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虫
2023-11-30程皎旸
程皎旸
一
今年夏天,公司终于开始裁员。零售店铺锐减。新产品停止开发,存货被翻出来进行一轮轮大甩卖。为销售业绩锦上添花的市场部难逃此劫,短短两个月,原本三十人的团队被砍了一大半。我与共同受难的同事一起吃散伙饭,约在一家可以抽水烟的中东酒馆里。有几个位高权重的阿姐也被炒了鱿鱼,摇着猩红的“血腥玛丽”,将玻璃酒杯撞得叮当响,伶仃手指上攀附着造型诡异的戒指,硕大珠宝好似璀璨血吸虫,与其主人互相依存。有人提议一起去公司大楼底下静坐示威。“拒绝被失业”——她们商量起口号,并仰头清空一排龙舌兰。而我却窝在铺满阿拉伯式花纹的沙发里,安静地享受水中尼古丁,暗自将眼前的一切归为离职前的狂欢。收到遣散费的时候,我甚至有点儿窃喜。这一回,当老家亲戚问起我为何人将三十还没份工作时,我可以坦承,这一切都是经济萧条所导致的必然结果。而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这段时间,写完我的小说。
无须通勤以后,我退掉了离公司只有一站地、月值八千元、占地十平方米的房间,收拾了所有衣物,鸡零狗碎,竟也装了三个蛇皮袋、两个纸箱。临搬家前,网约司机见我东西太多,嫌我原本谈好的服务费低了,好说歹说,最终也只答应帮我搬其中三个蛇皮袋。我只好舍了最沉的那两箱子,一箱装的全是书,一半是我买的,一半是五湖四海的写作朋友寄过来的、他们自己出版的书籍。另一箱則是我囤的生活用品,大瓶的沐浴露,以及前公司用不完的小样,面膜、香水、卸妆水、护肤乳等等。我把它们留给了我的室友,一个从亚美尼亚来这里做东亚研究的女孩。太甘写你了(太感谢你了)。她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跟我道谢,主你一方风身(祝你一帆风顺)。
车子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在公路上驰骋,让我可以在窗边看着逝去的风景,为即将开启的无业暑假高歌。在这炎热繁忙的周一早高峰,我在倾斜入侵的日晒下,浸泡在司机手机不断响起的语音信息中,倍感烦闷,直到四周高低起伏的大厦逐渐消散,车子进入跨海大桥,心情才舒畅起来。
我新租的房子在美涯湾,一个远离市区的人工小岛。填海而成的陆地上,长出一片高档公寓。一扇扇落地玻璃窗宛如透明天梯,将精致梦想送往青蓝天空,并让窗户的主人获得等价的海景观望权。这一片大型的海滨社区名为“美涯花园”,自带超市、商场、儿童乐园、水上世界。怒放的大叶紫薇好似华服,覆盖住该社区的钢铁围栏,浪漫地将其与渔村隔离出来。
渔村口有一株棕榈树,树干上挂着一个海蓝铁牌,上面刻着砖红大字:“美涯村”。不知是谁丢了一盒雪糕在树下,一窝蚂蚁正围着那兜斑斓的甜蜜打转。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里,一抹刺眼的金光吸引了我,我仔细一瞧,竟见到一只仿佛受到辐射而被放大了三倍的甲虫,棕黑色的身子上生着不规则的金亮斑点,好似一粒粒被热油灼伤的烙印,本应敏感的触须此刻仿佛生了锈的铁丝,在蚁群的旋涡中心一动不动。
“小椰——”我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循着声音望去,是夏屿。她见我从车上下来,便小跑着迎我。
她还是如我记忆中那般健硕,穿着牛仔背带短裤,露出古铜色四肢,头发高高盘起,碎发划过圆鼓鼓的脸盘。阳光下,我依然能清晰望见她布满脸颊的痘印,圆眼睛好似扫过月球的流星,又大又亮。
当我回头确认车子后备厢没有遗漏的行李后,又下意识地看了眼那棵树下的大虫——原来是我刚才眼花了,那手掌大的东西并不是什么虫子,而是一只用来吓人的塑料玩具,被贴满了金色水钻。
“吃了没?”夏屿一边帮我扛箱子,一边跟我说,“我准备了饭菜,你要是饿了就可以跟我一起。这岛上的餐厅都是骗游客的,贵得要死。”
渔村曾经是这个小岛上唯一的人类聚集地。渔船泊在浅滩,两三排铁皮屋在岛屿的高处零星分布。后来整个小岛被地产商收购,填海扩大了陆地面积,五彩石砖取代了原始山路。每户渔民都被分得一幢三层楼的小屋,积木似的陈列在山坡旁,成了游客时不时来拍照打卡的景观。渔民们逐渐忘记祖辈赖以生存的大海,靠着租金将后代送去远方——这是夏屿房东讲给她听的故事。房东的小屋在整条街最末尾处。为了分租方便,小屋的每一层楼都隔成独立空间,配备带锁的铁门。由于一楼过于潮湿,便不再住人,里面堆放着房东自家杂物。二楼曾是房东一家的客厅,如今成了夏屿独自的活动空间。门一打开,一团云就飞过来,低眼一瞧,是一只白汪汪的松鼠犬。它兴奋地狂甩尾巴,并不断在我腿边站起,左眼黑溜溜地盯着我,却不知为何少了右眼,只有白色绒毛兀自生长在眉骨下。
“你别害怕,它每次见到陌生人都自来熟,可会撒娇了。”夏屿一边把我的箱子往屋子里拖,一边跟我介绍。
我倒是挺想抱抱它,可惜腾不出手,一身臭汗,也不想脏了它。听夏屿说,这狗叫白白,是一只没人要的独眼狗。她做义工的时候给领养回来了。
夏屿先陪我把行李拖到三楼,那是独立的两居室,公共空间里有沙发、餐桌、储物柜等家私。两个卧室并排在一起,我租了其中较大的那间。淡紫色的墙壁上贴着几幅打印出来的画,朦胧晨雾,迷离湖泊,大块淡雅色彩被晕染在一起。
“哎,不好意思,忘记撕掉了……这些画都是上一个住户留下来的,是个西班牙的女孩……”
夏屿说着就打算伸手把那些画给清除,但被我阻止了。
卧室有一扇老式方窗,安全铁栏在玻璃外叉了个十字。窗外对着山坡,一片绿甚是清凉。蝉鸣在我推开窗的瞬间倾洒进来,我把头伸出窗外探了探,可以看到楼下的街景:几个年轻人背着冲浪板追跑而过;一辆黑色的宝马Mini沉默地靠在路边;一对外国夫妻穿着泳衣,裹着浴巾,手里拎着一挂冰啤酒,向着美涯花园走去;还有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太太,就坐在山坡前,摊开一张渔网,看着阳光将网上的小鱼晒干。
“别开窗,小心被虫子咬死。”夏屿替我把窗户关上,并按下窗机空调开关,老旧的机体发出巨大的轰鸣,大约十分钟后才逐渐恢复平静。
“这里虫子很多吗?”我又忽然想起村口的蚁群,以及那只奇怪的虫状物。
“这里生态环境好,别说虫了,还有野猪、牛、猴子……但租金也便宜。”
夏屿说着就已经下楼去了,她要给我张罗午餐。
由于这层楼暂时只有我一个租客,夏屿允许我把行李堆放在公共空间。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将一人独享整个两居室,而我要支付的房租只有过去的一半。
我迅速冲了个凉,把常用的衣物从箱子里翻出来,塞到卧室的衣柜里,然后又循例给我妈回微信,汇报说自己今天的工作很顺利,准备跟同事去吃午饭。
等我再下楼时,夏屿已经把饭菜端上桌了:
一盘粉蒸排骨、一份剁椒鱼头、三对金黄酥脆的滑虾鸡翅,还有一客南瓜海鲜盅。
“喜欢吃就多吃,别客气。”夏屿说。
“我的妈呀。我真没看出来,你手艺这么好呢!”我惊讶。
“没有啦,这其实是我爸昨晚就做好的。”
“哦?你爸也来这边工作了吗?”
夏屿没有接话,她正在盛饭,瓷碗碰撞发出叮当的脆响。白白则兴奋地围着她脚边打转。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问多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夏屿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爸妈后来都没有管她,各自分开去生活,而她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
等夏屿在餐桌边坐下,我转移话题:
“你是哪一年去了澳大利亚来着?”
“就是大学毕业的第二年。”
“工作假期好玩儿吗?”
“其实也没怎么玩,去不同的地方打工,酒店啦,餐厅啦,农场啦。反正眼睛一睁就是搞钱。倒是认识了蛮多人,各种各样的。这个房东也是我在澳大利亚认识的。”
“怎么又回来了呢?我感觉你还可以继续申请别的国家工作假期。”
“我不是认识了麦克吗?就是我那个前男友。他把我给搞回来的。我回来之后就在他的工作室帮忙。后来我俩分了,我就租下这房子,然后做二房东。很多年轻人没闲钱外出旅行,就来这里度个假、打个卡,就当去地中海渔村了。然后还有些住不惯市区小公寓的老外,也很喜欢来这里短租。”
“房东一直没有发现?”
“她还在澳大利亚,现在回来也不方便。只要我不说,租客也不会说,毕竟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对了,房租的话,你月付就好。”
“哦,好的。”我这才想起自己忘记转账了,赶紧拿出手机,要给她打钱。
“你方便给现金吗?”夏屿说。
“呃,我手头没有现金。那一会儿出去取点儿给你。不过为什么要现金?哦,是不是这样不留记录,比较安全?”
夏屿忽然蹲下来,对着正在吃饭的白白拍手,白白很机灵地跑过来,躺在她腿边撒娇。
我感觉自己又多嘴了,不该过问人家这些灰色交易。
白白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尴尬,特地起身跑到我脚边,我顺势将它抱到怀中,逗它玩了好一阵子。
二
住在美涯村,我逐渐感受到什么是“日落而息”。
村子里几乎没有路灯。太阳一落山,窗外便陷入黑暗。去阳台晒衣服,能听到隔壁阳台上的邻居聊天,假如他们低头望见路过的熟人,还会隔空喊话拉家常。时不时,一阵轰隆划开浓黑的夜空,那是飞机从附近的机场起航。
我妈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问我吃得怎样,工作顺不顺利。我并没有告诉她,我已经被裁员了,以免她惊慌失措,再给我打一大笔钱来。
我给自己规定了一个期限,决心在这无业的夏天里写完一部小说,然后在九月投给出版社。但每当面对电脑,我又总觉得懒洋洋,想去海边走走,跟白白玩耍。以前工作的时候,总觉得垃圾工作填满了我的时间,但时间多了起来时,我又沉浸于虚度光阴。
“这是一种社会分工给你打下的烙印。你根深蒂固地覺得,劳动力一定要换取金钱,否则你的劳作就失去了意义。然而所谓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是消费吗?是娱乐吗?是通过拥有某种商品而获得身份的认可吗?”柯青在视频里回应我的日常牢骚,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总是令我觉得很搞笑。
不过他并没有觉出我的凝视,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脑子里储存的理论。从涂尔干的社会分工论,说到韦伯的理性铁笼。屏幕里的他戴着贴着胶布的金丝边圆眼镜,干燥蓬松的卷毛随意披散在肩头,络腮胡子像爬山虎一样在瘦削的下巴上蔓延开来。他每当沉浸于知识的演讲时,手指总是情不自禁地在空中划来划去。
“那你最近怎样呢?暑假有什么要做。”我将柯青从“理性牢笼”给拉扯回来。
“哦,主要就是写论文。”柯青说。他的眼睛盯着键盘,似乎镜头里的自己会令他感到羞涩。
“还是关于那个什么悖论的那篇?”
“对。”
我挺喜欢听柯青跟我说一些我听不太明白的东西。例如什么连锁悖论、模态延展、五维主义。“曾经有一本书是专门研究这个世界上的洞。”他这样跟我说。而我最喜欢的一则分享是叫作Experience Machine的思想实验。
“假设有一台机器,可以让你感受一切你想要的生活,你只要睡进去,你的大脑就会体验这一切,从出生到死亡,其中种种细节。你想要怎样的人生,都可以体验到,但前提是,你的肉身不可以从机器里出来,你会睡进去吗?”
“什么样的体验都可以吗?”
“什么样的都可以。”
“那我写小说拿诺贝尔奖呢?”
“也可以。”
“那我写小说的构思过程呢?”
“也有。”
“那我谈恋爱呢?”
“想跟谁谈就跟谁谈。总之你想经历什么事件,想遇到什么人,获得怎样的情绪,你都可以事先把资料输入这个机器,然后你只要躺进去,插上电,你的大脑就获得了所有的体验。”
“那大脑里的我会知道这只是一场体验吗?”
“你希望你知道吗?这都是可以设置的。”
“那我希望我不知道。这样会比较真实。”
“好的,那就不知道——那你会躺进去吗?”
这样的对话吸引着我与柯青的持续交往。我曾经一度担心他的生存。他仿佛除了这些奇奇怪怪的知识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没有手机卡,不会网购,所有的衣物都是从二手市场捡回来的。我试过带他穿梭在时尚店铺,他却好似羊痫风发作一样,头痛欲裂,几乎要撞柱子,好在被保安给拦了下来。
“我这是商业过敏。”他跟我说,“就像有人吃芝麻就会死一样,我看到那些商店,那些华丽的橱窗,那些资本家设置的陷阱,我会好像浑身被虫子给咬了一样,四肢疼痒,呼吸困难。”
我曾经因为喜欢听他说那些奇怪的内容而尝试跟他像情侣一样约会,但我没法儿接受他不出门就不洗澡、穿衣服不分正反、一头乱发从不梳理的习惯,最终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奇怪的朋友。不过他怎样看待我,我就不知道了。
如今他在塞尔维亚的一所大学做研究型硕士,除了全额奖学金外,每个月还能得到一些生活费。
“现在我在攒钱。这里的人,几十万就可以买到别墅,真的。”这是他在塞尔维亚给我发的第一封邮件。他写了很长的一封信,讲述他的同学、老师以及无须社交的学术生活。末尾他毫无来由地对我说,如果他攒够了钱,他希望能带我去那里生活,把我从资本主义的牢笼中解放出来,让我成为一个自由作家——他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三
与夏屿同居了一阵后,我开始对她的生活感到好奇。虽然她说自己并不需要工作,但她每周都有那么三四天很忙,一大早就出门,晚上才回来。她回来时都会给我发信息,让我下楼跟她一起吃吃零食,聊聊天。有时她穿着一身印满油漆的工作服,上面写着“幸福新生部落”——那是个戒毒所,她告诉我,她最近在戒毒所里面做义工,给宿舍画壁画。有时她又会拖着几个大纸皮箱进屋,箱子上印满爱心图案,心形的右上角写着“安心保健”。她用小刀划开纸皮箱,从里面掏出一大瓶卸妆水给我。我问她是不是加盟了什么不同的生意。她说只是顺手帮朋友清货。但我依然怀疑她在跟我说谎,这些产品看起来就像传销货。然而过几天她又会忽然抱回一只三脚小猫,说是宠物救助站新来的小可怜,暂时还没有人领养,她就帮忙照顾几天。看着那只软糯的布偶猫咪趴在白白背上打瞌睡时,我很难将一个充满爱心的义务领养人与谎言结合起来。
“可见资本主义已经将你的心灵扭曲得厉害。”柯青如此评价我的猜疑。他说我长期做打工仔,跟同事为了一点点利益就钩心斗角,自然而然就养成了固定思维,觉得全世界所有人都是资本主义的囚徒,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换取金钱。
我有点儿诧异柯青会批判到我头上来。毕竟我只是想与他分享一点儿生活中的八卦。
“那你读书难道不是为了换取利益?”我反问他。
“当然不是了。”
“你读完书还是要出来工作,例如你去高校做教授,也是为了赚钱呀。”
“我不同意。我读书就是为了读书。到底是谁规定的,读书是为了毕业找工作呢?那是最糟糕的状态。更何况,就算工作,我也不希望用我的知识来赚钱。我希望我的课是不收费的、公开的。教育本就应该人人平等,那些高昂的学费都是资本家的陷阱。教育不是一种商品。假如我可以自己建立一个国家,我会希望我所有的国民都享受免费教育。而那些不愿意接受教育的人,则没有资格留在我的国度……”
柯青又陷入了慷慨激昂的自我演讲里。莫名其妙,我说。我觉得他完全不理解这个社会的运作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就是拿到了奖学金才会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像他这样好运,从小到大都可以凭着父母离异的清贫家境,以及优异成绩而得到特别资助。很简单的问题:如果不工作,谁给我付房租,谁让我在这个城市里活下去……
“不不不……”柯青挥着手打断我,“你理解错了。我说的是,钱,当然是要赚的,但我不会用我的知识去赚取,也不会去贩卖我的劳动力去赚取。我会用最智慧的办法来赚取。用最小的成本,来换取最大的利润。我一定要比那些资本家更聪明,只有这样,我的知识才会战胜资本……”
我不知道柯青在说些什么。他的言论越来越虚无缥缈,以至于我感覺这就是他为了打断我们的争吵而胡诌。于是我没有回应他,草草结束了这场对话。
然而柯青与我的讨论,倒是令我的小说有了全新的灵感。我应该书写我所身处的这个时代。这个消费主义为核心的时代。城市俨然已成了一座座巨大的超级商场。所有的一切都在被贩卖。贩卖衣食住行,贩卖文化,贩卖梦想,贩卖教育,贩卖未来。也许有一天,大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手上生出了条形码。人们既创造商品,也成了商品……
这个点子忽然令我十分兴奋。我开始构建人物小传。这些年在职场摸爬滚打所遇到的各种角色,似乎都是为了我这次创作而存在。
我沉浸在超现实的构思里,以至于没有留意到夜色渐浓。
不知从何时起,一阵“嗒嗒”的声响从我身后的方窗传来。起初我以为是下雨了,没有理会,声音便消失了。看来是骤雨,我想。然而不一会儿,“嗒嗒”又响起,持续打断我的思路。我回头望了一眼,见到一个手掌大的东西正趴在我的窗上。它的轮廓在台灯的反光下发出金黄光晕,尖锐触角好似金针,不断敲击玻璃窗,“嗒嗒”“嗒嗒”。我想起第一天在村口见到的巨大金丝虫,感到鸡皮疙瘩一层又一层地蔓延全身。我抓起拖鞋,对着玻璃狠狠敲打,希望可以吓走这只异变的小怪物。然而“嗒嗒”的声响还是不停。我忽然记起小时候,如果有飞蛾循着灯光钻入房间,只须关灯就可以令它离开的原理,便赶紧熄灯,屋子瞬间黑下来。“嗒嗒”“嗒嗒”。这恼人的声音还在持续。待我的视线适应黑暗后,我凝视方窗,可那里只有一抹我自己的倒影,以及一点点漫延开来的水珠。“嗒嗒”“嗒嗒”。雨下起来了。虫子不见了。
我又打开台灯,并拉起窗帘,却无法再专注于小说的创作。为了消除紧张感,我决定下楼去找夏屿和白白聊聊天。顺便问问夏屿,她是否也曾在村里见过奇怪金丝虫。然而我一推开铁门,就听到一股响亮的击掌声从楼下涌来,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对话。难道夏屿请了朋友来家里开派对?我快步走下去,想推开铁门时,却发现它被反锁了。我按了按门铃,它也哑巴了。
“你在家吗?二楼好像有很多人,但我进不去,门被锁了。”我给夏屿发信息。楼道里并没有灯,只有手机的光投射在我脸上。莫名的幽森令我感到不安,我决定折返回三楼,但铁门里却忽然迸发出交响乐。琴弓不断划过琴弦,音律渐次高昂,仿佛逐渐狂热的暴烈夏雨。
一个女人大哭,伴随着音乐的震颤,一边哭,一边诉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紧接着,又是一阵掌击的脆响。我仿佛看到满脸泪水的女人被狠扇耳光,噼啪,噼啪。
小提琴的奏鸣反复轮回。
一个男人的声音宛如天降福音,洪亮,沉着,似乎在念诵什么。
“过去的你已过去……如今的你已是新生……勇敢面对……撕裂……鞭笞……”
我听不清,凑近铁门,将耳朵贴在上面。
噼啪——噼啪——这仿佛是某种物体鞭打着肉身。
忽然,我感到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触电似的缩起身子……
“你干吗呢?”夏屿出现在我身后的楼梯上。她按亮手电筒,并将其插在口袋里,一束温柔光芒慢慢晕染开来。只见夏屿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正用毛巾擦汗;白白在我的脚边蹭来蹭去。
“忘记跟你说了,我们这里每个月都会有人来搞一次心灵互助会。”夏屿一边说,一边抬手看表,“看样子他们又超时了。热死了,我可以去你那里冲个凉吗?”
虽然我满心疑问,但也不好拒绝,毕竟整个房子都是她租的,我有什么理由不许她去三楼冲凉呢?
哗啦啦的水声从浴室里传出来。尽管白白不断在我身边打滚儿,露出它的肚皮,我也没有什么心情与它玩耍。
我忍不住隔着浴室与夏屿聊天。
我问她,楼下那是什么互助会?她告诉我,就是一些心情不好的人,例如失了业,得了绝症,死了老婆,或者生不出孩子的那些夫妻,为了互相鼓励,就时不时聚在一起,分享生活中的痛苦,然后彼此安慰。
“是吗?”我说,“可是很奇怪,我觉得楼下的人不太正经,好像在互相虐待……”
水声顿时停了。
夏屿裹着浴巾打开了门,一股水蒸气从里面冒出来。朦胧中,她已经换上一件宽大的男士T恤,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翻出来这件衣服的。
她一边用浴巾将头发高高盘起,一边对着镜子照了照面颊上刚刚生出的暗疮,抱怨说自己吃了太多辣椒,皮肤又变差了。
我依然立在浴室门口,耐心等待着,希望夏屿能给出什么解释,然而她却一直没有再接茬,仿佛听不到我刚刚说的话。
“嗒嗒——嗒嗒——嗒嗒”,雨水打击窗户的声音再次响起,并逐渐增强,我警觉地四周张望,担心是不是又有金丝虫入侵,然而夏屿却小跑着到客厅,从角落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嗒嗒”竟是她的手机铃。
她蹲在地上看了看信息,然后告诉我,她刚刚收到心灵互助会会长的通知,楼下的分享已经进入尾声,我们可以下去了。
走廊里有人在陆陆续续下楼离开。二楼的客厅里弥漫着一股迷离的清香。还剩下那么三四个人围坐在地板上,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直到看到白白进了屋,他们才雀跃起来,将它团团围住,几双大手一齐抚摸它的脑袋、后背,搓揉着那一身白汪汪的绒毛。我逐渐看不到白白的身影,只能听到它时不时发出急促的吠叫。
唯有一个中年男人倚靠在窗边抽烟。他的背影又瘦又长,穿着Polo衫、牛仔长裤,左手背在腰后,十分常见的中年人背影。夏屿朝他走过去,两人非常友好地聊起来。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凑过去听听他们的对话时,夏屿忽然转头对我招手:
“小椰,你不是说你很好奇这个互助会吗?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咯,这就是程会长。”
那个男人也转过头来对我笑,他的嘴里刚好吐出一团烟,令他蜡黄的长脸看上去十分模糊。
我跟程会长在夏屿的撮合下尴尬地聊了聊,主要是听他跟我讲整个互助会的来龙去脉。原来这是一种为期半年的心灵课程,每个学员都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一些极限挑战任务,从而改善自己内心的缺陷。例如,有些对自己身材感到极度自卑的同学,就会被要求穿着泳衣在地铁站游走;过分依赖父母的同学则被要求与父母进行冷战,宣布主权;成功毕业的同学,不仅可以得到学会颁发的文凭,还可以有资格再介绍新的学员进来,并因此也荣升为初级导师。程会长的声音充满磁性,听他说话宛如在听一个晚间电台节目,令我的思绪放松,并飘到远处。当我的眼神开始游离时,我才留意到,夏屿正在把白白从人群中抱回来,并开始逐一向那些与它互动过的学员收取红包。
她在利用白白赚钱吗?这个问题忽然就冒了出来。我记得坊间的确是有“治疗犬”,但那些小狗都是要受到专业培训才能上岗的。
程会长忽然拍拍手,对那些学员说,时间不早了,大家还是早点儿回去休息,下次再见。于是,他与仅剩的那几个学员一齐往门外走,边走边跟夏屿道别,最后,我听到程会长站在门口对夏屿说了一句“有合适的人我再联系你爸”,他就笑着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四
心灵互助会的事情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雾霾,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很想把它说给柯青听,但上次不愉快的争论之后,他就说要闭关准备考试,一直没有再见他上线。
我打算把这件事情写进小说里,需要设計一个类似夏屿那样的角色。我开始回忆与她的种种过往,将记忆中的她拼凑完全。
夏屿和我曾是小学同学,虽然不同班,但都是学校舞蹈队的成员,临演出前都需要进行密集的训练,在老师的监督下互相拉筋、开胯,疼得哇哇大哭,因而也结下深厚的革命友谊。我们经常会在午休时约在操场大树下玩耍,并规定每周都要跟对方分享一个秘密。小时候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都是瞎编乱造,要么说我家保姆的坏话,把那些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安在保姆身上,要么就是说一些灵异事件。例如,有一天在女厕所听到奇怪的声响……夏屿从不质疑我说的秘密,甚至给予一种深表理解的眼神,然后跟我平静地讲述令我匪夷所思的事情。例如,她有一天晚上被巨响吵醒,哭着跑出去查看,爸爸刚好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捂着额头,满手是血,而妈妈则站在楼梯上(她家住的是复式楼),在黑暗里沉默。又例如有一天她放学回家,妈妈却没有做饭,化着一脸浓艳的妆容,扯着她上了车,说要带她去找爸爸;一路上妈妈疯狂踩油门,不停闯红灯,却怎么也没有找到爸爸;最后,妈妈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大哭起来。最令我难忘的是学期末那天,我们两个都站在校门口等各自的保姆来接。忽然她悄悄对我说,她的爸爸妈妈已经离婚了,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上学了。那时候我对于“离婚”没什么概念,只觉得是一种不太好的事情。夏屿说一定要帮她保密,我答应了,但回家就告诉了我爸妈。我爸妈嘱咐我要多多关心夏屿,她是很可怜的小孩。于是我在寒假里多次给夏屿家打电话,但是却始终无人接听。等再开学,我就找不到夏屿了,听说她已经转学,去了外地。此后多年,我与夏屿都没有联系,直到上高中,校内网忽然流行,大家热烈搜索儿时伙伴的姓名,我也就是在那时接到了夏屿的好友申请,并与她恢复了联络。高中时,我学习很差,经常在课上看小说,和网上认识的大学生出去鬼混,结果高考之后只能去读二加二项目:前两年在国内大学,后两年去美国。拥有二加二项目的大学很多,我选了位于海城的一所,主要是看中这个城市的国际化水平以及经济实力。想不到夏屿高考后也来到了海城,入读了一家民办大学,主修市场营销。我很开心能在新的城市里与儿时伙伴重拾友谊,便常约她出去玩,她总是能挖掘到这个城市里奇怪的地方,例如废弃的山中别墅、战时留下的隧道、树林里的艺术家社区等等。遇到什么意外也是互相照应。她那个大学没有学生宿舍,只能自己在外面租房子,结果遇到黑心室友,诽谤她偷东西,还把她给赶出去,她也是第一时间联系了我。我带着那时候的男朋友去夏屿宿舍给她撑腰,陪她收拾行李。那时候的男朋友是学视觉艺术的,满胳膊文身,倒是像个黑社会成员。我们黑白双煞似的戳在公寓门口,对那室友扬言说,要是再敢欺负夏屿的话,我们就找人卸她胳膊,给那女孩吓得脸都青了。那是大二下学期的事情了。那学期结束后,我就去了美国,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烦恼,逐渐与夏屿联系不那么密切,只会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她的动态,得知她不断打工、赚钱,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而她的形象也在社交媒体变得越来越坚强,时常背着比她人还高的行囊,去异国做沙发客,不再是舞蹈教室里,时常被老师开胯开到痛死也不敢出声的小布丁。
回忆至此,我忽然觉得,夏屿距离童年时那个平静说出家中秘密的小孩,已经很远很远了。
而我仿佛也不曾真正了解过如今的夏屿,她到底是谁,过着怎样的生活,为何如此需要钱,一切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大雾。
五
在美涯村住了二十几天,我竟一次也没有离开过小岛。每天早晨我都会独自散步,从村口走到美涯花园,通过涂了金漆的花园围栏,窥视里面的精致园景。花园有很多不同的出口,时不时就会冒出几个晨练的居民。他们似乎都是从同一个工厂里生产出来的人偶,戴着几乎同款的无线耳机,穿着差不多样式的运动服,短裤上的品牌LOGO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个,就连配搭的颜色也无外乎黑白灰、霓虹粉、荧光绿、雾霾蓝。沿着花园外围走一阵,便能遇到一个巴士站,几乎都是棕色皮肤的女佣在这里排队等车,抱着金发碧眼的主人家孩子,或是推着即将被装满生活用品的杂物车。远离车站,就是一条几乎被树荫遮盖的沥青大道。不少居民在这大道上遛狗。我似乎从来没在市区里见过这么多的狗:牧羊犬、拉布拉多、哈士奇、藏獒、柴犬、吉娃娃、马尔济斯……狗与狗也是不同的。从美涯花园里走出来的狗,毛发都格外光亮、干净,与他们的主人一样,带着一种舒展与慵懒的气质。我想,这一定是因为这个社区里的平均居住面积都比较大,就连狗也活得比较自在。不像我那些蜗居在市区还要养狗的朋友,狗跟人挤地盘,日头里也只能在小笼子里打盹儿,好不容易出来放风也只能在逼仄的人行道,与人类急促的步伐赛跑。
有时我也帮夏屿遛狗。在林荫大道的众多名贵纯种狗里,独眼白白显得没那么娇贵,却总能吸引很多路人的爱抚。它很通人性,知道该缠谁,不该缠谁,绝不会让人感到害怕或尴尬。我有时想,狗子是不是也跟人一样呢,例如白白,知道自己天生少了只眼睛,于是就需要乖一点儿,讨人喜欢。就好像做人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什么样的条件,可以换回什么样的价钱。但转念一想,我又觉得不对。我不该将人的势利强加在狗的身上,它们可没有受过什么资本主义的熏陶。
不遛狗的时候,我就喜欢靠右边行走,凭栏望海,天海交接处,便是美涯大桥勾勒的弧线。我知道,经过那条大桥,便能通向市中心,穿进玻璃幕墙筑起的迷宫——我便是从那里过来的。当我身处其中的时候,我只觉那些密集的繁华如五指山一般,将人类的原始美好压到脚下,而与它遥遥相望时,我又觉得桥那边的世界变得神秘与恢宏起来。
这一天,我照旧早早起身,下楼散步,但没有花时间在林荫道停留,而是继续向前走,前往美涯码头。我需要在码头登船,去往市区,应邀参加叶琪策划的艺术展。
说实话,收到叶琪的邀请时,我有点儿意外,我跟她其实并不熟。几年前,我还在一家报社做文艺版的记者,时不时要跑活动,在一次大型的艺术展上遇到她。她那时好像也是刚刚工作没多久,做公关助理,在活动入口给记者做登记。当我在名单上签下名字时,叶琪忽然眼前一亮:
“你是《透明女孩》的作者吗?”
我很吃惊。那是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刊发在一本纯文学杂志上,我以为除了写作者以外,几乎没有人会看它。
“我很喜欢那篇小说。”叶琪拉着我的手说,她似乎有很多想法要吐露,但碍于工作繁忙,又什么都没说。我们互换了电话,也互相在社交媒体上加了好友。那次活动后,她给我发过几次信息,说她自己也曾喜欢写作,不过不太写得出来;又说她不喜欢做公关,想做点儿与艺术有关的工作。而我离开那次活动后,没多久也辞了职,离开了报社,转行去广告业发展,因为那里的工资会高一点儿,让我可以租得好一点儿,多买几件时髦的衣服。我们一直相约说要找一天出来吃饭、喝酒,但一直都没有时间。一晃又几年过去了。如果不是她给我发来邀请,我也不知道原来她已经转行,去做艺术策展人了。
艺术展竟然安排在一家“Speakeasy”酒吧里,这是我没有想到的。顺着地图指引,我来到一个海滨商城的最高层。在贴着1098与1100门牌号的商家中间,我看到一扇玻璃门,门后是一个墨绿色的公用电话亭。我按照邀请函上的说明书,推开玻璃门,然后在电话上按下了5—2—0,一扇隐藏的自动门在电话亭后打开。我顺着光钻了进去。
内里空间宽敞,罗马柱的出现让我以为自己身处欧洲的地下宫殿。墨绿色的灯光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迷离。原本应围满宾客的石桌上,摆放着一尊尊金属雕塑。一些嘉宾已经到了。他们三五成群地各自聊天。摄影师们则都对着那些展品拍照,咔嚓咔嚓的闪光灯此起彼伏。一个矮小的女孩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她问我是哪家媒体的,签到了没有?
我说我不是什么媒体的,是叶琪邀请我来的,我的名字是马小椰。
女孩马上跟我道歉,然后自己对着iPad上的名单不断数下去。
“哦,马小椰女士你好,我这里的资料显示说你是《海城周刊》文艺版的记者对吧?”
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叶琪会忽然邀请我过来,可能她一直记错了,以为我还在那个报社做记者吧。
我本想解释,但又觉得不知该如何解释,难道我要跟这个工作人员说,我其实只是一个无业游民吗?
算了。有时候,成功的人际关系往往始于美丽的误会。我什么也没有说,兀自去吧台那里领了一杯为媒体朋友准备好的气泡酒。
不断有人入场,都像我一样,瞄了那些展品一眼,然后便被事先约好的朋友拉走,围成一个小圈,举着酒杯交流。我正在周围巡视,好奇叶琪去了哪里时,她就忽然晃到我身边。
“哎呀,不好意思,我刚刚完全没有留意到你来了。”叶琪拉着我的手跟我道歉。这么多年过去,她对我的那种亲切竟一点儿没变。不过她的妆容浓烈了。细长的眼睛扑闪着一双卷卷的假睫毛。眉骨四周飞扬着橘色调的眼影,颧骨附近闪着珠光。她比我记忆中瘦了很多,下颌没了肉,方形的棱角更清晰了;脖子上戴着一串由长方形黄水晶穿起的項圈,不知是不是因为颈子过于纤细,我竟觉得她像给自己戴了一个枷锁。
“最近怎样呢,还在写小说吗?”她问我。
“在写。”我说,“打算九月完成一本长篇,投去出版社。”
“哇,好厉害的。我一直都等着你的书出版。哎,之前你不是说在准备短篇集吗?”
“是的,不过我的编辑跟我说,年轻人的短篇集不好卖,建议我先把长篇给出来,所以就搁置了。”
“嗯……”叶琪仿佛十分理解,对着我点点头,又好像根本没有在听我说什么,对我露出已经镶嵌在面颊上的微笑。
“你什么时候转行的呢?”我问她。
“一年多吧。之前都是做策展助理,这算是我第一次独立策展呢。”
“很厉害。你也算是梦想成真了。”
“没有啦,其实就在一个小公司里,名义上是策展人,其实什么都要我做,公关啦,文案啦,全是我一个人……”叶琪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举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大口,再低头时,充沛的笑容回归了,继续兴冲冲向我介绍:
“这次算是联展,邀请了几个本地的先锋艺术家,以‘拜金为主题,创作了一系列不同的金属雕塑。不知道你听过他们没有,陈亚、康文、后藤香子,还有紫药丸。哦,今年初的亚洲展会,他们也有参展。哎,不过那次我好像没有看到你?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写活动稿了?”
“嗯……”我忽然很想骗骗她,“我已经被升职为文字总监了,几乎就不写稿,只负责审稿。”
“哦,这么厉害!难怪我说怎么不常在活动中见到你。”
“还好,主要就是在一个地方混得久,资历就上去了。”
“嗯,也是。我其实也有点儿后悔跳槽……我之前那个公关公司的前同事,现在已经被升为部门领导了。”
叶琪面上划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焦虑,不过很快,她就调整过来,继续拉着我的手跟我说:
“那你这次可一定要安排个最好的写手给我这个展览哦。我老板特别重视这个展览,请你一定一定要帮我美言几句呢。”
“没问题,没问题。”我说,“回头你把资料发我,我轉给我最得力的写手去写。”
看得出来,叶琪非常高兴。她反复强调自己对我小说的喜爱,不过说来说去也只有《透明女孩》里的情节。也许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跟我说的,便熟练地抛出结束语,相约下一次有空一定要约吃饭,然后向着其他的嘉宾走去了。
我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刚刚那个小型恶作剧而感到好笑,但实际上却被一种莫名的低落感吞噬。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呢?也许是看似在文艺圈打转,实在根本上不了正席的感觉:写书却迟迟不能出版、转行做广告又被裁员,明明是无业游民,却借着过去的文艺版记者身份,得以在这个人均消费起码四百元的高档酒吧里喝着免费酒水——那干脆再喝多一点儿,吃多一点儿。于是,我把手中的气泡酒一饮而尽,又找酒保要了杯Moscow Mule,以及一盘Nachos。
吃吃喝喝以后,我的心情舒畅多了,晕晕乎乎地向展览中心走去。
我绕开那些围在一起社交的人。绕开对着镜头直播的KOL。视线落在孤独的展品身上。那些雕塑造型各异,让我难以形容。一定是运用了什么后现代主义的手法,将抽象与传统结合吧。我一一数过去,一个高高耸起的金柱宛如在挑衅我的审美。起初我为这个艺术家的敷衍感到好笑,但近看才发现这个柱子雕刻细节颇多:底层是一双双狰狞的拳头,逐渐向上,拳头转变为一张张只有微笑但没有五官的脸,而在脸的上方,便只剩一颗涂满金粉的心脏。心的中空部分被掏空,里面若隐若现还立着一个什么细小的摆设,我凑近观察,竟是一坨密密麻麻的虫子,集体依附在心脏中,吸心的血,吃心的肉。而在这个雕塑底下,贴着作品的名字:《金丝虫》。
六
几天过去,柯青终于又上线了。他跟我说,他完成了一个长达一周的考试,然后又跟一个来欧洲旅游的老同学在塞尔维亚相聚,太忙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给我打视频电话。
我早就习惯了他的人间蒸发,并未因此感到什么不适,反而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起我这几天的奇遇,从心灵互助会,到我与叶琪的重逢、我在酒吧撒的小谎,以及那个奇奇怪怪的《金丝虫》雕塑。
然而柯青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断我,开启他长篇大论的演讲,也没有对我露出那种认真聆听却依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的迷茫神情——镜头前的他眼神涣散,看上去心思完全不在我的对话。
我问他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为什么一副不想听我说话的样子?
他告诉我没什么,只是还在回想跟老友相聚时的一些对话。
“是哪个老友?”我问他。
“一个中学同学。之前跟你说过的吧,艾力克,那个学音乐的男生。”
“哦,哦,我记得,那个拉大提琴的。怎么,他去欧洲演出吗?”
“不是,他已经不拉琴了。”
“居然这样?那他做什么?”
“说出来你肯定不信,他在投资比特币。”
“哈?”
我顿时对这个艾力克的经历充满好奇。一个曾经苦学音乐,几经辛苦才进入乐团,成为职业大提琴手的人,居然忽然转行搞比特币?于是柯青把艾力克的脸书分享屏幕给我看。他真是每天都在叹世界啊,去五星酒店Staycation,趴在无际泳池里俯视城市夜空,收藏一些看起来就很贵的红酒,还有价值连城的古董小提琴……除此之外,他还会专门写长篇大论的币圈分析,各种数据图的分享。我反正是看不懂。但我也懒得看。这种找素人进行口碑营销的手段,我之前的广告公司也常用啊。
“他不是打广告。”柯青笃定地告诉我。
“那他怎么会懂投资呢?他又不是学这些的。”
“谁说他不懂?他跟李达上了专业课程。你记得李达吗?也是我的中学同学。”
“哈?李达也搞比特币吗?他不是被保送去香港读数学系的学霸吗?我记得他还没有毕业就在网上开直播,给人讲如何用数学知识赌博,还蛮逗的。”
“对,对,就是他。他就是用数学头脑来研究比特币啊。还开了私人课程。现在已经赚得盆满钵满,都在香港买房子了。”
“哈?”
柯青见我不信的样子,非要把李达的脸书也翻出来给我看。结果搜了半天,他忽然想起来,李达半年前就在网上宣布要戒断社交媒体。除了很熟的朋友以外,没有人能联系到他。
“总之,艾力克也从李达那里学到一套秘籍。现在也赚了一百万了。所以他也不在乐团工作了,就满世界旅游,顺便参加那些币圈峰会,认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
“真的假的?”
我忍不住大笑,夸赞艾力克和李达真的很会吹牛——果然老同学聚会就是为了吹牛。
但想不到柯青竟为此恼火,说我完全误解了他们。
“我的朋友都是我多年的知己。你不要把他们当作你那些职场上的同事好吧。他们对我从来都不会说假话。而且我也看过那些真实数据——但这些属于投资机密,我不方便告诉你。”
柯青微微皱眉,手指在空中划来划去,仿佛在跟我讲述什么了不起的学术理论。
“你不是真的相信比特币投资吧?你不知道币圈骗局有多火热?”
“这个要看你怎么看了。不懂投资的人,当然就会说那是骗局。但是懂得其中规律的人,例如李达,就不会把比特币当作骗局,而是将其视为一种最理想的赚钱工具。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钱是要赚的,但我要用最智慧的办法去赚,而不是出卖我的灵魂,贩卖我的知识……”
“可这就跟赌博没差,你赚了也只是因为一时的运气啊。你没听说很多人一开始炒币是赚了,结果很快被割韭菜,输到负资产?”
“但我相信我不会输啊。”
“可你为什么需要一下子赢那么多钱呢?学校不是给了你奖学金和生活费?”
“那不够啊。我现在多赚一点儿钱,以后毕业就可以不用工作啊。可以早一点儿退休啊。”
“所以你现在去赌博,就是为了赚快钱,然后以后几十年都不工作?”
“当然。我为什么要工作呢?我说过了,我不要成为资本主义的奴隶。我要用更智慧的办法去赚钱。我要把我的积蓄全部投进去……”
難以置信这些话是从柯青嘴里说出来的。而他说这话的样子又是那样充满希望,让人不忍反驳。
我忽然觉得,金钱的确是一个公平的好东西。这世界所有的不平等,站在金钱面前,都会变得平等起来。无论是什么人,面对金钱,都一样地渴望它,一样地被它控制。
而之所以还会有人说自己不屑于赚钱,大概只是因为金钱还没有站到他们面前吧。
柯青还在对着我述说一大堆一大堆的理论。他甚至提到了苏格拉底之死。说苏格拉底宁死也要捍卫哲学,他自己也是一样的。宁可加入币圈,也不要贩卖灵魂,贩卖劳动力,去换取在资本主义的一席之地——那在他看来是对知识的玷污。
其实我之前也为柯青在我的小说里设计了一个角色。基本上就是他的原型。一个绝对的反消费主义者。坚决不去超市买东西,所有的果蔬都是自己种植。反对肉食。反对商场。只穿从二手市场捡来的衣物。住在自制的铁皮屋里,研究学术,写作。稿酬只用于自己最基本的吃喝,剩下的全部攒起来,定期捐给文艺机构。一个充满理想的人,却好像从远古或天外而来的使者,最终被主流社会排斥在外,直到消失。
说实话,我曾经真的担心柯青的结局会跟我小说写的一样。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他对我的工作嗤之以鼻,对那些兢兢业业的上班族不屑一顾,原来并不是因为他反对资本主义,视金钱如粪土,而是想不用付出劳动,就可以赚大钱,赚快钱。
我仿佛看到了一坨金丝虫已经钻进了柯青的心里,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七
八月中旬了。
我给自己设置的暑假已经过去了大半。
我妈好似察觉出不对劲,问我为什么都不跟她说同事的八卦了?我赶紧撒谎,说这个月是公司的旺季,接了新客户,大家忙得没时间宫斗。
为了转移话题,我反过来问问我妈,家里生意怎么样?
她说不怎么样呢。现在大环境不太好,没什么人想加盟做实体店。个个都转行搞什么直播、虚拟货币,乱七八糟,浮躁得要命。
我几乎没有再跟柯青聊天。离开职场以后,竟也没什么人会给我发来信息问候。曾经的大学朋友,要么漂在不同的国家与城市,要么就已经结婚生子。曾经工作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站在文艺圈的外围。如今没了工作,我好像完全站在了这个社会的外围。
我安慰自己,如今这种孤独的情绪是最有利于创作的。小说已经写了大半,不要气馁。
我的创作思路已经越来越清晰。它是一个多线叙事的故事,由一组分布在不同地域的角色构成网状关系——看似陌生,却又相互作用。人人都是主角,人人也都是彼此的配角。他们之所以会同时出现在我的故事里,是因为具体一个共同点:在某一个时刻,忽然感觉日常生活被打乱,一阵眩晕后,发现自己的手背上长出一串条形码。每个角色对此异象的反应不同。有人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出现幻觉,并不把它当回事。有人跑去看皮肤科医生,却被诊断出这是一种由内分泌失调引起的皮肤过敏。还有人则一口咬定是他的伴侣趁他烂醉时给他搞的文身恶作剧。直到有一天,其中一个人在超市的自助收银机付款时,灵机一动,用那个扫描条形码的机器对着手背一扫——“嘀”——眼前的屏幕竟出现了一串货品信息……他发现,自己其实不是人,而是一台赚钱机器。
由于故事里的角色都能从我熟知的人身上找到原型,以至于我在长期沉浸式的写作后,产生一种虚实难辨的错觉。不知我是在虚构现实,还是我也是虚构中的一种可能。
有时写得太累了,我就会随意点开一部黑白电影来看。久远的时光荡漾在我的脸上,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泊,盯着看久了,便会自然陷入沉睡。
这天我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屋子里什么零食都被我吃光了,饥肠辘辘,我决定去找夏屿蹭吃蹭喝。我在内心祈祷夏屿一定要在家啊,不然我还得步行到码头,吃贵得要死的游客餐。好在一开门,我就见到灯光从二楼散射出来,铁门也没关,看样子夏屿在家。我兴冲冲地冲进去,却一眼望见一个陌生男人的背影,裸着上身,穿着沙滩裤,站在开放式厨房里,哼着小曲,摇晃着肥硕的腰肢,摆弄食材。
我赶紧屏住呼吸,蹑手蹑脚从二楼退了出去。
不得不感叹,那男人简直像是相扑手。一层又一层的脂肪宛如厚厚的奶油,围住他的肩背、腰腹。黑色皮囊又令他好似一只套着人皮的大棕熊,让人不敢靠近。我不知道这又是哪儿来的野男人。难不成又是什么互助会的成员吗?怎么夏屿随便带人回家又不提前打招呼?我不爽,给夏屿打电话,但是没有人接。我只好给她发信息:
“怎么二楼里有个陌生男人啊?那是谁啊……你什么时候才回家啊??”
很快,夏屿就回了:
“哦,那是我爸啦。哈哈哈哈哈。我刚刚在上厕所啦……你快下来吧,吃我爸做的大餐。”
哈?
我有点儿蒙。那是夏屿爸爸吗?好在我没有说出内心对他身材的各种比喻……
但那真的是夏屿爸爸吗?我隐约记得,我在小学见过夏屿爸爸。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一头乌黑的头发十分蓬松,脸型圆中带方,下巴很干净,从不见有胡须。有几次舞蹈隊演出,我都能看到夏屿爸爸坐在观众席前排,一双欧美人似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衫,总让我联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台湾男明星。
然而那相扑手一样的男人,的确是夏屿爸爸。脸还是那张脸,只是下巴底下多了几层赘肉。眼睛还是大大的双眼皮,只是眼角多了几条鱼尾纹,眼神也变得浑浊涣散。滚圆的肚皮好似大西瓜,藏在超大号的文化衫里面——就连文化衫也是印满了大块的花朵,像是从夏威夷买来的。他那黝黑的手掌、胳膊,通通都像充了气,比记忆中放大了好几倍。右手小拇指断了一大半,残肢末梢已经被时间磨得光滑。就连他原本笔挺的鼻子,也被灌了水似的,成了肉乎乎的大蒜头。
夏叔叔刚刚才忙活完,将一盘盘美味端到餐桌。话梅鸡、酸辣柠檬鱼、香脆烧腩肉、黄金炸藕夹,还有一大盘泰式菠萝炒饭……
“吃吃吃,不客气。”夏叔叔说起话来似乎十分吃力,鼻孔里不断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他一屁股坐在两张并排的圆凳上,抽出一沓纸巾来擦头发、擦脸。
对于夏叔叔的突然到访,以及张罗的一桌好菜,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是连忙道谢。一开始还假装客气,只吃一小口——但那经过精心处理的肉类简直香美润滑,要是天天能被如此鱼肉喂养,谁也不能保证不会胖成夏叔叔那样。我忍不住大口大口吃起来。
夏屿对一桌大餐好像早就习以为常,只是沉默地扒着米饭。
夏叔叔却根本不动筷子,倒是从冰箱里拎出一挂啤酒,开了一罐又一罐,酒嗝顺着他的呼吸被释放出来。随后,他又从兜里摸出烟来抽。吞云吐雾间,夏叔叔沉重的呼吸逐渐舒缓,整个人看起来放松多了。
“你跟小屿同龄是吧?”夏叔叔开始跟我没话找话说。
“差不多,我比她再大几个月。”
“听小屿说你没有工作?”
我愣了一下,心想怎么夏屿什么都往外说?
“不是啦。”夏屿嚼着腩肉打圆场,“她是自由职业者。是个作家。”
“哦……”夏叔叔点点头。似乎对我流露出一种看破不说破的宽容。
他的这个回应反而令我莫名感到不适,我继续为自己解释,说我并不是不工作,也不是不想去赚钱,只是刚好最近经济环境不好,被公司裁员了。
“我本来就很喜欢写小说,也有出版社在约稿,索性就利用这段时间把手头的稿子写完。”我说。
“我年轻时也喜欢写作。”夏叔叔弹了弹烟灰,眼神望向远处。
“是吗?”我有点儿意外。
“我写诗,拉手风琴,跳霹雳舞……”
“是的是的,谁都知道,你年轻时是大校草……”夏屿冷不丁地打断夏叔叔,仿佛不想再听到这段已经让她烂熟于胸的往事。
但夏叔叔并不受夏屿的干扰,自顾自地往下说,跟我说他年轻时多么风光,代表学校去参加比赛,写的诗总是被校报刊登在头版,他还经常当着全校人的面演讲。
“但搞这些鬼东西有用吗?没用的。听我劝,年轻人,还是要务实。”夏叔叔将手中的烟屁股掐灭在烟灰缸里,紧接着又从烟盒里拔出一根叼在嘴里。
“喂喂,我这里可是无烟民宿啊,你这都抽了多少根了……”夏屿在一旁念叨。但夏叔叔继续将她的声音当耳边风,点燃了嘴里的香烟。
“听说你是读的二加二项目?”
“是。”
“有两年在美国?”
“是。”
“她后来还在英国多读了一年研究生咧。”夏屿补充。
“厉害啊。你爸妈花了不少钱投资你啊。”夏叔叔说。
我假装没有听见,认真地啃食鱼头。
“我没有你爸妈那么能干,所以也没在小屿身上花什么钱,她读的都是最普通的学校。不过小屿争气啊,你看她不也到处出国工作吗?现在又搞民宿,又搞投资……”
“哎,哎,你别瞎吹牛了。”夏屿再次打断夏叔叔。
“小屿在做什么投资呢?”我想转移一下话题。
“高息回报的定期存款。”
“什么银行的?”
“不是银行。银行哪有什么高息。直接存到我公司这里,比存银行可靠多了。也别买基金什么的了,亏得脱裤子。”
说着,夏叔叔从手机里按出一个App给我看。是那种线上的金融交易平台,各种数据、图表。
“哎呀。”夏屿又打断夏叔叔,“人家是搞文学创作的,哪里需要什么投资。你是不是喝多了?赶紧别说那么多了。上楼歇着去。”
“叔叔还没有吃东西呢!”我说。
“我不吃。我减肥。”说着,他从兜里拿出一个透明小盒子,从里面抓出一把五彩六色的药丸,一口气塞到嘴里,然后就着啤酒咽下去了。
“我现在一天就吃一餐,然后晚上就只吃保健品。”说着,夏叔叔像想起什么似的,走回厨房,从橱柜里拿出几个五颜六色的塑料小方袋。
“蛋白粉。各种各样的味道,抹茶啦,巧克力啦,草莓啦,看你喜欢哪种,拿去试试。”
我接过蛋白粉看了看,觉得包装上的心形图案很眼熟,右上方的“安心保健”提醒我了——之前夏屿也有扛回一大箱这个牌子的卸妆水。
紧接着,夏叔叔又从他的行李包里拿出一些瓶瓶罐罐来,什么洗衣液、洗头水、润肤乳。
“都是瑞士出品的。”他说,“还有洛桑大学认证,特别耐用。”
说着,他还抽出其中一瓶,轻轻按了一滴滴在自己手上,然后用手指反复揉搓,那一滴液体,就化成一大坨泡沫。
“产品浓度都很高,每次就用一滴滴,可以用很久,很值。”
夏屿好像很不想听到她爸爸在我面前说这些,她不断地打断他,并反复强调我对这些东西真的不感兴趣,因为我是一个文艺青年。
夏叔叔可能听出夏屿的反感了,他也不恼,憨笑着把那些产品收回去。然后他话锋一转,说自己给大家表演一个霹雳舞好了。
说着,他就掏出手机,播放了一曲迈克尔·杰克逊的Beat It,像模像样地舞动起来。他圆滚滚的身子,倒还十分灵活,有点儿功夫熊猫的样子。
夏叔叔似乎也很满足于给我们带来欢乐。不过他还是太胖了,扭了几下就喘得不行,不停调整呼吸。最后在夏屿的搀扶下,他到三楼的卧室睡觉去了。可能真的是累了太久,夏叔叔的鼾声像打雷似的,哪怕隔着楼梯,以及两道铁门,我在二楼的客厅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好意思啊,我爸喜欢喝酒,喝多了容易瞎说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夏屿一边洗碗,一边跟我赔不是。
我说:“没事啊,我觉得夏叔叔还挺逗的。”
“是的,我爸是个很幽默的人,我有时候也会带他跟我一起去做义工,去养老院、孤儿院什么的。让他给大家讲笑话。大家都说他是功夫熊猫。”
“啊,是吧,我也觉得他有点儿像……”
夏屿笑起来。
“对了,”夏屿说,“我爸刚好来海城开会,估计要在这里住一个多星期,就在三楼的小客房里,你不介意吧?”
我愣了一下。
说不介意是假的。我记得当时租房子的时候跟夏屿说过,我不希望有异性租客跟我合租三楼。那时候夏屿跟我说,暂时都没有接到订单,估计这两个月也只有我一个租客。
但怎么说夏叔叔也是夏屿的爸爸,不能跟其他的陌生异性相提并论。更何况,我刚刚才表示自己欣赏夏叔叔的幽默,如果拒绝,岂不是显得不近人情……
“没事。”我说,“我本来也只租了一间卧室而已。你怎么安排都是合理的。”
到了夜里,夏叔叔在我隔壁房间里睡沉了,鼾声逐渐减弱,从雷鸣变成嗡鸣。但我心里还是有点儿担心。于是把卧室反锁,又用行李箱和椅子顶住房门,并开了小夜灯,才算安心入睡。但一晚上也睡得不太好,我总仿佛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嗒嗒”的声响,好像金丝虫再次出现,在敲击我的床头。醒来我想,那估计只是夏叔叔打鼾的声音吧。
不过,我对夏叔叔的担心很快就消散了。他的确是个幽默的老好人,给原本有点儿幽森的小屋带来不少欢乐。例如有一天,他拎了一个跟白白几乎一模一样的狗娃娃回来。白白见到这个娃娃以为是来了同类,不断地围着它打转、示好,又因为得不到回应,有点儿恼羞成怒地咬着娃娃满屋打滚儿——把我和夏屿逗得不行。又有一次,他忽然抱回一沓十多年前的文学杂志,说是从他客户的家里淘回来的,送给我阅读。
我开始跟夏叔叔越来越熟,还会跟他聊起我正在写的小说。
“很有创意啊。”夏叔叔说,“我忽然想起来,我有个下游也是搞创作的,好像在什么电影公司做文学顾问,专门帮人选剧本。说不定我可以把你的小说推荐给他。”
“啊,真的吗?”我大喜。
“是啊。我最近也会跟他一起去开会。有机会你也来我们这里开会啊,聊聊天,可以把你介绍给他认识。”
不知为何,这话令我条件反射地警觉。前几年,我的作品小有成绩后,遇到太多想“空手套版权”的电影人,现在真不敢随便跟影视圈的人聊聊了。我没有热烈回应,只是不断感谢夏叔叔的好意。他仿佛察觉出我的后撤,便又转移话题,聊了些最近他喜欢看的电视剧。
这天一早,我被一阵车鸣吵醒。扒开窗帘往下看,竟有一辆保时捷卡宴停在楼下,青蓝色的钢琴漆反射着白云浮动的光影。一个年轻人从驾驶位下来,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衣服整齐地扎到灰色的西装长裤里,双手还戴着米黄色的手套。他仿佛在车前迎接着什么重要人物。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我的视线。痴肥,高大,走起路来有些摇晃——这不是夏叔叔吗?但他却一改往日的居家大叔形象,发胶将头发固定成复古绅士头,穿着定制一般合身的墨绿色短袖衬衫,虽然看起来还是个胖子,但衣料挺括,藏住他层层赘肉。裤子是最新潮的五分西装裤,粗壮的小腿下踩着一双锃亮的白色板鞋。圆圆的后脑勺上还反戴着一副茶色太阳眼镜。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年轻人见到夏叔叔,连忙点头问好,并主动为他拉开后面的车门。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烟酒不离手、挺着大肚子在厨房里剁肉,还时不时从包里拿出保健品来推销的大叔吗?
我很好奇夏叔叔这一身行头是为了去见什么人,也很好奇那个车子是怎么来的。但是我也不好直接向夏屿打听,而且就算问了,她也不一定会告诉我实话。或许我可以趁夏叔叔晚上喝完酒,跟他聊天时套套话?于是我一直等啊等,中午过去,傍晚来临,太阳都落了山,夏叔叔都没有回家。我带着遗憾沉沉睡去。
然而翌日一早,我又再次被车鸣吵醒。我趕紧又扒开窗帘往下看,果然,又是那辆保时捷卡宴。站在车旁的年轻人也没换,他还是昨天那身打扮,规规矩矩的。不久,夏叔叔再次出现。他今天的造型不同了,戴了顶白色鸭舌帽,穿着虾粉色Polo衫,下搭一条卡其色运动中裤,身上还背着一副网球拍,再次在年轻人的护送下,进了车。
望着那辆车远去的影子,我脑子里浮现出夏叔叔打网球、跑几步就大口喘气的模样,怎么都觉得不对头。我越发好奇,夏叔叔这一天天的到底是在干什么?
这天,夏屿刚好在家,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她打听夏叔叔的日常,她倒率先跟我说起来。她告诉我,夏叔叔可能还得再多住一个星期,他的那些会议还没有开完。
“哦,没关系。”我说。看来夏叔叔这几天还会再继续他的豪车之行。一个计划在我心里萌芽。
又一天过去,我比平日早起了一个小时,洗漱、更衣。出门前,我特地透过隔壁卧室的门缝看了看,确认夏叔叔还在里屋睡觉。但我知道,再过一个小时,他就会乔装打扮,到楼下乘坐豪车离开。
我静静下楼,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路快走到美涯巴士站。路口有一辆特斯拉在等我。那是我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最近也在待业,暂时做网约车司机聊以度日。我租了他一天,目的就是想跟蹤夏叔叔。朋友有点儿担心,问我是不是在搞什么偷拍?万一被抓到可不好。我就跟他讲,夏叔叔是我的舅舅,是我舅妈托我跟踪他,因为怀疑他出轨。朋友还是有点儿不情愿,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于是我咬咬牙,给了一个比他预期高出两倍的价钱,成功收买了他。此刻,我们在车里闲聊,吃早餐,直到那辆卡宴缓缓地从美涯村的巷子里驶出来。
“跟上它。”我跟朋友说。他点点头,踩下了油门。
八
我们跟在卡宴后面,穿越海滨大道,穿越美涯大桥,一路驰骋,进入市区。车子开始有点儿难跟,因为路况变得复杂。卡宴并没有一直朝着繁华的商务中心进军,而是向着老城区开去。老城区的路不太好走,路窄,行人多,有几次因为盯着卡宴而差点儿撞上忽然穿过马路的行人——好在有惊无险。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跟了大概一个半小时,车子终于停了,停在海城第二殡仪馆的门前。
朋友嫌晦气,不想到殡仪馆里面去,他想在另一个街口停车等我。我没有心力与他争论,因为我看到夏叔叔已经从卡宴里下来了。他今天穿着一身素黑,胸前戴着很大一块玉观音,手腕上也盘了几串佛珠。他的司机也下了车,也穿了一身黑色,手里还拎着一束白花。
我也赶紧下车,戴上一早准备好的大大遮阳帽、墨眼镜、口罩,悄悄跟了过去。
殡仪馆内一片清凉。来来往往的人影都自带一抹悲伤的云雾。大家仿佛都刻意与其他人保持距离,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画地为牢。我也与夏叔叔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走得不快,并不太熟悉环境,左顾右盼,最后进了一个吊唁厅。
我不敢跟进去,怕被发现,只好在大厅门口来回走动。我一边走,一边透过路人往里瞥。几排宾客已经坐在安排好的位置上。大厅中间设有花坛,上面摆满一片白花。被花朵包围的是一张遗像,黑白的画面里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他对着众人露出一抹清瘦的微笑。夏叔叔已经走近遗像,并将白花献了上去。紧接着,他向侧边移动,那里有三五个人围在一起讲话,见夏叔叔来了,都礼貌问好,并为夏叔叔让路。人群中心是一个瘦老头儿。尽管腰背驼得厉害,仍穿着一件熨烫笔挺的白色衬衫,第一个扣子也不解开。夏叔叔迎过去,勾着腰对那老头儿说着什么。老头儿好似被触动,忽然恸哭起来,像个小孩子似的,倒在夏叔叔怀里。夏叔叔顺势搂住他,两片厚嘴唇一直扇动着,好像在安慰老头儿。
进入这个吊唁厅的人越来越多。我的来回摇晃似乎引起了他人注意,有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走过来,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连忙挥手,速速离去。
我去殡仪馆旁边的街口找我朋友,坐在车里跟他商量,好说歹说,又加多了一点儿小费,才终于让他愿意把车子停到殡仪馆对面,这样夏叔叔一出来,我就能看到。
路人在殡仪馆来来往往。有人陆续从里面出来,也有人陆续从里面进去。朋友下车买了小吃,吃完了,又下车买了奶茶,也喝光了。日头逐渐毒辣。我差一点儿就要让朋友再换个阴凉的停车位时,那个庞大的熟悉身影,终于从殡仪馆里出来了。只见夏叔叔搀扶着老头儿,像哄小孩似的,三步一停地听老头儿絮叨,又不断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来给老头儿擦脸。就这样缓慢地,缓慢地,老头脸上的泪水也干了。他在夏叔叔司机的护送下,坐进了那辆卡宴。卡宴启动,我让朋友赶紧跟上。
卡宴曲里拐弯,又从老城区开回商业中心,并上了去往半山区的盘山公路。
朋友又开始抱怨了,说万一要停在什么半山商场的停车场,停车费很贵,毕竟半山区是海城最高档的富人区。我明白他什么意思。我答应给他停车费,他也就不再多废话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奇怪的消费者。也许大多数人喜欢消费名牌,而我喜欢消费真相。
卡宴并没有去往半山商场,而是停在了一家西餐厅的门前。这家餐厅我晓得,可以透过落地窗俯瞰整个海城,很多人都来这里打卡。我刚刚来海城的时候就进去过,是跟我爸妈一起,在里面庆祝我十八岁的生日。我记得这家的下午茶很精致,用金丝鸟笼装着五彩斑斓的小点心。我看见夏叔叔搀着老头儿从车里出来,直接被门口的服务生领了进去——看来提前订好位置了。我也下车,假装游客,在餐厅四周晃悠,其实是想透过玻璃窗看看能不能偷窥到夏叔叔。很走运,夏叔叔和老头儿的座位就在窗边——望海的绝佳位置。一个小凉亭斜对着他们的窗,我便可坐在凉亭里,远远看到他们两个在窗边的一举一动——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起初,老头儿很沉默,窝在软皮板凳里,像一个干枯的木偶。夏叔叔则拿着菜单,对着服务生一顿吩咐。待服务生离开后,夏叔叔便给老头儿倒茶。两人一开始也没什么交流,就是各自看着风景。忽然,夏叔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扒拉了一阵,递给老头儿。老头儿戴上老花眼镜,原本拧着眉毛费力地盯着屏幕,但很快又笑开了花。他好像在看着什么影片,笑着,看着,时不时又把屏幕举起给夏叔叔看。两个人算是又热络起来。老头儿又开始说话了。他的情绪看似不太稳定,不断地尝试用夸张的表情来表达自己,但褶皱的皮囊似乎经不起他那么大动静的折腾,说着就咳嗽起来。夏叔叔赶紧围过去,蹲在他身边,为他拍背,喂他喝水。老头儿逐渐平静下来。不久,服务生端来菜肴。我只能看见几盏亮白的大盘子,但看不到里面装着什么。估计是些不便宜的东西吧。两人安静地吃了一阵后,老头儿放下刀叉。他又开始说话。时不时指指窗外的风景,时不时摇摇头。又或者从荷包里取出手帕来擦眼睛。夏叔叔就一直不断点头,流露出一种真切与关心。
就这样看着他们二人,我也有点儿倦怠,时不时眺望山下风景。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夏叔叔忽然从包里掏出一个药罐似的东西,递到老头儿手里。老头儿拿起来,仔细瞧了瞧,并没有露出特别感兴趣的样子。紧接着,夏叔叔又把手机递过去。他在老头儿的面前,对着手机屏幕点了几下,老头儿好似看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一脸惊奇。紧接着,老头儿也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递给夏叔叔,一脸急切的样子,仿佛在请求夏叔叔帮他什么忙。夏叔叔又连忙点头,挥舞着双手好像打太极一样说了些什么,老人好像明白了,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不久,夏叔叔便叫服务生来买单,并把桌上的剩菜打包。
卡宴再次启程,我也赶紧坐回车里,叫朋友再次跟上。
车子盘山而下,再次远离商务中心,驶回老城区。道路越来越狭窄,两旁的唐楼露出斑驳外墙。一些商贩在路边摆起地摊,令车行的空间更加狭窄。流浪汉躺在凉席上睡觉。几个穿着暴露的女人蹲在马路牙子上吸烟。一群小孩子趿拉着拖鞋,追跑着经过,完全不怕被车子撞到。最后,卡宴也发现自己与周遭格格不入,索性停在路边。当夏叔叔下车时,他那光鲜的庞大身躯引来不少路人侧目。老头儿也下来了。他主动挽住了夏叔叔,将那粗壮的胳膊当作了自己的拐杖,颇有些炫耀的姿态,在街坊的注视下,拐着夏叔叔向一栋唐楼走去。
朋友有点儿不耐烦了,他问我,这跟踪到底有完没完?我也不好答他。我想,等多半个小时吧,如果夏叔叔不出来,就算了。事情已经到了这里,我大概也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但想不到,这次夏叔叔倒是很快就出来了。他一溜烟地从唐楼里奔跑出来,并没有上车,而是径直走出路口,拐弯去了大树下的一家银行。又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夏叔叔从银行里出来,手里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他的大嘴咧开了笑容,一屁股坐进卡宴里。卡宴再次扬长而去。
我没有再让朋友跟踪下去了。
九
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空荡荡。夏叔叔还没有回来,估计他今天捞了一单大的,怎么也得请司机吃一顿吧。我想起曾经看过的那些新闻,什么诈骗集团的人专门找孤老下手,获得他们的信任,然后榨干他们的财产之类。我那时想,现如今还会有人相信这种骗子吗?想不到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身边。
我忽然不想再在这个屋子里住下去了。想必那个什么心灵互助会跟夏叔叔也是一伙的吧?那个程会长不是对夏屿说,遇到合适的人选再介绍给夏叔叔吗?也许就是专门把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当作猎物。
或许我应该把这段时间的见闻写下来。无须加工,无须虚构,就是这样一篇纪实文章,投稿给媒体。
或许我真的应该这样做,我想着。现实往往比虚构更黑暗。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几乎不怎么去二楼了。就算夏屿父女来喊我吃饭,我也以不舒服为由,躲在屋里。我已经把长篇小说暂缓,开始快速记录这段时间的遭遇。同时间,我也开始重新投简历,以及寻找新的租房信息。
那天晚上,我不知睡到了几点,忽然被一阵怪响惊醒。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反复摩擦金属而发生的声响。
嗒嗒——咔嚓咔嚓——嗒嗒——咔嚓咔嚓——
我凝神聽了听,这声音并不在我房里,似乎来自隔壁,也就是夏叔叔的房间。
是他在敲打什么东西吗?
嗒嗒——咔嚓咔嚓——嗒嗒——咔嚓咔嚓——
我有点儿怕,想假装什么也听不到,就睡觉好了。
但声音响个没完。
嗒嗒——咔嚓咔嚓——嗒嗒——咔嚓咔嚓——
紧张反而令我尿急。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唯有爬起来。然而要去厕所,必须先经过夏叔叔的卧室。
我鼓起勇气,拧开了房门。
嗒嗒——咔嚓咔嚓——嗒嗒——咔嚓咔嚓——
声音变得格外清晰。一缕月光从隔壁屋子里透出来——夏叔叔睡觉居然也不关门。这么不注意形象?尴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睡了还是在梦游。总之为了避免让他觉得我是故意经过他的房间偷窥他的生活,我故意先干咳一声,并自言自语为自己解围:“哎呀,水喝多了,又想上厕所……”
顿了顿,也不见夏叔叔有回响。只有那不断持续的怪声。
我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本想目不斜视地飞速经过夏叔叔房间,无奈他身体过于庞大,硬要塞到我的余光里。这一刻我感到奇怪,怎么夏叔叔不躺在床上,反而席地坐在门边,双手好像还抱着他的大肚子?
嗒嗒——咔嚓咔嚓——嗒嗒——咔嚓咔嚓——
我下意识地转头一看——只见夏叔叔的肉身靠着门,脑袋耷拉着,而他那肥大的身躯已经被开膛破肚,一个气球那么大的金色甲虫从他的肚子里钻出来,正趴在地上,咔嚓咔嚓地啃食着一沓钞票;它的触角尖锐如一双铁筷子,随着它的啮噬而不断敲击地板,发出嗒嗒、嗒嗒的声响……
十
我不确定看到金色大虫的那天晚上,我是怎样度过的。是晕倒在地上了吗?还是躲回房间里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对那晚之后的事情失去了记忆,只记得我翌日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二楼沙发上的。我的身上搭着厚厚的毛毯,而夏屿正给我的额头敷毛巾。
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夏屿告诉我,说我昨晚一直在房间里哀号,把大家都吵醒了,结果发现我是发烧烧糊涂了。然后夏屿赶紧给我喂药,又要夏叔叔给我煲粥喝,两个人照顾了我一晚上,我才算是好些了。
我四周望了望,确定夏叔叔不在屋里后,连忙捉住夏屿的手说:
“我跟你说,你爸爸有问题!”
结果我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茬:
“你瞎说!你爸才有问题,你们全家都有问题!”
一个精瘦的小男孩忽然从沙发底下钻出来,像个小猴子似的上蹦下蹿,大声呼叫:“爸爸——你快下来——妈妈——你快下来——”
我盯着这小子不知所措,夏屿一脸无奈地跟我说,这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还不待夏屿跟我解释完毕,夏叔叔就牵着个女人进屋了。
小男孩连忙蹦了过去,抱住他妈妈的大腿,指着我大叫:
“她说我爸有问题!她才有问题!”
夏叔叔哈哈大笑起来,一把将那吵闹的小男孩扛在肩上:
“你小子,还知道维护爸爸呢!”
而那女人则一脸温柔地看着我,走过来问我好些了没有?跟夏叔叔比起来,这个女人简直就瘦得只剩一身骨架似的。齐耳短发稀疏,面色苍白,五官寡淡,穿着一袭白色长裙——竟也因瘦得过分而有了一种病态美。
“这是钱阿姨。”夏屿跟我介绍,“他是我爸爸的现任妻子。”
“你好。”我对她简单打了个招呼。
“我陪你夏叔叔来开会,住几天就走。”她的声音温柔中带着几分虚弱,令她听上去好似被人捏在手中的蝴蝶,随时都有可能被搓得粉身碎骨。
夏叔叔把小男孩也抱到我面前:
“这是你的敦敦弟弟。”
敦敦并不正眼瞧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要往他爸爸肚皮上爬。
“我跟你说啊,你们年轻人就是要多补身体。蛋白粉吃了吗?你看小屿,天天吃蛋白粉,多健康……”
夏叔叔又开始唠叨他那一套健康理论了。而我的视线却被他肚皮上的敦敦吸引,那个男孩不高,跟他妈妈一样瘦,蜷缩在夏叔叔肚皮上的时候,有那么几分像我昨晚见到的那只巨虫。
这时候,白白也吧嗒吧嗒跑来凑热闹,硬是要往夏叔叔怀里凑,结果被敦敦一脚踹开,它委屈得嘤嘤直叫。
十一
钱阿姨虽然嘴上不断跟我赔着小心,保证自己不会骚扰我的生活,但她和敦敦的出现,简直令这座小屋鸡飞狗跳。我好似从没见过像敦敦那样聒噪的小孩。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毛病,一天到晚都要大声嚷嚷。
结果,敦敦一叫唤,白白也跟着叫——我之前还没见过白白对什么人如此狂躁,估计是记了那一脚的仇。噪声在屋子里此起彼伏,简直让我没法儿再专心写作。
而钱阿姨跟夏屿似乎也经常会在二楼争吵。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不能相信钱阿姨的声线竟可以如此高亢。有时我也有点儿好奇,会站在楼梯听听她们在吵什么。似乎是夏屿有一笔钱存在钱阿姨的账户里,但钱阿姨不还给她。不久,敦敦也加入战争。他破着嗓子号啕大哭,引得夏叔叔也加入混战,他好像在拍桌子,不断发出砰砰砰的声响。每次听到这种声音以后,钱阿姨与夏屿就都消停了。我的耳根才回归清净。
尽管如此,夏叔叔的“会议”也没受到家事的干扰,甚至搞得比之前更热闹。我已经养成了在那一声车鸣之前就醒来的习惯。似乎每天的期待,就是趴在窗台观察夏叔叔出行的新装束。有时,他会带上钱阿姨,钱阿姨一改朴素,穿金戴银,而夏叔叔的身上也印满名牌LOGO。有时,他会带上白白——给白白穿上一身狗西装,让它充满了贵族气息。他甚至还会带上夏屿——夏屿居然把头发散下来,披在肩上,化着妩媚的妆容,穿着一袭露背连身裙——我感觉小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打扮成这样了。但无论夏叔叔带谁去“开会”,敦敦是一定会留在家里的。为了避免听那孩子叫唤,我一般看完夏叔叔的出行,就会抱着电脑,去户外待一天,直到夜晚才回來。
有了钱阿姨以后,夏叔叔也不怎么做饭了。倒是时不时会带些外卖回来。我猜,那又是他请猎物吃高档餐厅后留下的剩菜吧。一开始,夏叔叔还是会像以往一样,招呼我一起吃。但钱阿姨却说她自己有乙肝,让我最好别跟着一起吃——夏叔叔和敦敦都打了疫苗,只有我没打,怕传染我,让我最好自己出去吃。
我自然明白她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找借口疏远我。但无所谓,我也不屑与他们这家人为伍,住在这里只是想赶在九月来临前,把手头的文章定稿。
这些同居的摩擦,于我而言真的不算什么——除了晚上所受的煎熬。如今,我依然每晚都会被“嗒嗒——咔嚓咔嚓——”的怪声给吵醒。然后又不得不经过夏叔叔的卧室去厕所。
现在夏叔叔一家睡在一起,卧室门关得严,我看不到里面的景象,但那怪声却越发清晰、越发响亮。有时我甚至在想,是不是三个人肚子里都养了一只吃钱的怪虫,它们的触角同时撞击地板,发出更加肆无忌惮的噪声。而当我回到房间,闭上眼睛,我的梦里也会出现一只只金光闪闪的小虫,它们密密麻麻,攀附在我房间每一处角落,不断吸食我的空间、我的氧气,直到它们的躯体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拥挤,最后完全地将我吞食……
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写完了在美涯村的纪实文章。从心灵互助会,到夏叔叔去葬礼找客户,再到一家人的乔装“会议”,我通通写了下来。就连夏叔叔肚里的吃钱怪,也被我记录在内。当然,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我全部给他们起了化名。编辑很喜欢我的稿件,她几乎一天内就看完了,大呼精彩,并称赞我的想象力又有进步了。
我跟她强调,这不是想象力,而是现实。我写的全都是我亲眼所见,无一虚构。所以,我希望她可以将这篇文章刊登在“非虚构”版面。
编辑却怎么都不信我说的,她怀疑我是想用“非虚构”之名来炒作作品。
“我知道,你很想有所成绩,但这样的炒作得不偿失。早晚有一天会被人识破的呀。”
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我告诉她:“我只是希望更多人关注到这个事件,留意到这种诈骗行为,以及要审视自己或身边人是不是也被吃钱怪给侵蚀了。”
“这个主题很好啊。”编辑说,“你放心,我这次会把你的小说刊登在头条。”
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个刊物是我曾经一直想上却没有机会的。头条稿费高,关注度也高。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吧……”当我敲下这两个字的回复时,我竟仿佛又听到了“嗒嗒——嗒嗒——”的声响。我知道,是那只小虫又在我的心头起舞了。
十二
搬离美涯村的那天,敦敦十分开心,翻着跟头就爬上了被我占用了两个月的床。
只有夏屿为我送行。她帮我一起收拾行李,再把行李一件件拎到楼下。我叫的网约车还没来,她就陪我站在村口等待。
“不好意思啊。我也没想到我的家人会中途搬进来住……之前说好是把三楼留给你的……”
“没事啦。”我说。
“那你找好新去处了吗?”
“有啦。”
“那就好。”
看着夏屿那张圆圆的、黝黑的脸,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很眼熟了,我想起来她像谁了——像《星际宝贝》里那个小女孩。
不过我并没有说出我的想法。我俩谁都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
我忍不住问她:
“那天我好像听到你跟钱阿姨吵架。她是抢走了你的钱吗?”
夏屿愣了一下。
“是吗?”我追问。
“也不算吧。但是我这几年的收入都存到她公司的App里了。之前她说好每个季度会返点给我的。结果大半年过去,一分钱也没给我。现在我想把本金取出来,她不让。”
“什么App啊?是你爸爸上次给我看的那个App吗?”
夏屿又做出一副听不到的样子,左顾右盼,忽然指着我身后说:
“哎,你的车来了。”紧接着,她拖着我的箱子,向着前方走去。
十三
车子开动了。窗外逐渐闪过熟悉的风景,美涯花园、林荫大道、码头、跨海大桥。大海如此广阔,不断奔腾。那些高楼再次向我逼近,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
我新租的单间在一家商场上面,交通非常方便,一下楼就有一整条美食街。但房租也比之前更贵,差不多一万一个月。一个暑假过去,房租又全面上涨了。新房东对我这种还没有工作证明的人格外严谨,一分钱都不让价。此外,她要求我三个月内必须找到一份稳定全职工作,工资要高过房租,否则她无法相信我有能力交租,就会与我中断合约。于是我又加速了投简历的进程。有家公司的人事部主管竟然是我大学同学,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雀跃着说起当年与我一起参加校园活动的往事。正因为如此,她给我的初试打了很高分。不过我倒是对她的公司没什么兴趣,因为那是一家保险公司。我要做的工作就是替保险公司撰写广告文案、管理社交媒体平台等。但我实在不愿意为这种散播死亡焦虑的机构做宣传。然而金融业的工资水准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高。公司给出的薪水竟意外比之前高了百分之四十。我莫名有些感谢被前公司裁员了。
收到offer那天,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给我妈打视频电话了,给她炫耀一下涨工资和新公寓。当然,我还是隐瞒了在美涯村的那段无业假期。
我的长篇小说迟迟未写完。目前,它还是停留在主角们发现自己是赚钱机器的那一章。后面的思路被那篇纪实短篇给打断后,一直也没有再续下去。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那个小说里的主角啊。发现了一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似乎也的确没什么办法,唯有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继续生活下去。
而那个纪实短篇原本叫《我在美涯村的无业夏天》,但是被编辑改为《金丝虫》——取了我在艺术展看到的那个展品名字。这个名字我也蛮喜欢的,就没有提出异议。
《金丝虫》虽然过了编辑部的审核,但还在排期,也许要明年底才能被刊出。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不知不觉我离开美涯村一个多月了。秋天已经到了。夏屿一直都没有再跟我联系,我似乎也觉得她压根儿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似的,似乎过去的夏天只是一场梦魇。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夏屿的动态。一则短短的文字信息,宣布她的父亲去世。我看到我跟她的共同好友已经在这则动态下面留言,让她节哀顺变。
我赶紧给她发信息,问她夏叔叔怎么了?她现在是否还在海城,如果有需要的话,我随时去看望她。
夏屿还是很快就回复了我,说多谢我的关心。
随后她还发了一条语音给我。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得厉害:
“爸爸是意外猝死。但具体的过程我也不知道。钱阿姨说是他吃什么东西给噎到了,然后引发心肌梗死……但我是不信的……”
听到这里,我竟莫名感到毛骨悚然,仿佛看到那只巨大的虫子,卡在夏叔叔的喉咙里,他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能大力地喘息、咳嗽,全身的脂肪都在他的挣扎下发抖……
忽然,夏屿的那条语音信息被撤回了。
我又发了几条关心她的信息过去,但通通都没有得到回应了。
十四
柯青竟然又给我发来了长长的邮件。他一如既往先交代一遍自己的学业状况。说自己已经完成了第一篇论文,导师们都很满意,拿去投稿给学术期刊。但期刊的编辑们又众口难调,给了他很多乱七八糟的反馈。那些意见看得他头皮发麻,他不想为了发表而改写自己的论文。但最终还是没有办法,他还是屈服了。这件事令他感到很难受。
但另一方面,他的经济状况大有改善。他已经加入了艾力克的组织。他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他现在赚的钱,已经足够在塞尔维亚买一个大别墅了。
“不过,我并不打算现在就把钱兑现出来。我觉得它还能再增值。现在就兑现太亏了。”
他倒是再也没有提起之前说有了钱就把我带去塞尔维亚生活、把我从资本主义解放出来的话了。
我原本打算给他回一封什么,或者分享一些比特币的负面新闻,又或者告诉他人类被金丝虫吞食的故事。但我最终什么也没有回复。谁又有资格劝说谁呢?谁还不是一个与金丝虫共存的人类呢?
想到这里,我直接删掉了柯青的邮件,结束了与他的对话,并将注意力回到我手头的工作。现在是下午两点半,我需要在三个小时内完成一篇一千字的广告剧本,来宣传我们公司的养老保险。
当然,这点儿小短文难不倒我呀。我很快就构思了一个带有奇幻色彩的小故事。两个少妇去逛街,遇到一面可以照见未来的魔镜。两人好奇,分别凑上去照了照,结果,少妇甲照得的未来是她年过六十仍然拥有健美身材,在沙滩上与年轻小伙子一起玩排球;而少妇乙照得的未来则是她年过六十在养老院凄惨度日。为什么?!少妇乙对着镜头发问。少妇甲答:因为你没有购买养老保险呀。如果你像我一样,年轻时就开始供养老保险,保证你退休无忧,一辈子都不用愁……
当我将这个文档上交给领导,并准时关闭电脑,拎着包离开公司时,我仿佛又听到了“嗒嗒”“嗒嗒”的声响,但我已经对此感到麻木了。
下班人潮令人心悸。从高处电梯往下看,人来人往宛如蚁群搬家。我一般会选用一种目不斜视、横冲直撞的螃蟹行走法,在人潮中辟出一条道路,但今天我走到一半,忽被一群身穿汉服的少年吸引。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搞什么行为艺术,个个长衫飘飘、逆流而行。这种新鲜的造型在商务中心很少见,自然令我们这些打工老油条感到新鲜,纷纷主动给他们让路。而我则情不自禁地跟在他们身后,想象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跟着他们行走,逐渐远离人潮,经过一片尚未营业的大排档,立满大型垃圾桶的后巷,亮起灯光的便利店。风里飘来海水的味道,我知道,再往前走,就会有一片海滨长廊,供附近的居民散步。
長廊那边还有几个穿着汉服的少女在等待,远远冲着我前面的少年招手。很快,两队人马在海边聚齐了。他们在草坪上躺下来,互相笑着闲聊一阵后,逐渐归于安静,然后,我看到大家纷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纸。他们将纸片高高举起,令路灯直射到纸片上的文字。他们仰面对着月亮,齐齐念诵起来。
他们的声音在海滨长廊上很不起眼,很快就被海浪给吞噬。但他们依然投入地念诵,仿佛沉浸在一片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世界里。
我也试着在草坪上躺下来,并打着滚儿向他们靠近。他们的声音在我耳里逐渐清晰。
我听到了,他们是在念诗:
……
有时工作使我疲倦
中午便到外面的路上走走
我看见生果档上鲜红色的樱桃
嗅到烟草公司的烟草味
门前工人们穿着蓝色上衣
一群人围在食档旁
一个孩子用咸水草绑着一只蟹
带它上街
我看见人们在赶路
在殡仪馆对面
花档的人在剪花
……
有时我走到山边看石
学习像石一般坚硬
生活是连绵的敲凿
太多阻挡
太多粉碎
而我总是一块不称职的石
有时想软化
有时奢想飞翔
……
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海水里不断泛起腥臭的味道。一个塑料袋漂在青蓝色的海浪上,越荡越远。我沉浸在这帮青少年的吟诗声里,短暂地屏蔽掉了那枯燥又执着的“嗒嗒”声,并希望这个时刻可以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