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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之下

2023-12-03俞莉

当代小说 2023年11期

俞莉

1

晚上我要和阿泉吃饭。阿泉是个倒霉蛋,他今天又闯了一次红灯,赚的钱不如罚的钱多。“倒霉,被导航害了。”本应右拐,导航延迟了二十秒播报,他开到下一个路口右拐了,谁料是个断头路,只得掉转,耽搁了时间不说,还被摄像头拍到了。

“这导航设计肯定有漏洞。”我分析。唉,网约车司机也不好当啊。可是咋办呢?现在工作难找。阿泉俩孩子要读书,老大今年面临高考。俩孩子都在梅县老家。阿泉老母亲腰椎病又犯了,她在门诊看病报不了销,除非住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偏喜欢与倒霉蛋为伍。”

晓倩曾这么说过我,“倒霉蛋就像瘟疫,人人避之不及,你倒好,主动贴上去。”

我何尝不是一个倒霉蛋?一个成功的人,一个风光的幸运者,他们可能也像晓倩那么想,不屑与我为伍。只有倒霉蛋不嫌弃倒霉蛋,大家有抗体,互相免疫。阿泉三天两头给我发语音,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跟我汇报他的行踪动态,以及他那些糗事儿。

有一回,半夜三更阿泉喝了酒打来电话,晓倩被吵醒,发脾气:“谁这么没素质啊?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做生意的人睡得晚。”我为阿泉开脱。

“生意!啊呸!狐朋狗友!”

还有一次,晓倩电话打到阿泉那里——她把我经常交往的人的电话抄下来了——追问我的下落。有时我烦她,在外面会关会儿机。那次,我喝多了,手机没电了。阿泉替我一个劲儿道歉,一口一个“嫂子”,说保证我没事。

电话里我隐约听到晓倩激动的声音。她曾和我约法三章,晚上十二点前得回家。她有神经衰弱症,睡眠不好。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我可以睡书房。”我多次劝慰她,“哪一个做生意的,不得时不时应酬应酬?”

“切!你应酬的都啥人!”她对我的“事业”不感冒。当然,这也怨我没挣到什么钱,若能赚到钱,估计她睡眠就好了。

“你整天这么一个劲儿地催我回家,我能做好生意?”我也很光火。在我看来,她就是生意的绊脚石。

晓倩说只要我不回家,她就没法安睡。

“ 要不你干脆明说,晚上不回来,我也不等门了。”她说。

女人的话,你若当真,就傻了。真那么做,她会几天不和我说话的。所以,我一般都還是乖乖回去的。

但那次我喝大了,实在回不了家了。

晓倩电话里对阿泉没好气,阿泉放下电话后,却还帮她说话:“你老婆这么管你,你很幸福哦,没人管才叫悲哀呢。”

几年前,他回梅县,抓到了老婆出轨货运司机的现行,两个人离了婚。这是他众多倒霉事中比较厉害的一桩,他情绪低落了很长时间。

尽管阿泉为晓倩说话,还是消除不了晓倩对他的偏见。她总觉得是阿泉带坏了我,把倒霉的病毒传给了我。

“没素质!”可怜的阿泉,被这标签贴牢了。

“与这样的人在一起,能混出啥名堂来?”晓倩恨铁不成钢。她变得很势利。当然,我也不怪她,年轻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

说实话,我们也曾认识过一些成功人士,一些身家了得的富翁。比如,广州的朱总,二十多年前,和我是同事,我们一起住在南头单身员工的宿舍楼里。她当时是模具部部长,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为人爽利不拘小节,经常在家里穿着睡衣接待前来串门的年轻人。晓倩来深圳探亲,朱姐姐热心地让我们在她那里借住。我们几个年轻人共用三房两厅,唯她独享两居室。这待遇是她从四川大厂跳槽来的条件之一。挖她的人是她后来的老公,在广州做事,不定期地回深圳和她约会。朱姐姐后来去了广州,结了婚,开了公司,公司上了市。四十岁的时候,她生下一对双胞胎,为这对双胞胎服务的人,多过一个幼儿园的老师。十年前,她重回旧地,召集了一帮旧友,在一家高档会所请客。我是被老王带去的,他跟朱总还有点联系,晓倩也和我一起去了。她对当年的朱姐姐印象良好,又很好奇,现在的朱总是什么样子。结果,发了福穿戴高贵的朱姐姐不记得我们了,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我们在她那里住了好些天啊,真是贵人多忘事。”晓倩很受打击。但她坚持认为,这个责任在我,因为我不善于与人联络。

这顿饭就像一个句号,斩断了我和富人往来的愿望。深圳广州只一箭之地,我们却再未谋面。不过,当我炒股看盘的时候,总会特别留意一下她家公司的动态市值。前一段时间,她家公司发了一个公告,其子公司与美国某公司签约的几个亿美元的口罩订单,没收到买家支付的前期款项。因为存在订单要黄的风险,她家公司的股票一下子跌了4%。疫情期间,许多企业都建了口罩生产线,朱总也不例外。好在她身家百亿,抗风险能力强大。不像我们,一个浪头来了,就人仰马翻,再也起不来了。

再说另一个老总何小龙吧。他在老家所在省的省会城市的工业园拥有十几亩地,创办的科技公司被一家研究所买去,他成为股东之一。公司还是中科院教育发展科研基地,接收研究生实习。二十多年前我参与了公司的草创。那时我毕业没多久,在一家雷达研究所工作。何小龙是我们发射部部长,他不搞研发,在单位做外协。他发现医用加速器调制器有市场,私下和北京的一家器械研究所谈好后,就跳槽出来自己做,把我和部里几个搞技术的年轻人一并带了出来。我们夜以继日地跟他加班干。一开始就很有效益了,何小龙给我们配了BP 机——当时很高级的装备,不过许诺的高工资和奖励都没兑现。失望之下,跟他出来的人都纷纷离开。我到了深圳,进了一家大型电子厂。那会儿年轻,猎头公司也经常打我电话。

几年前,何小龙来深圳出差,和他在深圳的老同学也是我们曾经的一个老同事见面。碰巧了,我正好有事也去找老同事,就被拉着一起吃饭。何总胖了点,看上去还是老样子,笑容可掬,一对小酒窝。他自然认得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我呢?他还跟老同事说:“看,我带出来的人,在深圳发展,多好。”我们互加了微信。那年过年,我发了条问候信息,他没有回。

还有一个朋友,关系也不一般,他名字曾落在我家户口本上。这哥们儿年轻不懂事,信用卡套现不还,犯了金融诈骗罪,在上海被抓,坐了几年牢。回深圳后,要找地儿落户口,没人愿意给一个曾经的犯人安家落户。他找到了我。我二话没说帮他落户在我家,不就名义上落一下吗?后来这家伙否极泰来,和人合伙搞了集成块公司。公司上市后,他占10%的技术股,后来他卖了股份去香港定居了。

“我们也算帮过他,还曾是我们家一分子呢,你找他帮个忙,都不行吗?”晓倩吸口冷气,在我向他开口求助却碰了软钉子之后,她格外沮丧。

晓倩怪我不结交富贵的人,其实她该知道,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我倒是也认识些成功人士,但大抵都是在他们成功之前相识相交的,成功之后,基本上都变成陌路了。

我没有太多伤感,不像晓倩那般多愁善感:“本来你也可以像那些人一样啊,却落到如此地步,与阿泉之流为伍。”

2

小区出口处,一个穿着印有白色logo蓝T恤的快递小哥冲我微笑打招呼。“咦,你回来了?”我认出了他。这小哥是中通公司快递员,曾负责我们这片儿快递收送。我们加过微信,他的昵称是“半只烟”。这哥们儿脾气不太好,不如他前任“一帘幽梦”。“一帘幽梦”收件时面带微笑,计价时还能去掉零头,虽省不了多少,但客户体验甚好。“一帘幽梦”后来不做了,推荐了“半支烟”。“半支烟”长着一张不耐烦的脸,和“一帘幽梦”对比鲜明。第一次收件,“半支烟”拿了晓倩要寄的文件资料,在“巴枪”上飞快地输了地址,拔腿就跑了,好像这儿有定时炸弹,一秒钟都不能多待。钱没收,单号没给,东西就拿走了,晓倩愣在那里。万一寄丢了,她找谁去?回过神来,立即呼叫他责问。令她生气的是“半只烟”口气比她还冲,嫌她少见多怪,婆婆妈妈,耽误他的时间。他说回去一并打包,不会弄错,单号一会儿会发给她,钱微信转就行了。这么弄了几次后,晓倩也适应了他的工作作风,东西交给他就行了。但仍心存疑虑,这小哥性子急躁,一天收那么多件,忙中会不会出错?再者,东西拿回去再打包,也令人不爽,有泄露隐私的风险。尽管打交道不很舒服,好歹比去邮局方便,也比顺丰便宜。快递费“半只烟”从不打折,不像“一帘幽梦”,你要是和“半只烟”砍个零头,他就会说:“价钱很低了,一天跑这么多,也赚不了几块。”想想确实也是,他们能赚几个钱呢?只是他那副鄙夷的神情令晓倩有点不适。一段时间后,“半支烟”也走了。打电话给他,他口气轻松地说现在不做了。估计是找到更好的活儿了。我删了“半只烟”的微信。深圳人员流动性太大,至亲至熟的人都可以说不见就不见,何况一个快递员。

没想到,这小哥悄无声息地又回来了,且态度如此之好,像变了个人,主动微笑和我打招呼。原来他也会笑啊。

“以后有什么要寄的,可以找我。你有我微信吧?”他热情地说。

“好的。微信……再加一下吧。”

“半只烟”又进了我的微信好友之列。

这两年发生了太多事,有的人来了,有的人走了。许多东西都改变了,再也不会回到之前的岁月了。

我感叹着,继续朝街上走去。

穿过美食街,发现店面又换了些面孔,只有便利店一直没变。“恬逸”在美食街后面,旁边有个休闲小广场,广场里有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椰子树、散尾葵、芭蕉、几条供人休憩的褐红色条凳,地面有些吹落的黄叶。在深圳,春天也是有落叶的。“恬逸”开的时间不长,口碑还行,主要是性价比高。我和阿泉在这里吃过几顿饭。

食客不少,我取了号。阿泉在找不收钱的停车位。我告诉他停在什么位置比较安全,就是那片多层楼房中间的一个灌木丛边。那里不好停,但他车技没问题。三年前,这车还是新的时,他就能让它好好地停在那里。

不知道他会不会触景生情。三年前的事,對我和他来说,都是一次不太愉快的经历。我以为这件事会让我们绝交。

这件事晓倩负有很大责任。当然,她主要是反应过激,也不全赖她。那回,她和几个搞艺术的朋友从云南采风回来,得知我刷信用卡替阿泉付了汽车首付三万元,当场炸了。她说香格里拉缺氧没让她窒息而亡,我居然做到了。

家里碗盘碎了一地,这是她爱干的事,发火喜欢摔东西,不过摔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难为她,即使在最疯狂的状态下也还保持着一丝清醒,没对贵重物品下手。她的腿都被碎瓷片割破了,披头散发像个女鬼。

没想到小小的一件事,会变成这样。

阿泉想买辆新车,业余跑出租。他不是深户,新车上不了牌,就找到我。我们家恰好在限牌令之前买了辆新车,家里有两块车牌,旧车之前给朋友开,要报废了,朋友退还给我。车报废就得退车牌,阿泉说他用我的牌,就不用退了。这是好事,帮人帮己,将来女儿回来,买车也有牌了。我陪他一起去罗湖一家4S店,提车签字。阿泉当时拿不出五万首付,手头紧紧巴巴只有两万,我替他刷了三万——信用卡是晓倩的,一直是我在用,不过短信她能收到。阿泉答应过两天就还我,他服务的那个厂的老板愿意支援他五万。因为他买车名义上是替老板跑货。

晓倩过去不大管钱的事,短信都不怎么看。自从我不做工厂,钱打水漂后,她开始留心了。“你出钱给他买车,他把车开走了,不用担任何责任,出了事是你的,他是你亲爹啊?!他要不还钱或还不上钱,你每月还要给银行还几千元车贷,请问,你有钱吗?你欠了那么多债,现在又添一样!你想过没有啊!”

“阿泉不是那样的人,他肯定会还的。”我好言劝慰。

“你们有签字?有借条?你这么信任他?你吃的亏还不够?你不记得给人担保的事,那人都跑没影了?”

晓倩越说越气,我也有点后悔。是啊,万一阿泉还不上,我等于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过了两天,该死的阿泉并没有把钱打过来。

那两天晓倩不吃不喝,和我怄气。我只好请表哥出面。表哥和阿泉也认识,生意上的伙伴,最初还是他把阿泉介绍给我认识的。我和表哥一起约阿泉来吃饭,让他把新买的东风景逸X6车开过来。

就在“恬逸”,我们三人,表哥、我、晓倩,对阿泉形成了合围之势,逼他先把车留下,什么时候钱还了,再提走,还要签字画押。分明摆的鸿门宴,阿泉要是找个借口不赴宴,或者不开新车过来,那就没戏了。好在阿泉没那么聪明,或者说没那么坏。他并非晓倩想的那样。

买单的时候,我不好意思,抢着付钱,阿泉也抢着付。表哥在阿泉走后,笑话我们:“两个穷鬼,都没钱,还抢着买单。”

这一招果然有用,阿泉隔天就凑齐了三万。他要提走车,晓倩还是不同意,让他签字画押,还要他找老板担保。阿泉老板那会儿正在浙江打一场债务纠纷官司,不肯担保。阿泉急了,责备我,这么多年交情,还不相信他,电话里又是哀求,又是牢骚。最后给他担保的是他情人。他和情人的身份证复印件、签约证明,都押在晓倩那里。

“原来他还有情人!”晓倩惊愕。对她来说是新闻,我其实早知道。情人是他老乡,原先在他梅县的厂里做事,后来,经他介绍进了现在老板的工厂。情人不怎么好看,高个子还驼背,有丈夫孩子,丈夫常年在外打工,也早有相好的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曉倩更加瞧不上阿泉:“真渣啊!”又感慨,多差劲儿的男人都会在外面找女人,继而对整个男人群体深表失望。

其实,阿泉真不坏,按揭款从没拖欠过,并且还给了我一台刷卡机,方便我周转。

“哼,要是不签字,不押着身份证,你看看!”晓倩现在什么事情总往坏处想。唉,也难怪,谁叫这个倒霉蛋丢人现眼的事都让她看在眼里了。

一晃,三年过去了。阿泉车贷还清了,现在这辆车属于他了。他表示要庆祝一下,到时让我陪他一起去领车辆登记证,毕竟我还是名义上的车主,就连他的交通违章信息都发到我手机上。“两个倒霉蛋,一对难兄弟。”晓倩这样形容我们。

3

“这次我来,别跟我抢。”我拿着菜单,将服务员叫过来。烤肉,客家酿豆腐,杭椒牛柳,腐皮鸡毛菜。我不大会点菜,以前这活儿由晓倩承包。她喜欢点这几道菜。

阿泉提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我面前:“老兄,新年快乐!平平安安,大吉大利。”这是他们老家的新年习俗,用苹果和橘子表达美好祝愿。

这是开年以来我第一次堂食。我打量着又老了一岁的小老弟阿泉,每次见面,都要被他的瘦刷新一下认知。阿泉小身板,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多余的脂肪,皮肤黑黑的,只有一双眼睛像充足了电,贼亮。正是这双贼亮的双眼,显示出他没有对生活认输,还保有一股斗志,给我以鼓舞。

“刚才路上急刹车,险些又追尾,幸亏老子反应快。”阿泉坐定,一边喝茶,一边吐槽。他总有吐不完的槽。

“开车小心点,这路上的亏你也不是吃过一两回了。”我语重心长。

“急啊,搞不到钱。”

三句话不离钱。谋生不易啊。

“我妈现在住我这里,定期要带去医院做治疗。”

阿泉唉声叹气。

“不是跟着你弟吗?”他弟在广州有房有车有稳定工作,是他们家条件最好的,他和父母今年在弟弟家过的年。

“我妈现在这个身体,在那边又帮不了什么忙,还得人照顾。我弟和弟媳都上班,还有两个小孩要管,顾不过来。”

阿泉孤家寡人,儿子女儿在梅县老家,由前妻管着,他在工厂附近租了个单间。

说起来,阿泉为他们家付出不少,尤其对他弟。

在阿泉的倒霉史上,他这个弟弟助推有功,甚至可以说是首功。

八年前,阿泉在梅州的厂还好好的,他来往深梅两地,给人(包括我)做产品加工配件,我们有时一起打打麻将喝喝酒唱唱歌。阿泉原先有两个弟弟,都在深圳打工,在集装箱码头开吊车。大弟弟在一次高空作业中,没系好安全带,从高高的吊车上栽了下来,当场毙命。单位赔了钱,小弟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后来公司业务转到广州,小弟就在广州安了家。那次,小弟要请单位领导吃饭,约阿泉陪酒。那天,本来我们是有约的,阿泉放了我们鸽子,说弟弟叫他。他对这个弟弟没得说,随叫随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干人喝酒吃饭,酒宴过半,领导要提前回去,弟弟就去送,让阿泉继续陪余下的客人喝酒。结果,酒席未散,就接到弟弟的呼救电话,他开车撞了一个开三轮车的。车是领导的,领导本来要自己开,说家离得不远,但弟弟哪能让呢?结果,开得有点快,避让三轮车不及,将人撞翻。

在警察赶到之前,阿泉赶到了,给弟弟顶了包。“只有一个弟弟了,他好不容易有了稳定的工作,不能丢。不像我。”阿泉坐了半年牢,也赔了不少钱。钱都是他自己出的。弟弟那会儿刚入手一套新房,一分余钱都没有,每月还要还贷款。阿泉因此卖了老家的厂,出狱后就在深圳这个老板的厂打工。老婆恨他败家,要跟他离婚,出轨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弟弟坑了我,到哪里说理去?”阿泉摇头。弟弟一家现在在广州,有房有车家室稳定。“也是给我爸妈一个安慰吧,我们三兄弟,总还有一家是全的。”

就连瞧不上阿泉的晓倩都赞叹他有良心:“人家这哥当得还真没话说,哪像你哥。”她说的是我表哥。晓倩一直对表哥有意见。她认为我的一切不顺遂,都是从表哥拉我入伙开始的。

“好好的工作,说丢就丢,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他鼓动你和他一起做生意,结果呢,他赚了钱,有你的份吗?”

晓倩不完全了解实情。表哥动员我出来不假,但决定权还在我自己。原单位人浮于事,工资也不诱人,不少技术骨干都离开了,就连原来的老总都出来另立山头。那时朱姐姐已发达起来了。我离开是迟早的事。表哥做手机电池,想升级扩大业务,生产与电池配套的充电器之类的相关产品。充电器没多少技术含量,做这个不在话下。我原打算依托表哥的业务,先搭一脚,生意做起来,再图谋新发展。我一直有个“梦工厂”计划,将我的想法投入生产,保准能带来创新效益。表哥常说我,有技术不能变现,埋没了。我确实也不甘心,谁不想创业啊。但我刚起步没那么多钱投资,规模很小,接不到优质单,只能找些信誉无法保障的小客户。果然,这些赖子,拿了货不给钱,或者拿了货又让我返工,坑死我了,搞到最后我钱没赚到,还越做越亏。我和表哥的经营分开算的,这在当初就说好了,亲兄弟,明算账。电池那时还挺好销,最旺的时候一年手里有几千万的流动资金。

晓倩气不过,既然拉你合伙,公司盈亏应该都有份,你还替他分担了部分房租水电,为什么他赚钱没你的份?

跟她说不清楚,表哥赚的是他赚的,我没赚就是没赚。而且,房租主要是表哥承担,我只是分担了电话费用。我的货,只有表哥不会像别人那样拿了不给钱。

“哼,他当然要付钱,他要再不付钱,还是个人吗?本来就是他让你做配套的。你为他供货,比起他在外面买货放心多了。他多给过你一分钱吗?你根本没赚到他的。”

这倒也是,但我怎么好对表哥多开价呢,基本也就回收个成本。

其实,厂子做不起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东西卖不上价,只能降低成本。配件都不是正规渠道来的。商贩们从进口的洋垃圾里提炼出一些有用的东西,然后自己加工卖给我们。比如我们的电容器需要焊接用的无铅锡,那些人就将电子洋垃圾烧炼,提出锡,可那种锡是含铅的,不好用,还有毒。正规大公司都是直接从正规厂家买新的电容器,不会用我们的。这样就形成恶性循环,低级的配件就只能卖到赖皮客户手里。

有一次,一个名叫奥罕的土耳其人,进了我不少货,我当时还很喜悦,这一笔生意要是做成,也是鼓舞人心之事。

没想到,外国人也不守信,一个子儿也没打过来。找他要钱,他在遥远的中东回信说,货有问题,他准备退货,退货的费用得我自己承担。

“你瞧你啊,被客户骗,被代工工厂骗,被表哥骗,连土耳其人都骗你!蠢出国界了!”晓倩气得咬牙切齿。

唉,这能怪我吗?做生意的难,不做的人是不知道的。越做越亏,不做就是止损。这道理我终于明白了,可又不甘心。总觉得只要做下去,能接个大单,就立马可以翻身。还有那些欠我款的客户,一旦还上钱来,一切也都迎刃而解了。可是,欠我钱的人全都不见了,我欠的钱却一分也逃不掉。唉,要是听晓倩的话,早点收手,可能就好多了。事已至此,悔也无用。

还是喝酒吧,以茶代酒。即便两个倒霉蛋,也有资格庆祝一下新年。

4

“祝贺,现在这车归你了。”我举起茶杯跟他碰了碰。

“过两天我得回梅县一趟。”阿泉眉头紧蹙。

“回去看老婆孩子?”

“老家銀行起诉我,我得赶回去处理。”

唉,这个倒霉蛋,果真倒霉事层出不穷。阿泉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几年前,他从牢里出来,回到家乡,作为帮扶对象,享受了当地银行的一笔无息贷款。现在早到期了,银行一直打电话催他还,他没钱还,就拖着。银行催了几次没结果,火了,决定起诉他,起诉状都递交了。阿泉这下怕了,这要是上了黑名单,以后怕再难抬头了,他又是个有前科的人。

说起来,阿泉够背运的,跟什么结缘不好,偏跟牢狱结下不解之缘。

替他弟顶包之后,他还蹲过一次班房。

那年元旦之后的一个深夜,阿泉和几个朋友喝酒唱歌。喝得醉醺醺的,出来对着门口停着的一辆宝马车的轮胎撒尿。结果被车主抓个正着,两个人吵了起来。阿泉喝了酒,否则不会犯浑,说点好话兴许就了结了。人家气不过,报了警,警车开来,阿泉又踹警车,直接被上铐带走,关了五天。那天深夜,他可能想找人担保,给我打过电话,我没听到,手机调成静音了。自从半夜受到电话惊扰后,晓倩每晚睡前都要确认我的手机是否调成静音。第二天我再打过去,电话没人接。五天后,阿泉出来了。

阿泉再不愿吃官司了。

“主要是换了个新行长,查呆账查出来的。”

“那你赶紧回去,想法儿还上,让银行撤诉。”我说道。银行要的是钱,哪怕不能全还,总好过没有。倘若阿泉真吃了官司,坐牢了,不还钱了,银行也不划算。

阿泉点头称是,他老乡——就是当初给他介绍这个帮扶政策的,也这么跟他说的。

“我原以为不理会,他们找不到我就算了,先拖一阵,等以后有钱再说。谁知,他们还真有杀手锏。”

我看着阿泉,仿佛看见另一个我,不由叹息一声。真像晓倩说的,倒霉如瘟疫,确实会传染。一个坐过牢的人曾挂在我家户口本上,一个坐过牢的人成为我的难兄难弟。我要是不沾上点官司也说不过去。

四年前,我也经历了平生第一场官司。告我的人姓段,他告的其实应该是另一个姓胡的人。胡总借了他五万元,跑了。估计找胡总的人多,胡总连电话都注销了。段总因此将我告了,我是担保人。为这事,表哥说我:“那个胡总,典型的混球,没人肯借钱给他,你居然还替他担保,脑子进水了。”唉,这谁知道啊,“骗子”二字也不写在额头上,胡总也是我们一起喝过酒的人,他说得那样诚恳,而且,还答应给我和段总共十个点的利息。谁知道竟跑了呢。段总将我告了,我想不通。我已经替胡总还了两万了,段总知道我也是受害者,曾表示我们一起追讨胡总的,结果他拣软的柿子捏。我一开始也没理,我不信他会告我。直到法院发来传票,传票上写着:被传人无正当理由拒不到庭的,应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我不得不出庭。传票被晓倩看到了,在她看来,这是天大的耻辱。作为家属她跟着去了,坐在旁听席上。对方本人没有到庭,请的是律师。对方拿出我们担保时签的字据,而段总和胡总对我保证的话,我却没有字据。并且我已经还的两万元,他们也抵赖,让我出示还钱的证据。我是通过微信支付的,而微信支付得去找腾讯公司开证明,这个操作根本行不通。晓倩气得在旁听席上骂起人来,被法官一棒槌断喝。法庭最后判决我赔偿对方五万,利息部分不作数,因属于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

这就是晓倩后来一定要逼阿泉签字画押的原因。

“五万元,人家都打官司追回来了,你被骗了那么多,你怎么不去追讨呢?”晓倩愤懑不已。她对我的失望也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吧。

“生意真他妈没意思,你拖我,我骗你。”阿泉又开始骂骂咧咧。他说现在也不给老板打工了。“现在的这个老板阿湛,也不是好东西。”阿泉说。原先说好的,跑单,有业务提成。阿泉以前做加工,认识的人还算多,给老板拉了不少单,按原先老板跟他说的,底薪加提成,一个月起码也得有两万元的收入。可是,老板发给他的工资从来没有超过一万。老板总擅自修改规则,还说他业余跑车,都没跟他计较。阿泉又顿足,说不该给阿湛接单。阿湛拿了人家货不给钱,人家就责怪阿泉,还要告阿湛,让阿泉去做证人。“一个是我老板,一个是我介绍的熟人。我咋办?只好当缩头乌龟,不跟阿湛干了。”

阿泉说,还是老老实实开网约车好。一天跑下来,好歹有千儿八百的收入。

当然,这营生也不好干,稍不留心就犯了交规。客户要赶时间,难免超速,压线,七七八八也要被扣不少。

“不过,怎么着也好过做生意,一单有一单的钱,是不是,老兄?”

我完全同意。

“来,干杯。”我们举了举手中漂着几根茶叶梗的玻璃杯。阿泉咂了一口,仿佛真喝到了酒一样。看着他这副小身板,觉得他还挺能扛的,是生活的英雄。

“老兄,你这几个月都在干吗?没出去跑?”去年他终于把我发展成同行了。

“啥也没干,宅家里,看看股票。”

“没跑也好,赚不到几个钱,还费油。你女儿呢?还在美国?”

我长叹一声,心里有点发酸,阿泉戳到我的痛处了。一想到远隔重洋孤身一人的女儿,心都要滴血。

疫情让女儿学业延迟,后来好不容易出去了,又赶上人民币贬值,女儿懂事,知道票价很高,暂时先不回了,假期在那边打工。

唉,不回来也好,回来已不是原来的家了,怎么面对呢?晓倩说,会找个合适的时机跟女儿解释。

5

夕阳卡在灰色楼宇之间,一朵龙形乌云横跨天际,天空有一种苍茫肃穆之感。

我长吁了一口气,一时无语凝噎。那对华人夫妇在美国,暂时不回来,房子我还可以继续住段时间。

一想到要从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里搬走,心像被刀斧劈开一样。在这个城市打拼了这么多年,突然一下子什么都不属于自己了,连最后的落脚点都失去了,一夜回到解放前,难以置信啊。

去年,我和晓倩送女儿去香港国际机场。她即将去的地方是纽约州西北部手指湖的一个名叫伊萨卡的小镇,我从没想到,那个遥远的地方将成为我在地图上经常注视的地方。康奈尔大学,女儿的梦想。为这一天,她等了很久。升高中那年,她本来有希望去深圳中学国际部的,后来她初中母校做她的工作,她就留了下来,成为该校的直升生,还得了一万元的奖学金。我当时松了口气,上国内大学,帮我省了一大笔费用。那时我的厂已亏空了,只是,她娘儿俩还不知道。晓倩一心管孩子学习,她只知道我没钱给她,却没料到我已负债累累。

在机场,女儿一边回头,一边朝我们频频挥手。我扶着晓倩发抖的肩膀,真怕她散架。

我们家就像一尊早已裂开的雕塑,随着飞机的一声轰鸣,立即毅然决然地分崩离析。

女儿不知道我和她妈已办了离婚手续,谁也不知道,包括我父母和朋友。阿泉也不知道。让他还羡慕我有妻子在管,是我可怜的虚荣心作祟。

唉,如果不是一个朋友要债竟然要到了晓倩那里,如果不是我想找一个小P2P 信托公司,把房产证抵押在那里,打算贷一笔钱周转,我们的关系可能还到不了那一步。

这次,晓倩没吵没闹,比上次给阿泉刷信用卡时平静多了,只是脸色惨白得可怕。

“不用办房产抵押贷款了。卖掉吧!”

这话从晓倩嘴里说出来,犹如晴天霹雳,震得我半天回不过神来。二十多年前,我们能买下这座金海湾高层房,在当时算不错了。那会儿,我俩工作稳定,各自收入也还不错。她在报社上班,除了工资,还有些外快。房贷我们提前还完了,还买了车,算是较早的有车一族。周末,我们开着车,带女儿去海边,去公园。正好当时的地产商推出“十八英里”卖房广告,我们参观了样板房,很满意,海就像私家游泳池。就这样我们在附近梅沙花园买了一期一套50 平方米的小公寓房,也不出租,就是用来度假的。

如果我不因“梦工厂”计划离开单位,如果晓倩的报社不凋敝,如果我不抱着做生意发大财的野心……一切都不会演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吧?

好几年前,我曾提出打算卖掉金海湾的房子,换到前海另一个更有升值空间的楼盘。晓倩说,不卖,除非你有钱再投资新房。那会儿深圳房子还没有限购,有人手里握有十几套房。我没钱炒房,生意做不上来,只能打自家房子主意。事实证明如果我们换到了那边,所拥有的房子确实比现在金海湾的这个旧楼盘值钱多了。

但晓倩喜欢金海湾,喜欢这里葱茏的植物和人口密度不太大的宜人环境。她总说,卖房子就跟卖儿卖女一样,会让她心疼。

现在,她却亲口说把金海湾的房子卖了。卖房子的钱一部分给女儿出国,一部分还债。剩余的少许,她也留给了我,因为我破产之后,基本就是个无业游民了。

夫妻一场,她算得上仁至义尽。

协议离婚,财产分割很简单。这么多年深圳房价虽说飙升得厉害,但大梅沙那里涨幅不高。这样,公寓和女儿都归了她。

“你债务清了,只要自己养活自己就可以了。”

买我们房的是一对美国华人夫妇。很巧,卖房信息刚挂在网上,就遇到了这对华人夫妇。他们因为长期在国外,不太方便向银行贷款,就全款支付了。

我们卖得很急,要是愿意再等一等,起码可以再多卖十万。但也正因为此,那对夫妇投桃报李,答应让我继续在这里住上一两年,两年后继续住也可以,他们表示房租能便宜点。毕竟,我住了这么久,会很爱惜房子的。他们放心。

也就是说,我从房主变成了房客。这世界就是这样,随时会让你摇身一变。

女儿去美国的时候是从这间房子里出发的,她不知道房子那个时候已经变更了户主。等她回家的时候,再也不能回到这儿了。

大盘这两天回调,跌得厉害,收盘后,我闷得慌,幻想着所剩无几的钱能在股市里挣上一笔,挣到有一天能够把金海湾再买回来。你也许会笑我痴心妄想,可若没这点妄想,又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呢?

我逼着自己出来开车透透气,打开网约车平台,很快就接了个单子,到盐田的。

接车点就在不远处的船形龙庭大酒店楼下,四星级酒店,在那儿我曾接过不少打专车的客人。根据阿泉的经验,我安装了三个平台,普通模式、专车模式,还有个顺风车模式。专车要靠运气,普通模式则靠量。同樣的距离,一个专车抵得上两个普通快车。这样的运气并不常有。普通模式若能跑个长途单也是可以的。不过长途单出去容易,想找一个回程的人,能把人等死。自从开了网约车后,我视野扩大了不少,发现了一个与原来不一样的深圳。谁能想到,在这个繁荣靓丽的城市深处,还隐藏有不少鲜为人知的土里土气的村落和山坳。有一回,也是晚上,我送一个客人到观澜高尔夫球场,被导航指引到一个偌大的山头,一圈一圈地绕弯,总找不到出口,又没什么灯光,夜色中看到一些黑乎乎的几乎无人入住的别墅,如同进了鬼城。绕了好久,才开了出来。还有一次更魔幻,是一个下雨的晌午,我被导航引到一个很偏僻的地方,猛然看见一块高大的门牌上四个大字“大王墓园”。四周寂静无人,只有雨在哗哗地下,纵使我不信鬼,那一刻也禁不住汗毛倒竖。四下寻找着要搭车的人,终于看到两个提着篮子的女人举着一把黑伞出现了。我甚至都产生了幻觉,那两个女子,是不是聊斋里的女鬼变成的?

开网约车是受阿泉鼓动,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去哪儿找饭碗呢?人家不会请你去搞管理,合作做项目,又没有钱。阿泉那时天天跟我炫耀,开车一天赚多少多少钱。我心动了。这事可以干,自由,不用与奸商打交道,门槛也不高。我去报名考网约车司机资格证时,发现考生众多,场面很壮观,除了十八岁以下的少儿和超过开车年龄限度的老人,几乎涵盖各个年龄层次的人。原来就这碗饭也有很多人巴望着啊。

有一阵子,我跑嗨了,天天搞到半夜才回。单子很多,特别是科技园那里,晚上排队等网约车的人一大堆。

平台经常会推出冲单奖赏,比如上下班高峰时期运营,或者一天跑满几个小时,都会有几块到几十块不等的奖励。这个钱很多深圳人根本瞧不上,但对我们网约车司机来说,很诱人。有一次看到一个新闻,说一个网约车司机在车上心脏病发作猝死,估计是跑得太狠,诱发了隐性疾病。网约车司机,风里来雨里去,有时顾不上吃饭,就在车里备些面包、馒头或饼干。上厕所也很麻烦,逼急了只能找个路边隐蔽的地方解决,搞得我后来养成了没事就想撒尿的坏习惯。阿泉说有的司机还准备了尿袋。

说实话,接单冲单有一种快感。比如你接三单奖励十块,再冲两单奖三十,再冲五单,奖八十。很刺激的。

最关键的是,这个钱很快可以到账,不会欠的,比那些要不回钱的生意讲规矩多了。就算平台抽水,那也是明面上的。

每次冲单,我就会想到“深圳精神”“深圳速度”,就有了和那些加班加点的年轻人一样的劲头。只有让自己不歇着,才不会胡思乱想,才能度过最悲催凄惶的日子。累极了,倒床而睡,清空一切记忆。

那些坐在我车上的年轻人,大多是拼车,时而叽叽喳喳,时而沉默不语。还有的,上了我的车,很兴奋。“运气不错哎,居然打到了奥迪SUV。”还有人好奇地猜测我的身份,大概我的形象不太符合他们心目中网约车司机的样子。什么样的猜测都有,教授、工程师、业余体验生活者……有些高端乘客发现能跟我聊上专业,还递给我名片。我也猜测车上客人的身份,什么样的都有。有的客人,我车都开到他旁边停下来了,还在伸头张望,以为车还没来,直到我按喇叭示意,才恍然大悟,带着打到奥迪的小幸运,兴奋地上了车。自己这个倒霉蛋能带给人一点小幸运,我感到很欣慰。

也遇到过脾气不好的。有一次,一个女的要去腾讯大厦,她说了地点之后就低头看手机。我按照系统推荐的路线开,她一抬头,大怒,说我走了一条容易堵的路线,她要迟到了,迟到会扣奖金,我得负责,还威胁要给差评。我问她什么时候上班,她说九点半。我终于在九点十五分把她送到单位门口,她向我道了歉,说不该脾气那么大。我说理解理解,你给个好评就行了。也有的乘客,服务标准要求特别高,车子开到地方还不算,还要你一直送到家门口。有的门是好进不好出的,他们不管,觉得你是出租车司机,就该做好客人要求的各项服务。有一次一个客人还责备我车上怎么不给客户提供矿泉水。我一般也都听从。这些人也许跟我一样是在生活中不得意的人,总得要寻找一下自我感觉吧。

有段时间没开了,再上路,有种重返人间的感觉。乌云散开,天色又晴朗起来。夕阳挂在远处,雾霭中的楼群披上金光,天边有几抹柔和的橘黄,镶嵌在白絮般的云彩上。接着,又飘来几缕轻纱一样的铅云,灰、白、橙、红变幻着,彼此渗透渲染,像画师在调和颜料。深圳傍晚的天空很有看头。

“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手机铃声响起,我收回了眺望天空的視线。

“师傅,你到哪里了?我在前面站牌这儿……哦,我看到你的车了,黑色奥迪,对不对?”

我靠边停车。一个戴着浅蓝口罩,身穿黑色制服,个头不高,脑后束着发髻的年轻女人站在路边。

我下来将女子的拉杆箱放进后备箱。女子感激地一笑,说许多的士司机都很懒,不会下来帮她放行李的,我的职业素养不错。

女子要去的地点在盐田,一个叫“梅沙花园”的地方。

一瞬间,我有点恍惚。

我设置了导航,其实不设置导航我也知道。这条路我太熟了。有阵子总不知不觉往那边开。

女子跟我聊天,说她家在盐田,她就在某集团下属的龙庭大酒店上班,周末才回去。又说现在企业不景气,公司裁员了不少,她庆幸自己还没被裁,只是工资奖金缩水了。因为怕天不好要下雨,所以才奢侈一下打车的,孩子在家等着呢。

途中经过一片椰子林。椰子树挺拔修长,腰身弧度优美,像苗条又结实的高挑女子,青绿色的叶子在薄暮中变得深沉。深圳植被丰饶,几乎每一条道路都有鲜花绿植。这个城市草木花卉和摩天大楼一样多不胜数,构筑出欣欣向荣生机无限的城市景观。

考网约车牌时,曾有一道题,问深圳的市树和市花分别是什么,我填的是标准答案,红树和簕杜鹃。可是,私下里我倒觉得椰子树更具南国风味,尤其是海边的椰林。

过了市区,车少了很多,天又暗下来,远处山峦沉默而庄严。一阵雷声响起,黑衣女不说话了,我也沉默下来,加快了速度。

这个场景像在复制一个梦境。

我刚开网约车那会儿,还忍不住习惯性地周末去海边,那里离晓倩近一点。我也不跑空趟,会打开顺风车平台。顺风车就像做公益,不赚什么钱,也算是免费送自己一趟吧。

那个周末,盐田图书馆有个晓倩参与的读书活动,我在某公众号上看到的。从报社出来后,她挂靠了个文化公司,帮着做些管理、文字打杂以及接待工作,跟文化人打交道比较多。

那天,我见到晓倩。我们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坐在最前排,偶尔起身给台上的演讲者续水。她没看到我。我隐在最后排的观众群里。

她穿了件斜襟处印有兰草的白色亚麻宽松长裙,这衣服是我陪她买的,一千多,她摩挲着,犹豫良久。

我说:“买吧,穿着好看。”她就是这样,衣服超过三百就舍不得了。这衣服她穿的次数很少。过去出入场合她喜欢穿那种修身的衣裙,常常需要背后拉拉链,她总让我帮她拉。

“要是一个人生活,这种衣服可穿不成了。”看来她早已考虑过一个人生活的事。只不过,我还以为她是开玩笑。她独立生活的能力很差,这让我很安心,起码,就冲这个,她也不会离开我。

“可以穿宽松式的,不需要系拉链。”我当时还故意逗她。

“宽松式的没有约束,人会朝胖里长。”她有许多奇怪的理论。

她并没有胖,这件宽松长裙反而让她更显瘦。披着的微卷的长发,遮去了她部分面颊,左边脸上有个酒窝,人家是一对,她只有一边。

那个演讲者我见过,姓刘,经常出现在一些公共活动的大小讲坛上。我之所以认识他,也是因为晓倩,她原来是《海湾报》的文化记者,采访接触到不少文化名人,还给这位刘姓学者写过专访。一整版,配了一张巨幅照片,照片上的人头发齐耳披垂,白色唐装,仙风道骨。“什么仙风道骨!油腻得很。”她笑。

现在她却追随着他。

演讲经过互动环节,进入尾声。演讲者被粉丝包围着。晓倩也在台上,被拉着一起合照。她抿着嘴,露出浅浅笑靥,抿嘴的时候酒窝就会浮现。

观众渐渐散去,只余台上几个粉丝,还在各种拍。我去门口上了趟厕所,出来发现两个男子在外面站着说话,不着急走的样子。一个对另一个说:“等刘老师和苏老师出来,约好了一起去紫苑茶馆喝茶。”

我点了一支特美思烟。我现在抽烟比过去凶,一天得一包多。以前最多十根,晓倩不准我抽太多,她爱干净。开车也抽得多,等客、空跑的时候,不抽急得慌。

烟屁股快烧到手的时候,门口一阵热闹,粉丝簇拥着演讲者出来了,晓倩跟在后面,两个等着喝茶的中年人也迎了上去。我赶紧退回到厕所。

声音渐渐远去。在停车场出口处,我看到两辆小车一前一后开出,后面那辆车的副驾驶上坐着晓倩,她头靠在车窗边,很疲惫的样子。

那天回去的路上下了很大的雨,夏末最后一场暴雨。晓倩说这辈子没见我哭过,她不知道,下大雨时的眼泪,谁也看不到。

这以后,我下决心改掉了去海边的习惯。

把黑衣女送到了。天空刮来一阵大风,暴雨军团如同天兵天将一样,汹涌杀来。

此刻,那个小公寓离我并不遥远。可是,那已不再是我可以避雨的地方。

离开我的人都会发达,比如何小龙,比如朱总,比如……夫妻一场,我希望她有好归宿。我就是瘟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我为她的离开鼓掌。

雨下得越来越大,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零星几辆小车,风雨中快速驶过,避难般地逃亡。

想不到第一次出车就赶上暴雨,唉,出门也没看一下天气预报。

在梅林关不远处,一只褐色混种土狗蹲在路边,被淋得浑身湿透,愁眉苦脸,像饱经沧桑的老人家,身体颤颤巍巍发着抖。

我停了车,摇下车窗和土狗对视了二十秒。它黑漆漆的眼睛盛满哀伤和恳求。

“上来吧。”我朝它招手。

土狗朝前挪了挪身,却又停了下来,眼巴巴地抬着头。

它腿部有血迹,受伤了。

我下了车,将狗抱进车内,用平时擦脸的毛巾给它擦干身上的雨水,又垫了块用过的旧浴巾,把它安顿好。

“跟我回家吧,看样子你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主人了。”

土狗仿佛听懂了一样,安静地卧在浴巾上,黑眼珠感激地盯着我。

“乖乖地歇着,我放首歌给你听。我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我和你一样,也失去了许多,这一年许多人都失去了很多……我们不算最惨,对不对?都还活着,是不,哥们儿?”

我放的是《西海情歌》,降央卓玛唱的。晓倩以前做家务的时候喜欢单曲循环播放。“自你离开以后,从此就丢了温柔,等待在这雪山路漫长,听寒风呼啸依旧……”

地面上积水在流淌。大雨打在前面的挡风玻璃上,白花花的水汽,像蒸腾的干冰,雨刮器不停地摆动着,视线又模糊了。深圳一下起雨来,阵势浩大。

晓倩说,总让人觉得惴惴的,像有什么灾难要发生,一点不像她江南老家那样婉约。

那年的台风,导致大梅沙喜来登酒店被海水倒灌,深圳平安大厦都在摇晃。

因为我的债务问题,晓倩很绝望,像要和台风搏斗一样,在阳台上挥舞着羽毛球,球打出去,又被风推回来。

楼下树龄很长的老木棉被连根拔起,根部张牙舞爪地龇咧着,地面上留下一个大坑。楼上一户人家的窗户被吹开了,风不断地把树枝、塑料袋、叶子吹进去。

我使劲拉晓倩进屋,阳台太危险了,我宁愿她打我。我把客厅的落地窗关紧,风在外面气势汹汹地咆哮着。

后来听说大梅沙“天长地久”的石头雕塑被吹倒了。“假的,里面根本就是红砖头。没有什么天长地久。”曉倩哀伤地说。

我们曾在这块石头前拍过照,似乎就是这块人造石的倒塌成为压垮我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说我是黑洞,不知底有多深。

她离开金海湾的那天是大晴天,太阳光芒万丈。

她像是要融化在太阳的金辉里。她不要我送。

我站在阴影里,我们就这样分隔在不同的世界。

女儿走了,晓倩也走了,金海湾变得空落落的,金海湾也很快不是我的了。

“你可以开车谋生,只是开小黑有点可惜。”她称我们的爱车为小黑。如果那个时候她知道我亏空,也不会自己掏钱买这辆奥迪SUV了。做生意的人车开好一点,别人信赖,拜金时代可不就这样。她是这么想的。算是送给我的谋生工具吧。

6

接到阿泉的电话时,我正在打包整理家当,小咖——就是上次拾到的流浪狗,蹲在我身边。我已经找好了一个比较便宜的多层楼房小单间,过些天就可以入住了。金海湾的房子太大了,纵然房租可以优惠,也比我找的那个贵很多。一个人实在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我已经在里面赖得够久了。

收拾屋子的时候,我找到了一枚金镶玉的小吊坠,是我送给晓倩结婚十周年的礼物。她以前翻箱倒柜到处找都没找到,一想起来就心疼不已,原来落在床头柜的最底下。我从一堆絮状的尘埃中把它捡起来,擦干净。

电话叫来“半只烟”,打算给晓倩寄去。

“千万不要弄丢了。”我对“半只烟”说。

“不会丢的,你放心。”他看着我,面带同情地微笑着。可能发现了这个家的变化。

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愣了一下,接过去。

他没有像过去那样拔腿就跑。我随口问道:“你不是离开了,怎么又回来了?”他吐了口烟,放松下来,笑道:“我老家在湖北咸宁,之前一个亲戚开了家饭店,喊我去做,我喜欢做菜,钱也会多赚一点。谁知,亲戚不走运,饭店开了没多久,门口就修路,生意受影响。后来,你都知道了,这么大疫情,饭店开不成了,我就在老家做了一阵子外卖志愿者。后来想想还是深圳钱好赚点,就又来了。”

他笑得有些腼腆,这个曾经不会笑、脾气很臭的人,现在如此和蔼。

再见了兄弟,愿你被生活温柔以待。

阿泉约我去吃饭唱歌。他告诉我,事情暂时解决了,和银行谈妥了,先还了两万,后续每月再还一点,银行同意撤诉。更让他开心的是他女儿这次一模考了全县第八。他说要庆祝一番,希望女儿今年能读个好大学,不奢望像我一样读清北,能上个华师也好,将来出来当教师。“还是教师好,铁饭碗,现在国家又重视教育,这也是她爷爷的意思。”阿泉他爸是梅县一所小学的校长。我突然想起来,阿泉自己原本也是小学音乐教师,难怪他那么爱K歌。

小KTV廳,没什么人。我们要了两瓶啤酒,一盘瓜子。阿泉简直就是个麦霸,一首接一首唱,都是老歌,《跟往事干杯》《再回首》《荷塘月色》……他的嗓子不赖,不愧是音乐教师出身。如果不是想发财,现在还好好地当着老师呢。他前妻和他一个学校的,教语文,因为计划生育二孩政策放开前怀了老二,失去了公职。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多少同林鸟,已成分飞燕……”阿泉唱得很投入,卖力地摇晃着小身板。

“兄弟,你真是唱出了我们共同的心声啊。”我看着他,感激这个倒霉蛋的陪伴和鼓舞。他大概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我的意义。

终于唱累了,阿泉把麦克风递给我。我也连续唱了几首,《月亮之上》《漂洋过海来看你》《雪落下的声音》,都是晓倩爱哼唱的歌。

“陌生的城市啊,熟悉的角落里,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拥叹息。不管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结局,在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

年轻时,我刚来深圳,晓倩攒了一个月的假期过来探亲,一年后干脆就从不少人眼红的市委秘书办辞职过来了。

她的面容在我眼前晃动。晓倩,你还好吧?

“老哥,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不然嫂子又该说你了。”阿泉体贴地劝说道。

我惦记着在家等我的小咖,赶紧收场了。

一进门,小咖急不可耐地扑到我身上,几乎要将我摁倒。它的热情让我感到一阵温暖和酸楚——它以为我不要它了。客厅里堆着几捆打好包的家当,明天要请货拉拉搬走。墙壁上挂着一个以前练习飞镖用的射击靶子,那是为了女儿练眼力买的,我们仨一起比赛玩过。如今它上面布满了洞眼,就跟我一样,被生活之箭扎得千疮百孔。怪谁呢?我盯着靶子旁边的一面已经模糊了的穿衣镜,里面那个形销骨立的男人看上去似乎很陌生。怪谁呢?我再次质问里面的人。曾经的“梦工厂”,像个笑话。一切都有命定的规律,你不是枭雄,却硬要做枭雄的梦,固执,贪心,幼稚,还不切实际。你呀你!

冷汗如雨,身体又陷入我熟悉的被钝刀子所割的隐隐疼痛中。

我转过头,随手打开还没拆下来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赌王何鸿燊特辑,映入眼帘的是他那张混血的漂亮面孔,那鹰隼一样的鼻子。他对着镜头,告诉采访他的人说:“我是不输的嘛。”的确,他是人生赢家。我不由哑然失笑,要是有人采访我,我大概得说一句:“我总输的嘛。”哈哈,可谁会采访一个输家呢。

我拍拍偎在我旁边的小咖:“输家也得活,对不对?哥们儿,放心,有我在一天,就会有你一口吃的。有你在,我也会好好的。我们拉钩。”我握着小咖搭在我身上的前蹄。

小咖湿漉漉的大眼睛深情地盯着我,好像听懂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