,“看霞人”提炼为“餐霞人”,诗歌语言虽为口语,然俗中见雅、庄谐相惬、淡而有味。
出于对诗语新鲜趣味的追求,一方面,在词汇选用上,朱英诞往往采用超常的词汇搭配原则。其诗作大量采用具象词与抽象词的嵌合,一是将逻辑语义本不能相互修饰限定的词语相互搭配,这并非为了给读者造成阅读障碍,而是致力于使诗作呈现一种奇丽色彩,增添语言的谐味,如“这太肉感的雪”(《春雪》);“蝴蝶如一匹落叶”(《蝴蝶》)。二是无生命或动植物词语与人化词语的搭配。朱英诞常采用人化自然的方式,让原本无知无觉的自然物具有人的动作与情绪,如“我隐隐地听见了/天空和大地在拍手”(《河边柳》),自然万象因有了人的动作与情态而栩栩如生,充满情趣。另一方面,为突破诗歌语言平铺直叙导致的俗直浅白和平淡无味,朱英诞常将诗歌语序颠倒,使描写日常事物的语言具备一种陌生化效果。如:“这孩子,女,也在大了起來中”(《郑风诗跋》)。打乱语序,使诗歌语言经得起咀嚼推敲,诗味浓厚、趣味绵长。
与上述反逻辑手法相通,朱诗还常采用以丑为美的修辞。丑与美,并非完全对立,而能相互转化。艺术表现上的“形残”(即“丑”),因其给人一种滑稽怪诞、神秘怪丽之感,更能丰富艺术作品的内涵,带来“神全”(即“美”)的效果。朱英诞继承了庄子、禅宗美学及法国象征主义诗歌中“以丑为美”的艺术传统,将其巧妙运用于诗作中。如“趁这牧场离了大海远/让我来划这眼前的劫灰/和那高原的积肉成霞”(《苦吟》),用“肉”的大量积聚形容霞光万丈;“一条鱼和香饵轻轻地一吻/泼刺的极速滑入水底”(《无题》),将象征死亡的“鱼之咬饵”比作“亲吻”。朱英诞深谙“以丑为美”手法的精髓,借此在诗作中营造出一种怪诞滑稽的怪丽鬼趣,增添了诗歌的诙谐趣味与审美内蕴。
上文提到,朱诗常运用比喻修辞,体现出诗人的童心意趣。朱诗比喻手法的运用还有一突出特点,即采用“远取譬”的方式,将喻体与本体间的相似处尽量拉小,而将二者的不同处尽可能地拉大。与“近取譬”多取形似不同,“远取譬”多取神似,取形似者长此以往易于雷同,取神似者舍其形表而求其内同,其创造空间与诗歌意蕴更为广阔。朱诗擅用远取譬,是诗歌视角新鲜独特,诗歌内容不落窠臼,诗歌意蕴谐味横生的关键。如“看得见鱼游泳到底,/啊,这青色的胖子”(《水葬》),将鱼比作青色的胖子,奇异的形容令人忍俊不禁,奇异之趣跃然纸上。“我轻拈一支烟柔若鸡雏”(《谢人赠烟卷》),将香烟比作与之并不相似的鸡雏,显示出诗人纵情驰骋、漫无边际的诗思过程,诗作亦因此颇有谐味,引人遐思。
(三)智性诙谐的对话
角色化、戏剧化的对话是朱英诞向西方戏剧学习后运用得较成熟的诗歌表现方式。对于诗歌戏剧化,朱英诞认为,诗歌所营造的戏剧化场景不应太过浮夸以致虚假做作。他在评价何其芳戏剧化的短歌时谈道:“‘笑声杂着杯盘响,欢乐使你们发狂了又拔剑相向。’这是诗人到银幕里去,电影有时或者还有的可看,然而在诗里演戏我觉得没有意思。不如诗人朱湘的《小聚》:‘我们围在红炭盆旁’‘宾客无人不夸奖厨娘!’‘人怎不争着先尝?’这也有些戏剧式的成分在里面,然是人生如戏耳。”[9]153这可理解为,诗歌可以适度地书写戏剧的人生,但不能因为过于戏剧化的描绘失却了生活的真实,诗歌的戏剧化要以真实的生活经验与人生智慧作为底色。因此,朱诗中的对话在营造戏剧情境的同时,亦充溢着诗人对“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智性思考,诗作因此充盈人生哲学的诙谐趣味。
纵观朱诗,主要有四种对话形式,分别是:对自己说话、对他人说话、相互说话、与天地自然说话。它们均能创设一种互动式的情境,使诗歌具备一种场景化氛围。而充满揶揄或洋溢智性的对话,往往能够创设出诙谐幽默的艺术效果。《散步》中,诗人“对自己说话”:“我奇异我不是一座岩石!/它坐落在水中央而把那些流水/那么淘气的玩弄/它还有心抵御着时间!”作为渺小短暂的人类,朱英诞惊异于岩石“生命”的静默永恒。在对自然物的注视中,诗人深化了对生之短暂与虚无缥缈的认识。《卖花女》中,诗人“进入”诗作中“对他人说话”,“卖花女/你叫卖是什么花……也卖那手的抚爱吗/也卖那水的滋味吗/也卖阳光和泥土吗/也卖你风的灵魂吗”。与卖花女的对话传达出诗人的思理认识:一个事物出现在你面前,其实是带着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同到来的,就像花不仅仅代表花之属性本身,它曾经历过手的爱抚,品尝过水的滋味,沐浴过阳光,植根于泥土。人又何尝不是在生之行旅上一边行走,一边采撷,最终使生命丰富充盈,这便是生命的意义。《城中谣》则是朱诗中“相互说话”的例证,“流浪者风尘满面。/你从哪里来呢?/地狱里,道旁之子说:/走的是哪一条道呢?/经过人间。……”对话暗含诗人对生命的理解:生如苦旅,生命没有终途,唯有途中,死亡才是终点。诗人借对话营造出戏剧感十足的诗歌情境,诗作虽表达对生命的“沉重”体悟,却能带给人新鲜别致的智趣感受。《枯树》中,诗人描绘了自己“与天地自然说话”的情境:“小小的蚍蜉,/你将怎样唤醒这梦幻的化身?/要把它动摇一下,/也不能。/你生存在死亡的手上的小昆虫,/为什么年年盼春风?”即便是朝生暮死的小虫,也祈愿春风的到来,有着撼动大树这种“不自量力”的愿望。小虫暗喻诗人自身,他于自然中认识到了生命的存在形式,在自叹卑微的同时,却并未局限于对个体生命的自嗟自怜中,而是努力寻求超脱之法,认识到再微不足道的生命都自成其世界。
朱英诞的创作浸润于中国古典诗画传统,诗人以聪敏灵性的慧心,选取古典雅致、意趣横生的意象化入诗行。朱诗中,花鸟鱼虫、烟波浩渺、林寒涧肃、水流花谢、烟岚云岫,古典诗歌中的自然风物不胜枚举。在继承发扬古典诗画意境的同时,朱诗之谐的独特性更体现在诗人擅于将中国传统意境与西方戏剧化情境融合,将中国古典诗歌的含蓄蕴藉与现代派诗歌的口语亲切融合,塑造出具备灵性智性与诙谐趣味、古典意蘊与现代意旨相交织的新智慧诗。朱诗以智性幽默的戏剧化情境拓展了诗歌的综合性、包容性,增强了艺术表现力。糅合古典意境与西方戏剧化情境,是朱英诞在诗歌探索过程中寻得的治愈新诗稀薄诗意的独特路径。
朱英诞的一生,绝非幸运的一生,病痛、乡愁、战火、冷遇,历经生活艰难苦楚的诗人,却懂得如何化沉重为轻盈,其诗作并未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紧张与压抑,反倒萦绕着平和淡然、幽默诙谐的智性光芒。这一独特文学现象,在探究朱英诞诗歌之谐的过程中得到了解释。赤子、隐士、智者三重精神向度,使诗人具备了童心未泯的灵性之眼,由观到悟到达的通脱之心,善于融理于谐的智慧之思,奠定了朱诗之谐的思想底色,其诗歌因此呈现一种乐观平和、洒脱自在、智性飞扬的精神气质。谐,作为朱英诞诗歌的重要特质,是有力量的,朱诗之谐,给人一种能够“使人觉得一生并不只如一部呆板的机器之无味乃能立定脚跟好好的活下去”[7]2的生之愉悦与生之力量。朱英诞谐诗理论与诗歌创作,体现出诗人在吸收古今中外诗歌养分基础上的诗学创新、诗思建构与诗艺锤炼,其探索为现代诗坛贡献了一批有较高价值的文人诗歌,也为新诗发展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宝贵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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