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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画的现代性重塑
——以马奈《处决》系列画作为例

2023-12-06金雪莹

关键词:马奈现代性绘画

金雪莹

马奈是西方现代绘画史上关键人物,他在绘画中对光、影、形、色的改革,奠定了解放传统绘画观的基调,同时打破了文艺复兴以来画家们遵循的陈旧的三维视错觉命题,助推绘画迈向现代性。在马奈的探索中,《处决国王马克西米利安》系列是鲜少可见的历史题材绘画,保留了画家创作的思考过程,几经易稿,逐步突破传统图式,在历史画领域实现了革新和现代性诠释。

19 世纪中叶,随着法国国力逐渐强盛,拿破仑三世的殖民野心膨胀,1863 年6 月他派遣军队进入墨西哥并建立了临时政府,随后计划与奥地利结盟,将墨西哥国王的王冠递交给奥皇弟弟马克西米利安,扶植他成为傀儡帝王。1866 年初,美国进行干预加之墨西哥国内反抗声浪高涨,拿破仑三世不堪压力,于1867 年2 月完全撤兵,留下马克西米利安等待被处决的命运。

马奈针对此事件共绘画了五件以《处决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为题的画作,包括三件大型油画、一件油画稿、一件版画,时间跨度为1867 年至1868年底。结合马奈的生平经历与时代背景,通过分析画面形式与内容的转变,可以探究马奈对艺术的现代性构建,发掘他隐藏在画中的政治态度和自我独白。

一、走出传统图式

马奈的创作理念和手法是多面的,观众在其中可以找见传统与现代两种特质。虽然受到当时先锋艺术青年的拥护,但马奈始终不愿参加印象主义画展。在他的观念里:“沙龙展才是真正的挑战。只有在那儿,才能分出个人的高下。”[1]9他渴望成为公认的绘画大师,坚持向官方展览投递作品,却在画作中表现出改革者的态度,意图打破当时主流的艺术模式。而《处决国王马克西米利安》的定稿过程反映了马奈在此事件上放弃投入主流认可、自主选择走出传统、重塑历史画现代性的过程。

马奈曾是热忱的西班牙迷,1865 年他前往西班牙旅行,当时的画风和题材受西班牙的影响至深。处决事件正发生在马奈的西班牙之行后一年,或许他在旅途中见到了戈雅的名画《1808 年5 月3 日夜枪杀起义者》(图1),借鉴了构图布局,如受刑者与行刑者构成平行的对峙关系、行刑者举枪的动作。

图1 1808 年5 月3 日夜枪杀起义者,戈雅 作

戈雅的作品表现了1808 年拿破仑军队入侵西班牙,对自发起义的西班牙人民实行镇压,并在5月3 日凌晨枪决起义者的事件。戈雅笔下画面背景虽然深沉,但依然具有景深效果,背景的建筑隐约可见,大片夜空也加强了空间关系。画面中央的光源为人物投上了鲜明的光影关系,色调统一而深邃。西班牙起义者呈现已被枪杀、面临枪杀和悲痛欲绝三种状态,三组人物以“低—高—低”样式由近及远展开,法军以成直线举枪动作排列,形成强烈的动静对照,遵循传统透视关系,凸显了具有古典意味的叙事特征。

画作创作于1814 年,距离事件发生已过去了六年,戈雅无法追溯枪击事件的细节,难以还原历史原貌,创作背景更加贴近于画室传统,画家依靠文字资料与想象创作遥远的历史故事。马奈则不同,他几乎在得知马克西米利安被判处决的时候就开始创作第一版《处决》,他通过新闻报道和图片了解枪决现场的细节,并将其改编入画。正如波德莱尔所说:“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2]19马奈创作《处决》亦具有时效性。马奈选择性地参考新闻时事,但他不囿于呈现事实,不以真实地反映历史状况为自己的创作目标。帕梅拉·琼斯(Pamela M.Jones)认为马奈对时事的兴趣不仅体现在他对文献证据的使用上,还体现在评估文献细节的性质上。马奈依据不同叙述做出相应的画面改变,并不是为了推进准确度,而是强化他的艺术期望。

从马奈第一版《处决》到最后一版的转变来看,他在画面的处理中逐渐呈现出封闭的空间、平面的光源和象征性的透视法,对此雷诺阿解读道:“此作明显借鉴了戈雅的特点,但马奈的个人风格也在其中一览无遗。”[3]33笔者认为在这里提到的“个人风格”即马奈画中的现代性。戈雅选择描绘法军行刑过程中的一帧画面,倒在血泊中的阵亡者和目眦欲裂、举起双臂等待厄运的起义者告知观众这是下一次枪击到来前的一刻,他们的姿态串联起整个事件过程,象征枪响前拉满张力的时刻。

马奈没有在作品中延续传统的时间观念,而是创新性地捕捉了行刑队开枪时的瞬间,烟雾腾空而起,瞬间定格成永恒。对于画面的见证者来说,这一瞬间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变慢了,向远处散去的硝烟渲染出慢动作效果,可以说这是为了使观众对这令人震惊的暴力场景产生身临其境的个人化体验,邀请人们对视觉图像的现实产生怀疑。

对比马奈常涉及的女性、舞会、户外风景主题,如更为令人熟知的《奥林匹亚》《草地上的午餐》,《处决国王马克西米利安》展现了一个政治事件,是马奈在历史画领域的另类突破,也是对过往政治画语言和经典历史画图示做出的解构和突破。

二、对历史画的现代性革新与重塑

潘诺夫斯基曾写道:“在一件艺术作品中,‘形式’不能脱离于‘内容’:色彩与线条、明暗、体面的排布无论在视觉上多么怡人,都必须被理解为传达着超乎视觉的意义。”[4]31《处决》系列画作不仅在形式上向戈雅致敬,反映着波德莱尔强调的“现代性”,通过图像学分析,还可找到其在内容上的突破点,追寻马奈走出戈雅图式后如何完成对历史画的现代性重塑。

现藏于波士顿美术馆的《处决》(图2)为系列作品中的第一件,学界普遍认为马奈在1867 年7月就读到了马克西米利安被处决的报道,他立即着手创作波士顿版本的《处决》。该画作更像马奈记录构思的速写“草稿”,人物位置、前景与远景的大致轮廓唤起整体的模糊感。前景中墨西哥行刑队为画面视觉中心,马奈捕捉住士兵开枪一瞬间腾空消散的烟雾,人体用简括的色块和凸显的笔触表现,强烈的光影关系似乎也更加契合“印象派”画作的特点,背景似有远山与天际,指向行刑场地位于开阔的室外。尚帕(Champa)表示:“其他版本的《处决》更多地代表了我们所认为的马奈的‘风格’。然而,波士顿的版本展示了马奈艺术的灵活性,延伸了其表现和说明的极限。”[5]65

图2 处决国王马克西米利安,马奈 作,波士顿美术馆藏

现藏于伦敦国家美术馆的《处决》(图3)背景延续了波士顿版的辽阔的远山,形成开放有景深的空间,此时人物与背景皆有了明确具体的形体,显得更加完整,笔触向内回收,构造出具象的人物和物象,具有古典历史画的造型风格。与波士顿版相比,画面偏向使用了现实主义的手法,站在行刑队背后的士官改变了姿态,从握住自然下垂触地的步枪改变为举起步枪并检查。

图3 处决国王马克西米利安,马奈 作,伦敦国家美术馆藏

嘉士伯艺术博物馆版《处决》(图4),与终稿曼海姆版极为相似,明确了处于画面中心主体位置的内容,行刑队正在开枪射击马克西米利安身边的那位将军,画面整体局促紧绷,透露着紧张的气息。马克西米利安在他两位将军——米格尔和土著印第安人梅吉亚中间,三人面向观者镇定地成排站立。相反,与他们平行簇拥成人堆的行刑队背向观者,站位前后错落,举出的长枪紧贴着受刑方的胸膛,两组人物与枪杆构成“横—纵—横”线性效果。前者轮廓更为简率松散,似乎在画面正前方加上一道光源,照亮了画面中央,形成强烈的光影明暗对比,像是为曼海姆版所做的尝试。

图4 处决国王马克西米利安,马奈 作,嘉士伯艺术博物馆藏

曼海姆版(图5)为该系列的最终定稿,接下来将以曼海姆版为讨论重点。这版与此前不同的地方在于背景以一面高墙封闭住景深,也彻底挡住了观者视线,强迫观者的目光集中在处决的一瞬,仅上方五分之一画布透露出远方的森林、山坡及零碎的天空,左边穿插在树木缝隙间的一抹蓝色,成为整个画面仅有的透气口。高墙上簇拥一排扒着围墙边探头探脑的旁观者,组成长方形高墙上扁平的三角形凸起。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与第一版画作相比,行刑队所穿着的服装变成了法国军队军装,帽子由墨西哥宽檐帽改成了法国军帽,对马克西米利安和两位将军的神情做了稍具体的刻画,马奈有意识地为他们增添了一抹淡定从容的情绪。另外也强调出画面中人物造型边缘清晰的线条感和明确的秩序感。

图5 处决国王马克西米利安,马奈 作,曼海姆美术馆藏

罗杰·弗莱曾指出:“现代运动实质上是向形式赋形概念的回归。”[6]172在本画中可以见到对独立形式的追求。画面背景中两条水平的直线构成高墙,分隔远景与画面重点,此构图形式割裂了空间纵深与观众对图像叙述中时间的感受,并且在马奈的其他作品中也有所出现。

如马奈在西班牙旅行期间创作的《斗牛》(图6),此画创作早于《处决》系列,此时封闭的背景中内容还较丰富,保留了斗牛场建筑和人声鼎沸的观众席,但都舍去透视效果。到了1873 年的《歌剧院化装舞会》(图7),这种封闭式的空间结构已经得到了熟练的运用,福柯曾在描述这件作品时说:“空间被堵塞,从后面关闭。……现在看到的景深是封闭的,被一面厚墙关闭,就好像要提示这里有面墙,后面没有任何可看物。”[7]25

图6 斗牛,马奈 作

图7 歌剧院的化装舞会,马奈 作

削弱纵深感的空间,马奈直接地指出画面的平面性,如同构成舞台效果一样,当下即所见,作品描绘的事件是通过“包装”“布置”被有意呈现的。绘画技巧不再像创作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传统绘画一样只是为了营造逼真的透视感,画家也不再否定观者存在,而是通过墙体阻隔直白地告诉观者:“这是我通过真实事件的绘画创作,供你们观看、解读。”

在福柯的研究中,马奈处理受刑者与行刑者两队人物的透视关系时使用了古老的即15 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前的绘画技法,枪管紧贴着受刑者的胸膛,两组人物间的距离也很近,但受刑者身材明显小于行刑者,这种符号化的处理方式暗示了景深等都不再为观看的真实体验服务,而是充满了象征意义,为此幅画中传统观看原则的解体做出注解。

同样,高墙上的旁观者也透露出象征性绘画原则,墙的高度明显高于人体的身高,观看者也只是符号化地被画在墙上。画面也没有遵循光源统一的现实透视规则,行刑队的影子交错地投射在空隙处,将两组人影延伸,无法使他们交汇于一点。马奈并非没有注意到以上突破传统的细节,而是默认了这种非传统非现实的创作原则,绘画作为一种探索性的途径,将现代性的价值都刻画在一个二维空间之内,这种似是而非的手法造成了观者在观看时的解读空白和模糊,进一步推动了绘画新意识的重构,革新了观看方式。就像曹意强说的那样:“马奈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绘画,在这种绘画中,重要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情节故事,而是对‘看’的叙述。由此而言,现代艺术不仅强调绘画语言的解放,而且对我们的观看方式也提出了新的挑战。”[8]46

三、马奈的自我表达与理想

马奈生活的年代社会较为动荡,1851 年拿破仑三世发动暴力军事政变使得年仅十九岁的马奈目睹枪决起义者的残忍画面,“在托托尼咖啡馆的台阶前面,一些无辜的行人被子弹打中。骑兵队风驰电掣般从北向南向拉菲特路冲锋,砍掉阻挡他们去路的一切东西。”事件对马奈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他学着去厌恶路易·拿破仑,他日后的一些重要绘画作品就基于同时代的战争和国内冲突”[9]14。

拿破仑三世的亲信奥斯曼从1853 年起开始了维持17 年的巴黎城市改造计划,在他的领导下巴黎走向现代化,随处可见的施工现场为这座城市奠定下“未完成”的主基调。“新的高架渠,沿着杜伊斯(Dhuis)铺设,从巴黎出发,绵延百里;兼并周围土地,双倍拓宽了城市面积……”[10]38根据T.J·克拉克笔下描绘的巴黎新景观可以看出奥斯曼规划的新城拥有更宽敞的街道和更规整的建筑。而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内部危机日益加剧,反抗的声浪高涨,新的城市建设无疑有利于政府军队通过枪炮镇压起义者,五六十年代在巴黎生活的马奈也更易见证政府的暴力行径。

对比戈雅画作中人物的布置,严谨又隐秘的视觉象征体现了马奈欲通过画面所表达的个人态度,马奈将马克西米利安与两位将军放置在西班牙起义者的位置,墨西哥行刑队对应着法国军队,同时曼海姆版行刑队穿着的服装被置换成法军军装,马奈认为马克西米利安与西班牙起义者同处于无辜者的地位,对其抱有同情,认为拿破仑三世带领的政府应该为马克西米利安的不幸负主要责任,他对法国当局不满的态度一览无遗。

一直以来,马奈渴望获得公众和官方的认可,他坚持向法国沙龙递交作品,但时常被拒之门外。1867 年马奈向政府主办的世界画展递交作品再次遭到拒绝后,他决定举办个展,公开表示希望通过画展来使观众接受自己的艺术,他为参观者准备了一本意见簿,认真阅读观众留下的话语,即使其中包含着刻薄的评论。

在此前的一些研究中,学者将《处决》严谨的构图和精致的塑造解读成马奈为了得到沙龙的认可,压制了自己的激情而尽力向传统靠拢。然而,在最终版本的《处决》完成之前,“后者(《处决国王马克西米利安》版画作品)被勒令禁止发行。第一个版本也是较小的一个版本也不被允许在马奈的世博会展厅中展出。”[11]74

马奈在已知晓本主题将遭受封禁的前提下,依然坚持完成满意的一版,他通过对行刑队服装的改变、受刑者表情的塑造等方面表达出不满,将抗议意图藏匿于画中亦不是与沙龙方缓和关系的做法。此画创作过程和最终呈现效果与官方态度形成悖论,故笔者认为马奈或无意期望通过《处决》这幅画刻意追求古典主题,以求得到来自官方的认可。

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处决》在一定程度上冲刺了马奈的绘画理想。他真正所期望的或许是通过《处决》构建起具有革新性的历史主题绘画,这是对绘画方式和古典题材的重塑,亦是对观看意识的重建。19 世纪60 年代,历史画经历了被风俗画等主题取代而走向衰落的过程,画家们对历史画的现代化做出了不同的尝试。以德加《中世纪的战争场景》为例,他把当代战事包裹上中世纪战场的外衣,使得当时的战争之苦走向寓言化。显然这并不能让马奈满意,他进行了自己的探索。

马奈的主题是反对叙事的连贯性和确定性,在沙龙中流行的绘画通常采用观众熟悉和可信的叙事秩序,描绘的故事具有形式连贯性。马奈的绘画破坏了这种连贯性,拒绝提供完整的历史想象,可以说破坏了预期的、合法的叙事可信性,要求历史画不遵循任何单一或统一的原则,构建起非权威的新历史绘画面貌。

四、结语

《处决》系列画作从灵光一现的构思到最终定稿的转变,反映了马奈在此事件上对历史画题材所作的现代性构建尝试,他借突发的政治事件,暂时抛弃女性、舞会、户外风光等常见的较为生活化的题材,传承与改写古典主义,放弃取悦主流的喜好,旨在对“遗漏”题材进行“现代化”画面处理,挑战传统的连贯性叙事,确立起历史画记录“瞬发性”和“碎片化”的现代性。

对《处决》系列的重探,不难发现马奈倾注了个人独白和政治观点隐喻。接连受挫及不满于拿破仑三世的情绪,使他将个人情感投射于画面中,也通过画面表达鲜明的政治观点。19 世纪70 年代,马奈根据巴黎沦陷事件创作过一幅石版画《街垒》,采用了《处决》的镜像版构图,受刑人由马克西米利安变成巴黎公社社员。可见在此后的回溯和再创造中,马奈巩固与重申着作为共和派的政治立场,而《处决》系列也成为有力发声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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