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社会中的文化坚守
——东至花灯舞的文化社会学阐释
2023-11-30程凯,包涵
程 凯,包 涵
(1.池州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池州 247000;2.安徽师范大学 法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东至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有着几百年历史的东至花灯舞灯种较多、分布广泛,一直丰富着东至地方文化的繁荣发展。在传统社会,东至花灯舞是地方百姓自娱自乐、自力更生、长势良好的地方文化,延传到现代社会成为需要被保护的对象而获得“非遗”的官方身份认定,在理论逻辑上具有一定的学理性。从另一个角度说,在传统社会属于地方民间民俗文化的东至花灯舞进入到现代社会成为公众熟知的非遗,得到了国家权力的关照,可以说,在身份上已经“逆袭”了。但这种身份的“逆袭”不完全是自身努力的结果,因此也不同于社会学意义上的“获致性角色”,而是因为稀缺才成为珍贵。因为珍贵才需要保护,反过来得到保护更显得珍贵。
然而,对近十年来田野调查资料展开综合分析,发现即使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难处,如表演时人员紧张、资金短缺等,但东至花灯舞的保护与传承并未完全呈现出一副低迷颓废的样子。相反,各灯种传承人在地方政府的人文关怀与指导下正积极地配合地方主管部门探索性地开辟新的传承方式。
1 主要灯种“六兽灯”简介
1.1 主要灯种“六兽灯”简介
从某种意义上说,东至花灯舞多样化的灯种及每个灯种内部丰富的文化结构使它顺利进入国家非遗名录,获得体制内身份。然而,丰富的文化结构反而制约了花灯的文化传承。通过对六兽灯展开的田野调查发现,六兽灯内部文化结构较为复杂,包括灯名来历、制作工艺、表演形式及文化禁忌等。
六兽灯又名“六兽太平灯”,目前东至县官港镇保护与传承得较好。因受“九华山佛教文化影响,便依当地寺庙中常见的独角兽(地藏菩萨坐骑)、青狮(文殊菩萨坐骑)、白象(普贤菩萨坐骑)”[1],还有麒麟、鹿、獐等塑像模样扎制彩灯,寓意分别为“麒麟送子”“青狮拜寿”“象送平安”“独角兽保太平””獐鹿赐福”。据传承人介绍,六兽灯的前身是八兽灯,除现存的六兽外还有另外两兽,其中一兽是兔子,至于另一兽已无人记清,另外还有四兽的说法。由于八兽演起来更为艰难,四兽又太单薄,就保存了其中的六兽并延续至今。
从工艺文化的角度讲,六兽灯编织要先用竹篾扎成六兽的头、尾,然后用竹篾把兽身扎成若干圆环,再用蜡绳将圆环连在头、尾中间,“用不同颜色的蜡光纸、绉纹纸、垂边纸裱糊”[2]以完成制作。随着时代的变迁与人们观念的变化,现在已逐渐摒弃了原来不易保存且容易损坏的皱纹纸等,选取布料作为皮面。另外,为了便于花灯长久保存,在初步制作时,会将竹篾用热水煮6 个小时,然后刷上清漆,防止生虫。六兽灯制作精细,每一次制作从开始到最终完成需要花费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六兽灯班底成员,每人都擅长一种兽灯的制作,传承人黄杰海擅长于扎狮灯。按每天工作八小时,每个兽灯的制作需要一个人连续扎10 天,才能最终完成任务,而且花灯的体形越小制作越困难所需的时间也就越长。
在六兽灯制作完毕正式表演之前,需要开展祭灯活动。祭灯一般在表演的前一天晚上举行,按当地文化习俗,需从活公鸡鸡冠上取鸡血少许滴在六兽的眼睛上,赋予六兽以灵气,希望舞动时灯随人意,行云流水而不至于灯体“僵硬”。据黄介绍,祭灯之后,就要正式开展花灯演出活动,即使其他村庄没人接灯,本村也要开展舞灯活动,传统的做法是在本村的祠堂、小庙或较为空旷的公共活动空间象征性地舞动,而且是每天晚上都得舞(外出表演除外),直至圆灯。六兽灯表演一般从农历正月初二开始至正月十五结束,如果还要继续演下去,那就要等到二月二龙抬头圆灯。圆灯时,灯体“因为是神圣的,是专门用于仪式的,所以人们在凡俗生活中禁止使用它们。当仪式结束后,就被掩埋或烧掉了”[3],不留任何一个部件。焚烧完毕,大家各自跑回家中,途中须保持沉默,不许说话或与他人聊天。这些在外人看来似乎毫无意义的习俗却充满着隐藏的意义。正如格尔兹所说,“一个人的信仰对另一种人来说就是迷信。归根结底,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归结为仅仅是习俗”[4]20。
1.2 申遗成功后的隐忧
2008 年随着东至花灯舞成功申遗,池州市又添一张绚丽的文化名片,从本是乡野村间的草根文化入席国家非遗名录,获得非遗文化标签。但申遗的成功也暗含了两种隐忧:越是能得到非物质文化遗产身份的文化资源,越是处于消失状态;越是申报成功,越可能走向功利倾向的商业文化开发,从而让优秀的文化遗产成为一种商业文化秀,抽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真正的文化内涵和丰富的文化生态。面对以上两种隐忧,东至花灯舞这一濒危的文化遗产,不应停留在申报成功时的喜悦之中,而疏于保护与传承,疏于知识梳理。否则,“申遗”,充其量只是一种文化噱头。因此,如何将东至花灯舞更好地保护和传承下去便成为一项重要的课题。
2 文化信仰与花灯传承
2.1 传承困境的理论解读
要想更好的理解东至花灯舞从传统社会走到现代社会所遭遇的困境,最好还是回到涂尔干社会学主义的解释,“一切存在与现象的根源,皆为社会”[5]1。涂尔干依个人系属于社会的不同方式,把社会分为“机械团结”与“有机团结”两种类型,“在第一种团结里,个人不带任何中介地直接系属于社会;在第二种团结里,个人之所以依赖于社会,是因为它依赖于构成社会的各个部分”[5]89。进一步,涂尔干分析了两种不同类型社会中集体意识对社会成员的约束力和影响力的差别。
按涂尔干的理论逻辑,高度一致的社会心理与行动取向让传统农耕社会展现出机械团结类型下社会成员高度同质化现象。扎根于机械团结类型上体现农耕文明属性的东至花灯,“其产生、发展都是在一种相对封闭的自然和社会环境中进行的”[6]。极强的社会相似性使得传统农耕社会呈现浓烈而一致的集体意识与区域文化认同。受强烈集体意识滋养的乡民保持住了对东至花灯舞强烈的集体情感和文化信仰,杜绝了对东至花灯舞文化传承的行动偏离和信仰背叛。
现代社会由于分工越来越精细化、专业化,个体因参与不同行业、不同职业而融入社会,社会异质性越来越明显,也因此具有涂尔干社会学意义上的有机团结属性。在现代以个人的相互差别为基础的有机团结类型中,集体意识不再像机械团结中那样“集体把权威施加在了每个人的意识里,并从中获得了力量”[5]47,而是为个人留出了部分思考空间和行动地盘。个体在参与花灯展演等过程中,有时会表现得意志不坚。
在机械团结类型社会中,东至花灯舞文化生产的主体力量较为庞大,同时它也直接消费花灯文化。而在有机团结的现代社会中,作为一种文化遗产,东至花灯舞文化生产的主体力量显得过于单薄,组织一次表演都很困难。在对五猖太平灯展开的田野调查中,从东至县洋湖镇洪留铭口中得知,洋湖镇五猖太平灯最近的一次表演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表演了三个项目中的狮灯和太平灯两个项目,原先的采茶调因演唱人手不够,且排练繁复,耗时长,没能表演。当时的表演主要是为了修缮村里共用的灌溉水沟,是为村民公共福利而筹措资金的义演。
在2019年暑期赴东至官港开展田野调查过程中,传承人黄杰海出示了文旅部2018年颁发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六兽灯代表性传承人”荣誉证书,文旅部官网也能查阅相关信息。现场演艺六兽灯“麒麟送子”抖、挪等动作,几分钟的示演后,黄说,“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很累人,表演不仅需要技巧,还需要体力,年纪大的人根本舞不动”。简单质朴的表达,意味深长。技巧非一日之功,体力也要经常锻炼才能保持。二者的共同点是从事花灯演艺的连续性。而这种连续性的要求已经将多数人拒之门外。花灯文化生产力量单薄由此也可见一斑。
有机团结社会中,花灯文化的消费主体除了花灯制作者与组织者外,更多的是节假日返乡及留守在本乡本土的广大村民。对待家乡花灯的态度,赴外地务工只在节假日返乡的村民与留守村民不同,他们“倾向于在心理上是亲切的而在社会上是疏远的”[4]289。因此,上文提到的年轻的返乡农民工对春节期间积极参与六兽灯的表演,显得不是特别热情,在物质利益的刺激下,才被动出场的现象,就不难理解了。
2.2 新的传承方式的探索
然而,在当前农村物质生活也已经相对宽裕的时代,物质利益的出场在多大程度上能真正激起当地村民保护与传承的热情,唤醒群体参与的集体意识呢?另外,传承几百年的东至花灯舞在传承过程中主要是基于物质利益的驱使才保证了它赓续不衰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在传统的农耕社会中,东至花灯舞展演还具有维系民间信仰的功能,如八仙过海灯的传承就反映了村民祈求风调雨顺的虔敬心理。因此,可以说物质利益的诱因仅仅是特定条件下的权宜之计,它的保护与传承更“需要一种精神力量来保护与维持,否则很不容易历久不衰,也必待有一种与之相当的道德意志与服务忠诚之贯注”[7],而“这种社会忠诚是由几个世纪的未经规范的历史创立的”[4]284。
近年来,东至花灯舞主要灯种如六兽灯、五猖太平灯等主要传承人都与其弟子签订了拜师协议,协议明确规定了师傅与徒弟各自的职责以及需要取得的教学成果(见表1)。
表1 六兽灯拜师协议中的师徒职责与教学成果表
协议中的师傅是各个灯种传承人,徒弟大多是家族中喜爱花灯,愿意学习花灯技艺的晚辈。如六兽灯拜师协议中的师傅是传承人黄杰海,徒弟是他的侄子;五猖太平灯拜师协议中的师傅是传承人王德权,徒弟是他的儿子和侄子。这种在遵循“意思自治”前提下,以协议的方式细化传承内容与任务,保障东至花灯舞文化传承的做法,可以说是当前花灯传承力量为摆脱传承困境的一种有益探索与尝试。
从上可知,密切的血缘关系,亲密的生活空间与共同的文化空间交织在一起,让东至花灯舞家族式传承方式在今天仍然发挥着重要功能,展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即使东至县城区也曾有人想拜师学习六兽灯制作、表演等技艺,但在尝试学习了数周后,囿于来回往返路程较远,交通不便,且耗费的精力与时间成本过大,不得不放弃学习。把六兽灯拜师协议和五猖太平灯传承人王德权家族传承谱系表(见表2)结合起来看,更能看出家族式代际传承在新时代依然是花灯传承的主流方式。
表2 五猖太平灯家族传承谱系表
3 结语
通过多次田野调查发现,东至花灯舞主要灯种的主要传承人如黄杰海等还能坚守阵地,那是因为在机械团结类型社会中形成的对东至花灯舞的文化信仰在现代社会的延续。它完成了勾连历史与未来的文化使命,重申了“东至花灯舞并非可有可无的个人信仰,而是加持社会的根本力量”[8],进而促成了国家与社会更多可能性的联动,让有着数百年历史的东至花灯舞在当前能看到更多的可能,让花灯主要传承力量能积极主动思考如何以更智慧的方式去经纬这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