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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他的第一个连手

2023-12-06马金莲

长江文艺 2023年11期
关键词:羊圈母亲

马金莲

1

1962年秋天羊圈门教学点迎来了又一批新生。

给新生取官名成为摆在马维德老师面前的首要任务。这些年他为多少娃娃起过名字,有多少孩子从这里开始,脱胎衣一样脱去了落地为人后的乳名,顶上了一个正式的官名,马老师早就记不得了。没办法,得帮娃们起啊,娃们的父母都是泥腿子农民,有本事把娃生出来,就是没本事给娃起上个像模像样的官名。他们干脆把难题推给了老师。

马老师认为官名像一个人戴的帽子,这帽子扣到头上就要顶一辈子,所以贵贱不能马虎!他就绞尽脑汁地给一届又一届孩子起官名。

这年入学的孩子中有我的父亲。他和另外一个同伴一起去的学校。从我们羊圈门小队到大队,需要翻一座山。两个孩子各自背着他们的大人用面袋子上拆下来的老粗布缝制的书包,光着脚板踏进了小学校没有门槛的破木门。

他们和大家一样,需要老师给起个官名。

马老师抬头看两个娃,一高一矮,布衣布鞋,膝盖上都打有补丁,小脸都羞怯怯的,属于很不起眼的两个苗子。看来以后一个是大个子,另一个是小个子。小的眉眼活泛,大的有点拘谨。

都属龙?马老师问。

两个娃一起点头,他们确实都是龙年生的。

你——马老师指着高个儿的,你叫马大龙。又指另一个,你,马小龙。

老师,已经有四个大龙三个小龙了,李庄的李大龙,鹞子湾的马小龙,马堡的马小龙,还有王前咀的王大龙……插嘴的是三年级的班长,他有胆量提醒马老师。

马老师眉宇间皱出一个川字,抬起疲惫的眼皮,说啊哦,好像是太多了啊,不能再叫大龙小龙了,多了麻烦,经常乱套——那,你叫马一龙吧,你,就叫马二龙。

事情就这么定了。从此我父亲有了一个正规的官名,一龙,一条龙,也可以理解为龙中第一。

马二龙,这个从小学起就个头比我父亲矮着一截,眉眼却比我父亲活泛的男孩,他在回家的路上悄悄告诉同伴马一龙,老师给他起的这个官名不好,他不爱。

马一龙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整个下午马二龙都是不高兴的。这个发现让马一龙从自己的欢喜里清醒了过来,他开始设身处地地站到马二龙的角度为马二龙着想。二龙这个名字,好像确实不太好。

马二龙嘟着嘴,咬着牙,目光闪闪地瞅着他的同学马一龙,说龙就是个龙么,大龙小龙飞龙金龙都好,哪怕像你一样是一龙,也还行,偏偏是个二龙。你仔细琢磨,我属于老二吗,还是我这个人很二?二可不是个好话,经常用在骂人的那些词儿里,二杆子,二货,二百五,二球,二哄哄,你听听,哪一样是好的!

马一龙默然了,没法开解马二龙,也不好开解,因为这时候他嗅到了一股味道,马二龙同学不光对马老师有意见,同时对他也有了看法。问题出在他名字里的那个“一”,好像他的“一”把马二龙的“二”给压住了,因而马二龙就无端地比他矮了一截子。如果他和马二龙把名字调换一下,估计马二龙会很愿意的,也才会高兴起来。可是,他有点舍不得,他也喜欢一龙这名字。于是他就安慰二龙,说二比一多一道杠呢,二龙其实很不错。马二龙的情绪还是低落,他们已经走完一程路,进了羊圈门庄口,能望见各自的家门了。马一龙便告别生着闷气的马二龙,抱紧书包往家里跑,他要告诉大人自己有官名了。

马一龙和马二龙成了同學。每天马二龙背着书包到我家大门口喊几声,我父亲也背着书包出门,两个人肩并肩一起去学校。傍晚放学,他们也是一起归来。到了学校里,会经常在一起玩耍。学校桌凳少,他们两个,和另外两个小同学挤一张桌子。

一张桌子,要将四个娃全部安置妥当,是有困难的。于是争抢便成了日常现象。两个泥凳,每两个小屁股挤一个,四双小胳膊趴在桌面上,挤得很勉强,只要谁稍微地使点劲儿,边上的同学就会被挤下去。怎么将四具小身躯安置在一张桌两个凳组成的小空间里,成为四个小生命每一天都要面对的难题。上课时有老师在,大家还能隐忍,斗争的高峰期在课后写作业时段。四个人摆开就是四摊子,八条胳膊首先要有地方搁置。于是你捣我一肘子,他杵你一拳头,你让我字儿写歪了,我让他笔尖折了,你骂我一句娘,我唾你一口唾沫,写作业跟打仗一样热闹。

天天这样不是办法。马一龙个头高,在这方面却没竞争优势,因为他性格绵软,不好斗。他也觉得这样互相欺负没意思,他就每次都主动退让,抱着作业本到外头去,蹲在屋檐下,垫在膝盖上写字。字儿写得歪歪扭扭,马老师就经常打他的手心。马一龙挨了打不吭声,就知道闷头揉眼窝,也不见有泪。回家的路上,马二龙看马一龙的手心,脏乎乎的一个小手红肿着,一碰就躲,说疼。马二龙气得眼里冒火,说你真是个窝囊货,叫人没法说你,明明你我加起来就是一条龙,偏偏你要当个虫!我们两个加起来还打不过李小山王有才?

马一龙摇头,他有点不太愿意打架。他的理由是,李小山王有才两个人比他们俩瘦小,真动手的话,他们不是对手。欺负小同学,没意思。还有就是,在学校里闹事,叫家里人知道了不好,大人要生气的。

于是一年级同学中出现了一个稀罕景象,腰长腿也长的马一龙同学,天天受着几个小同学的欺负,总是蹲在门外写作业。四个人里有一个让了步,剩下的三个人还是不和睦,马二龙不愿和另外两个同学共享一张课桌,他想独占马一龙让出来的那一部分。马二龙好汉难抵四只手,难免被李王两位同学修理得挂彩。挂了彩他自然不服气,就来拉马一龙做帮手。马一龙迟疑着摇头,说让让么,你也出来,咱两个在外头写,外头宽展。

凭啥要让?马二龙气得没法形容,干脆去找老师告状,告诉马老师,他不和马一龙做同桌了,和这样的人坐一桌,他觉得窝囊。马老师一听被告的是那个经常蹲在门外垫着膝盖写作业的娃,就有一点好奇,问马二龙,那个马一龙究竟咋回事?看着也不窝囊啊,个子高高,爱抿着嘴笑,跑起来也快。马二龙一肚子火,叽叽咕咕跟老师倒马一龙的底儿。马一龙的缺点说起来还真多,除了窝囊,不爱惹事,还爱揽事,你看那板凳的腿瘸了,旁人都没管,就他一个人拿了根绳子,再折一些木棍儿,说要把凳子腿给捆绑一下,像给断腿的人接骨。还有大家扫卫生,旁人只扫过道,扫起尘土就跑,怕把自己呛着,就他抱着笤帚扫得慢,还要把桌凳下头的犄角旮旯都掏着扫一下,还要弄点水洒一洒。弄得他自己满头满脸的尘土,每次扫完出来都能咳嗽好一阵子。

述说这些的时候,九岁的马二龙同学毫不掩饰他的真实心思——他不认可马一龙,那种傻,笨,不够灵醒,不精明能干,都叫他很头疼!这样的人是要吃亏的,他自己吃亏那就算了,还带累得马二龙也跟着受欺负,马二龙摆脱不了和他来自同一村庄的先天现实,还不能摆脱同坐一张桌子做同桌的后天条件吗?他想换同桌。

去把马一龙给我喊来!

马老师听完马二龙的讲述后,皱着眉头摆手。

马二龙有些得意地出了办公室的门,他脚步轻快,心情舒畅,跑步通知马一龙,马老师找你哩。马一龙收起膝盖上的作业本,一路走,一路心里犯疑,老师忽然喊,我做错啥了?要挨骂吗?

马一龙进去的时间比较长。马二龙在门外等。他感觉马一龙在办公室挨批的时间,比自己告状的时间还多。啥情况?老师狠狠教训马一龙了?哼,谁叫他就是个肿头货,挨骂是他自找的。

马一龙出来了。马老师也出来了。

马二龙飞快地察言观色,发现马一龙的脸色有点苍白,鼻子头红着,鼻子腰里有微微的汗意,好像要哭,又似笑非笑。他不看马二龙,只管低着头往教室走去。而马老师,脚步很大,也不看马二龙,他抬手敲响了挂在屋檐高处的一大块铁铧,当——上课了。

这天的课堂有点特别。马老师不上课,先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一间教室,坐着三个年级的娃娃。三年级的娃娃领头认老师写的字,团——结——卡壳了,没人认得出后面二字。

丰南。有人结巴着试探着往下认。

不对,是丰富。

不是丰富,是丰收。

不是丰收,是——

大家吵翻天了。

马老师的老脸黑透了,摇着头叹息,说悲哀啊悲哀,我教了你们三年,原来是教了一群羊,一群就知道吃草拉粪的没脑子绵羊。我马维德,亏了人了,遇到你们这些石头脑子,我就是把头绊破,也没啥用!

他目光炯炯,扫视几十个弟子,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一组最后一排,笼罩住一个人。他终于微微笑了,说羊群里也出俊鹿啊,鸡群里也出凤凰,我总算是看到了一个好苗子,一个知道啥叫团结,啥叫关爱他人,啥叫尊老愛幼的人。他拿起教鞭,重重地点着四个粉笔字。

团结——孩子们念。团结后面还是卡住了,一个个张大嘴,依旧不会念。

马一龙,你来说,这咋念?

马老师点名。

马老师竟然笑眯眯的,拿鼓励的目光看着马一龙。

马一龙有点犹豫,慢慢走到前头。

你来念。马老师把教鞭交到马一龙手里。

马一龙颤抖着拿起教鞭,站到黑板下,点着团结后面的两个字,说:奉——献——

没人跟上他念。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着站在讲台上的那个高瘦的一年级同学,没人相信他能念对那两个陌生的字。

奉——献——马一龙同学固执地重复。他嗓门挺大,声腔清亮。

目光们继续含着质疑。都想笑。要在平时。他们肯定早就笑了,哗啦啦,啊哈哈,笑声直贯教室屋顶。法不责众,一屋子学生都笑,老师没办法实施体罚。

今天气氛有些不对头。马老师的脸黑成了锅底,目光里有刀子,谁笑得最响,刀刃就往谁脸上扫,能剐下一层肉来。

这帮皮孩子,捣蛋是捣蛋,还是懂得察言观色的。马老师今儿怪得很,情势不妙啊。

马老师慢慢回头,目光顿时柔和了,说马一龙,你继续。

马一龙读懂了老师的鼓励,他坚持自己的发音,教鞭点着黑板,说奉献。

九岁的少年,童音里还残留着一抹孩婴般的腥甜和软糯。

可能是为了克服内心的胆怯,他双脚并拢得很紧,小身板儿挺得直直的。目光不敢看任何人,又强做镇静地望着每一个人。

这样的目光,有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那么真诚,那么清澈,好像能看到你心里去。

目光们和马一龙的目光相接,轻微的碰撞和短暂的迟滞过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悄然破裂了,目光们游离起来,像远处山沟下小河中的小狗鱼儿,无数尾,游啊游,水面被游活了。

奉——献——有声音跟着读。

先是三五人,接着就多起来。

稀稀拉拉重复了几遍,终于整齐划一了。所有的娃娃跟着马一龙念这四个字。没有人捣乱,大家都是认真的,因为分明有一股力量打动了大家的心。

2

我父亲马一龙当上了一年级的班长。时间是他领读完黑板上的四个大字以后,马老师亲口宣布的。他说马一龙同学,人小,心大,是个心里有他人的人,我们桌凳紧张,他能把桌子让给同学写字,他蹲在外头写。他是抢不过小同学吗,不是,他比同学高半个头,他是不愿意抢,他品质高尚,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

同学们听傻了。马老师从来不这样夸一个同学。还用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新鲜词儿。于是大家被唤醒了一样,一个个还真的就发现了马一龙的一些优点,有人开始模仿他,也蹲到门外去写作业。马一龙自己居然挺争气,那么腼腼腆腆的一个人,自从当上了班长,头抬起来了,爱笑了,帮大家收发本子,领读课文,老师不在的时候,他帮着二年级和三年级的班长一起维持教室里的秩序。三十几年后,他当上了羊圈门的大队长,就经常跟我们讲起马维德老师,他摇着头感叹,说要没有马老师当年的赏识,就没有自己的今天,是马老师给了他最初的信心,让他很小就走上了当官的道路,这一路锻炼下来,就有了当大队干部的本事。

啊呸。这时候我们的母亲表示了她的不赞同,她说你就吹牛皮,反正不上税。三十多年前,你多大,鼻涕都擦不净,正匪气哩,老师能看出你是个当官儿的料?

父亲呲溜抽一下鼻子,说三岁看老你懂不懂?我那时节就是个乖娃娃,我们老师长着孙猴子的眼睛,毒着哩。

母亲鼻子也呲溜一下,她是在讥笑。她如今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位大队长动不动吹牛。我父亲自从当上了大队长,他变得很爱吹牛,没事就躺在枕头上给我们吹大牛。内容无非就是感慨自己当上这个大队长的道路有多么艰辛和曲折,还有最终能当上的必然性。好像他之前人生的几十年,都是为现在的好局面做准备,比如他一年级当上了班长,然后一路当到三年级,四五年级在远处的完小念,班长没当上,但一直担任课代表。这些都在为他后来当大队长打基础呢,现在他登上了高峰,大概是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吧,还有高处不胜寒吧,他就特别怀念最初打基础的那段经历。有些话不能跟外人说,他只能躺在自家炕上说给他的女人和娃娃听。

母亲说一样的话她都听了八百遍了,再听这耳朵要怀上了。

我姐金女揉揉自己的耳朵,细声说就是就是,我这也要怀上了。

母亲说呸,没羞没臊,女子娃家,怀个屁,怀也是随便乱怀的?

母亲真生气了,眼里冒火。

我庆幸自己没抢先“怀上”。

父亲把右脚架在左脚上,两个脚脖子互相蹭,蹭得白色死皮往下淌。母亲说嘁,咋不吹牛了?报应来了吧。要不是当啥班长,就逞不了那么多能,不逞能就不会落下这病!

父亲蹭得更用力了,却一句都不解释。

母亲继续嘁,说你不逞能当啥班长,他能拖累着你?他就是叫过雨水颠走,也用不着你管这事,轮不到你出头。

父亲两个脚脖子那里的雀蛋上乱纷纷落皮屑,好像那些白色死皮本来是沉睡的,这一摩擦,全都苏醒了,醒来就开始闹腾,钻心地痒痒,父亲的表情有着说不出的痛苦。

母亲带着迟来的愤慨——后来我上学学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句话,就自然而然想到了父亲掉死皮的雀蛋骨。回想那几年我母亲的心态,正是这种状态,很同情被痒痒折磨的父亲,又恨他在少年时代多管闲事,狗揽八堆屎,做好事,帮同学,尽班长的责任,得上了这个怪病,多年沉疴难以根治,时不时冒出来将他苦苦折磨一遍。

有时候我真怀疑再这样蹭下去,父亲的两个雀蛋骨会落尽皮肉,露出森森白骨。他奇痒难耐的样子,和我想象的场景,都让人心头颤抖,简直没法形容这样的难受。

好在父亲他总是很乐观,明明龇牙咧嘴地痛苦着,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却能笑哈哈的,说老婆子你懂个骚胡毛,这是男人的事,男人的事你懂吗,我们男人,就要大——他伸开双臂,使劲往两边撑,划桨一样画出一个大大的空间——大格局,大胸襟,大气势,大——

大个屁。

母亲轻淡地怼。

父亲不“大”了,加劲蹭脚脖子。

就是要大嘛——父亲想了想,有些委屈,不蹭脚了,抬脚蹬母亲的后腰,说你们女人家啊,心眼比针鼻关眼还小,就爱计较陈谷子烂糜子的事,马二龙那事都過去几十年了,你再提没意思了啊——

母亲忽然翻身,一脚蹬回去,说过去了吗?你过去了人家没过去哩!就你个直肠子,心里头狗舔了一样,啥也不计较。人家心里可攒了蔓哩,给咱记上仇了!母亲的脸变得很严肃,眼神里透出担忧。大前儿,沟里担水的时节,我听着了,有人说他没当上大队会计,连个小队长都没当上,是你的原因,都是你害的!你就说你究竟把人家咋害了?

父亲本来懒洋洋躺着,这话好像给他肉里攮进去一锥子,疼得呼一声翻起来,眼珠子都瞪圆了:啥?你说的啥屁话?谁这么胡说八道着哩?

玩笑的气氛顿时变了味道。

母亲被父亲吓着了,收回脚,眼睛瞪了回去:你给我瞪眼睛做啥?又不是我说的。是麻哈子,油布子女人,喜子他妈!母亲的口气缓和下来:几个人叽叽咕咕说着哩,我一到跟前,都不说了,把话捏了,但我老远就听着了,说的就是你和马二龙的事。

她甚至变得忧伤了,说你们男人家的事,我不懂,也不爱过问,但是,唉,这事情啊,我觉着不美气,好像我们做了啥对不住人马二龙的事了,我都觉着没法抬头做人了。

父亲眼里冒出愤怒,吼:都吃饱了没事干还是咋地,满世界扯老婆舌!他马二龙没当上会计关我啥事?没当上小队长关我啥事?他咋不在他自个家身上找原因?父亲坐起来了,手指着母亲的眼窝,气得手抖:他超生了!四个娃娃,有儿有女,公社叫他快领女人去结扎,他没听人家的话,超生了就是短处。会计是支书推荐的,公社决定的,我们都使不上力,这也就罢了,那小队长,我可是给他鼓足了劲儿,那么多人选里我就推荐他,但人家一句超生他就没戏了。

说完这些,他好像忽然失去了辩解的兴趣,身子似一棵刚被放倒的大树,颓然地躺下并展开。这事,它真和我没关系啊。他有些忧伤地望着屋顶,说我和他是从小一搭耍大的,念书那些年就没分开过,直到初中,他不念了,我一个人坚持了一年。后来又一搭给队里帮忙。我两个就跟捆在一搭的一个人一样,有我的地方就有他,不熟悉的人都把我们当亲兄弟。实际上我还真的一直拿他像一个娘养的亲兄弟对待——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好像沉溺进了深水里。就在我担心他要被水淹死的时候,声音慢慢升上来,他在艰难地摇头——不是我背地里说他的不好,他那个人啊,咋说哩,就是心思太重了。

金女忽然插嘴:那两口子像得很,他女人就心思多,见了人阴沉沉的,不爱说话,要是说,也是转着弯地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反正我不爱那个女人!

悄着。母亲冲金女下命令。

金女抽鼻子,顶:我说实话咋了?你不是也不喜欢她吗?“阴沉沉”这话,还是你说的!

要反了!母亲指着我姐吼。女儿娃娃家,你学会搬弄是非了!

我姐飞一般逃出门去。

父亲补充说,早在上小学的时候,马老师就不喜欢他,说他心眼多,爱耍小聪明。马老师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人得有大心眼、大聪明,心里要装着大世界。那时节我小,还不懂啥叫小心眼、小聪明,后来长大了,再回头去想以前的事,还真就发现马二龙那个人,唉,咋说哩,说不成么——他使劲地摇着头。

我妈听呆了。

这些话父亲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前几年他当上了小队长,母亲就抱怨他不拉扯马二龙一把,哪怕让当个副的小队长哩。他不多解释,只说是大队里决定的,他没那么大权力帮这个忙。现在他当了大队长,母亲的抱怨更多了,说都是一个庄里人,两个人经常在一搭混,一个升了,另一个咋办?叫人看着不像那么回事。也许母亲早听到了啥闲言碎语,也许她跟大家一样,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欠妥当。

每次父亲都不解释,只把头一扭,很烦地说你不要多管闲事,这事和我没关系。

他说没关系就能没关系?羊圈门的人早就把他们俩捆绑在了一起,他从平头百姓当了大队长,另一个还是平头百姓,大家的想法就出来了,一些奇怪的说法就开始传播。当然从来没有人会当面来问我父亲究竟咋回事,他们都不问,在我父亲面前,羊圈门的人更加热情了,一个个都拿笑脸迎着,都好像见到了大队长是一件喜庆的事,都要发自内心地笑上一脸。他们从不会提马二龙,好像马二龙是我父亲的一个什么见不得人的短处,一个发脓的疮疤,父亲自己不管愿不愿意遮掩,他们都很贴心地老早就替他遮掩上了。他们背过身,离开我父亲的时候,又很热衷于揭开这疮疤,好好地查探,反复地观看,好像有百看不厌的价值。不要说我母亲,就连我们这些屁事不懂的娃娃,也捕捉到了这种气息。这气息它是透明的,薄薄的,若有若无的,但就在空气里,飘来荡去,缠绕不停,把每个人都粘连到了,把我父亲裹进去了。

所以,父亲当了大队长,是一件很让我们高兴的事,可只要想起马二龙,我们就又不高兴了,总感觉欠了他什么,好像在这件事上面,他成了一个阴影,父亲走到哪儿,影子都会紧紧跟到哪儿。

我在脑子里回想着马二龙,好像对他有了新的认识。他也比我父亲矮胖,矬敦敦的一个人,再加上脸白,给人感觉要比我父亲有气象得多,那身形,那肤色,那见了人永远笑眯眯的神态,让他既有亲和感,又不失威严。对比去看的话,我父亲好像脚跟不稳,有一股轻飘飘的味道,要腾空升高,飞到什么不可预知的地方去。把他们放到一起看,马二龙更像是做官儿的,他天然就有一副富态的官相。

以前,也就是我父亲当上大队长之前,羊圈门有过这样的说法,说马二龙迟早要当官。也有人说马一龙也能当官,因为马一龙对公事上心,为人私心不大。但大家更看好马二龙,因为他更像个当官的。他们说官哪是谁都能当的,得有那个福气,沟子坐上去,要能压住那把椅子,压不住的话就得跌下来。给人感觉做官就是压椅子,压椅子的话,那马二龙明显比我父亲有优势。

当然最终结果是马一龙坐上了椅子。我就觉得羊圈门的人有时候说的话也不那么完全对,我父亲不是已经坐了这么久了吗,也没见他跌下来。可见做官还是跟体型及长相没有关系。但令人堪忧的是,马一龙做了官儿,马二龙的体型就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大家从来没有这样热心地关注过他。以前这个人也一直都存在的,土生土长的羊圈门人,往上追溯,祖辈也都是羊圈门人。可羊圈门的乡亲们好像现在才忽然特别注意到这个人。那段时间,连一些碎屁仔儿们,也在玩耍的间隙会时不时提到马二龙。

我和金女去沟里担水,本来几个女子娃在泉边议论什么,看到下来的是我们,就忽然灭了话,气氛就说不出的怪,好像有人当着你的面把火藏进了袖筒里,你明明能闻到火星子引烧棉花发出的焦味,却不好意思让人家把火拿出来。真是一种很难受的感觉。能明显感觉到我们被排斥在了什么之外。全羊圈门的人,好像忽然都变了,变得和我们有了隔膜,再也不是过去那种肉贴肉的感觉了。然而,他们又分外地热络起来。这变化来得突然。热烈,意料之中,又莫名其妙。好像大家都想巴结我们,好像我们这一家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他们需要巴结的对象,好像我们具备了什么让他们巴结的资格。

这种感觉真的不好。让我们惶惑,有时候望着对方的脸,我觉得有一种假假的感觉隔在我们之间,让熟悉的人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为此,我们的父亲,羊圈门大队新晋的大队长马一龙,他召开了一个紧急家庭会议。会议于某晚临睡前举办,他蹲在炕头上,屁股下垫个枕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们,说你们也晓得,我现在当了大队长,也算个官儿,你们哩,也和过去不一样了——我看见金女的头有些疲倦地垂下去了,我也有些困倦。花女还不懂这些,她的神情愉快而坦然,她仰头望着父亲,可能觉得今晚这样的气氛很新奇。

父亲说,你们都是大队长的家人,也就是家属,上头要求了,干部要管好家属,不敢胡来——怎么胡来,我迷茫了,看金女姐,她垂着头不理我。

母亲嘁一声,笑着骂:看把你能得,说得好像你当了个多大的官!书记嘛,乡长!还管好我们,我们娘儿们能做个啥坏事哩,还能影响到你头上的帽子!

她又扑哧笑一下,说:你就把人失笑死了,你当官你到外头当去么,咋还到家里给我们娘母子上课来了?

我们都笑了。

看你说的,这就不对了啊,你这就是典型的官僚主义思想!父亲屁股提了提,坐直了,手指着母亲,他不笑,瘦脸上的肉抖抖,说,我就怕你这妇道人家不懂这个理,哎,你要赶紧转变这个观念哩,你身份不一样了,你已经是大——队——长——的——女——人了!

最后半句被他拖长,压重,带着力量从嘴里挤出来。

花女咯咯地笑了,看怪物一样看着父亲。

我们也都看。

气氛不像一家人坐在一起,像一群干部在商量國家大事。

这是父亲刚当上大队长不久发生的事,记得那阵子他挺小心的,总战战兢兢,好像脚底下随时都踩着一层冰,一不小心就会踏破一个冰窟窿掉下去。他一方面防着自己的脚步,另一方面经常给我们开会。在他的坚持下,我们一点一点实现了角色的转换,比如我母亲,不仅仅是羊圈门小队农民马一龙的女人,她还是羊圈门大队马一龙队长的女人。

真是不好当啊。有一天我听见母亲嘀咕。是我们姊妹四个的娘不好当,农民马一龙的女人不好当,还是马一龙大队长的女人不好当?我觉得铁定是最后那个。父亲有了变化。母亲也有了变化。父亲慢慢地有了架子,越来越像官儿了——这是羊圈门的乡亲说的。作为深入生活内部的我们,就像泥鳅游窜在泥塘深处,我们随时都在和乡亲们打交道,大人有大人的世界,我们小孩子自然有着我们的江湖,大人世界里说的话做的事,往往会被孩子们带到小的世界里。他们说马一龙的官架子上来了。也有人说二啥哩,跟我们一样,肚子里装着洋芋疙瘩。也有人说就得有个架子,不然降不住人么。

他们说我母亲变得人大了。这里头的意思不是个子长大了,是架子大了。也就是说,我们母亲也有架子了。是队长女人的架子,用那些刻毒点的话说,就是有了官太太的架子。关于这一点我觉得有冤枉我母亲的成分。我发现她没有变得人大,相反她一直在变小,也变忙。她更忙了。

家里忽然就事情多起来。我发现这些多出来的事情,都是莫名其妙的,和我家真正的生活关系不大,我们日子还是那个过法,每天吃洋芋面,每天喂牛担水下地,基本套路和活计没变。但,多出了很多和基本生活没关系的杂事。最明显的是人多了起来。都是来找父亲的,都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乡亲,他们忽地客套起来,站到门口扯着脖子张望,惹得狗夸张地咬——我家的麻狗第一个就忙起来了。不管有啥人在大门口出现,只要不是我家的,不是我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它就咬,仰着脖子咬得认真而愤怒。被铁绳固定着,它没有自由,但它有发声的权利,这也是展现它作为一条看门狗存在的时机。它就永不疲倦地咬。来一个人汪汪一阵,再来一个,再汪汪一阵。人来的时候汪汪,人走的时候也汪汪,有时候人还没在门口现身,隔着墙呢,它老早就汪上了。

狗!母亲为来人挡狗的时候,会热情地夸张地冲狗的方向喊一嗓子。热情,是给来访者的。夸张,是给谁的,说不清楚,大概她自己也是糊涂的,反正需要那么一点夸张,她就带出来了。这狗,它疯了吗?父亲有时候会插嘴。他多半是把手背到身后去——除了梳背头,他也添了背手的喜好,大概是不好意思直接学镇政府那些真正的干部一步到位把双手都背起来,他先从背一个手开始。这也是他官架子开始的一个特征吧。对于狗,父亲每次呵斥的口气里都带着宠溺,他喜欢狗这样咬,狗仗人势,也能给人壮势。狗好像也能感知到我家的变化,作为一条狗,它没有别的本事来为男主人喝彩加油,就只能发挥狗的特长,它就使劲地咬。

刚开始那些日子,狗咬了,母亲不烦,她会第一时间跑出去挡狗,一边狗狗狗地呵斥,一边把来人领进屋来。很快她就没热情了,因为人来得实在太频繁,狗咬得也就更频繁,她一天到黑就需要不停地跑,跑进跑出,跑出跑进,她狗狗狗地喝着,她笑着给每一个人打招呼,她成了这个家里跑腿的。这是她的第一个忙。

还有更忙的等着她呢。人来了得烧水泡茶。父亲买了大块子砖茶,乡亲们来了她就拿改锥撬一些,泡好了端上。乡亲们可以用一缸子茶打发。镇上或者别的地方来了真正的干部,搞计划生育的,催交公粮的,还有干一些我也说不上来的杂七杂八公务的,他们来了,除了泡茶,还得做饭。还不能是我们吃的家常饭,得变着花样儿做,有时候还要宰鸡宰羊。母亲要强,不想在茶饭上让人笑话,一来人她就围着锅台忙。有时候她比高升了的马一龙还要忙好多倍。马一龙有陪着客人坐下说话、喝茶、吃饭的工夫,她永远都在陀螺一样转。

另外,她变小了。不是个头小。是做人的姿态。是忙碌让她变小了,还是她变小了就更忙了?我感觉说不清楚。反正她成了一个见了谁都要送上笑脸的人。好像她的笑脸是一锅开花的馒头,随时都蒸着,随时都可以揭开锅盖,那锅盖下就是一个热情谦卑的笑脸。热情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谦卑。好像她欠了全世界的,全世界随时会追着她讨债,所以她就给人家最热的笑脸。笑脸肯定让人容易累,笑着的同时,那身子骨就不由得矮下去,就连整个人都给人小了一圈的错觉。

这两口子,一双舔沟子货!金女愤愤地,恨恨地,嗤之以鼻,给我嘀咕。她如今也忙起来了。我们家就没有不忙的。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连狗也一天到黑不住嘴地咬。我负责照看炕上被窝里的小妹妹。金女比我大,给母亲做跑腿儿的。

金女快抱柴去!

金女给我拿一下碗碟!

金女,到你奶奶家借一瓶油去!

去挡狗啊,金女!

有些活儿金女可以帮母亲干,有些她不能胜任。但母亲都要在自己动身前指使这么一嗓子。好像喊一下,就能给她自己打气加油。金女被使唤得团团转。

快忙成狗了!金女被吆喝烦了,干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像搁浅的鱼,在濒死前张大嘴吐着看不见的泡泡。她说嘁,当了个啥破官儿,还不如不当的好,害死人了!她怕父母听见,只能抱怨给我一个人听。

自從当上了大队长,父亲不再像过去那么溺爱我们了,这一点上母亲夫唱妇随得很到位,她警告我们不要胡说,饭可以乱吃,话要是出去乱说了,惹下啥麻达,她就拧嘴!她恶狠狠地瞅着金女。我就知道这一锤子是专门敲给金女那面鼓的。父母发狠了,金女还是害怕的。害怕难道就不让人发牢骚?还是要发的,不发那就不是我姐了。她就成天绕着我耳朵给我发。我也习惯了,她发我就听着,有些听进去了,有些被风刮走了。

我姐说我们父母成了舔沟子的人。这话叫我咋说哩,没法说。马一龙升了官,乡亲们赶着来巴结他了,也巴结他的女人,所以他们有事没事就来我家,有事办事,没事凑在一起拉闲。在哪里拉闲不是拉闲呢, 偏偏往这个家里挤,但人家要来么,来了你还能把人给堵到门外头?不能嘛,我们不能堵,不能生气,不能挂一点点脸——咱们家每个人的脸,以后都不是你一个人的脸,关系到我们家,关系到羊圈门大队长的形象,啊,都记住了!有一次家庭会议上,父亲这样强调。我们有一点点领会了他的精神吧。能不能明白,能明白多深,其实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有一点听懂了,那就是,凡是上门来的人,我们都不要得罪,要挡狗迎接,要让进屋里,要端水倒茶,然后不要扒着门槛卖呆,要迅速躲开,大人的事,屁仔儿娃娃少掺和。一句话,要有大队长家属的精神风貌。

我姐对于大队长身份的转换,一直很不接受。看着父母忙成了鞭子抽动下狂转的陀螺,她不停给我嗤鼻子,用这样的方式抗议一些事情。有一天她躲在梨树背后,梨树浅绿的叶子遮住她半边脸,她忧伤地告诉我,她想念从前的日子。我知道她怀念的是父亲没当上大、小队长的日子。她说那时节才叫心闲哩,门前连个狗大的娃娃都不来,也没一点点是非,娘坐在炕头上纳鞋底,一边抽麻叶绳子,一边给我们说古今,那古今哟,曲里拐弯的,比麻叶绳子还长——金女的脸慢慢从树叶背后露了出来,我看到了她眼底的忧伤,是翠绿色的。马一龙没当上小队长之前,我们家是什么氛围,我没印象,我比金女小,岁数的差距,让我没法与她拥有共同的记忆。

金女像我母亲一样撇着嘴,说那时节多简单,多省心,就一个人经常上门,来了也没这么多虚套套,他来了连狗都不咬,狗还给他摇尾巴。

这消息让我惊骇。谁能有这么大魅力呢,连我们麻狗也能征服?

我知道这个人不是爷爷奶奶叔叔伯伯,我们谈论的对象中排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人。

马二龙。

我姐又撇一下嘴。把这个名字给撇了出来。

我惊讶地发现,我姐的嘴唇分外好看。唇瓣被一串翠绿半遮半掩着,像一枚羞答答的果子,这果子有很好的弹性,被一种不以为然扯扁了,呈出半个圆形,但很快就嘟起来,唇尖润润的,像青杏儿。唇边有软软的细毛,嫩茸茸的。她眼神带着我所没有的,对大人世界的了然,压低了声音,说羊圈门上一辈人里出了一对儿龙,你晓得的。

叶片明明没动,我却感觉它们被一股热浪掀得抖了抖。

两个龙。我知道。马一龙和马二龙。名字是马维德老师起的。有一回吃晚饭,我们边吃边见缝插针地召开家庭会议,父亲也不知道因为啥又提起了马维德老师,感叹说如今时代好了,人不饿肚子了,像马老师那样的好老师倒少了,要不是马老师从小学就鼓励他,他这辈子可能都出息不了,马老师真是有眼光的人,能从一个娃娃芽芽身上看到几十年后的事。

金女悄声说嘁,荞麦地里的刺玫花,旁人不夸自己夸!

我看见母亲的神色间也有了感慨,她脸上有烧柴火做饭落上去的灰烬,她扬起头望着蹲坐在枕头上的男人,说对对的啊,马老师真是眼窝里有水的人。

短暂的集体沉默后,父亲再次提到了马二龙的事情。

事情并不复杂。所有人都认定两个龙里头只要一个升了,就能把另一个提一把。就像马一龙当了大队长,那么二龙的大队会计便跑不了,最不行二龙可以顶一龙,从副队长转成队长(我们村小队的)。但结果是马二龙连个小队长也没戏,没戏就没戏,原来的副队长保持着总可以吧,却最后连副小队长也丢了。

这事按道理不难说清楚。可自从我父亲当上了大队长,就说不清楚了。自从被免了副队长,马二龙就极少在人前露面,关起家门过起了隐士般的日子。这种事得他本人出面解释才好,他不出现,我父亲不好替他辩解,面对乡亲们经久不衰的好奇心,他只能说一句话,公家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马二龙超生的消息从大队里传了出来,人们也都听到了,但大家还是相信自己的看法,都认定是马一龙怎么着了马二龙。马二龙的黯然、落魄、不得志,和什么娃娃养多了关系不大,是别的原因。这“别的原因”,给大家提供了丰富的猜测空间。于是五花八门的说法,在羊圈门上空悄然交织,成为羊圈门众乡亲关注公家大事的一次高潮。如果有人能帮忙搜集,分析所有的讯息,综合起来总结,归根结底就一个意思,是我们父亲害了马二龙。下绊子了,使阴招了。

我姐眼神里显出深深的怀念,歪着头,唇齿间有字吐出来。

前几年啊,他们那关系是真铁,棒都打不散的那种,马二龙动不动来咱家,两个龙在屋里喝茶,下棋,说话,还笑,那笑声,豁朗朗的,像热锅里滚豌豆,欢闹得很,热火得很。马二龙见我趴在门槛上向里头张望,每一回他都要把我抱进去,还能掏出一个糖来,哎哟,他那个人你也晓得的,脾气好么,我觉得他才像个真的干部。

她描述的口气和神情,都充满了怀念。可惜我没赶上那个时间段,她爬门槛吃糖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到世上。

3

父亲带着我往马二龙家跑的时候,距离他当上大队长过去了大半年。

前头有七个月吧,我们家像站在树棵杈最高处的一窝鸟,被大风刮着,大雨拍着,烈日灼晒,天天处于颠簸当中。有一天我母亲终于忍不住破罐子破摔了。她在做晚饭的时候哭了,哭出声的一刹那,她一袖子把锅台上的盐罐子给刷到了地上。半罐青盐,和一个拦腰箍着三道竹篾的褐红色瓦罐,碎成了一堆儿。我和我姐静静看着。没人惊讶。因为我们早就有预感了,母亲迟早要爆发。这几个月,她实在是要憋疯了。

這日子啥时节是个头儿!一天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都快熬成人干了!母亲呜咽着骂。

空气凝重,金女也不敢作怪了,父亲出现在门口,静静站着。

你算算,好好算算!母亲把切好的面条往锅里甩,砸得白沫乱溅。金女尖叫着逃离,开水溅到她了。

半年日子!你当官的这半年!你好好想想,我们过过一天安宁日子吗?天天天天地来人,拖头不断,门槛都要踏断了!我天没亮就得起来,里里外外,哪一样活计不得我扛?还要给人挡狗,烧水,赔着笑脸泡茶,做饭,一天没顿数地做,双手圆碗地端,都是我的先人老子吗?一天光喝水都要一两担,我吃夯吃夯地从沟里往回来担,肩膀都压烂了——她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

都是为了给你撑面子!你说你当个官儿不容易,要坐稳那把椅子,家属都要帮着抬你哩。好,我们都配合你么,我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就是挣破头我也抬举你么,不敢给你丢脸,我放圆了忙哩。可是你也看到了,咱们一天天地迎送了那些闲人,咱们地里的活儿都耽搁了,牛羊也饿得倒劲儿哩,我忙得这几个月身上都不来了,可你晓得外头人咋说哩?她们都拿屁眼笑我着哩,说我们这头抓了个呱啦鸡,那头丢了个大母鸡,哪头轻哪头重,没掂量来!她们说的是实话,我跟着你一天到黑就忙了这些没脚后跟的事,地里耽搁了,牛羊放跑了,人来客去的,咱光倒搭,几口袋麦面都吃光了,清油吃了两大桶,还有茶叶哩,你算算你买茶叶花了多少钱了!

都是小份意思嘛。父亲似乎找到了一个缝隙,赶紧插话。

小份意思?母亲的眼睛在灯火下瞪大,眼珠子是红的,清汪汪的泪在眼眶里扑棱。她的样子像是要张口咬人。一个月买了几块子砖茶你记着吗?还称了二斤更贵的!哪一样不花钱?月月算下来,还敢说小份意思?!你看看后窑里,那些豌豆就要粜光了!后头的日子还过不过?本指望着你当了官儿,我们跟着沾光过几天好日子!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比不当官的时节还苦了。

去,把大门关上。父亲忽然冲我们下命令。

我和金女噔噔噔一起冲向大门。

早关门,早消停,可算能早早睡个囫囵觉了!

我姐夸張地嘀咕着,两个门扇被合并到一起,门扣儿响,先是一个带圈的铁环套进门关里,接着又一个铁卡子穿过,门被结结实实闸住了。也就是说,今晚,我们家早早关了大门,不再进或者出,我家的人不出去了,门外的人也别想着能进来。我们要早睡。

屋里气氛不太好,我们小心翼翼踏进门。

饭舀在碗里,没人吃。大家都心情忐忑。

父亲端起碗,咳嗽一声,嗨,吃么,啥事也大不过吃饭。说完噗噜噜往嘴里刨。

今晚吃饭的局面,咋说哩,给人感觉光秃秃的,没了往日的摊场。望着灯下蹲在炕角端着大碗独自扒拉饭的父亲,给人感觉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从前啊——这几个月昏天黑地的忙乱,我们都快要把从前给忘了。从前吃饭就是这样,挺随便的,也简单,有时候放炕桌,摆饭碗和筷子,再至多摆个小碟子,里头是咸菜。如果欠盐,父亲喊着要,我们会随手把盐罐子抱给他,他伸筷子蘸一下就可以。后来都变了。吃饭成了讲究的事。有人的时候,在隔壁上房里,父亲陪着客人吃,饭用盘子端,筷子要摆正了,头和头一顺儿,尾和尾一顺儿,几个小碟子擦得明亮,里头是不重样的下菜,盐和油泼辣椒也分开装在两个浅口的小白瓷坛里。吃饭成了一种讲究,容不得潦草了。就算没有客人,父亲过来蹲在厨房炕上吃,也是要摆炕桌的,也要盘子端,也要上几个小碟儿。

现在这潦草又回来了。没人给他摆炕桌。也没什么碟儿坛儿伺候。他像个丢失了江山的王,落魄而沉默,这几个月逐日培养出来的气势,在这个夜晚一落千丈,他被打回原形了。打父亲回原形的,是母亲。母亲还坐在地上,连板凳也不坐,屁股直接塌在地上。她帽子要掉下来了,露出半边头,显得凌乱又固执,她在等一个答案。

父亲吃完了。睡么,都早些睡。父亲说着,推开碗,顺势躺在枕头上。他可能真累了,很快发出鼾声来。

金女站到锅头边,踮着脚给我们舀饭,舀好了,她先端起来吃。就刨了一口,忽然一甩头,噗,吐出来,叫:这么难吃?啥味没有,黏牙哩!

她的样子像吃了一口牛粪。

饭的样子和平时不一样,舀在碗里死塌塌的,看不见面条的形状,被泡煮成了沫糊,黏黏的一坨。

我不吃。我姐把碗放下。

我也不吃。我摇头,同时趔远,碗也不想端了。

额也不西。花女仰头学舌。

不吃喂狗!母亲忽然吼。同时她爬了起来,一口吹灭了灯,上炕去了。

没有灯也不怕,我们习惯了黑暗。睡觉的位置是固定的。我们轻车熟路,前后爬上炕,钻进被窝。屋外远处有人会来叫门吧,由他去吧,今晚我们早早关门闭户,不接待那些半夜还来浪闲的人。这是自从马一龙当上大队长后,我家第一次主动谢绝客人上门,平时都要围着灯火,嘈嘈切切地说,茶水一壶一壶喝,直到把夜也熬困了。

第二天父亲没有早起,衣裳也没穿,他睡在枕头上,嘴里哼哼着,说凉着了,头疼得很,浑身酸疼得爬不起来了。

在我的印象里,好像父亲是极少生病的,大概男人家就是铁打的吧,不像我们这些娃娃,动不动就着凉,头疼拉肚子,时不时去葫芦镇打针吃药。父亲至多干农活儿时磕了碰了刮擦了,大不了抹点药膏子什么的,也就过去了。像这样直接长睡不起,正正经经生起病来,还真是头一回。

母亲好像对父亲这病无所谓,或者说了然于心,料定不会有多严重,她该干啥照旧干啥,做早饭,喂牲口,扫卫生,忙得风风火火。

有人推大门,平时这个点,早就有闲人来拜访了。

去,跟他们说,今儿我不在家,天没亮就出远门了,叫改天来。

父亲扯着脖子给我们下命令。

我噔噔噔跑到大门口,不开门,隔着门缝给外面传话,我大说了,他今儿不在家,出远门了,叫你明儿来。

狗警觉地竖着耳朵,想汪汪咬,看大门没开,就先不发声,静等局势变化。

大门外是谁我不知道,只听得哦了一声,脚步声离去了。

相同的话我前后说了三回,太阳已经升高了,大概门外的人都知道今儿不能浪闲,就再没人喊门了。

大门静静关闭着,还是昨夜临睡前顶好的样子。我们谁也不想去开门,难得这样关门闭户过一天日子,我们想让清静继续维持。

真病啊?终于,母亲端上凉开水去关心父亲。

病还有装的?你装一个试试!父亲脖子和身子都不动,只是抬起头,吃了一片安乃近两片四环素。

发一身汗就好了。

母亲替他把被子捂好。

父亲探出头,又吩咐我们,要是有人喊门,就说我一大早——睡你的吧!母亲打断了他。她的嗓门比父亲高,把父亲压下去了,压下父亲表达欲望的,还有母亲的那很怪异的口气。她似笑非笑,用看透了一切的目光冷冷看着父亲。

父亲打了个寒颤,说成,我养病,家里家外交给你了。

这一天我们家真的没有开大门,也没有谁前来坚持叫门,都是隔着门说一声就打发走的。

多亏我们的水缸里早就存着一缸水,足够我们吃喝,牲口也够喝了。

一天终于过完了。

父亲终于爬起来了,他去茅房解完手,到厨房来吃饭,蹲在枕头上,喝米汤,就咸菜,嚼得菜帮子咯吱咯吱响。

他忽然让咯吱声停下,腾出嘴来,说我想去一趟下庄子。

母亲也端一碗米汤大口地喝,说去么,早该去了,再不去,我们在羊圈门没法活人了。

父亲一口气喝光了米汤,拿手背擦嘴,说银女跟我走,哎,有瓶子吗拿一个,我们倒一瓶醋。

一缸浆水放着哩,倒啥醋!贵得很,划不来。母亲没动身。

就是个借口么。父亲搓手,笑着,有一点小心地看母亲。

这倒奇怪了。父亲的笑好像在巴结母亲。

母亲腾出个葡萄糖瓶子,顺手拴了半截绳子,提着甩了甩,递向我,拿好了啊,可不敢打了。

打了剁她的手!金女喊。

对,剁嗅嗅。花女学舌。

我已经知道这是要去马二龙家了。全羊圈门就马二龙的女人在拌醋,醋装在缸里,谁家想吃,可以买,也可以拿麦麸换。

我提上玻璃瓶子,换了新汗衫,跟上父亲出门。

得背点麦麸。金女赶着提醒。

不用,大装钱着哩,拿钱买。我脆生生回答。

果然父亲也没说带麸子的话。

父亲的兜里有钱,常年都有。这个我们清楚。

拿钱买醋是件体面事,羊圈门人都知道马二龙女人最欢迎买醋的人,见你提着麦麸袋子去,她只给半脸笑,要是掏钱,她一张脸就笑圆了。

可惜羊圈门日子都不宽裕,能经常买醋吃的人家很少。

父亲在前头走,我跳跳蹿蹿地跟上。

迈出大门后我左右查看,怕大门外等着来逛闲的人,他们最喜欢这个点前来,而且是三五个一起来。我们家的大门,几乎是每天都大大敞开着,从早开到很晚。上门者都已经熟悉了,来了也不客气,直接进门,想走就走,不用刻意挽留。好像这里是他们的家。

今天一整天门外究竟来了多少人,来的都是谁,最后都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的,还有没有不死心的,赶在这个点又跑来的,父亲好像都不在意。他显得心不在焉,手也没往背后搭,耷拉着脑袋,像个还没睡醒的孩子,有些仓惶地弯腰快走,只管顺着大路往下走。我脚步碎,要赶上他很吃力,我还得护着瓶子。等我彻底赶上他,我们已经远离了家门,走在下庄子的路上。下庄子住的人家不多,等过了马德文的家门,路面向下弯曲,这里下去只有两户人家,住着马仁老汉的两个儿子。

路变得很难走。路面窄,陡,时不时有个土包,还有坑。父亲放慢了脚步,他终于肯等我,我赶紧撵上去。他回过头,看我走近了,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我的右手。我被他牵着了。我顛着小碎步跑起来,有风贴着地皮,从脚底下往上吹,吹得我轻飘飘的,头有点重,手里的瓶子也重,头在甩,瓶子也甩。我觉得我的头也是一个瓶子,只不过拴着头的绳子是粗一点的脖子罢了。我们要买一瓶醋。还要跟马二龙见面。我已经猜得到父亲专程跑这一趟的目的了,他想修复和马二龙的关系。

父亲当了半年大队长,我们家几乎天天都来人,有些人简直长在了我家,也有人只是偶尔露个面。算起来,全村庄的男人都来遍了。马二龙除外。

别人来不来的,其实都关系不大。父亲在意的是马二龙。他越是在意,人家越不来。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异的圆圈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一直在这个圈里原地转。他出不来,别人想伸手拉他一把,这手伸不进去。只能眼巴巴看着他难受。他真的是难受的。别看他这些日子被众人围着,捧着,前呼后拥的,其实他心里还是难受。他心里有一块地方在肿胀,溃烂,熟脓,像毒疮,总是不见好。他使劲藏着那一块。他跟外人有说有笑,什么时候都显得欢快,其实他心底里养着一片忧伤。忧伤的池水里泡着一个人,就是马二龙。当然这些更深更复杂的情感,需要再过几十年,等我长大成人后,马二龙横死他乡,我父亲病逝羊圈门,我才慢慢想得明白当年这些旧事里埋藏的情由和千回百转的纠葛。

父亲一直都在等马二龙上我家来。每个早晨吧,如果他不去大队部或者葫芦镇开会,会稍微睡会儿懒觉,人躺在枕头上,耳朵留意着外头。母亲去开门。有人来了。母亲把人让进上房。再过来喊父亲快起来。这时候父亲的神态会有些怪,含着某种期待,害怕没有结果,所以他热切地小心翼翼地看母亲,说啊,没来?母亲摇头,没。他的眼睛会有一瞬间的黯淡。然后下地穿鞋,去见客人。这一幕重复上演了多少回,我们谁也没计算过。反正就是常态存在。后来我也明白了,会抢在母亲前头,嘴巴伸得很长,想要邀功一样,说:没,他没来。没人理睬我。这一刻我是多余的。给人感觉这夫妻俩沉浸在同一个梦里,用梦幻般的神态交流,别人没法去打扰。就算有时明明我已经提前道破了结果,父亲还是看着母亲,目光真切、急迫,在等结果。母亲沉静一下,摇头,说没,没来。似乎只有这样父亲才能确信一个事实,也只有这样,才算完成了一天中最重要的那项功课。

马二龙始终没有出现在前来走动的人群里。金女说从前马二龙是我家常客。来了都和父亲说什么话,留下吃饭吗,热闹吗,他们像亲戚一样客气还是像弟兄一样亲昵,我姐都说不上来。这不怪她,毕竟那时候她太小了。我后来逐渐有了记忆,看到的是不常来的马二龙,但也不是不来,有事的时候就来了。这时候他是羊圈门小队的副队长,我父亲是队长。他一来他们两个人就坐在椅子上,喝茶,说队上的事。我心里渴望马二龙能像对姐姐那样也给我掏出一颗糖,我就溜进门,在桌子前流连。他们依旧说话,没人理我。马二龙好像看不见我。我父亲看见了会摆手赶我走,娃娃家搅和啥,出去耍去。我姐说马二龙还摸过她的头。他的手白而小,显得比一般男人都娇嫩一些。这样说吧,他这个人其实一点都不像我们羊圈门这种深山沟里土生土长的人,更不像一个如假包换的农民,他像葫芦镇上那些真正的公家干部。他身上有一种气息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别人是没法模仿的,也肯定学不来。他和我们父亲站在一起,他更像当官的,我们父亲应该给他跑腿儿。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他身上的那种味道,温和,儒雅,绅士,像个读书人。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世上有这些文雅的词儿,都是后来回忆往事的时候补充进去的。当时我准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气息,但没法描述。我迷恋这种感觉。我发现我姐也喜欢这个。后来我甚至猜想,马二龙也许压根从来没给金女送过什么糖,也没摸过头发,都是我姐自己编出来哄我的,又或者,是臆想出来哄她自己的。

在我记忆里马二龙是个冷静甚至有些淡漠的人。他和我父亲说话,一般都是父亲高谈阔论,大说大笑,有时候甚至显出傻气来。马二龙绝不会这样,他什么时候都是很沉稳地坐着,语调永远平静,好像这世上就没有能让他的情绪大起大落以至于放浪形骸的事情。后来看三国,我觉得马二龙应该是诸葛亮,又不太像,是刘备吧,还不太像,如果把刘备和诸葛亮两个人揉在一起,捏出一个新人来,大概就是马二龙了。

一段坑坑洼洼的路终于走出头,一道老土崖出现了,崖下便是一圈土墙,墙里圈着两户人家,近处是马东家,过去那户便是马二龙的家。

父亲放慢了脚步。他似乎捏着一口气,做贼一样地走着。马二龙家到了。

我把瓶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又拿衣袖擦擦,瓶子被吊着脖子甩了一路,灰头土脸的。我发现父亲的脸色也不大好,他慢慢落到了后面,好像脚底下踩到了蛆虫,让他不能大步走路。这个点正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节,马二龙家的厨窑顶上飘起一股柴烟。从烟雾的形状看,应该是在煮洋芋蒸馍馍,那烟浓白粗壮,正滚滚升腾。马二龙家大门是双扇的,属于比较简易的那种木门,保留着木头的原色,没有任何装饰。

眼前的木门显得分外素净。可能是心理作用,我感觉这素净中透着一抹凄凉,还有倔强。父亲似乎对大门前的路极感兴趣,他微微地低了头,两个手想背在身后,又没背,有些多余地垂在腿两边,他望着路打量,似乎在考虑重大事情,而这事情要紧到让他暂时没时间顾及其他。

我想催他,目的地已经到了,那就快办正事啊,难道忘了这趟来所为何事?我没有勇气张嘴。因为我心里隐约能猜到一点原因。他在犹豫。直接上前喊门,让马二龙家的人出来。见面以后,买醋,或者,他跟马二龙有另外的事要谈。这不是正常该有的流程吗?他害怕了,所以就有了踟蹰。他没做足准备。他一开始就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他可能是凭着一股冲劲来了,现在那股劲正在漏气,越漏越不足,他没有勇气按打算好的那样往下执行。其实我的心里也有这种感觉。看着马二龙家的木门,我忽然想哭。好像马二龙就站在面前,正愤怒地望着我们,用目光在质问。他要问的话我也知道,或者说,父亲担忧的可能被质问的事,我知道一些。父母讨论过这个问题。更早的时候,夜晚,父母醒着,一整天的忙碌,都没能让他们累垮,还有精力讨论一件事。往往是,先談论一下别的事,比如这一天都来了啥人,要办啥事,父亲都是怎么处理的。有时候父亲高兴,甚至得意,有时候沮丧,气哼哼骂上几句。事情和事情不一样,人和人不一样,带给父亲的心情也不一样。反正这都是作为一个大队长必须要面对的。父亲被权力和谄媚包围了,也被麻烦和劳累裹紧了。他显得既甜蜜,又烦恼。然后,他们会忽然提到一个人。气氛就会骤然地改变,暗沉下去了。好像这个人是个拖着阴气的影子,狗一样卧在某处阴凉地方,就等着这个时刻,找准这个空档钻出来了。父亲叹一口气。母亲也叹一口气。两股不同身体里发出来的气息,给人感觉完全一样。真让人怀疑这一刻他们夫妻俩在用同一个鼻孔出气。他还是没来。父亲说。他来才怪哩。母亲说。我心里抠得慌。父亲说。抠也得扛着!母亲口气忽然就重了,说我看你还是去上门,他不上你的门,是你现如今门槛高了他不好进,你就去上他的门,你低个头,再重的云彩也能散了。父亲声音也重了,像孩子受了委屈,鼻子囔囔的,说凭啥我给他上门?又不是我真的咋了他!母亲沉默了。

马二龙家的门开着半页。我慢慢靠近,透过门缝瞅里头。一个干净整洁的院子,里头还分出一个小花园,用竹篾扎的。那篱笆墙扎得真叫一个细致,扫秃了的扫帚竹子,一根一根被栽在地上,栽得很匀称,中间部位拧在一起,交叉、错位,攀扯成一片,到了顶梢又分开了,还原成原来的一根一根模样。简直是在地上编织出了一圈花园的墙。这样的墙,能把鸡和猫挡在外头,里头的风景挡不住,一眼就能看清楚花园里的布局,地被分成了小块儿,一块种菜,一块种花。菜无非就是青菜萝卜,我不稀罕,稀罕的是花。这小花园里种了不少花。有几种正在开,我能认出有七叶花、灯盏花,还有一种花朵很大,可能因为大而沉重,花朵垂着头。我只能看清这些。要是掐一朵这样的花儿拿回去,肯定能把我姐眼热死。我们羊圈门的大多数人家没有种花的习惯,我家的园子里一棵花都没有,全被我妈种了大葱韭菜,我妈说花不能吃不能喝,种了占地,还难伺候,不如不种。马二龙家的人咋就舍得种花呢?还种得这样好!

要是能靠近看看多好。至少能观察清楚那大花儿的长相,再问问马二龙家人,那是个啥花儿。要是可以的话,我想伸手摸一摸,那么大的花朵,手感不知道咋样。再要是运气好的话,比如马二龙一高兴,当着我父亲的面,看我这样喜欢他家的花,就伸手摘一朵给了我,哎呀,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我一定会欢喜死了!我忽然看清楚了自己心里的一个想法。早在来的时候,我其实就存了这样的渴望,那就是看看马二龙家的花儿。从前听金女说过,说马二龙家种着洋牡丹,那花儿金贵,难伺候得很,霜冻前连根挖出来藏在窖里,开春再栽进土里,精心照顾着,才能活。我们羊圈门的人都那么忙,谁有那么好的兴致和闲心去侍弄除庄稼之外的东西呢,又不能吃又不能喝。以前我也来过马二龙家几次,都是跟着我姐来换醋,都不是花开的季节,所以我没有见过洋牡丹花开。这次来对了,那比我拳头还大的几朵大红花,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洋牡丹花!

人来了,花开了,那就快进去啊。我回头看父亲,盼望他能带头。

他还站在远处,没有靠近过来的迹象。他身后是半片就要被山头吸尽余晖的夕阳。天都要黑了,还耽搁啥嘛?

大——我喊。喊声冲出口,我才忽然发现不合适。我赶紧刹住,将后面的声音扼杀在嗓道里。但想要表达的欲望很强烈,让我没法收势。我冲他张嘴,用口型示意他抓紧时间行动。

他抬起手给我摆,看上去好像很着急,很气恼,手摆得很坚决,同时脚步往后退,一直退出马二龙家门前,趔趄着往远处退去。

这是要做啥?我忽然着急,难道他后悔来了?

我明白他这一路都在后悔,在一种前进和后退的心思间纠结,就这样犹犹豫豫地来了。现在后退的力占了上风,有看不见的手扯着他往后退。

我忽然很生气,心里滋生出一种情绪,我有一点看不起他。这感觉吓了我一跳。这是一种奇异新鲜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长了这么大,我对于父亲马一龙,从来都是既敬畏又尊重的感觉。他是大人,他是大男人,他有着高大的身躯,他能一顿饭吃三碗饭,他能一口气把两桶水从沟里担回来,他还能套着一对牲口耕地,能扛着一架子车粮食或者粪土从高高的山路上走到山脚下……这样的人,这样的形象,这样说一不二的男人,我有什么理由质疑他。他历来都代表刚硬、倔强,脾气大,有力气,胆子不小……可是现在,他像个小娃娃一样地往后退。他的样子显得慌乱、胆怯,好像撑着他的东西忽然崩塌了,他只想躲起来。这还是那个父亲吗,还是我们羊圈门的大队长马一龙?目送他逃走,眼看要跑过马东家墙拐角,我也慌了,万一马二龙家里忽然有人出来呢,我们这算咋回事!万一他家狗没拴牢呢,冲出来咬我一口!我发现腿不是我的了,不听我指挥,它们忽然就撒开了,向着马一龙撤离的路线飞奔撵去。这条土路不平坦,奔跑中那些坑坑洼洼好像骤然活动起来,在起伏,在挤压,在变形,要跌宕出很多褶皱,再把我吸进去。脚板打在凸起来的干土掌子上,一起一落地疼着。身后狗咬了起来。

后来回想,马二龙家的狗咬声有点特别,和我家的狗声不一样。那是一条年轻的小狗,应该拴在马二龙家的崖背下,高高的崖,像一套天然的扩音设备,将狗声扩大了,嗡嗡嗡,好像那声音戴了一圈看不见的什么环,在空气里抖。这是直到长大后我才弄明白的。这时候马一龙马二龙都已经不在人世,那条让我迷惑的狗,也早就死去。而这一天,那狗的叫声,像一把利剑,被武林高手挥舞着,一剑一剑在身后劈砍。我是从未习武的普通人,手无缚鸡之力,只有拼命逃跑的份儿。奔跑中我真是后悔跟着父亲出来这一趟。这是做什么呢,他想登人家的门,想补救一些东西,我跟上凑什么热闹呢,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脚和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头里嗡嗡嗡响着,身子像一片叶子,被风刮着,轻得要飘起来。直到跑完那一截属于马二龙家门口的路,拐上另一条稍微宽阔的大路,马一龙他才停下,在路口等我。亏得他老人家记得,身后还丢下了我。

汇合后便是回家。回家的路好像变长了。我们走得很慢。父亲的双手背搭到屁股上,由屁巴骨桩桩子托着,不然手肯定会滑下来。我学他的样子,也把手叠放到身后,走不了两步手就滑下来了。可能是瓶子碍事,我就夹在胳肢窝里,再把手搭过去,还是会滑下来。怎么就这么难呢?我把瓶子塞进兜里,再学着搭手。多亏我衣兜足够大。空手背搭,还是会滑落。我狠狠捶自己的尾椎部位,真不争气,那里平坦坦的,搁不住手。沮丧让我想哭,想和人吵架,想把空瓶子砸到谁家的大门框上或者摔到石碌碡上。都到马二龙家门口了,都闻得到醋香了,都看到大红花那么艳丽了,我们却带着个空瓶子返回,这一趟出行是不是太莫名其妙了。

父亲显得很低落。步子大而慢,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脚步抬起来后没力气迈得够大,只能任由步子做主,疲倦地落下,落下后地面上有什么黏住了脚底,让他拔不开步。这不是父亲一贯的风格。父亲一贯是个果决的人,尤其是当上了大队长以后,他日渐地神速专断起来,想干的事马上就会干起来,想中午吃长面,母亲不能拖到晚上,想喝茶,我们不敢倒白水,我们早就适应了他的变化。奇怪的是,羊圈门的人也都愿意习惯他的这种做派,他们似乎乐意接受他的变化,有些地方还怂恿他这样。他是大忙人,人忙,脚步就匆促,这半年我就没有见过他这样缓慢过。总是很忙,好像他不忙,世界就得停下来。现在他这样慢,倒让我不能适应。我捏着瓶子,如果不是玻璃的,稍微比玻璃脆弱一点,它肯定就被我攥碎了。

月亮上来了,清爽的亮白让人惊喜,我忽然有了新期待,也許父亲会再次掉头,我们再去马二龙家,借着月光去,再踏着月色回,现在几乎家家都关门闭户了,没人会发现我们。趁着月色掩映,父亲可以和马二龙说说话儿,说不定我就能借着月色偷掐一朵花儿。

我揉揉眼睛,好困啊。月亮走,我们也走,最后终于走到了家门口。我把空瓶子放到桌子上。没去哦?母亲在灯下抬起头,就问了这么一句。没人回答,也没人再多问。好像这是我们所有人共有的一个伤口。我们谁都想遮掩起来,然后当作伤口不存在。

第二天的傍晚,吃过饭,金女收拾碗筷去洗,父亲咳嗽几声,起来站在当地下,说出去走走哦,目光找到我,给我点头,哎,把那个醋瓶拿上哦。说着,他先迈出门去了。

我愣着,怀疑自己听错了。

去么。

母亲过来了,伸手摸我的脸,她的手凉凉的,带着锅灶的味道。她常年做饭洗锅,手上总是带着这种味道。吃饭的时候,我会觉得这味道好闻,是饭菜味。吃饱了,就想嫌弃,感觉是洗锅水味。她很快就能摆脱洗锅水的困扰了,我姐正在学习成为她的接班人。以后我姐将满身满手都是洗锅水味。要一辈子都带着这个味道。我听见自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瓶子捏在手里有些冰凉。我听见瓶子也悄悄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我们又出发了,踏着暮色走,一直走到马二龙家门外,然后在远处徘徊,看夜色落下来,最后返回。父亲迷恋上了这样的行程,接下来的日子,只要他没有外出公干,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耽误,他都会在每个夜晚来临前走一趟。他带着我,我带着瓶子。我们从夏天走到秋天,送完了秋,又接着是冬。

4

父亲好像走在一道刀刃上,走得小心又固执,每一步都在受到被割裂的痛,但是他很痴迷,坚持着,不后退。饭后,夕阳将落,村落宁静,我们在这一时刻出发,父亲背着手,迎着夕阳远去的方向走,穿过一户人家的门口,穿过另一户人家的门口,和遇到的人打招呼。浪着哩啊?乡亲们问。嗯,浪浪。父亲答得坦然。他不遮掩自己的行为。问的人倒不好意思了,好像故意说破了别人的一个秘密。被说破的人这样磊落,反倒让猜忌的人显得不够光明。他们为自己的阴暗而羞愧。不好多问什么。就匆匆忙自己的去了。羊圈门祖辈没有饭后浪浪的习惯。都是屎肚子百姓,一天到黑忙着衣食生计,哪还有闲情逸致散什么步,吃饱了撑的不是。大概只有马一龙是例外。他是大队长嘛。自从当了大队长,他就拥有了很多的特权,其实有些不是他自己争取来的,而是别人主动赋予他的,他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就像这背搭手,饭后浪浪,还有梳大背头。父亲浪的时候,乐意带上我。每次他都要咳嗽一声,说银女哎。我就知道浪的时间到了。

我乐意跟上父亲出去。因为这一路他会跟我说话,态度很温和,问我今儿心里想了些啥,明儿想做些啥,以后长大了想做啥,有一回他甚至问我将来准备嫁给啥人?这可把我差点羞死。我们羊圈门没有哪个父亲会这样跟女儿交流。马一龙这样实属例外。这例外让我既惊恐,又幸福。父亲自己是例外,也带着我做了例外。我愿意成为这样的例外。这个时刻挺幸福的,我们迎着夕阳慢慢走,一路走,一路闲闲地说着话,等走完上庄子的一条路,就向下拐弯,踏上了另外一条。

当然,这时候幸福的感觉就淡了,像一缸子茶水,喝着喝着,就转了味道。这时候天色往往已经不早了。要是转个身,沿着来路往回走,那肯定再好不过。但我们谁都知道,父亲是不会转身的。我也不敢提醒他掉头。我只有默默跟着的份儿。一切由父亲做主。父亲牵引着我。看不见的手牵引着他。我们都被身不由己的气息笼罩着。后来母亲也不支持他去了。每次放下饭碗,金女张罗着去刷洗,母亲让我帮金女端碗筷。又喊我帮她去揽填炕的粪。

把醋瓶子拿上,我们浪一圈儿走。父亲说。

说完他在前头走了。

我习惯性抓起瓶子去撵他。

气氛平淡,家常,又带着说不出来的无奈,好像我们都被一种难以看见的力量所左右着,母亲也是无法做些什么来与之抗衡的。

晚饭后出去散步最大的好处是,杜绝了闲人们晚上来我们家夜聊。这让母亲更乐意支持我们每个傍晚都出去溜达一趟。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尤其这个时候,那寒冷是结结实实的,刚在暖屋里吃饱了饭,再出去在风里走,这已经很难说是浪了,简直就是在吃冷风。寒飕飕的风灌进肚子,肚子胀不说,夜里回来不停地放屁,我又要被金女骂。这一家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一个比一个成精!这是金女骂我的原话。我外头受冷,家里挨骂,就不想陪着父亲去了。

我头疼。有个傍晚我这样说,同时抱住了头。父亲蹲下来,摸摸我的头,说明儿领你去葫芦镇看,头疼是大事,可不敢大意。他的声音很真诚,好像他一点都察觉不到我耍的猫腻。这让我羞愧。但想到外头的冷,我就不羞愧了。

他一个人走了。窗外在下雪。风贴着窗玻璃刮,發出呜呜的哭声。我躲进被窝里,假想自己的头真的在疼。我渴望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心安。同时我觉得父亲挺傻的,冬天天黑得早,沿着那条熟悉的路一路往前走,我们会看到家家窗户上透出的灯光,那灯的颜色暖暖的,让人觉得外面分外地冷,就想一头扎进屋里去,再也不要出来。羊圈门早就有人在嘲笑了,嘲笑父亲的散步行为。说他就是猴儿穿官袍,想挣出个人样儿。这话有些难理解。后来我学到沐猴而冠这个成语,依稀明白了乡亲们当年所用是什么词语。乡亲们都是目不识丁的人,他们自然不会玩弄什么高深和文雅,猴儿穿官袍,形象极了,和沐猴而冠有异曲同工之妙。羊圈门的人不知道我父亲饭后从村庄中间步行穿过西头的真正用意。很多年过去后,我都没听到半句别的解读。那就是说,大家确实没看破他们的大队长的用心。大队长在散步,在消食,在顺便巡逻他管辖的地域,在炫耀自己的官威……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就是没有和马二龙扯上关系。现在我试着分析,原因大概有三。一是大家以固有的刻板印象定性了这件事,都认定那个叫马一龙的男人,当了官,有了官威,要摆一摆谱,就每天饭后在村里走走,浪浪。二是饭后大家都要早睡,干一天农活儿,谁不是累得半死,哪还有余力浪。第三,我们走得很慢,走到最西边,天色已经黑下来了,马二龙家住得最偏远,所以我们爷俩在那条小路上走个来回,一般没人看得见。当然,这里头也有不严谨的地方。比如,我们的散步行动坚持了半年,难道这半年里马二龙家就没人察觉到门外的异常情况?反正现在想起那段时间,真是难以说清楚。好像我们都陷在一个怪梦里,原地打圈圈,就是走不出来。

父亲冒着风雪走了。姐姐带着洗锅水的味道上炕来了。没救手了!她说。站在下风头的,舔上风头的沟子,好懂!你说他一个站在上风头的,偏要跑去舔一个倒霉蛋的沟子,他图的啥?她点亮了灯盏,眼睛在骤然活起的一圈光亮下瞅着我。她像个饶舌的妇女。听这口气我就知道她又抱怨父亲呢。舔了半年了,还连痔疮都没够着!她用恨铁不成钢的惋惜的口气抱怨着。

我心里有一点难受。隐约后悔没陪父亲去。西头大路和小路相接的那一段路挺古的,旁边一道崖,崖下有几孔废弃的老窑洞。每次路过,我都禁不住偷偷竖汗毛,总担心那塌窑里忽然窜出来啥。多亏父亲在,我才有胆量。父亲一个人怕吗?他应该是不怕的,男人家煞气硬。可我还是盼他能早点回来。

但这个夜晚他没有早些归来。风雪夜里,远远望着别人家的灯火,他肯定看痴了。他能听得到马二龙的声音,夹杂在女人娃娃的声音当中,他们笑得很响亮。气候的变化,一场好雪贴着夜色压下来,总会让人分外地兴奋。父亲许久没听到马二龙的笑声了。这半年我们几乎天天去,站在马二龙家麦场拐角,能听到他家院里各种声响,狗咬,驴叫,羊扯着脖子咩咩的,娃娃在说话,烟囱里冒着白烟……生活的气息热腾腾的。偶尔也能听到马二龙在说话,不清晰,夹杂在众多声响里,像一曲交响乐的背景音,要听清楚是困难的。马二龙被淹没在生活的浪涛里,若隐若现,父亲想打捞,把马二龙从生活的深水里捞出来,还是只听一听童年玩伴的声音?我说不准,因为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他总是站在一个地方,固定站着,有些失神地听着,好像渔夫在茫茫大海上撒网捕捞。

马二龙从来没有出来过。有一回他女人出来了,背着背篼来揽粪,我觉得她看见我们了,头往过来扭了一下。可她又低下头,揽上粪,背起来回去了。我和父亲都望着背篼前面那颗脑袋,我希望她能看见我们,能把话带给马二龙。我们等啊等,没人再出来,最后大门被人从里头匣上了,我们才悄悄离开。想来真是奇怪,马二龙家的人好像跟我们大多数人不一样。我们的孩子爱打架,爱吵嘴,爱出出进进满世界乱窜,这个家里的孩子们好像都分外懂事,听不到吵嘴打架的声音,也没人跑出来玩闹。好像一切都是收敛着的,被刻意地束缚着。

我无数次想象过马二龙要是忽然从大门里走出的情景,他迎向我的父亲。我父亲也不再躲避。他们笑呵呵的,一个说你啊,咋来了?另一个说闲着没事干,吃多了走走,浪一浪。哦,那进去浪么,屋里喝茶去。哦,喝茶去。一个拍着一个的肩,进去了,有说有笑,亲热起来了。我呢,我到厨房去灌醋。我爱闻那一屋子的醋香。这情景父亲想象过吗,我不知道。从他有些失落的眼神里,我大胆猜测,他有过,还不止一次。

5

夜逐渐宁静下来了。隔着窗玻璃瞅外头,世界灰中透着白,能看见雪在下。雪片像被什么力量指挥着,集体在替什么哀默,飞快地无声地落,没有声响,但我觉得有一股压力,通天扯地,兜头压下来,好像要把世界都给压碎。父亲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他怎么还不回来?我心里潮潮的,好像雪片都落到我心里来了,压得我难受。

睡。金女噗地吹灭了灯。她是我绝对的领导者,她的话我只有遵从的份。

第二天的羊圈门肥了一圈。雪厚得能没过脚脖子。我趟着雪赶往厨房。推门进去,炕上睡着父亲。他头朝墙里,身子蜷缩着,右胳膊枕在脖子下头。睡眠的父亲身子分外长,蜷缩着也显得长,就像一堵墙倒下来,没有塌散,保持着一个形状,横在炕上。我在他头前绕了半圈,他跟平时一样,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大雪封门,父亲不用去大队部公干,一直睡到饭熟。母亲把早饭做在锅里后,带着我们扫雪。时光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父亲没有当大队长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在家里,也不用担心有人会上门来。日子是我们自己的,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事实上自从那次母亲哭闹后,父亲不再招惹那么多的人上门来,茶泡得少了,有人办事他就说明儿去大队部再说,能在大门外说清楚的话,他尽量在外头就解决了。慢慢的,上门的人少了。父亲也开始帮着母亲做一点农活儿。他像驶离了轨道的车轮,被扳回来了。母亲比较满意,甚至有些感恩戴德,好像父亲的一点点回归,都是很值得表扬的,好像那原本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现在被她劝回了头。这太可贵了,为此她甘愿伺候着他,为他端吃端喝,让他天天早晨睡懒觉,她承担了大多数家务活。

雪厚到扫帚根本应付不了,盯着一个地方扫上三五下,才下去一个雪坑,根本就扫不动,只能拿铁锨铲。一个方头铁锨最实用,可是太重了,金女铲了一会儿就脸红起来了,喘着气,扭头看厨房,说嘁,大男人家在屋里睡觉,叫娃娃下蛮苦,心够黑!母亲说悄着悄着,胡说啥哩,你大一天忙得很,今儿天气搅了,他才能多睡一阵,你有啥不服气的!金女给我吐舌头,鼻子头红得抹了血一样。不服气确实没啥用,还得乖乖清理雪。

你大病了。母亲可能觉得有必要给我们解释一下,就补充道。

咋了?金女和我都抬起了头。

我心跳得好快。

金女紧绷的脸上裂出笑来,好像她看破了某种真相,却不说破,等着看母亲如何将这拙劣的谎话编下去。

父亲肯定是冻出病来了。

母亲进屋去给灶火里续柴。她蒸了一锅馒头加洋芋,紧火烧出大汽后,就可以慢火延续一会儿,这样洋芋才能穷得绵散。

大真的病了吗?

我问金女。

我渴望再去看看他,之前没细看。

嘁哟!金女用鼻子表达她的不满。自找的!她狠狠铲雪,小辫子一甩一甩,话也干脆,好像直接从肚子里甩了出来,屁的个病!我看是绣楼上十八的大姑娘,得的心病!

我最烦她这臭毛病,说话爱绕弯弯,不绕就不会说人话。

看门狗一样,在人家大门外头站了半夜,这风雪连天的!姐的声音神秘起来,不冻出病才怪!说完不再理我,咣咣咣铲,雪被铲到底,地面的土也被剁出来了。

最看不惯这个!她继续发泄道,又不欠他啥,凭啥就跟犯了错一样,天天天天地跑去,去了又不敢把事情说破,他以为这样就能让那个人心软?嘁,别看他个子矬,但扁豆儿熟得饱,心眼毒着哩!你们跑了这半年,天天、天天、天天——她不说了,嘴张大喘气,雪势小了一点,但还在落,有雪粒落进她嘴里。她的碎眼睛好像被气得更碎了,眯成了缝儿,没有后文,她不想说了,抱住铁锨狠狠铲雪。

她的话我能听懂。不是全懂,慢慢回味一下,大致的意思还是能贯通起来的。我没法反驳。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雪在午后又大起来,傍晚停了,临睡前又下,印象里这是我们童年时代最大的一场雪。天一亮母亲就带领我们清扫。扫成堆,再背到大门外,倒到门前的地坎子下。再懒的人家,也得把院里的雪拾掇一下,为人的进出腾出空间。别人家的男人都亲自上阵,只有我家这个七尺男儿,在炕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头睡扁了!金女气哼哼嘀咕。

睡么,炕又压不塌!母親干脆利落地怼回去。

母亲也是挺奇怪的,之前她不是最有怨念吗,每天像个新娶的小媳妇,强忍着委屈,忍受着父亲当了大队长后带来的变化,客来客往,端吃端喝,父亲忙也就罢了,还把她也搭进去跟着忙,她忍无可忍,闹了一场。后面父亲做了让步,不再那么频繁地招惹闲人上门来了,每夜也不再和大家秉烛夜谈到半夜,人不走,我们就不能关大门,不能安心早睡。他让步的结果是,我们好像又开始回到了从前的正常日子。但是他又添了个晚饭后浪一浪的习惯,这一行动不影响家里的节奏,但牵扯着大家的心。母亲照样不能早睡,金女姐也不能早睡,她们得等我们归来。当然,她们不等也可以,我们父女俩摸得到回家的门,但她们还是要等,还等得挺心焦的。这种感受她们不会说,但我能感受到。

每晚我们浪一圈回到家,大门一响,狗跳着欢叫,也欢迎我们。母亲在灯下忙针线活儿,她会忽然地放下活计,站起来迎我们,一边给父亲倒茶,一边飞快地偷着瞄父亲的脸色。好像我们出去这会儿,她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心虚得很。父亲的脸色几乎都是一样的,没啥变化,进门脱鞋,撅着屁股上炕,坐到枕头上,接过茶缸,噗噗地吹开水面上的茶叶,深深喝一大口。好像这一口水喝进了母亲的口里,滋润了她的焦渴。她如释重负地,同时十分无奈地,悄然吐出一口提着的气息。这样的日子,她得到了一点安宁,但是她又无法彻底安宁。只要我和父亲每晚的闲浪没有带来什么结果,她的担忧就在隐隐地持续。这是一种让人很别扭的感觉,好像有一个毒疮,在心里偷偷地长着,你明明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有时候它还会疼,但你就是够不到它,没法将它剜出来。同时这毒疮是我们大家的羞耻,谁也不想揭开来光明正大地谈论一下这毒疮。所以这感觉就变得沉重起来,好像有什么重东西压在心上,让人想到的时候忍不住难受。

早饭出锅了。裹了清油苦豆子的花卷,煮开花的洋芋,腌萝卜条和包包菜,绵厚的香味让人陶醉。从屋外的雪天地回来,钻进热被窝里,大吃大喝,日子美得让人想哭。父亲也爬起来了,不洗脸,手也不洗,披着被子,趴在炕桌上吃,吃得吧唧吧唧响。洋芋泥糊了手,他直接往桌面上抹,样子像个被惯得没了正形的孩子,更不像羊圈门的大队长。

我想通了。他咽下一口洋芋,透过满嘴洋芋泥,含糊不清地说道。

大家只顾吃,没人接茬。

因為这个茬没法接。

真的!他清理完口腔,声音清亮,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要夹咸菜里的一个圆萝卜片儿。

金女也看上了这个萝卜片儿。

她的筷子叉开了我的筷子。

我不愿让步,筷子重新戳过去。两双筷子打开了架。

我的!

去,我先看着的!

战争瞬间升级,我不让,她也不让,一片腌萝卜成了唐僧肉。

咸菜被筷子带出来了,洒到炕桌上,撒到被褥上。

都做啥?母亲断喝。

两双筷子瞬间抽身。小白碟子也被带翻了。

这两个女子,要成精吗?

母亲麻利地拾起碟子,把掉出来的咸菜往里头抓,气得变了色,说当姐的没个当姐的样子,一点也不晓得让着!银女你也没个样子,让给你姐能咋哩?又不是一块肉!

我们早悄悄往后缩身子。这时候辩解无疑是自讨苦吃。

算了。父亲说,手里的筷子一伸,夹了一筷子咸菜往嘴里送。腮帮子嚅动着,像牛在回草。唉,娃娃么,不打不闹不热闹。

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我发现自己和姐姐同时屏住了呼吸。

大队长竟然没胀气?头一回啊。要知道平时只要我们稍微起点纠纷,他要么不理睬,要么拿眼睛瞪着,要么找母亲的麻烦,说你咋教养你女子的?

就这一句话,足以让母亲羞愧,她要么骂我们一顿,要么捞起家伙直接上。羊圈门的人们有个哈数,儿子娃由父亲管教,女儿们一律归母亲指教。我们母亲生了一窝女儿,她本来在这方面就短精神,如果再有谁质疑她教女无方,那她立马能急。

今儿大队长没嫌弃我们,破天荒了。不光母亲有点愣,连一向拧劲子出了名的金女,也傻了,眼神复杂地偷着瞄过去。眼前我们的父亲还是那个父亲,睡起来没洗脸,没漱口,吊着眼屎,眼神倦怠,他又夹一筷子咸菜塞进嘴里,使劲咬,腮帮子咕蠕咕蠕动着。那是我们撞翻出来的菜,他咋就没嫌弃呢?大队长的那些穷讲究都不要了?

我发现他有了一些变化,变温和也变绵善了,静静地看着我们,显得有些哀伤。

我忽然想出去看看雪。一世界的白雪,值得好好看看。

父亲咽下一口咸菜,目光从金女和我身上挪开了,看看花女,又看看炕最里角的老四,说真快哟,一转眼我都已经是四个女子的大了,唉,我心里咋还老是觉着自己还年轻得很,还是个耍打溜手的小伙子。

母亲扑哧笑了,说鬓角里都有白头发了,要留上胡子,看着像个老汉了,还小伙子!这世上早没你这小伙子喽!

父亲忽然伸出手来,摸向离他最近的花女。花女好像吓着了,呆呆望着他,由那只大手摩挲自己的头和脸。啊,我记着老大那年才这么大么,咋没觉意老三都这么大了。还有老四,开春就能学步走路了。

他的口气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过。好像我们的成长,让他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你我都快四十了,还没个儿子么,唉——母亲的口气比父亲更沉重。

想生个儿子是母亲最大的愿望。

这也是我们家最令人痛苦的现实,像一块石头时刻压在我们心上,提起来就让人透不过气来。

父亲却忽然笑了,手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过枕头来一屁股蹲上去,说女子咋了,女子也好得很,你看我这四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长大了就是四个千金,哼,招他四个上门女婿,我腰杆子一样硬!

把大家逗笑了。

父亲一本正经,说开春了记着啊,给娃娃都买一身新衣裳,从头打扮到脚,让我的娃都新新的,毕竟是大队长家的女子嘛,太烂了人笑话哩。

说完他跳下炕,穿戴整齐,背着手,哼着歌儿,出门走了。要不是外面大雪封路,我们还以为他又要去大队部呢。

父亲还是那个父亲,爱说爱笑,性格豪爽,照旧爱招惹人,人来了欢迎进门,烧水泡茶,端吃端喝,然后坐在上房里高谈阔论,好像世界大事都需要他操心。

6

1997年开春,羊圈门通电了。马二龙买了台磨面机。之前我们磨面都要到葫芦镇上去。驴驮,或者架子车拉,一路来去都很艰辛。现在有人把磨面机安到了家门口,以后可就太方便了。但是,有一股奇怪的气氛很快弥散了开来。

有天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告诉父亲,邻居媳妇约她明儿一起去葫芦镇磨面。那媳妇知道我们家大队长忙,根本顾不上这类家务事,所以她男人套车,拉三袋子麦子,还能给我家捎几袋子,我家只要母亲一个人跟去就行。

这样搭帮合作的情况以前常有,尤其父亲这几年忙,像磨面榨油等不轻不重的活儿,母亲都找人合作进行。每次母亲只要跟父亲念叨念叨就可以了,好叫这个只顾着忙公家大事的人知道家里的生计在正常运行。

磨面,为啥要跑那么远?

父亲抬起头看母亲。

母亲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但被逼住了,无处可逃, 她只能期期艾艾地解释。现在全庄子就马仁爷儿几家在马二龙家磨面,别人都去葫芦镇,没人愿意去马二龙家。

还有这情况?为啥?快说!

父亲把筷子拍到了炕桌上。他的口气很不客气,好像家长在讯问犯错的孩子。

他家机子小,还是新机子,磨的面黑得很!做饭做馍馍都黑得很!母亲忽然鼓足勇气,反问父亲,你愿意顿顿吃黑面啊?

当然谁都不愿意。白面馒头白面饭,多好吃。这道理我们最小的四妹子都知道。

父亲噎住了。

究竟咋回事嘛?他口气温和下来,问。

母亲有些神秘地一笑,说新机子出的面确实黑,不过也能凑合着吃。我看大家都不去他家磨面,还是人的原因,你也晓得,马二龙那女人,人大得很么!把人都得罪光了!

父亲沉默了,埋头噗噜噜往嘴里刨饭。吃完一碗,又换一碗,头还是不抬,噗噜噜地刨。给人感觉这哪是吃饭,简直在填坑。

灌进领豁里去了。金女嘀咕。

灌完三碗饭,父亲起身出门,边咳嗽边去院子里散步。自从母亲闹活后,他改了晚上招惹闲人的毛病,我们可以跟大家一样早早就关门休息了。自从那年大雪后,他改了傍晚带着我浪一趟的习惯,现在不出去了,关了门在院子里走。他说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现在他身后跟着走的不是我了,按我母亲的说法,我长大了,要有大姑娘的样样儿,要帮着姐姐拾掇碗筷,扫厨房地下做饭用过的柴和粪,还得喂鸡和狗……花女和四女会响应他的号召,跟在身后走一走,两个人不严肃,嘻嘻哈哈笑个不停,把一件有利于身体健康的大事闹成了过家家。

母亲填完炕刚进屋,父亲跟进来了。我想好了,明儿你不要去葫芦镇磨面,就到马二龙家磨去!他忽然就愤慨了:我还就不明白了,本庄里有磨面机,都不去磨,非得绕远路跑镇子上去。一个个的都咋了?吃饱了胀的?还是啥别的拐拐心思!哼,我看都是小肚鸡肠,没有容人的肚量!马二龙买一个磨面机容易吗?不容易!几千元花上了。机子装上了,大家都去磨么,让他多少挣几个钱。都不去,是要眼看着他亏死吗?那机子要是不转,就是一疙瘩烂铁!别人我管不了,你得听我的,明儿带头去马二龙家磨面!

他忽然挥舞了一下手,口气硬得像铁。

母亲被吓呆了。一屁股坐到炕沿边,好半天没吭出声。

老婆子啊!父亲上炕睡下了,两个手撑起后脑勺,口气温和下来了:像咱们羊圈门这样的穷山沟沟子,买一个磨面机不容易啊,肯定是砸锅卖铁才凑够了钱。现在马二龙等于在困难当中里,咱们得帮着鼓一把劲儿,让他渡过这个难关。说完他望着屋顶默默地看。屋顶长期被烟火晕染,早就灰秃秃的,母亲开斋节时拿新扫帚清扫过,灰尘可以除去,陈旧是没法彻底清理的。羊圈门的人,日子都过得艰难,父亲当了大队长,我家算是光阴很好的人家了,但还是住着这土木结构的老房子,一般人家只能比我们更困难。马二龙两口子挺会过日子,除了种地,他女人还拌醋卖,可仔细想来,羊圈门真正能吃得起醋的又有几家呢,他们靠拌醋估计是赚不了多少钱的。农民家庭,买一个磨面机,肯定是倾尽家产全部押了上去。

面黑得很——母亲还在犹豫。

那我们就吃黑面。父亲毫不犹豫,给出结论。

第二天太阳冒花子的时节,我们去马二龙家磨面。父亲自然是吃过饭就去大队部了。母亲拉着架子车,我和金女、花女三个人帮忙,老四跟在后头跑。磨面机装在马二龙家的大门外头,一个原本装牲口草料的小房子,被重新装了门。看到我们出现,马二龙女人似乎愣住了,她是个很会应变的女人,马上就微笑着迎接了我们。先得过秤,母亲和马二龙女人合作,用木杠子抬麦子口袋,一袋一袋称。我们一共带了四袋子。称完后往一个铁斗里倒麦子,还是母亲和她合作,两个人抬起一袋子,对着铁斗口缓缓往里倒,同时她打起了闸刀,机器轰隆隆响了起来。用力的时候马二龙女人的上衣会抽上去,裤子往下掉,露出一片肚皮来。她的肚子不好看,松晃晃的,好像一个不久前才腾出来的皮口袋。她高大,胖,黑,和我的娇小玲珑的母亲比,她更像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瞅着她,脑子里想着马二龙的样子,我觉得真是好奇特,这样一对男女怎么就做了两口子呢?要不是在一个庄里住着,很熟悉情况,你都不敢相信他们两个人会是两口子。其实他们的夫妻关系,怎么说呢,挺紧密的,不像那些经常闹得鸡飞狗跳打得头破血流的夫妻,没听说过他们不和睦。不知道关起门在家里怎么样,只要走出家门,让外人看到的,是一幅还算和谐的图景。马二龙长得秀气,性格文静,更像个女人,可不是随便哪个羊圈门的妇女哦,他如果是女性的话,也是一位戏文里头唱的那种古典的女性,身上有一种我们羊圈门所没有的气息。这种气息我没法形容。就好像他应该是一个古代大户人家住在高高绣楼上的千金小姐,羞羞答答来到了现代村庄羊圈门,现实生活将他打磨粗糙了,但他还是保留着一些东西。这东西是骨子里带着的,生活也拿它没办法。

我母亲就是个话匣子。只要跟女人们钻到一起,就再也没法控制自己了,叽叽呱呱一说一箩筐。现在她跟马二龙女人说上了。磨面机声音不算太大,可能是小型机器的缘故。我母亲的声音大得有些夸张,好像她没注意到这机器声不像葫芦镇上那大型磨面机。她撅着屁股从机器最下面的一个坑里用铁簸箕揽面,往面袋子里装。面出得缓慢,她有更多空闲腾出嘴说话。

是不是麦子太干了?母亲抓一把面,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光查看。面肯定没有葫芦镇磨的白,母亲不好意思说破,但是她又忍不住,要迂回地表达她心里的感受。马二龙女人弯下腰,眼睛眯了起来,似乎在看我母亲举在手心里的面的成色。我恍然大悟般发现了她的一个特点,那就是她喜欢眯眼睛,尤其看人的时候,一对眼睛就眯起来了,眯一下,睁开,又眯一下,目光里有什么在闪动。这轻微的翕动,給人感觉有一股傲慢在里头,好像她要拒绝你靠近她。

马二龙女人瞅了瞅,笑了,说有点干,你没淘吗?

她明明在笑,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她脸上有笑意,她就是这么绷着脸把一声轻笑从嘴里哈了出来。

不知何时,村庄里兴起了淘麦子。簸麦子的时候,拿清水把麦子快速淘洗一遍,然后晾干,再装进袋子里让回一夜潮,这样的麦子磨出的面分外白。

我家这四袋麦子当然昨天就淘过了。我母亲和邻居家媳妇商量好了,她在墙那边忙,母亲在这边忙。两个人隔着墙喊话,说磨一袋子也是磨,两袋子也是磨,去趟葫芦镇不容易,那就多磨点,反正家里人口多,娃娃们正是费馍馍的年龄,吃起来快得很。两个人愉快地各自拾掇出四袋子小麦。

我看见母亲仰起头笑了一下,大声说没啊,我光簸了,没淘,费水得很,没人担水么,就没淘!

说完她勾下头又去揽面了。

我蹲在下坑的台阶上,母亲干啥都麻利,一个人就能把面装好,用不着我帮她。

磨面机像个得了重病的疯子,在轰鸣声中不停地打着摆子。

我有点想念我姐了。她帮忙送来车子后,就带着花女和四女回去了。母亲说老四还不会听话,磨面机跟前危险。

金女在,我心里的疑惑就可以听她破解了。

明明麦子淘过的,为啥母亲要说谎?

还有她啥时候学会说谎的?

机器持续震动,荡起来一片薄尘的雾,那是面粉和尘埃的交融物。雾霭带着茫茫的白。这漂浮的白,和一直轰隆隆的鸣叫,形成明显的对比。笨大的机器带动它本身和它周围的空气震颤。稍远一点白雾升腾的空间里,空气在不停地往下压,要沉入到安静里去。好像有神秘的力量在背后做着努力。

我觉得时间好漫长。才磨完了一袋子,第二袋子刚倒进去。磨面的事情一点都不好玩。没意思透顶了。我想去外头透气。但是又有一股力量牵住了我,我没法就这样毅然决然地离开。两个女人的交谈时断时续。透过轰响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维持得有些艰难。我发现是我母亲在上赶着。对方一直淡淡的,有些爱搭不理的味道。我的母亲好像感觉不到这种漠然,她保持着兴奋,于低处抬起逐渐被面粉炝白的头,看一眼高处,哗啦啦笑,说这碎机子也快着哩啊,你看这面,和大机子磨的一样白。

我没法辨别面粉白的程度。我还没到学习做饭的年岁。和面天天打交道的是母亲。是否白,有多白,她最有发言权。妇女们一辈子做饭,熟能生巧,对面粉,简直比对自己的身体还熟稔。据说更白的面,具备更优的品质,擀面条筋道,蒸馒头又白又暄,炸油食细白面当然更容易出好品相。妇女们凑到一起经常谈论茶饭,自然绕不开面粉。被经常熏陶,我也知道大家现在正追求一种风尚,那就是怎么样才能让面粉更白。不知道是谁带头摸索出来的,稍微带些潮气的小麦,磨出来的面更白。这办法很快就被推广。

现在我母亲公然睁着眼睛说了瞎话。她说我家的麦子没淘。她夸小机子磨的面和大机子磨的一样白。这是为什么?后者也许是对的,毕竟我不会辨认。但前者怎么解释呢?昨天她带着我们忙碌了一天,又簸又筛又洗又晾,难道不是淘麦子?

很明显,我的母亲在巴结马二龙的女人 。她为啥要这么做?这发现让我迷茫,也伤心。好像一直稳定的什么,忽然发生了震荡,倾斜了。我在这斜度之下摇摇晃晃站着。机器一直在鸣叫。这个通天彻地的大家伙,立在一个深坑里,头通到了屋顶,有个烟囱一样的东西还在屋顶上伸了出去。它应该是有脚的,脚被栽进地下,我看不见。这脚肯定很大,牢牢地紧抓着地面,不然它会被自己的震荡给弄倒。它显得十分痛苦,发疯了一样,想挣脱束缚,狂烈奔跑,又被牢牢地禁锢着,只能这样一边嘶吼一边颤抖,做着无用的挣扎。它是吃得太多了吗?还是麦子太干,它嚼起来很艰难?葫芦镇的大磨面机也是这样。榨油机,碾米机,粉碎机,也都是这样。被粉身碎骨的是粮食,更痛苦的难道不应该是那些被灌进仓斗,被轰鸣声吞没的颗粒?而我的母亲,来之前她还很不情愿,她想和邻居媳妇搭伴去葫芦镇磨面,父亲反复做思想工作,父亲如今做思想工作的能力是惊人的,母亲就乖乖来了这里。可是,她内心深处真的完全愿意了吗,未必。心里不情不愿,面上却笑得这样灿烂,话还这样多,一言一行分明都在巴结马二龙的女人。我的母亲,她究竟怎么了?

面粉被吹荡起来的粉尘在空气里浮动。守在出面口的母亲已经成了一个面人。面人还是很热情地笑着,时不时仰起头,透过薄雾看高处的女人,似乎在寻求对方的目光,从而达到进一步的交流。她额前的头发,还有眉毛,都挂着白尘。嘴唇上也覆盖了一层。她咧开嘴笑的时候,有些狰狞,好像在龇牙咧嘴。这样的母亲让我羞愤。为啥呀?图的啥呀?我真想念金女,她在的话,肯定也看不惯母亲这个样子,肯定早偷偷给我骂上了。

轰鸣声让世界这样寂静。孤单从寂静里生长了出来。我想离开这里,这里冷冰冰的,就算外头是大红的日头,屋里机器不停轰鸣,我母亲在不停地说笑,我感觉气氛还是凉飕飕的。马二龙女人的脸上偶尔也有微笑,可她笑得那么矜持,好像她是个很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她笑不露齿,更不会像我母亲一样连鼻涕泡儿都乐呵出来了。我母亲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傻丫鬟,给小姐当陪衬呢。我为这丫鬟的愚蠢深感耻辱。因为我是丫鬟的女儿。我尤其看不惯她在小姐面前的自甘下贱。那不是作贱自己吗?和马二龙曾经是连手的是马一龙,不是她,她何苦呢?想挽回友谊的也是马一龙,不是她。我有个感觉,她这样真丢人,丢的不止她自己的人,也丢我的人。

她们说到了生娃娃的事。前几分钟好像还在讨论去年的麦子和前年的麦子的区别,现在转移到生殖上头。你真得佩服我们羊圈门的妇人。有时候是坐着火箭聊天的,前一句和后一句以光速实现跨越。

你为啥再不生养?怕得个儿子养么。

马二龙的女人如此问。

我感觉母亲哆嗦了一下。揽面累得满头大汗的她,似乎一头扎进了冰窖。

我被轰鸣震荡得昏昏沉沉的头脑顿时一个激灵,刹那间清醒了。

我知道有人在拿刀子戳我母亲的软肋了。

她就算是大队长的女人,就算如今是全庄子地位最高的女人,但她也有短处,她居然至今没生出一个儿子来。这是多么让人尴尬的现状。

从老四生出來后,我母亲的肚子就再没有大起来过。为此她很是着急,去葫芦镇看大夫,带回来一包药吃,还到处想办法,反正是没少折腾。她这个焦灼还不愿意让全羊圈门的人知道,就偷偷摸摸的。可现实摆在那里,不是你一个人闭上眼装不在意,所有人就能承认你真的不在意。大家都知道你很在意。大家甚至也跟着为这个事操心。母亲越来越怕别人问为啥不再生?你怕啥,偏偏来啥,我们羊圈门的父老乡亲都是实在人,关心别人的方式也就很实在。

但是如马二龙女人这样直接开口,还一句就问到实质问题的,不多。因为她跟母亲并不太熟,不属于那种可以敞开了心扉深入交心的关系。

马二龙女人是有儿子的女人。

7

在那时候的羊圈门,一位妇女最成功的标志,那就是能生出儿子,越多越好。马二龙女人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也是他们公开的。也有不公开的,就是最近又偷着生的,听说也是个儿子。两儿三女,足够这个女人挺着腰杆子跟人对话了。但看不出她的得意,她还是那个样子,不冷不热的。冷,看不出有刻意性,热,也很有节制。没办法,这女人永远都这样。对谁都这样,好像她这个人生来就这样。

母亲嘎嘎地笑了。笑得白尘乱飞。轰鸣声没有压小笑声,相反,好像成了笑声的伴奏,烘托出了这干笑的夸张和滑稽。我无比羞愧,想一头撞到这磨面机的大铁斗上去。真为这样的母亲惭愧。我怎么就摊上了呢。这一刻我真的觉得她不配做大队长的女人。而马二龙的女人,才更般配大队长的身份。

磨坊里的台阶挺简陋的,为了安装磨面机临时向下挖了个坑,台阶也是因坑的存在而削挖出来的,泥土外面抹了一层泥坯。泥巴还没干透,带着潮劲儿。我不能直接坐在台阶上,它们的阴湿冰凉肉眼可见。长时间久蹲,让我深感劳累,昏昏欲睡。我俯身看看低处的母亲,再仰头望望高处的马二龙女人。一个在傻乎乎地笑着,另一个静静看着。马二龙的女人还是那么不冷不热。难道这世上就没有能让她像我母亲一样大激动大愤怒的事?

母亲说哟,姊妹呀,我也想养个儿子哎,偏偏我这肚子不争气么,你看一连四个都是女子!唉,我也没办法么,这两年好歹怀不上了,草药西药没少吃,把方法想盡了,没啥用!她抬手给自己的小肚子一拳。

我母亲满脸满眼都是真诚,有一种巴心巴肺的赤诚,好像这马二龙女人是她最亲最亲的人。她苦苦隐瞒着羊圈门所有女人的秘密,这一刻敞开了,和马二龙的女人分享。

机器的轰鸣里透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是我,我在心底为母亲悲哀。这个傻女人,犯傻的老毛病又要犯了吗?她要和马二龙的女人交底交心?她肯定错了。我以我十岁的智商,也能判断出她此举的愚蠢。

接下来是什么?按照母亲的一贯风格,她肯定要敞开心扉,跟这个女人絮叨更多的家长里短。肯定是对方听,她说,她会把我家的事情都说给这个女人。她从前就有这毛病。自从父亲当了大队长,郑重告诫过她,她也在努力地成长,让自己在政治上成熟起来,可现在我发现她几年的努力和进步都是假象,她还是那个不成熟的傻女人,她一激动就啥也不顾了。父亲啊父亲,你真不该让这样一个傻老婆到马二龙家来磨面,她这哪是磨面,她是要把你投进磨斗里去。

这个女人啊。

唉。你不要看我一天脸上笑着哩,这心里啊,泼烦得很!母亲的手抚住了心口,好像对方不知道她的心口在哪里,她要指给她看清楚。

我感觉马一龙女人的目光柔软了一下。

要不是纯女户,肯定就给拉去结扎了。我母亲忽然就口气神秘起来,你没听得么,北山那一带,三个娃娃的都得结扎!谁都一样,没有特殊!

马二龙女人静静地看着。

我们占便宜了,在深山沟沟里,就宽松一点。我母亲带着真的占了什么便宜的庆幸,你看我们羊圈门,三个娃娃的还没结扎哩,川区根本不可能,都叫人家拉去割了。

对方脸上的那抹柔软消失了。

而我母亲似乎永远不会察言观色,她沉浸在一种气氛里,很深很深,没人拉根本出不来。

娘。我喊。

在巨大持久的轰鸣声面前,我的喊声像一枚小石子,投进了巨大辽阔的水面。水面只颤抖了一下,没溅起任何水花,石子儿早就沉下去了。我好像要被这铺天盖地的轰响声给淹死。

娘——我使上了吃奶的劲儿。

母亲扭头看我。不知何时,她完全成了一个白毛人。守着出面的一个木箱子,她不停地拿木头刮板刮着不断落下来的面粉,然后用小铁簸箕揽起来,装进面口袋里。按道理我要帮她撑口袋的,她不要,嫌我毛手毛脚的,个子还没有口袋高,肯定帮不好的,还因为她足够麻利,一个人能完成一系列动作。她蹲下去刮面,揽上端起,一个手端簸箕,另一个手撑口袋,还不耽误她说话。羊圈门的妇女大多数都这样,又能干,又话痨。母亲脸上那些本来若有若无的汗毛,挂上粉尘后显了形,又多又粗,毛刷刷像一片草,母亲成了个民间故事里的毛野人。

陡然撞上毛野人的目光,我的心禁不住一抽,明显地疼了一下。这小半天时间,磨面机吼个不停,我的母亲把自己当做了吸尘器,吸附了厚厚一层灰尘。就这,还不耽误她用一张面脸跟别人说笑。她哪来的心劲儿!

我心情复杂,想说的话再也吐不出口了。

给人感觉马二龙的女人这半天都在做什么准备。她忽然抬手打下来一个闸。磨面机的吼声明显减弱下来,原来是两股洪流的话,现在变成了一股。那种被机器催着的紧迫感便没有了,时间的节奏缓缓回来了。我妈该继续装面了,可她仰头望着,似乎在等什么。果然就等到了一个回答。

马二龙女人冷笑了一声,说怕啥?就算咱羊圈门也要结扎,就算全羊圈门的女人都结扎了,你肯定也能躲过!越到后面她语速越慢,最后几个字是从那肉肉的嘴唇间挤出来的——你男人是大队长嘛,公家肯定给你看面子哩!

她抬脚,把四个腾空的尼龙袋子踢开了,踮起脚去看磨斗。

我母亲像个渴望吃奶的孩子,傻乎乎等了半天,没等到奶嘴,热乎乎的脸,蹭到了一张冷成冰的屁股。

公家肯定给你们看面子哩。这类话,最近这几年,我们家的人会在不同的场合听到。每次上头拨了啥救济,大家就议论谁家能分到,就有人把酸酸的目光投向我们,说你家肯定有,大队长家么,面子大。

话不深,用意不浅。刚开始的时候我傻乎乎听着,不明白什么意思。我姐气得脸儿煞白。说那类怪话的都是大人,她不敢顶回去,等走出那些闲话摊子,她告诉我,人家在变着法子骂我们哩,都得红眼病了,眼馋得不行。经常这样,我也就明白了这背后的曲折。

现在马二龙的女人也这样说。而听话的人不是我,或者我姐,或者花女,不是大队长家的任何一个娃娃,而是大人。

我觉得狗都听得懂这女人话里带的讥讽。

可我母亲似乎只愣了一刹那,就笑了,还是笑得没心没肺,浑厚淳朴,她撅着沟子刮面,出面量骤减,机器没那么吵了,木板刮在大木箱子底部发出的声响让人心里发酸。好像一口气喝了一缸子醋,骨头也酥了。

最后一个闸刀被打起。

磨面机颤抖着打出最后一个哆嗦,终于停了。

母亲扎好口袋,马二龙女人下去,两个人合作往出抬袋子。马二龙女人高大结实的身板这时候很有优势,她如果也像我母亲一样矮瘦,这磨坊她一個人肯定运转不起来。

所有的面袋子和麦麸袋子都装进车子,付了钱,母亲拉车,我在后面搡,磨坊主人没有义务再帮顾客推车,所以马二龙的女人站在磨坊门口看着。

我总感觉这两个女人的谈话还没有结束,应该还要对答上几个来回的,明明还没有分出胜负嘛。可她们好像都忘了这个事。我母亲回头给人家笑了笑,用目光做告别。马二龙女人还是那么冷清,神情不远不近,站在磨坊门口慢慢地伸展着腰。

8

这天晚饭桌上我父母吵了一架。缘起是面粉。母亲用新磨的面做了长面。父亲捞起来借着灯光瞅了瞅,说确实有点黑,看来这碎磨子出的面确实不如大磨子。说完他又疑惑地看母亲,说你不会往里头掺黑面了吧?母亲本来一直沉默不语,听到这话终于发作了,咣,把一碗刚捞出来的面撴在炕桌上,她也一屁股塌在炕上,一边捞起面来吃,一边落下泪来,说瞎子也能看出这面不好!一样的麦子,大机子磨的又细又白,还筋道,揉起来光,切起来利索,下进锅里光光堂堂!非得逼着我找碎机子磨,这面黑不说,还粗得很,一点都不好做!她狠狠地嚼着一口面,等咽下去,又说面没筋骨,下进锅里散花了,咬在嘴里也黏哒哒的,哼,还心狠得很,一下子磨了四袋麦子,我看你这几个月都吃黑面饭去!

父亲用筷子挑起面条,咬一口,看样子确实口感不咋地,他喝一口面汤,腾出嗓门来,说不就是几袋子面么,做饭不好,你就做馍馍么,馒头蒸不白的话,干脆蒸花卷,清油多放点,肯定就好吃了。

母亲的眼泪扑簌簌淌着,说我为了你的名声,把人家的沟子当面碗舔了一回,人家还是不领情,你说我造啥孽了,还是个大队长的女人哩,弄得连一个屎肚子百姓的女人也不如了?!

我母亲有时候挺脆弱的,比如现在,她真的哭了起来。

父亲放下碗,伸手拍抚母亲的背,说你是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嘛,大队长的家属,和那些啥也不是的女人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嘛,你说你跟她计较啥哩。快不哭了,叫娃娃们看着像啥话嘛。

他的口气像在哄孩子。我们姊妹几个都笑了。

第二天母亲就跟随父亲去了葫芦镇,做结扎去了。早晨被父亲用自行车捎去的,晚上就回来了,用架子车拉回来的,帮忙套车的是庄里的两个小伙子。据说母亲成了一辈子再也生不出娃娃的女人,想要儿子的心愿也再没机会兑现了。奇怪的是,在这么重大的事情面前,她没有哭。

我们家带头去马二龙家磨面,这行为本身成为了一个风向标,接下来也有别人选择去马二龙家磨面。三三两两,一旦开了头,就顺利起来了。大概有半年时间吧,等我们家那四袋麦子的面粉吃完后,我们羊圈门的人不再有谁去葫芦镇磨面了,有人甚至夸赞马二龙家的磨面机出的面白,细,筋道。毕竟在家门口磨面,要比套着牲口拉着车翻山过沟去葫芦镇更便利。现在大男人基本都不去磨面,随便一个妇女带着孩子,就能把几袋麦子拉到下庄子去磨。

人总是有一想二的,磨面方便了,就有人渴望别的事情也能方便些。有人建议我家安一个粉碎机,一个碾米机,一个榨油机。这样大家榨油、碾米和给牲口粉料,就都近便了。还有人建议我们家干脆安个大磨面机,这样附近村庄的人肯定就全来羊圈门了。有一天母亲把这话给父亲说了。父亲本来就黑的脸顿时黑透了,不成!他一口回绝,谁这么坏,能给你出这么臭的主意?明着就是个搅屎棍么,想把全世界的水都给搅浑了!

母亲可能很少见父亲发这么大火气,她闭上嘴一句话没说,出门走了。留下父亲一个人,他坐着没动,嗞儿嗞儿喝茶,喝完一杯再续一杯,一直喝到暮色落下。

母亲做完了外头的活计——填炕,关大门,赶鸡上架,拿尿盆,最后踏着夜色进屋。父亲关了收音机,说一个只有一二百口人的碎庄庄子,已经有了个磨面机,你再安上一个,还想来个大的,还有粉碎机、榨油机、碾米机,全套你都要置全了?你到时节舒服了,你就没想过旁人咋活?

母亲撅着屁股往炕上爬,灯光下她的脸虚肿了一大圈,声音也肿了,带着一圈潮潮的鼻音,说他也不是谁的啥,凭啥要这么为他着想?多少年了,人家领情了吗?真是张家的寡妇为李家的光棍操心,白球忙活着哩!

母亲的工作最后是怎么做通的,我们不知道。我们早就从厨房炕上分出来了,夜里我们姊妹几个睡在大房旁边的那个小偏房里。厨房炕成了父母的私人空间。母亲曾在那面炕上先后生下我们姊妹,后来父亲也是在那面炕上离开人世。厨房里的那面老旧的土炕,见证了我们家几十年的悲欢离合。母亲是个没啥心眼的人,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事情来了她能梗着脖子跟你顶牛,过后气散了,也就啥也不计较了。很多的事最后她都听从了父亲,包括今天这事。夜里父亲肯定劝她了。过程我们不得而知,反正从这以后她再没提过给家里装大磨面机和粉碎机什么的。她还是那个种地的农妇。

又过了几年,我已经在十里外上五年级了,有个周末回到家,看见金女在学骑自行车,我家的自行车是老式的,又大又笨重,除非大人才跨得上去,孩子只能把脚伸进三角叉里,做掏裆骑。金女学会了掏裆骑,兴奋得不行,要捎我,我克服不了好奇心,真的坐了上去。我们姊妹俩摇摇晃晃驶过村里的主干道,一直向下庄子驶去。到了最西头,该刹车了,我姐还不会熟练刹车,慌乱中车子栽倒,我们俩都摔在路上。等爬起来,我揉着膝盖,扯长脖子往下面望,发现下庄子一片寂静,不要说人,连狗都没听得咬。远看下去,马二龙家的磨坊比记忆里更矮小了,磨坊的门也没了,只有一个门洞黑糊糊敞着。再看他家院子,大门闭着。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能感觉到那院子分外冷清,一片死寂。

人哩?

我姐扶起车,摸着摔疼的腿,说走了,搬新疆去了。

上新疆吗?连家带营?

嗯,走了有半月了,啊哦,你才晓得啊,嗨,你在学校里么,没见着那场面。

她示意我上车。她又要骑了。

我心里有个地方变空了,看远处,傍晚的大幕布正在下落,黑夜很快就要降临。

下去看一下?

我提议。

嘁,我姐嗤鼻子,没啥看头,能带走的都带了,带不走的都变卖了,就撇下个空院子,有啥看头?那两口子多精,啥都能卖成钱!

看我还在发呆,她不耐烦了,我给你说啊,现在這下庄子古得很,大男人都不愿意进去闲逛,你一个娃娃家进去试试,我怕你进去出不来!

有三五只乌鸦,贴着最后一抹残霞飞过,发出嘎嘎的叫声。

叫声七零八落的,说不出的凄凉。

恐惧感忽然就弥散全身,我赶紧爬上车离开,大人们告诫过我们,那些人走家空的院落,娃娃家最好不要随便进去,会撞到邪气的。下庄子本来只有两户人家,马东家早就搬走了,马二龙家仗着孩子多家口旺住得还可以,现在也搬走了,这下庄子等于空了。

奇怪的是,当我在饭桌上说起马二龙家搬走的事,父母都没搭茬。父亲嚼着咸菜,咯吱咯吱响。母亲咽下一口饭,舌头上还挂着饭渣,说今儿有人给金女说媒来了,我说娃还碎着哩,我想叫再长几年,大了再给人。

金女忽然叫了一声娘,端起碗逃走了。

关于马二龙家搬走的事,后面我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都是金女说的。她这个人臭毛病多,你要是问她事,她不会好好给你说,啥时候情愿了才丢出那么一句半句。从这些碎片里,我得知马二龙家是忽然起意搬走的,谁也不知道为啥要走,很可能是女人要走,男人拗不过女人,就跟上走了。临走马二龙跟谁都没有打招呼,这一点他不像他兄弟马东。只有买他家东西的几户知道消息。直到邻庄的一个买主来搬运磨面机,大家才知道马二龙家要走了,磨面机也卖了。

他不厚道!据说人走了,我父亲一个人坐在炕上骂人。当年马东搬走了,我父亲也这样骂过人。那时候他骂马二龙不厚道,当哥的把亲亲的兄弟挤走了。现在是谁把马二龙挤走了?下庄子就他一户人家。

要走也该打个招呼嘛,你来给我说一声,我给你帮几个盘缠嘛,还能在大队里给争取几个救助钱嘛,就这么悄没声走了,啥意思?跟谁赌气哩!

走了好。眼不见心不烦!

据说母亲这样劝父亲。

父亲是从来不抽烟的,有个夜里母亲醒来,被炕角的一点红差点吓死,她以为鬼火哩。是父亲在抽烟。接着他毫无过渡地,直接一步变成了一个烟鬼。每天都抽烟,常常半夜里蹲起来抽半盒。

活了半辈子了,抽上烟了,真主把你罪刑了!母亲这样抱怨。

父亲不说话,也不生气,默默地蹲在枕头上,一团白烟升起来笼罩了他,给人感觉他整个人坐在一个看不见的坑里往下陷落,要藏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去。

9

我在县城念初二那年寒假,有人从遥远的路上带回来一个消息。说马二龙出车祸了。撞死马二龙的是什么车,我们没法想象,旅途太遥远了,捎回来的信息量被压缩到最低限度。我们只能知道马二龙是车祸殁的,埋体葬在了石河子。不等大家去马仁老两口跟前打问更详细的消息,马东忽然赶来接走了父母。很多人都没来得及见到马东。据见过的人说,马东上了岁数,越发像他哥了,猛地一见,叫人吓一跳,以为马二龙回来了。

我父亲因为身体忽然不好起来,大队长的活儿也干不动了,就报告大队换人,他回来养病了。那时候还没有实行大队干部退休政策,其实就算赶上,我父亲也享受不到退休待遇,因为他远没有到六十岁,他去世的时候刚满四十九。我初三暑假中考完,专门负责伺候父亲。这时候的父亲挺好伺候的,病到晚期了,他提出治疗没什么意义了,干脆不再去医院花钱买罪受,还是回家里养着最合适。母亲一个农妇加文盲,本来就不是有大主意的人,遇到这天塌的灾难,除了背过病人偷着哭,就是一切听从前大队长的安排。我们姐妹中只有金女嫁人了,剩下我们三个还都未成年,能有什么自己的见解呢,所以这生死大事还得听父亲的。

这是一个很难熬的过程。说得直白一点,是一个等死的过程。父亲在等待他的死亡时刻,我陪着他等。有时候我觉得,死亡的当事人,即我的父亲,他本人可能还没有我痛苦。他已经完全断了和这个世界再有什么关联的念头,地下不来了,门出不去了,葫芦镇去不了了,世界缩小在羊圈门这一方小小的土炕之上。坟地已经选好了,他躺在枕头上,目光看着母亲,说我想在爷爷脚底下睡土,就那棵白杏树的前头,离爷爷最近。他的意思我们懂。他这个早年丧母的孤儿,其实是靠他的爷爷拉扯长大的。

大概这是世界上最缓慢的脚步,我说的是死神的脚步。母亲说那个拿命的天仙有名字,叫曼利古里毛体,只有他来取命,人才能真正咽气,可是他迟迟不来。说句残酷的话,有时候望着半醒半昏的父亲,这瘦得面颊塌陷,眼眶成坑,只吊着一口气的人,我在心里默默祈求真主慈悯,让父亲快一点走,活着实在熬煎,叫人不忍面对。

母亲也熬得受不了了,她彻夜守着病人,她说一到夜里父亲就闹腾起来,一声一声喊疼,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尿尿,一会儿说冷,一会儿喊热,一会儿叫给他向右翻身,不到五分钟又要求往左翻身……母亲要是装没听见或动作慢点,他就骂,骂着骂着就哭起来,眼泪还多得很,顺面颊往下溜。母亲就又心软了,只能打着哈欠整夜听他差遣。

白天的父亲是安静的。他从来不骂我,也不喊疼,给我感觉他好像不疼,只是昏迷着。这样的人,怎会夜里闹腾得那么凶?难道母亲夸大了事实?这天夜里我坚持跟母亲一起守夜。

你吃劲得很,今夜我们娘儿两个伺候你,叫你女子也看一看,看她老子这个人,临到了了,还咋欺负我哩!欺负了半辈子,你就干脆欺负到头么,你还不愿意了,要一个人前头走,愣要把我闪在了半路上——涕泪噎住了母亲,她抿嘴忍着,腮帮子鼓胀起来,我知道那里头满满装着的,都是幽怨和悲伤。

父亲没闹。他跟白天一样,侧身蜷着,静静地,一直到深夜。墙上挂钟的秒针每走一下就嚓一下,嚓,嚓,嚓,嚓,嚓,嚓……夜很静,好像有清水从四面漫上来,正在一寸寸包围我们,淹没我们。而这嚓嚓声好像一个人冒着夜雨在赶路,每一步都踩在水面上,水花四溅,夜色浓黑。他踩碎的不仅仅是水,还有深广的黑。

这样的静我是适应的,已经有四十多个白天,我和父亲在这样的静中度过。有时候我听着他的呼吸,有时候我听着自己的呼吸,有时候秒针的嚓嚓声凸显出来,清晰地贴着我的耳朵走,有时候我能听到外面的声响,那是大门外头,庄子里的人,不知道是谁在说话,语声欢快、明亮,笑声流畅、欢乐。声响越过我家的土墙,飞进院子,穿越进门,被我的耳朵捕捉到。我感觉自己正在石化,变成一个雕塑,永远长在了我家的一把木椅子上。而父亲也在石化,他要变成一个长睡不醒的石人。

母亲找出指甲剪给父亲剪趾甲,她跪在炕头,把父亲的脚抱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斜着头,费劲地忙碌。

趾甲咋长得这么快?前儿才铰的。母亲念叨。

父亲是头朝里脚朝外睡的,我端详母亲轮流抱起的脚板,它们大得骇人,母亲这段时间经常洗它们,它们显得干净而黄亮,甚至远比父亲的面部清亮,肝病让父亲更黑了,没想到这双脚却不黑。脚趾细长,脚背微弓,脚心里的磨痕因为这段时间不走路,显得分外清晰,好像它们要一层层脱落下来。父亲这辈子靠这双脚板走过了多少的路,可能父亲自己也没记住。只有这日积月累留下的磨痕,在无意中记录下了一个人一生的艰难。

望着母亲愁苦的脸,再抬头四望我们的家,我的悲伤再也压不住了,在心里乱冲,撞得我脏腑疼——这是一个空旷的家,多么冷清啊!曾经那么热闹过,坐在如今的冷清里,回想当年人来人往的情景,那种热闹和欢乐就像一场梦。

我注意看父亲的脚踝骨,尤其是雀儿蛋那里,还是和过去一样,分布着一圈鱼鳞甲一样的皮屑,母亲用手心摩挲,皮屑纷纷掉落,下雪片一样。过去起一点皮父亲就痒得钻心,只要有空,两个雀蛋骨就互相摩擦着挠。如今父亲该有多痒呢,可他好像感觉不到了,大概,父亲真的是不行了。命也顾不上的人,哪里还顾得上那纠缠他几十年的旧病呢。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知道有个问题再不问的话,可能这辈子都得不到真相了。

我问:我大脚上这烂疮,我晓得是从前救马二龙落下的病根儿,究竟咋么一回事,你晓得吗?

父亲的脚动了一下,从母亲怀里抽回去了。

母亲看看我,挪到炕里去看父亲的脸,忽然说咋,说到马二龙你还是不坦然?他是你心上的疮吗,紧紧地揣在怀里,揣了这么些年,还没看开吗?

母亲的脸慢慢伏低,几乎和父亲的眼睛对上。她的眼神很空洞,好像被谁的手掏得空荡荡的,她就那么空茫地瞅着她的丈夫,这个一起生活了二十四年的男人!

她忽然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不管不顾地嚷起来:那个疮早就烂了,熟脓了,臭得不能闻了,你还护着,当宝一样藏在心里!你就晓得折磨你,咋从来不从他马二龙身上寻错处?

我惊呆了,母亲疯魔了吗,怎么能对一个如此病重的人吼叫呢?自从父亲的病确诊后,母亲就一直默默承受着现实,她变得越来越收敛,只要进病人的屋子,她就要求我们不能大声说话,怕吵着父亲休息。伺候父亲的时候,哪怕父亲水火在床,她也从来没显露嫌弃的意思来。她像我們羊圈门大多数妇女一样,身上有着优良贤惠的品质,骨子里流淌着认命又不怕苦的倔强。她眼睁睁看着父亲一天一天瘦下来,眼看就要脱形了,她怎么能用这么重的口气抱怨父亲。

父亲睁开了眼睛。

母亲最先注意到,你醒了啊?她做出夸张的表情,蜷曲的双膝用力跪起来,嘴凑近父亲,你喝水吗?想吃啥?水给你晾着哩,要么喝一勺罐头水?要么给你嘴里挤点橘子汁儿润润?还有凉粉鱼鱼哩,我用清浆水汆的,酸酸的,香得很,你吃上一嘴……吃与喝,在母亲这位乡村妇女看来,就是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事情,而给你吃,给你喝,在她看来就是对一个人最好的方式。

父亲的目光在找我。

我早就挨近,跪在枕边,心跳得很快,我知道有什么要发生了。

父亲微微侧脸,目光看着我,他的眼睛本来就大,病后连续消瘦,眼眶塌成了坑,坑里的一对眼珠子好像要凸出来,他就用这骇人的眼睛看着我。我觉得他应该是想挤出一点父辈应有的慈祥给我看,但是人的面部所能呈现慈祥的那些神经和肌肉已经不听他的调遣,这样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慈祥,看上去分外吓人。

他是父亲,我的亲人,我不应该害怕。

我盯着他的眼睛,不许自己流露不合适的情绪。

大而无神的眼珠子终于凝聚起一抹神采,父亲在笑。我恍惚觉得这是过去某一天饭桌上的笑,他孩子一样蹲在枕头上,面前摆着盐碟辣子碟咸菜碟,他噗噜噗噜往嘴里刨饭,噌噌噌地嚼咸菜,他敞亮地笑着,不停地说着——父亲真的在笑,尽管是这样病弱的笑。他的声音居然是清晰的,他像过去一样,口齿清楚地说道,我确实救过马二龙,那时节我们都瓜得很,老师晌午要睡觉,他一睡着我们就往沟里跑,到河里捉鱼,一寸长的狗鱼儿,捉到了养在玻璃瓶子里。马二龙胆子最大,敢生吞鱼,嘴一张就咽一个。我们真是太野了,那个热天,我们耍得啥也忘了,天转阴了,一场哑过雨来了,把我们堵在了沟里。

哑过雨,就是不打雷,只闪电,只下雨的暴雨。没有雷声,不代表暴烈程度不重,相反,这种雨往往很大,是最容易引发大洪水的雷阵雨。我们山区每到夏天,过雨很常见,是特殊的地理形势造就的小区域降水。这种雨有时会伴有一定程度的自然灾害。

三十八年前,一场暴雨悄无声息降临,将几个顽皮的小学生堵在了羊圈门大队的水沟里。等孩子们察觉到危险,慌乱地四处逃命的时候,山洪已经吼叫着从高处冲下来了。没人发现那个跑在所有人前头的马二龙是怎么被卷进水里的,等听到撕心的呼救声,他已经在滚滚翻腾的黄水中扑腾。他的挣扎显得那么无用,只是七八个起落,他已经被裹下沟底,栽进河流,像一片脏乎乎的叶子,在吼声震天的洪流里飘荡。

河流疯了一样暴涨着,像一个瘦骨嶙峋的人一下子变成了超级大胖子。孩子们望着骤然变脸的河沟,一个个吓傻了,连哭声都忘了放出嗓门。

马二龙抓住了什么,或者说,他的小身子被河边的什么挂住了,一时间不能被洪流卷走,他像一件破衣服一样在水面上飘荡着。

马二龙!忽然有人一声呜咽,向着沟底冲了下去。

等伙伴们反应过来,马一龙已经爬在河边一棵小树下,一手扳着树干,一手抓住水中马二龙的一只胳膊,水太大,他自己的身体也被扯长了,跟着马二龙的身体顺着下游方向飘。

孩子们的哭声惊动了岸上避雨的庄稼人,大人们扛着铁锨锄头赶下来,将扯成一根线的两个小身躯捞了起来。

两个孩子都是昏迷的,一个是肚子里呛了太多的水晕过去的,另一个却是累得闭了气。

父亲吁了一口气,好像多年前的那一场累,至今还留存在他的骨子里。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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