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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如初

2023-11-30王宗坤

广州文艺 2023年11期
关键词:殷红发廊理发店

王宗坤

室内的热气给玻璃门加了层磨砂,那个身影模模糊糊贴上来的时候,她手上的吹风机正在那蓬白雪般的毛发上盘旋,滚烫的气流冲撞上来,她不自觉地抿紧嘴巴往上仰了仰头。从事这个行业已经多年,她仍然不太适应,反而变得越来越敏感,尤其是头发在热风蒸腾下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就如同嵌入肌理深处的弹片,大多数时候能与血肉相安无事,可稍有触动还是会感受到疼痛。他跟她的大多数顾客不同,先是把门推开一道缝,上半身挤进来上下看着,像是在寻找一个遗落已久的物件。起初她朝他只是瞥了一眼,带着浮皮潦草的散漫,接着她的目光就定格在了那张侧着的面孔上,心里猛然就有了触电般的悸动,怎么会是他?他的变化当然很大,但她还是认出了他,尤其是那尖尖的鼻子,侧面的形象更加突出了这个特征,让她一下子抓住了辨认要领。房间里除了她和那唯一的顾客之外再没第三人,吹风机发出的呼呼声也预示着她手上的工作已进入最后一道工序。这应该正跟他的要求相吻合,也强化了她对他的记忆,在过去的印象中,他就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从来不愿在“等待”上浪费时间。

正像她所预料的那样,在确定不用“等待”之后,他使劲往里推开了门,然后很放松地迈步进来,径直走向了后面空着的长椅。长椅是专门设立的候客区,旁边架子上还放着一些过时书刊,尽管现在的客人已很少翻弄,但她仍然固执地把这个传统保留了下来。

她从认出他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愣怔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光黏在他身上六神无主地流动,心里盘旋着诸多疑问,他是来找我的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又突然冒了出来?……手上正响着的吹风机也失去了方向,漫无目的地摇晃着。正坐在转椅上的那位老阿姨显然感受到了异样,拢在白色罩布里的身子歪着开始转着头往上捕捉,这才让她回过神儿来,赶紧掩饰般地调整了站姿,重新把吹风机口对准了眼前那蓬纷乱的头发。

老阿姨雪白的头发很快就规整了。她关掉吹风机,用沾着扑粉的海绵抹干净残留在老阿姨脖颈儿处的碎发,把白色罩布从老阿姨脖颈儿上解下来,开始用梳子对着镜子往后拢老阿姨的头发,一边还笑着说:“看看,是不是又年轻了十岁?”老阿姨似乎对她的服务很满意,也咧开嘴巴笑了笑,很爽朗地说:“年轻了!身上也轻快多了!”说着从转椅上摸索着走下来,顺便把一直攥在手里的十元钱放在工作台上。她把钱拿起来推让,老阿姨摆着手说:“这就很好了,也就是你还照顾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边还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认真地打量,她也借机通过镜子偷偷观察他。镜子里映照出来的是三个人,她和老阿姨在镜子里形成了两个高峰,把正闷头坐着的他闭锁成了一棵长在山坳里的矮树,它漠然沉默着,有些委顿,没有在意她跟老阿姨的对话,也没意识到靠在自己身上的阴影,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她搀着老阿姨从转椅和工作台之间狭小的空间里走出来,然后把挂在旁边衣架上的外套拿过来,帮老阿姨穿上,又小心地把老阿姨送到门外。老阿姨是她的熟客,每隔两个月就来剪一次头发,虽然七十多岁了,但身子骨还非常硬朗。她本来不需要这么周到,老阿姨也一再说不用,但她还是坚持这样,她要借机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他出现得太突然了,这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已经有二十三年了,她刚才已在心里算好了他们分手的时间,这个时间对他们来说都太久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的生活起伏不定,经历过好几个男人,可她最终还是孤身一人,而他呢?是否也跟她一样有着如此驳杂的人生?

反身回到房间,他已经坐在转椅上了,她心里萌生了一丝失望,还掺杂着微弱的怨愤,难道他来这里仅仅是为了理发?她的目光重新盯视着他,这次她不再有所顾忌,她希望他能觉察到她的情绪,可他仍然漠视着,眼睛根本就没有朝向她,而是在认真打量镜子里那个看起来有些落魄的中年男人。男人的衣着有些陈旧,毛衣的领子已有些破损,牛仔裤也似乎多时没有洗过,膝盖处的浅蓝已经被一种黄锈般的油腻所覆盖。他看起来好像比过去更瘦了,原本就瘦削的双颊往里凹进去,形成一个倾斜的锋利的崖面,这让他显得更冷峻了一些,眼角和嘴角都有了明显的皱纹,但眼神却依然清澈,只是失却了当年的亮度,头发少了很多,乱哄哄地交织着,歪打正着地营造着虚假的繁荣。她的目光追随着他,和他在镜子里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她在他的上面,两张脸如同京剧脸谱一样叠加在一起,一上一下。看他的状态,现在应该过得不好,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想到了她,这个猜测让她一下子有了入戏的感觉,眼神帶着挑逗的意味,甚至还显现出了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妩媚。只是他依然木着,她热烈的情绪在他身上没有收获任何回应,就如同火花溅落到了水中。

她的目光突然如弃妇般哀怨起来,急速转身,有些丧心病狂地开始往下扯搭在椅背上的白色罩衣,然后撒气般地使劲往外抻。他应该觉察到了她的怨怼,但还是没有反应,她失望到了极点,甚至想厉声把他从转椅上撵下来,让他那张麻木不仁的脸立刻从面前的镜子里消失,可最终她还是忍了下来。

把罩衣拿在手里准备往他身上披的时候她犹豫了,像个病人一样晃着身子踉跄了几步,然后把手上的罩布挂回了旁边的衣架上,又去位于屋角的橱子里取了一块新的罩布。她帮他武装好,程式化地说:“先洗一下吧。”说着就果断地转身往水池边走。此时她已下定决心,不再搭理这个虚伪的男人。他裹着罩布僵硬地跟随着她,水池是老式的,上面吊着一个铝制水桶,水桶的上口敞开着,下面连着一根带着花洒的橡胶管子。他在水池前的木凳子上坐下,然后使劲低下头,把长长的脖颈儿伸出来。他的样子有些滑稽,让她突然联想到了引颈受戮这个成语,这个联想又让她对他感到了痛惜。她伸手摸了一下水桶里的水温,感到有些凉,水量也不够,刚才给老阿姨洗头发的时候用掉了太多的水。她赶紧去拿旁边的暖瓶,暖瓶里的水缓缓地注入水桶,她又试了试,水有些烫,想再接些凉水兑上,又看了看低头认罪般的他,心里冒出了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手上同时打开了花洒。带着热气的水流喷洒下来,如箭镞般击打在他低着的头颅上,他猛一激灵,身子先是往里紧缩,接着就把头昂了起来,叫道:“太热了!”

这是他自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来自一种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在她不正常的操作之下。也许是掺杂了某种情绪的缘由,他的声音变得不再脆亮,有了时光的包浆和岁月的醇厚。她忽然为自己感到难堪,在他面前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失去自己,这跟二十多年前一样。相比于自己的原地踏步他似乎更加超脱了,这让她很快就产生了一种挫败感,她觉得无聊透顶,对自己也失望起来,这种感觉让她及时在悬崖边缘勒住了自己,她要让自己正常起来,要正常地对待这个潜藏在自己心底多年的特殊客人。

洗过之后的头发看起来更少了,从刚才她就注意到他的发型变了,过去是那时流行的郭富城头,而现在由于头发的数量在减少,就不得不救急般地往后梳理。他的脱发跟大多數男人不一样,不是发际线整体往后撤退,而是间苗般见缝插针地脱落,顶端的头皮已然完整地显现了出来。她还记得在他脑后的位置有一块心形疤痕,大小就像项链的宝石吊坠,过去给他理发的时候,她总是刻意把那个地方用头发遮住,现在顶上的头发本身已经余额不足,就更别说要外援了。但那疤痕也似乎不见了。她盯着那个记忆中的位置仔细搜寻,看到的还是裸露着的淡粉色头皮,头顶的荒漠已经洇染下来,与莫须有的疤痕连成了一片,疤痕有可能已被岁月销蚀得没有了踪影,但也可能这里根本就不曾有过疤痕。后来产生的这个念头立刻让她恍惚起来,她开始怀疑自己,也许自己一开始就错了,他根本就不是她在心里认定的那个人,他们只是长得有些相仿而已。

她到底还是有些不甘,挥动剪刀开始剪头发的时候,单刀直入地说:“你跟我认识的一位姓周的老师长得很像。”他似乎迟疑了一下,接着应道:“怎么会这么巧?我也姓周。”如果是相熟的朋友,这个应对应该是个玩笑,而他却说得一本正经。在确定他没有任何戏谑的意思之后,她在他身上彻底死了心,心里不住地冷笑:果然是你!你怎么这么能装?!不怕累,你就装吧!现在你就是想回头我也不认了,我怎么会把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王八蛋惦记了这么多年?这样暗自咬牙下着决心,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那飞逝的时光也在倏忽间闪现回来。

她开这间理发店的时候刚满二十岁,第二次高考失利彻底堵死了求学之路,家里凑钱给她盘下了这间门面。那时候,城市的触角还没伸展到墨镇,理发店所在的这条商业街是镇上最为繁华的所在,墨镇中学就在这条街的最里面。在他们还没见过面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了,那个年代分到乡下来的大学生还很少,他的到来自然就成了新闻。她已记不清楚他第一次出现在理发店时的情景,只记住了那张忧郁的脸还有他的沉默。当年他是如此年轻!乌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如瀑布般披散下来。他的眼睛不大,往里收敛着,发着明亮而执着的光泽。印象最深的还有那高挺的鼻子,由鼻翼处往上延伸成山峰,保持了一种更自然的状态,看起来让人感到更舒服一些。他的整个气场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符。开店一年多来,她已习惯于年轻男人对她的主动,他们进来总是无话找话,有时也不是为了理发,只是为了挑逗几句试探一下。她很快就猜度出了他的身份,他跟她想象中的形象基本吻合,瘦削,傲气,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她给他第一次理发的时候有着莫名其妙的紧张,原本熟练的工序变得生疏了。她很没底气地完成了所有项目,明明已经很好了但还是不敢确定,手上拿着剪刀画蛇添足地盯着镜子里那个年轻男人问:“这样行吗?”男人翻了一下眼皮,对着镜子扫了一眼,然后说:“你是理发师,你说行就行了。”

这个回答尽管没多少温度,但还是让她高兴了半天,因为之前很少有人这么称呼她。理发师,多么郑重!之前她只是把这作为一种谋生的工具,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而经他这么一界定,她突然自信起来,觉得有了更广阔的天地,有了更大的发挥空间。

即使这样,她还是不敢对他有心思,他是天之骄子,是她努力攀登也达不到的高峰。但后来墨镇中学的校长主动站了出来,催发了那粒潜藏于她内心的种子。

校长曾经是她的老师,当年对她很是欣赏,看她后来成了理发师很是为她惋惜。校长来理发的时候带来了他的消息,她从校长那里得知,他此时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在师专里谈的女朋友通过分配留在了城里,城乡差距成了他们分手的主要原因。“不过他现在好多了,如果能在当地重新找个女朋友,他就会变得更加踏实起来。”校长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用眼睛看着她,她突然感到了害羞,脸颊有了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面对着的仿佛不是校长,而是那个沉默的、闷声不响的年轻男人。

当天晚上她第一次失眠了,在漫长的夜晚,她认真盘算着,她跟他之间也不是没有可能,他那时的工资也就一百多元钱,而她理发店的收入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数目,她对自己的相貌一直很有自信,家庭条件也说得过去,唯一不相匹配的就是她还是农村户口,但在乡下,他真要找个吃国库粮的女孩子也并不容易,乡下吃国库粮的女孩子本来就少,仅有的那几个还都巴瞪着眼睛往城里找。这样一盘算,她的自信心就鼓胀起来。在这个夜晚,她比任何时候都盼着天明,似乎天明了,他就属于她了。

可第二天一回到那个真实的世界中,她又变回了自己,她还是那个在他面前有些自卑的女理发师,感到离他非常遥远,但他却已经进驻了她的内心。过了一阵子,他又来理发。这次他有些别出心裁,先让两个学生来探路,看有没有其他人在,在确知不用等待之后他很快就过来了。还是那么闷声不响,她却感到了甜蜜,刚刚的前奏让她感到他对她也有了心思,既然这样他应该主动说些什么,但他却仍然像第一次一样沉默着。那天她的期待最终化成了泡影,但她却没有怨尤,她在心里认定他是一个老成持重的男人,这种男人能带给女人安全感,她喜欢。

有一天,校长来理发的时候问她对周老师的印象如何。她觉得自己终于等来了那个时刻,心里怦怦直跳,抿着嘴说不出话来,只任那一抹红霞在脸上跳跃。校长看她这个样子,呵呵笑着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接下来就是等,她没想到这个等待会如此漫长,从冬天一直等到了春天。其间校长一次也没来过,他也没来,按说他的头发撑不了这么久,他那种发型一个来月就应该打理一次。他们倒也并不是无迹可寻,街上有好几家饭店,还有商店茶叶店,他们有时候总有些集体活动,身影有时会在理发店门口闪过,但都是急匆匆的,似蜻蜓点水一般。后来她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开始害怕校长的到来,害怕听到那个结果。她想校长这样有意识地回避也好,至少让自己还不至于太过难堪,内心还保留有某种期望。

过完春节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天上飘起了细雨,她难得住在了店里。入夜,她去外面插窗子和门上的箱板,恰巧看到有一群人纷纷攘攘地从东面的饭店走出来。她在其中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很快落在那群人后面,站在饭店门口,挥着手向走在前面的客人们告别,他已有了明显的醉意,舌头大了起来,发出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挥舞着的手臂也有些过分夸张。她在暗处怔怔地看着,他目送那些客人在灯影里离开,然后才歪歪扭扭地回身去推自己的自行车,使劲推了几下,见自行车没动才意识到车子还锁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车子打开,刚往前推了两步就往上骑,不想一个趔趄摔了下来。

她以为他很快就能爬起来,可等了好一会儿还没动静。她有些害怕了,赶紧跑了过去。他趴卧着,身子底下已经吐出了一大摊秽物。在她的帮助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时他才仰头看清了她,他紧紧地抓住她,把身子斜靠在她身上,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起初她有些猝不及防,可还是欣然接纳着他,不自觉地伸手搂住了他,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心里暖暖的,满溢着感动。

她把他扶进自己的理发室,把外套脱下来,让他躺在自己床上,又用温水给他洗了脸,然后把他的自行车推过来锁好。她守了他一夜,一开始他一直在吐,恨不得把胆汁都要吐出来。她给他用淡盐水漱口,用橘子粉泡水端给他,一直折腾到后半夜他才渐渐睡去,她却一直没睡,一开始她坐在床边凝视着他,他睡得并不安稳,在睡梦中还不时挥动手臂,嘴巴有时也嘟嘟囔囔的,不知道他要表述什么。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守着一个年轻男人,居然没有感到莫名其妙,只是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神奇,这个原本遥远的人怎么说来就来了?而且现在就睡在她的床上。后来,她开始给他洗外套,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她轻轻揉搓着他的衣服,外面沙沙的细雨声伴着轻微的鼾声传进耳朵,一切都是那么恬然而美好,这是一个让她沉醉的晚上,也是一个终生难忘的夜晚。

天还不亮他就醒了,睁开眼看了一下,陡然就坐了起来。此时他那挂在铁炉子烟囱旁边的外套快烤干了,炉灶上炖着快要熬好的小米稀饭。小米是她一早买来的,她早就听说醉酒后喝小米稀饭最能保护胃黏膜。她想让他再躺一会儿,他却红着脸坚持要离开,最终她没拗过他,他穿上还没干透的外套,骑上车子就匆忙离开了。

这个雨夜对她来说是致命的,他们第一次走得如此之近,她原本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新起点,没想到不久之后她就听到了一个流言:他跟隔壁供销社的殷红好上了。她感到震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和殷红是同班同学,殷红长得黑胖不说,成绩还很差,考试的时候老是作弊,有一次被监考老师抓住,竟然坐在地上像个泼妇一样号啕大哭。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看上这样的女人?冷静下来一想,这个流言似乎也并不是空穴来风,殷红的父亲是镇上的干部,熬到一定年限就带着家属农转非了,殷红初中毕业什么都没考上但却招工进了供销社,成了正式的营业员。

这个消息让她非常不甘,内心也感到了隐隐的疼痛。但她还抱着一丝幻想,希望这仅仅是个流言,可眼前的事实却让她不得不低头。他的身影在供销社门口出现得愈来愈频繁,殷红也开始有所变化,去城里烫了一个“爆炸头”,整个脑袋都澎湃着波浪,就像一个破损到极致的钢丝球。见人就显摆,伸出三根指头,摇晃着说:“整整三十块钱!三十块钱烫了这个头。”

校长终于还是来了,带着满脸的歉意,她立刻就明白了。那天她规规矩矩地给校长理完发,除了必要的问答他们没多说一句话。当天晚上她去学校找他,他的宿舍她悄悄去过多次,但一直没敢惊扰他,现在她不再有所顾忌,她要找他问个明白,她到底哪里比殷红差?他却不在,跟他同宿舍的男老师说他去找殷红了。她又赶到供销社后院,院子里亮着灯,他果然在,殷红也在,他们正在水井旁一起洗衣服。他欠着身子从井里往上提水,殷红前面摆放着好几个洗衣盆。两人配合得非常默契,他的胳膊大幅度地抽动着,水桶很快就提了上来,殷红伸手把盆子递过来,然后闪着亮光的水流就哗啦哗啦地倒进盆里。她躲在暗处,眼泪也如流水般倾泻下来。她想冲上去把那个黑胖的女人推开,但最终却捂着自己的嘴巴跑了出来。

这年秋天她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婚姻,丈夫是悦城摩托车厂的业务员。她的婚礼成了墨镇当年的一大胜景,墨镇第一次出现这么豪华的迎亲车队,打头的是那时不多见的奔驰,后面一拉溜跟着五辆红色桑塔纳,最前面还有一辆敞开后门的黄色面包车专门录像。校长作为女方嘉宾出席了结婚仪式,仪式在当时悦城最为豪华的酒店举行,到场的嘉宾阵容强大,尤其是男方嘉宾,厂里的头头脑脑几乎悉数到场,还请到了悦城工业局的局长前来证婚。场面很隆重很热烈,她却在现场一直流泪,几乎没人能知道她此时的心情,只有她自己明白,她需要一场宏大的婚礼来埋葬她的初恋,或许那不叫初恋,而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单相思。为此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男方是二婚,还带有一个八岁的男孩。

结婚之后她就把理发店租了出去,可没过两年她就又回来了,她离婚了。她的前夫对追逐女人有着持续的热情,业务员的职业又给这种爱好带来了便利,在抓了两次现行之后她厌倦了这种游戏。她回到墨镇,重新把理发店收了回来,这时她也得到了他的消息,他和殷红结婚之后过得也不好,现在他已经离开了墨镇中学,主动要求去一个边远地区支教了。殷红她倒是经常见到,比过去更胖了。走起路来浑圆的身子摇摆着,就像一只急于觅食的企鹅。

又过了一年,殷红从供销社下岗,跟人合伙去悦城开了一家炭厂,专门销售山西的块煤。她去悦城的时候曾经有意识地路过那家炭厂,殷红也不避讳自己跟那个合伙男人的关系,在外人面前就跟那个头发都已花白的老男人打情骂俏。她心里感到极不舒服,为他感到不值。她向殷红打听他的去向,殷红似乎一脸的不屑,她从中读懂了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按照殷红提供的地址,她去了那个边远地区,也找到了他所支教的那所学校,但得到的消息是他早就离开了。她最终没找到他。在回来的路上,她想,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对她也不应该是一个最坏结果,她仍然可以想他。她最害怕的应该是他又成了别人的丈夫,那样她连想他的資格都没有了。

在她二十六岁那年,一个跑大货车的司机恋上了她。司机比她小一岁,原来长年跟着师父跑长途,现在刚开始单干,墨镇是他的中转站,就住在她理发店旁边的旅店里。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却有着跟外表不相符的浪漫,他是第一个给她送花的男人,最主要的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她那短暂的婚史。她嫁给了他,果然没有错,男人是真爱她,彻底戒了酒,对她好得那是没话说,每次跑车回来总是大包小包地给她买很多东西。他们结婚的第二年女儿就出生了,男人比她还疼孩子,孩子小时候出疹子哭闹着不睡,他就整夜整夜地抱着。这应该是她一生中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以为找到了生活的真实样子。可有时也会不踏实,有一阵子,她总是梦到他,梦到他突然出现在面前,梦到他醉酒后守着他的那个晚上,梦到丈夫把女儿悄无声息地带走了。

女儿三岁的时候,厄运从梦境中跳了出来,男人突然遭遇了车祸。

那天中午,男人来店里给她送饭。年关这段时间店里特别忙,等着的客人很多。好像是命中注定,她本来可以像过去那样,任男人把饭盒放在屋角的柜子上,但那天,她一看到男人进门就有了莫名其妙的温暖,放下手里的剪刀,上前接过饭盒,站在理发店门口微笑着目送男人离开,就要过马路的时候男人反身对她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此后就永远定格在了她的脑海。男人准备转身,一辆疾驰而过的货车开了过来,猛然就把男人撞飞了。她手里的饭盒啪的一下掉落在了地上,里面温热的饺子也随之跳跃着飞散。她跑过去,那个刚刚还活力四射的身躯瞬间就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她惊恐地睁大眼睛,一下子就木在了那里,过了一会儿,才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窝里滴落下来。

她为此恨了自己好久,她那天如果不送男人,男人如果不回身对她笑,也许就出不了车祸,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男人。从此,她不再吃曾经最爱的饺子。她感到这个世界对她真是太残酷了,她爱什么就让她失去什么,好像是在专门跟她作对。她也不再想结婚,更何况身边也没有合适的人选。男人虽然很多,但再也没有人会走进她的心里,三个男人给她的三次伤害让她穷尽了婚姻的历程,她觉得自己在男女情感上已然破产,没有任何余财再来对外支付。幸亏她还有个女儿,后来这成了她唯一的生命寄托。

这几年,女儿长大了,去年考上大学飞走了,她的心一下子就空了。闲下来的时候她时常对着窗外发呆,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几乎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属于自己的。

这几年,城市也发展得厉害,高层建筑一幢接一幢地拔地而起,墨镇几乎已经跟城市连在了一起,周围变化很快,她的理发店却一直坚持着原初的面貌,成了这条街上最古老的店铺。旁边的供销社门市部已不知换了几家主人,现在是一家干洗店,东边的饭店也变更了好多茬牌匾,现在专做甏肉干饭。变化最大的还是她所从事的这个行业,在经济大潮下变得暧昧起来,甚至堕落成了那种交易的场所。她对此感到痛心,所以她要保持自己的纯正。她知道她个人力量的微小,抵挡不了那种所谓“大势”,可她还是想向世人证明些什么,这是她活着的心气,她绝不会丢掉。她一直在她的理发店里固执地坚持着自己,只是单纯理发,甚至连理发的工序都没有变过。刮脸还使用那种老式剃头刀子,刀子宽阔厚重,带一个细长的木质把手,把手跟刀子下端连接的地方是一个活轴,不用的时候就把刀子折进把手凹槽里。

现在她就拿着这把老式刀子准备给他刮脸,他好像有些意外,转头看了看她手上的工具,她迎合着把刀子往前伸了一下。他对这把刀子应该有印象,二十多年前她就用它给他刮过脸。可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然后恢复了刚才的坐姿,把头往后一仰,再把眼睛闭上。

她开始认真地给他涂抹剃须膏,因为很少用,她一直没有买过成品剃须膏,过去用肥皂水代替,现在高级了一些,是沐浴液加甘油。她想竭力把这个时间拉长,好在刚过完春节不久,店里没有其他客人,这就在客观上为她创造了条件。她对他已经没有了期望,可还是想对他多加探究。当年他的离开是个谜,现在他的出现也是个谜,难道他带给她的就只有这样的不解之谜?

刀子很锋利,从脸颊上滑下来,游走到下巴下,这里靠近喉结,却有星星点点的毛发散播着,有些毛发已经有些灰白了。这是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对此也是陌生的。她有些厘清了自己,也厘清了他们之间,她对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熟悉,有关他的一切也许更多的是出于她个人的臆想。而他对她呢?应该连这种臆想也没有,所以她对他的冷漠也就不能过多追究了。

他想当然地向她支付了十元钱,显然是参照了刚才老阿姨的价格。实际上,她对一般客人都是按照十五来收,只有熟客才收十元。以他现在对她的态度,他显然不应该享受熟客的待遇。看着他把那张皱皱巴巴的票子从口袋里掏出来,她心里很不是滋味,竟然涌动出了一种莫名的悲壮,原因当然不是少收入了五元。她对他递过来的票子本不想接,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了出来。她心里非常难过,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落魄至此!

看着他在门口消失,她的眼泪又下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非常满意,他既然不想回到过去她又何必呢?所以她这样做是对的,不谋而合地与他形成了共谋,不但自始至终没多问一句,还收了应该收的费用。可是她还是感到了难过,她感到他再次伤害了她,他凭什么对她这样熟视无睹?她心有不甘,并且这种念头愈来愈强烈,她在这个屋子里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已顾不得很多,赶紧解下身上的围裙,拿上衣架上的外套,锁上店门,急急慌慌地追了出来。

他还没走远,正站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往四周瞭望。前面的绿灯亮了,他却没有直行,突然调整方向向右走去。她悄悄跟上去,也沿着人行道转弯右行。很显然,她缺乏这方面的素养,刚才还看到他的身影在前面闪现,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她往前跑了几步,还是没看见他,右边的街心小公园也没有,后来她就确定他拐进了左边的胡同,她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唐家胡同现在在整个悦城都非常出名,是前几年墨镇政府新开辟的商业街,当时由于位置稍微偏远了一些,没招来多少商户,后来随着城市流动人口的增加进驻了好多发廊,逐渐演变成了发廊一条街。这些发廊挂着理发的幌子却没有几家在真正理发,从事的都是不见光的交易,政府整治了好几回都沒有根除,还是经常有一些浓妆艳抹的女孩子,若隐若现地招摇在那些店铺的橱窗下面。

她看着街上过往的车辆,犹豫着,最后还是瞅了一个间隙向左走去。拐进唐家胡同,她还存有那么一丝侥幸,也许他只是路过,可他的身影很快就出现了,从一个发廊门口出来。不会这么快!他在干什么?她在后面盯着他,看到他接着又进了另外一家发廊,但很快就又出来了,直到快到这个街道尽头的时候,她看到他走进一家叫沙沙的发廊再也没有出来。

她对他彻底失望了,内心感到刀绞般疼痛,他应该是过来专门嫖娼的,甚至把她的理发店也当成了那样的场所,理发不过是一次误打误撞,之后不断进出发廊不过是没谈妥条件。她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她感到震惊,也感到了愤恨,想立刻冲进去把他揪出来。她觉得他亵渎了她,甚至玷污了她。

后来,她在路边台阶上坐下来,瞄着沙沙发廊的门口。从外面看,店面很是安静,隔着玻璃门能看到里面模模糊糊的镜面,镜面前面摆放着形同虚设的白色靠椅,后面沙发上恍恍惚惚地闪动有女孩子的身影。沉浸了一会儿,她不再犹豫,果断地掏出电话,快速摁下了“110”这三个数字。跟女接线员交代完位置,接着就把手机关了。然后她站起来,想等着警车开过来,她要看一看他那狼狈的样子,她要让他知道是她报的警,可最终她感到了无趣。她转身离开,步伐却异常沉重,好像刚才那个电话一下子就把她身上的力量耗尽了。

整个下午,她都处于焦灼之中,她想关了店门回家,但一想到家里的冷锅冷灶就绝了这个念头,她想让自己忙碌起来,偏偏一个顾客都没有。她孤独得有些绝望,脑海中一直出现他裸着背被五花大绑的鏡头,现在警察办案不应该这样了,他应该会得到更多的“礼遇”,可这些画面却一直闪现在面前,怎么也挥之不去。她有些后悔,觉得不应该举报他,说起来,他在她面前是无辜的,他没给过她任何承诺,更没有欺骗过她,是她自己一直在心里塑造他,先是把他塑造成自己的爱人,然后又把他当成了罪犯。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带着银行卡来到墨镇派出所值班室,打听刚刚犯事的那个男人,警察问犯了什么事,她很干脆地回答说嫖娼,并说自己是来替他交罚款的,交多少罚款都无所谓,只求尽快把他放出来。警察问叫什么名字,她说:“他叫周子山,是今天下午刚刚被抓进来的。”

警察查看了出警记录,很肯定地说:“今天下午没有抓到任何涉黄人员。”她觉得有些意外,把下午自己举报的情况说了,警察也证实110值班室确实把举报信息转了过来,他们也出警了,但没有带人回来。她不相信,执意让值班警察查实,最后警察把一位出警的警员找了过来。

这位年轻的警员很负责,按照执法记录仪上所提供的准确数字一点儿一点儿地报给她。按照记录,他们下午两点五十分出警,两点五十六分赶到沙沙发廊,直接冲进了三楼包厢,里面只有一个穿着暴露的小姐,那个男人已从窗子里跳了下去,他们在楼下水泥地上找到了那个摔伤的男人。三点二十分他们把男人送到了医院,经检查,男人小腿骨断裂。医生对男人立刻进行了接骨治疗。之后,他们在医院找了一间没人的诊室给男人做笔录。男人名叫周叶东,不是悦城当地人,来自河北滦县,原是当地国有企业的职工,十年前妻子被人拐卖,从此辞职,开启了寻妻之路。四年前得到消息,有人好像在山东省城某发廊见到过他的妻子,他这才来到山东,在省城找了大半年没找到,就开始围绕周围的城市寻找,春节前才来到悦城,他坚称去沙沙发廊就是为了寻找妻子。

她惊呆了!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叫周子山,怎么变成了周叶东?”年轻警员说:“这你就不用怀疑了,他提供给我们的证件都是真实的,身份证、过去的工作证,还有他和他妻子的结婚证,我们已从户籍网上查实了他的身份。我们回来已经向领导做了汇报,领导要求对他说的情况做进一步调查,如果真不是去嫖娼,我们也绝不会冤枉他。”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派出所走回来的,她感到现在的罪犯是她,她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甚至有可能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当天晚上,她来到医院,找到了那个叫周叶东的男人,这个男人向她讲述他妻子的时候泪流满面,他爱他的妻子,他发誓一定要找到她。

他果然不是他,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原本在她心里就是虚拟的。而这个叫周叶东的男人和她只不过是两段传奇,他们各自活在自己的梦里,他的梦里有她的影子,她的也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心里忽然就充满了怡人的暖意。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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