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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中的人文内核:以泼墨画史为例

2023-12-03蔡昭宇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23年10期
关键词:泼墨笔墨山水画

摘 要:中国画的笔墨系统,不只是作为画面呈现的表征,也是其背后承载的画家人文传统和人格理想的表现。泼墨画的笔墨呈现,是传统中国画中非常特殊的一类,不同于传统的画法、画理,泼墨画以一种突破常理、汪洋恣肆的笔墨进行表达,而梳理画史中对泼墨画家的记载来看,他们大都特立独行、敢于突破常规。狂放的笔墨正象征着狂放的人格,这正代表着中国文化中“狂士”的人文内核,其特点是不拘礼教、率性自然,而这也成为与儒家文明阴阳互补的另一种文化脉络。

关键词:泼墨;笔墨;中国画;山水画

笔墨一直是中国传统绘画中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问题。艺术作品是以形式语言为本体的,笔墨首先是中国绘画的可视的形式语言。虽然在物质形式上,笔墨作为一个绘画过程中的画面组成单位,更加接近于西方油画中的笔触,但是中国的笔墨单元非常独特,不但有其呈现在客观的画面上的物质存在,还有表征于主观意识里的精神象征。笔墨与人文审美相互关联:“文化人、儒士们对于历史、文脉、人生的沉重与沧桑的理解、感悟,以及对时势世事的感怀,等等,统统渗透融入到这样一种正在形成中的审美趣味中去。”[1]

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孔子说:“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其无论是“知言知人”还是“视其笔迹,可见其人”,都强调内在的人格精神与外在的呈现之间、作品与人品之间,有着一脉相承、表里相应的关系,于是形成了“文如其人”“书如其人”“画如其人”等说法。具体到传统中国画领域,一位画家的心性、才情、学养、阅历会通过外在的笔墨传达出来,而笔墨也承载了画家内在的人格涵养。这种看得见的笔墨,和其背后看不见的精神人格,构成了一种表征系统,即外在语言和内在精神的对应与联动。这种“表征-被表征”的关系可以被描述为“笔墨典范是人格境界的表征系统”。

在此需要注意,与西方现代主义用个性化的形式语言来表达画家个人性情不同,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笔墨典范与人格境界都并非指向个人,而是指代在一个文化传统中许多个体的集合。也就是说,笔墨典范并非某一画家个人的笔墨习惯,而是历代画家积累演进形成的程式化形式,而人格境界也并非个人的情绪个性,而是中国文化脉络中,文人群体对理想人格的共同追求。表征与被表征的二者,都紧紧依附于整个庞大的传统人文脉络,而并非独立的个体呈现。

对于主要画家与流派的笔墨特征与人文内核之间的关系,历来研究者多有论述[2-3],但对于从属于中国画笔墨系统,作为支流的泼墨画的笔墨问题,还缺乏专门的讨论。本文试图通过对泼墨、泼彩画,尤其是山水画的笔墨典范的探讨,试图发掘泼墨、泼彩画笔墨所表征的传统人文内核。

一、泼墨画的历史渊源

“泼”的本意是指倒水并使其散开,泼墨则是一种大笔触的写意画法,用这个“泼”字,其实是一种夸张性的说法,主要是为了形容笔触大、水分多,墨或者色彩被随性地画在画面上,和传统的程式化的水墨有较大的区别。

在画史上,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论画山水树石》中,记载当时的大画家张璪“能用紫毫秃锋,以掌摸色,中遗巧饰,外若混成”。其在卷十《唐朝下》中记载师法项容的王墨“风颠酒狂,画松石山水,虽乏高奇,流俗亦好,醉后以头髻取墨抵于绢画”。这种不同于主流的画法,已经有了泼墨随性的端倪。

早期的泼墨为画坛主流所排斥,张彦远称之为不堪效仿:“有好手画人,自言能画云气。余谓曰:古人画云,未为臻妙,若能沾湿绡素,点缀轻粉,纵口吹之,谓之吹云。此得天理,虽曰妙解,不见笔踪,故不谓之画。如山水家有泼墨,亦不谓之画,不堪仿效。”

朱景玄的《唐朝名画录》则记载画家王墨“性多疏野,好酒,凡欲画图幛,先饮,醺酣之后,即以墨泼,或笑或吟,脚蹙手抹。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云为水。应手随意,倏若造化。图出云霞,染成风雨,宛若神巧,俯观不见其墨污之迹,皆谓奇异也”。王墨酒后作画时“即以墨泼”“脚蹙手抹”,这种狂放不羁的作画方式,朱景玄将其与李灵省、张志和同列为逸品。

在唐代封演的《封氏闻见记》中,也记载了当时一顾姓的画家泼墨创作:“大历中,吴士姓顾,以画山水历托诸侯之门。每画先帖绢数十幅于地,乃研墨汁及调诸彩色,各贮一器,使数十人吹角击鼓,百人齐声啖叫,顾子著锦袄锦缠头,饮酒半酣,绕绢帖走十余匝,取墨汁摊写于绢上,次写诸色,乃以长巾——倾覆于所写之处,使人坐压,己执巾角而曳之,回环既遍,然后以笔墨随势开决,为峰峦岛屿之状。”

虽然多有文献记载,但在艺术繁荣的唐代,这些狂放不羁的创作方式并不太为主流画坛所看重。例如,张彦远在评述绘画时便尤其强调骨法用笔,还在该卷的《论画体工用拓写》中,认为泼墨并不入流:“古人画云,未为臻妙,若能沾湿绡素,点缀轻粉,纵口吹之,谓之吹云。此得天理,虽曰妙解,不见笔踪,故不谓之画。如山水家有泼墨,亦不谓之画,不堪仿效。”

虽然泼墨长期作为旁脉支流载于史籍,但是历代均有画家进行创作。比如,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二记载:“张图,河内雒阳人,尝事梁祖,掌行军粮籍,故人呼为张将军。善泼墨山水,兼长大像。雒中广爱寺有画壁。又尝见寇忠愍家有《释迦像》一铺,锋铓豪纵,势类草书。实奇怪也。”

除此之外,也有学者认为一些主流画家的创新之举,也包含泼墨的元素,如宋代米芾、米友仁父子开创的“米氏云山”所使用的率意墨点法,就一定意义而言,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泼墨山水,而南宋马远、夏圭也擅长水墨刷染。

到了明清时代,徐渭、朱耷用泼墨花鸟来表达内心的境遇,使得泼墨的笔墨体系得到完善,逐渐与主流文人画融合。

到了近代,更是從泼墨画中延伸出来了“泼彩”一法,以张大千、刘海粟等画家为代表。在中国古代画论中并无“泼彩”这一说法,而是称为“泼色”,较早见于清代沈宗骞《芥舟学画编》卷四:“墨曰泼墨,山色曰泼翠,草色曰泼绿,泼之为用,最能发画中之气韵。”

泼墨画肇始于唐代,流变到近代依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并且笔墨形式还在不断创新中。其中原因除了其自由的笔墨表征系统有着较大的创造空间外,其突破束缚、肆意潇洒的人文内核,也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二、泼墨的笔墨系统与人文内核

从泼墨画出现在画史上开始,它的笔墨特定表现形式,就和画家特定性情人格有着密切的关系。而现存最早的泼墨写意人物画是南宋梁楷的作品《泼墨仙人图》,画中水、墨的相互交融,呈现出大胆泼辣、水色淋漓的气韵。

《泼墨仙人图》以写意的方式展现一位袒胸露怀、醉意朦胧的仙人形象。画面气势磅礴,充斥着大块的水墨变化,形成了水墨汪洋淋漓的视觉效果。仙人的面部只用寥寥几笔勾出五官,仙人细眼扁鼻,憨态可掬,诙谐滑稽。《泼墨仙人图》是现存最早的一幅泼墨大写意人物画,在梁楷之前,没有哪位图像作者敢于如此豪放不羁、恣意奔放地作画。这样的图像语言与形式是宋代特殊文化酿造的产物,与南宋社会禅宗思想密不可分。此图不但体现了禅宗思想敢于冲破传统观念束缚的特点,而且体现了梁楷对中国传统人物画“离经叛道”式的革新精神。

梁楷是南宋宁宗时期的画院待诏,他喜爱饮酒,不拘礼法。宋宁宗曾特别赐给他金带,但梁楷却将金带挂在院中,飘然而去,因而人称“梁疯子”。也正是凭着这股“疯劲”,他创造了水墨“减笔”画,这种大胆泼墨的视觉样式,对后世泼墨的人文内核影响甚大。

泼墨的笔墨系统和人文内核一个显著的同构关系就是“狂”。不同于现代观念所认为的“疯狂”,“狂”在传统中国文化的语境中,也是一种理想人格。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何晏《论语集解》引包咸曰:“狂者,进取于善道。”朱熹《论语集注》谓:“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用现在的话来形容狂士,可以说是“志向高远,不拘一格”。自古以来,中庸都是儒家士人的最高人格理想,而中庸之下,稍次一点而同样为孔子所称赞的人格则是狂、狷之士。

行为狂放大胆、不拘一格的特点,对与泼墨有关的画家而言,似乎是一个共同特点。王墨的泼墨“应手随意,倏若造化”,个人性格也是“疯癫酒狂,性多疏野”。上面说到的梁楷,其泼墨别具一格,而为人也是狂放不羁。

古人說“书画同源”,郭若虚敏锐地察觉到,泼墨狂放笔墨形式,类似于草书,所以他在评价张图的一幅作品时说:“锋铓豪纵,势类草书。”将泼墨的笔墨形式,与草书联系起来。而在传统书法中,草书正是狂放不羁、突破局限的代表。杜甫曾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之诗,来形容草书的狂放与书法创作者的豪迈性格。而泼墨,也有着相似的结构,所以泼墨画也被称为“破墨”。《听天阁画谈随笔》解释为:“破墨须在模糊中求清醒,清醒中求模糊。积墨须在杂乱中求清楚,清楚中求杂乱。泼墨须在平中求不平,不平中求大平。然尚需注意泼墨、破墨、积墨三者能联合应用,神而明之,则变化万端,骈臻百彩矣。”[4]

泼墨画蕴含在狂放之中,更深一层的笔墨意涵,则是对世俗、对成规的突破。唐朝时的泼墨,尚不被主流画师接受,南宋在梁楷之前,从留下的绘画中,也没有哪位图像作者敢于如此豪放不羁、恣意奔放地作画。大量使用水,使得笔墨接近难以控制的边缘,墨色大块,布局难以预料,这些都是对传统绘画模式的一种突破。而这种对世俗、成规的突破,在朱耷、徐渭那里,得到很好印证。

徐渭也是明朝著名的狂士,性情激越,多次自杀未遂,还曾身陷囹圄,穷困潦倒。他的书法和绘画作品都有泼墨淋漓酣畅、无所顾忌的气势,他对于画法极为率性。八大山人在明亡后,为躲避迫害而削发为僧,将自己对时代的幽愤之情、隐逸之心倾注于艺术创作。他画中的笔墨虽然像是随意涂抹、信手挥毫,但都精巧独特,别具巧思。

潘天寿将这样的画作与人格称为“奇”:“画事以奇取胜易,以平取胜难。然以奇取胜,须先有奇异之秉赋,奇异之怀抱,奇异之学养,奇异之环境,然后能启发其奇异而成其奇异。如张璪、王墨、牧溪僧、青藤道士、八大山人是也,世岂易得哉?”

泼墨画也不仅仅是恣意放肆、毫无顾忌。张大千的泼墨画也曾经被评论为:“泼墨画的原则就是‘大胆落墨,细心收拾。”[5]

三、泼墨画中的笔墨表征系统

纵览自唐宋以来的泼墨画史,泼墨画从画家中的“奇闻异端”,逐渐成为中国文人画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所代表的自由、洒脱的文化精神,也日益彰显:“一路走下来,其基本趋势是笔墨的精神文化含量愈益增加,笔墨摆脱描绘对象束缚的自主性增加,笔墨形态更为放大,更为自由,更为酣畅淋漓。”[6]

不同于主流水墨画,不落俗套、突破陈规的笔墨表达[7-9],这是泼墨画在笔墨表征上的一个重大特点,而泼墨画在人文传统中逐渐形成的特点,是作画的突破陈规、大胆创新,恣意随性如同草书[10-12],这样的笔墨形式所对应的人文内核,就是魏晋名士那种不拘礼教、率性超然的“狂士”人格。

中国画的笔墨说到底是一种语言,语言是要表达精神内容的。泼墨画的笔墨语言所表达的主体的精神内容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们从张璪、王墨、梁楷、徐渭、八大山人等代表人物来看,其实际上是表达了中国文化中的一种人格风范:狂放不羁、率性自然。这既是一种艺术作品的审美,也是一种精神内核与人格理想。

这就涉及了传统价值标准的一个更深层的东西:泼墨画中,笔墨所承载与表达的狂放不羁、率性自然的气度与内在精神,为什么被人推崇?这就来源于中华文化所塑造的人文理想:在入世操劳、克己复礼之外,也别有一条不拘礼教、放任天性之路,这条路所推崇的笔墨特点与人格内涵,与儒家传统中正平和、尽忠尽孝的价值观,正好形成了文化上的阴阳两面,而严谨、精巧、温和、遵循传统画理的笔墨系统,与奔放恣肆、水墨纵横的泼墨画笔墨系统,恰也形成了笔墨上的阴阳。这正是泼墨画与狂士人格对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人文精神的补充,而这也是泼墨画笔墨所蕴含和传达的人文精神内涵。

参考文献:

[1][6]潘公凯.近代中国画笔墨趋势[J].荣宝斋,2013(1):242-243,242-243.

[2]孙文忠.中国画的笔墨特点及其当代传承[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1):147-151.

[3]袁承志.从石涛看中国画的笔墨精神[J].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2):132-137.

[4]潘公凯.潘天寿谈艺录[J].新文化史料,1997(4):55-58.

[5]王发国.张大千“泼墨”“泼彩”技法之渊源考:一[J].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22(3):18-23.

[7]朱剑.泼墨画的兴衰缘由[J].荣宝斋,2021(9):154-155.

[8]赵雪淇,杨子勋.论泼墨法在写意人物中的古今对比[J].美与时代(中),2021(5):52-53.

[9]汪正.传承与革新:吴昌硕、潘天寿画荷之比较研究[D].北京:中央美术学院,2021.

[10]祁添添.张大千泼墨泼彩山水绘画风格探究[D].兰州:西北师范大学,2019.

[11]程丽霞.泼墨写意法在青花花鸟画当中的流变[J].陶瓷研究,2019(1):126-128.

[12]麻玉珠.论张大千泼墨泼彩山水画艺术[J].芒种,2014(19):209-210.

作者简介:

蔡昭宇,复旦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艺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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