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江户川乱步悬疑小说中的讽刺艺术

2023-12-03束吉扬

雨露风 2023年10期

江户川乱步，原名平井太郎。1894年10月21日出生于日本三重县名张町，毕业于日本私立第一学府早稻田大学。1923年，江户川乱步公认的处女作《两枚铜钱》于《新青年》刊载，正式开启了江户川乱步职业作家的生涯。《新青年》主编森下雨村曾评价江户川乱步为“一颗新的彗星”，日本著名推理小说家、翻译家小酒井不木更是对其作品大加赞赏。国内对江户川乱步及其作品的研究，大部分集中在江户川乱步本格派推理小说的成就，比如叶渭渠1979年发表的《日本的推理小说及其代表作家》，这篇文章将日本推理小说的发展分为四个阶段，在第二阶段中将日本推理小说分为两个流派，并视江户川乱步为主张着重写破案逻辑推理的本格派代表。[1]丹东1985年发表的《日本推理小说之父——江户川乱步》，对江户川乱步的一生进行了概述，称江户川乱步为“日本推理小说之父”“东方的爱伦·坡”，并使“千面神探”明智小五郎这一形象为国内大众所知。[2]罗立群2002年发表的《江户川乱步与横沟正史》中，将江户川乱步视为本格派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横沟正史为变格派的代表作家，根据他们的作品，从叙事角度、案情模式，以及对犯罪者、侦探明智小五郎和金田一耕助的塑造，分析了各自的写作风格。[3]

近年来以新的视角对江户川乱步的悬疑小说进行分析的研究逐渐增多。比如徐笑吟2011年发表的《论〈顶阁里的散步者〉中的游荡者》，以江户川乱步的“本格派”作品《顶阁里的散步者》为中心，根据游荡者产生的原因及写作的时代背景，分析了江戶川乱步创作的“东荣馆”这一都市新型建筑密闭空间以及主人公乡田三郎位于顶阁的单向视觉权力。[4]曹亚云2017年发表的《江户川乱步文学中的怪诞美——以〈芋虫〉和〈虫〉为中心》，运用怪诞现实主义理论对江户川乱步的“变格派”优秀作品《芋虫》和《虫》进行美学视角的分析，总结出江户川乱步善于创造一个夸张独特而又极其怪诞的现实世界，并以主人公扭曲变态心理而出名的特点，论述作品中的怪诞美。[5]这些前人的研究中，从讽刺视角对江户川乱步的作品进行分析的很少，本文拟将结合当时时代背景，运用叙事学理论，就其悬疑小说中的讽刺艺术作进一步探讨。

《毒草》是江户川乱步于1926年创作的短篇悬疑小说，作品以“我”为第一叙事视角，围绕一株堕胎妙药的毒草展开故事，以细腻的笔法将“我”的心理活动进行细致描写，讲述了一位有身孕的中年妇女最后为了家庭不得不冒险堕胎的痛苦经历，体现了当时日本社会尤其是妇女的悲惨境况，令读者读来讽刺又叹惋。讽刺作为一种修辞技巧，是用艺术的手法对某些错误、痼疾进行揭露与批判，以使大家对这些错误、痼疾有更深刻的认识。

一、叙事者的塑造与讽刺

（一）第一人称叙述者“我”

江户川乱步的多数小说中都以第一人称的“我”作为叙述故事的主人公。在《跳舞的一寸法师》中，第一人称的“我”作为马戏团中的一员，在角落冷眼旁观了剧团内所有人酗酒狂欢，折辱“一寸法师”阿绿，最后均葬身火海的全过程；而《镜地狱》中的“我”则以朋友的身份，见证了狂热于镜子的友人如何一步步堕入疯魔的深渊，并最终在他自己打造的镜球中成为疯子死去的一生。

《毒草》中同样以第一人称“我”展开叙事。“我”在身份上属于一名知识分子，自诩是一名生育控制论者，作为住在同一个小镇的邻人，对老邮差一家明明薪水微薄却有六个孩子要养，甚至邮差老婆肚子里又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的悲惨境况有着足够的了解。“我”对于与邮差一家境遇相同的无数家庭也抱有善意的同情心，并且“我”与大肚子的邮差老婆没有过多交集，不会改变她之后的命运。原文中对服下毒草前的邮差老婆是这样描述的，“她宛如遗世独立的异形，放大的身形占据我所有的视野”，而服下毒草后“她看到我，害羞地笑笑，向我打招呼……那是一片仿佛饥饿的瘦犬般随时会拦腰断成两截的平坦小腹”。[6]47-49作者没有直接去写邮差老婆内心的痛苦和挣扎，而是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来描写整篇故事，使邮差老婆服用毒草前后形象的变化对比更加突出，加强小说的讽刺感。

（二）自命不凡的“我”

《毒草》中的“我”是一名知识分子，字里行间透露出“我”的一种自命不凡的心理。原文中“但不管他多讨厌花草，也一定会对这株植物感兴趣。不，唯有越不关注了解自然的人，越容易被其中的恐怖吸引”[6]45，

主人公自认为对于自然的关注与了解程度比一般人要高，显露出一种“我”因为朋友对于自然的了解没有自己多而感到优越的心理，一下子就让主人公想要高人一等的想法表现出来。于是，“我”洋洋自得地向朋友卖弄自己的“博学”，并在朋友以极大的好奇心向“我”请教时，多嘴地告诉他毒草的用法。“我”在朋友钦佩的目光与频频颔首应和的神情中，让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这段描写读来讽刺又滑稽。

根据布斯的《小说修辞学》（1987），叙述者可分为“可信的”与“不可信的”两种。[7]前者与作者的信念和规范一致，后者则可能完全不同甚至对立。本文中的“我”就是一个不可信的叙述者。

《毒草》中的“我”自诩是一位生育控制论者。根据何光全在《成人教育》（2012）中的介绍，大正初期，美国生育控制和生育教育的积极倡导者、妇女节育运动的先驱——玛格丽特·海琴斯·桑格的思想和事迹通过杂志及书籍传入日本，生育控制与贫穷的关系逐渐成了当时社会讨论的焦点。1922年桑格访日并成立了日本生育调节研究会这一事件，标志着日本生育控制论的正式确立。[8]但“我”和朋友都认为生育控制论遭到了人为的误用，仅在不必要的有产阶级间蔓延，而广大的无产阶级却不知道有这样的运动。然而讽刺的是，自诩为生育控制论者、并对广大无产阶级被隐瞒生育控制与贫穷之间关联流露出不满的主人公，不仅没有对于邮差老婆可能选择将肚子里五个月的孩子流掉、避免陷入更悲惨的困境感到欣慰，反而认为这是一种罪恶，仅对自己可能葬送一条生命感到恐惧、心虚不已。原文中的“我”不断地安慰自己，“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生育控制论者吗？即使那妇人照你说的，暗中葬送一条多余的生命，又如何称得上是罪恶？”，[6]48

这段对主人公前后矛盾、言行不一的心理描写讽刺感十足。而从之前主人公与朋友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这类话题来看，主人公也未必是真正的生育控制论者，而仅将其当作证明自己是现代青年的一种手段，更倾向于其背后带有的隐秘色彩。主人公在逃离阴暗的小丘后，依旧烦躁不安，在去找寻那株毒草时满怀惊惧，不断回头确定是否有人监视。在主人公发现毒草已被折断一部分后，被自己的想象吓得拔腿就跑，并极力躲避与邮差老婆的碰面。而在最后，当主人公听到祖母说这个月是“流月”时松了不知道多大一口氣，并在再次前往查看毒草所在时，对着被折断得惨不忍睹的毒草自欺欺人——在心知毒草一定是被贫民窟般的长屋内怀孕的妇女们用来堕胎的情况下，“我”从一个一开始被塑造成富有同情心的、正义的生育控制论者，变成了一个逃避者，一个自欺欺人的人，一个不可信者。

二、环境的变化与讽刺

（一）社会背景与讽刺

根据赵明敏的《日本明治大正时期的京阪下层社会探析》（2019），大正时期，日本城市下层民众生活普遍贫困。工人劳动时间长，工资低，住宅紧张，受到资本的极大压迫，各地频繁爆发骚动与工人罢工运动。[9]江户川乱步在成名之前曾是一位穷困潦倒、四处打工养家的人，他初期作品的风格也一直带有一种失业者淡淡的忧伤与无奈。[10]

《毒草》中，江户川乱步花了大篇幅以“我”的内心独白讲述了老邮差一家的悲惨境况：月薪仅有区区五十元，老邮差又是个酗酒之徒，家中有六个孩子，四十岁的母亲肚里又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而广阔的世间，还有更多比邮差不幸几十倍的家庭。”[6]47运用大量数字，直观地让读者感受到了底层人民生活的不幸，暗中表达了对残暴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与当时无暇顾及人民福祉的日本政府的讽刺。

（二）小说中变化的环境与讽刺

《毒草》中对故事的环境有多处描写。原文中，一开始周围的环境是“这是个晴朗的秋日”，“杂草丛生的原野，白天依然能听见唧唧的虫叫声”，“眺望万里无云的晴空”，一切都是那么轻松愉快，生机盎然。然而，当“我”和朋友发现不远处如同化石般杵在原地、眼神空洞的女人，正是我们刚才谈论的可怜的邮差老婆时，环境已经变成了“日暮时分，原本蔚蓝的天空转为淡墨色，附近人家点起褐色灯火，直接坐在泥土地上，莫名地感到寒意”，“我”也在这之后和朋友落荒而逃，甚至没好好道别。“我”在已瞧不清前方一箭之外的昏黑中，满怀惊惧地又回到了小丘时，环境已是“灰色薄暮里，一尺宽的黑色溪水潺潺流过”，“不知什么虫子在格外清亮地鸣叫着”。在最后，“我”又前往了小丘，周围环境又变回了晴朗、小阳春的天气，“无垠蓝空中不知什么鸟正畅快地绕着圈子飞翔”，一切又再次恢复了生机。环境变化暗示了人物的命运，大肚的邮差老婆从一开始的“无知”，到听到主人公与友人谈论生育控制论后的眼神空洞，再到最后堕胎完后害羞地笑笑，从“黑暗”走向了“光明”。[6]45-50

大正时期，民主主义、和平主义思潮兴起。[11]日本政府为了应对这种局面，开始强化对国民思想的控制，在重视女子教育的同时，也为她们打上了“贤妻良母”的思想烙印。[12]原文中“那株植物一枝独秀地伸展出怪物般的粗茎叶与厚实的圆叶”，“宛如失去单臂的残废”，“那株植物的每一茎干都从一半的地方被折断，剩一身不忍卒睹的光秃残骸”，隐晦地体现出堕胎后妇女身心受到的极大损伤。[6]93-96尽管这个时代的女性地位得到提升，女性主体意识崛起，但依旧摆脱不了社会的偏见与不平等。江户川乱步通过对残破毒草的描写，表达了对守旧的社会风气与控制人民思想的日本政府的讽刺，对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女性的同情，以及对苦苦支撑家庭、坚强、自立女性的敬意。

三、结语

《毒草》是江户川乱步于大正时代末期创作的一篇优秀的悬疑小说，全文从一个不可信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视角，展示了一位底层的坚强女性通过一株小小的毒草对自身悲惨命运发起些微抗争的过程。文章通过对主人公前后矛盾的心理活动以及环境变化的描写，讽刺了守旧的社会风气与上流阶层对底层人民尤其是轻视女性的落后思想，表达了对坚强、自立女性的敬意，以及对底层穷苦人民的同情。

基金项目：南京林业大学大学生创新训练计划项目，浅析江户川乱步悬疑小说中的讽刺艺术——以短篇小说《毒草》为例（项目编号：2022NFU SPITP0557）。

作者简介：束吉扬（2001—），女，本科，研究方向为日语语言文学及推理文学。

注释：

〔1〕叶渭渠.日本的推理小说及其代表作家[J].读书， 1979（4）：137-140.

〔2〕丹东.日本推理小说之父——江户川乱步[J].世界博览，1985（6）：28-30.

〔3〕罗立群.江户川乱步与横沟正史[N].文学报，2002.

〔4〕徐笑吟.论《顶阁里的散步者》中的游荡者[J].文学界（理论版），2011（1）：21-22.

〔5〕曹亚云.江户川乱步文学中的怪诞美——以《芋虫》和《虫》为中心[D].南京：南京大学，2015.

〔6〕江户川乱步.人间椅子[M].王华懋，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

〔7〕W·C·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8〕何光全.玛格丽特·海琴斯·桑格[J].成人教育， 2012，32（5）：129.

〔9〕赵明敏.日本明治大正时期的京阪下层社会探析[D].苏州：苏州大学，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