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场景应该是众神狂欢
2023-11-30雷平阳杜绿绿
雷平阳?杜绿绿
杜绿绿:老雷,好久不见。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距现在有五六年了吧?说实话,我不太了解你这几年的写作状态,但我知道你肯定在写,写作的视线也一如既往聚焦于云南这片土地。在我的记忆中,你始终用冷峻又不乏热切的目光密切观察着云南。从你过去的作品,我读到了复杂而广袤的云南,有别于媒体打造的——消费的、欢乐的、躺平的、异趣的——旅游王国。你也会写到云南的“异”,但我觉得你笔下所描述的地理和人物,使“异”不再局限于浅薄、单调的“趣味”中,你使云南的特殊化存在于一个更犀利而多变的岩层中。这个岩层会在观察者恒久的凝望里发出低鸣:或含混,或哀婉,或有力,或不可抗拒,等等。在如今这个消费时代,诗人的创作追求和大众的心理需求,似乎时常处于两极,我想正是因为诗人一直在遵循内心探索我们的生存环境,才使这个时代没有完全滑向精神的破败。好吧,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如何看待个人写作与时代的关系呢?
雷平阳:我希望自己的写作与时代脱节,事实上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你愈是无视、僵持、反对,也许你愈是沉浸在时代的迷雾之中。不过,我并不觉得有的写作者与时代保持丝丝入扣的关系有什么问题——问题只存在于他面对时代所展示出来的欲念、神态和美学诉求的向度上。我以为,“时代”与写作者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客观存在,有不同的写作者就有不一样的处理方式。对我而言,“时代”并不特指某种权力或集体,我所看见、守着、忘记的那些“此刻”在场的事物,都是时代,它们可能是公开的,也可能是隐秘的,可能是大的,可能是小的,可能是有,可能是无。
杜绿绿: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你似乎主动将自己与外界隔离了,不出云南,也不怎么在文学刊物上出现。我记得某次看到新闻,你获得了一个文学奖,那场颁奖典礼依然如每一场颁奖典礼,热闹非凡,生动华彩。而你作为获奖者,却没有出现。这不正常啊。我向张执浩老师询问过你的消息,我说,老雷怎么好像消失了?张老师神秘一笑。不骗你,当时我第一个想法是:老雷高人啊,这是要为了写作去当隐士了吗?何况人在云南,大山无数,随便找一个落脚地便可。那么,你远离外界那两年是出于写作的原因吗?这个问题,你可答也可不答。我们都知道,一个诗人总是有很多隐秘的地方,不一定是不可告人,或许就是懒得一提。(笑)你身上有种“慵懒”,一种似乎没什么可在乎的“状态”。你出生成长在昭通,定居于昆明,走遍云南各个角落。同时你也去过云南以外的很多地方,并且读了很多书,但是你并没有把写作的热情分给其他地方(地理的和社会的)。接下来的问题,请一定要回答了。你认为你的“状态”和地域的影响关联多吗?地域对你来说,是更多地钳制了你的写作,还是说在有限的空间里给了你无限的资源?
雷平阳:从某些地方走开,对别人来说可能是真的想走开了,从而去到他想去的地方。我的确是“慵懒”的,什么地方都没有让我迷恋,故乡、山中、城市的楼顶、书房,我在,不在,都不是确切的,很多时候连我也找不到自己、抓不住自己。我为此苦恼过,却又解决不了问题。最近四年多时间没有出云南,倒不是刻意的或因为精神上的需要而找一只大手按住自己,纯粹是因为生活中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专心地去做,而我也乐意去做。在写作上,我的朋友沉河告诉我:“你应该写一些没有影响的好诗。”我听进心里了,于是就开始自觉地去做,地域一点儿也不影响我的状态,之前写作中的云南其实也未必是真实的云南,它是我因为寻找“好诗”而虚构的——尽管不少的“现场”、意象、地名是真实的。我有一本书《乌蒙山记》,只有地名是在现实中能找到的,其他都是找不到的,它们属于语言,不属于现实。我对地域、空间的理解,完全取决于创造的需要——任何想法、任何地方发生的事、任何一种美,我都会将它们放在“版纳”或者“无量山”这样的地名之下,“版纳”和“无量山”于我而言就是月亮、宇宙、无限。写云南,云南就是我铺开的稿纸,是我脑海中没有边界的未来世界。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觉得我写的可能不是云南,更可能是一个白日梦。
杜绿绿:说到这里,我看了一眼墙上的中国地图。云南省下辖的市州,我只剩下西双版纳不曾去过了。我到过多次云南,每次去,当地的山川、江河、人文风貌都会给我非常不一样的感受,即使去过几次的地方,也会在某一刻激发出新的冲击。还有那些朴素的小城,蒙自、建水、剑川、维西、双柏……我此刻想着这些地名,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许多与之相关的画面,总体来说是“那刻,我不再是我”的放松和自我驱逐。我们这些游客,在云南得到的太多,虽然都很表面。抚仙湖给我们铜锅饭和精致的民宿,雪山却将苍凉赐下。我曾在半夜,于没膝的雪地里平静望着黑暗的远方,那是大雪天过雪山,海拔5000米的垭口处,中巴车走不动了。人们都被司机赶下车铲雪。我当时独自一人在异乡,却没有害怕。云南有抚慰人心的能力。异乡人在云南获得能量,但是获得的途径却是通过“猎奇”,这种“猎奇”或多或少会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对环境、文化、语言等的改变。作为本土的云南人,你如何应对外来者带来的改变?这种改变会对云南的未来产生好的影响吗?还有,作为一名当代汉语诗歌的重要诗人,你认为对诗歌写作来说,一个变动中的环境会给写作带来什么呢?
雷平阳:江河日夜流,诸山一如诸神,而人只是过客,他们,我们,改变不了什么。今天的高速公路过了一段时间就可能是废墟,长满杂草和树木,西双版纳的密林中我曾目睹过很多石菩萨被大树撑碎。外来者的改变是一种什么样的改变?我所见的是所有人的妄想与妄念在直接贴近所有神圣的物种,而万有之物互相效力,并没有理会浮世的事变。是的,我们看见了变化,但你敢说你看见的是真实的吗?我对变的理解是没变,被环境之变带走的语言或诗歌,你不会喜欢,我也不喜欢。变化给真正诗歌写作者带来不变的力量。
杜绿绿:有一年,我从云南自驾回广州,途经百色住了一晚。虽然我早已查过多次导航,对距离心中有数,但还是有些讶异,云南离广东竟如此之近。两个气质看上去完全不同的省份中间,只隔了广西。而广西,也是不明确的。我在百色停留的那晚很恍惚,仿佛空间在某一刻折叠了。现实地理的距离到了地图册上,不值一提。而不论是云南还是广西、广东,我们或许都同属于大的南方,隐含着相同的精神脉络和气息。请谈谈你的南方概念。对现在文学界中正在兴起的“新南方”,你持何种态度呢?
雷平阳:新南方、老南方、新我、老我。因为听到了召唤新我脱胎于老我,由属血气变得属灵,新南方又该如何脱胎于老南方呢?老南方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倡导的新南方又是什么品质的?这样的一些问题需要认真研究,找到路径和脚前的灯,简单的概念没有什么意义。我去过加勒比海一带,其地理风貌与云南大同小异,但那土地和海水上成长的写作者,则因为古老道统与欧洲文明的合力施赠而在写作中显得有如神助,但我们的写作却显得没有方向,不知道如何用心、凝神、释义、生力。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川,这片区域在汉语世界中存在古老的异质感,而且其天生的多元文化使之道路众多,我也一直像穿行迷宫一样在上面穿行,但始终难以看到破空而来的光。在迷宫中走,跟着光走,朝着光走去,迷宫一如阔野,我们也许得有一篷移动的篝火,得有在黑暗穹顶上发现光的能力。
杜绿绿:如果“新南方”是可靠的,认同这个概念的写作者们,是否需要在个人写作的独特性上构建出一致的方向,以强化这个文学概念呢?这样做,在你看来对文学有意义吗?
雷平阳:任何一个群体都不应该“形成”个体,当这个概念成为事实,我觉得最美的场景应该是众神狂欢。今年二月,在拉祜山上,一个祭司指着众多的山头告诉我不同山神的名字和他们各不相同的使命,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创世的场景。“新南方”也应该是这样的,每个写作者都有着不同的天空、江河、思想和磐石,远远看去,他们又一个挨着一个,像一列列向着天空挺进的悬崖。
杜绿绿:你曾经说“每一篇文章写的均是我在云南山水间的阅历,亦是我接受山水教育后的所思所想”,你也在文章里写过对少数民族的“耸人听闻”的诗篇“保持着特别的敬意与好奇”, 我想,正是接受山水教育后产生的敬意与好奇组成了你写作的品格。最后一个问题了,你最近有新的写作计划吗?另外欢迎你,再来看看粤地山水。
雷平阳:近期处于在思在想的状态中——二月倮黑大山的田野调查,很多东西没有理出头绪。比如,一个还俗和尚作为源头的家族,为什么花了100年的时间去讨伐一片传说中的土地;又比如,一个小镇上的“特洛伊之战”为什么不会有終结;等等。想写写它们。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