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特
2023-11-30韦晓东
韦晓东
一
晚饭后到八点,过去了二十七趟地铁,罗著名不会记错。声音一点儿也没干扰他数数——“咕咚”“咕咚”的地铁震波间隔三分钟传来一次,很准时,然后走远。他巴不得它不走,一直自下而上抖动楼板,这样,就有一种始终被托着的感觉,像坐在飞机上,脚掌随时能感受发动机一秒也不曾熄火一样。
为了证明自己还算正常,他把右手举至耳边摇了一下。再将眼睛凑近玻璃,转动眼珠,黑魆魆的眼窝仿佛凹入三层隔音玻璃的另一边,连他自己都看不出眼珠里到底是什么内容了。这让罗著名松了一口气,心里随之冒出一句:“好了,集中精力。”他放心地摘下眼镜,架在焊严的不锈钢窗框下沿,两手叉腰。这是去年来的第四次了,原先,他想着站一会儿,看看阳台外的高楼大厦、大树小树和汽车行人,可是直到把忽明忽暗的灯光看成静止的画面,痛感也没有像前三次那样自然消失。后来,随着疼痛不断加剧,站立和坐下都力不从心,很自然地,他幻想着手握刀柄,刀锋锐利,轻轻一划,膨胀僵硬的肚囊噗的一声,跟划破皮球一样,没有莽撞的爆炸声,只是快速漏气,问题就解决了。现在,他回过神,用依然能活动的两手叉腰,紧闭双眼,缓缓吸气,疼痛似乎卡顿了。两根食指插入肚脐,痛就集中到一点。他知道,不能再用力了,指尖抵住的是一层膈,戳破了肠子那些东西也不会爆出来,爆出的只能是血。
他没有过多地把疼痛放在心上。止痛不过是一粒或者两粒药片的事。让他害怕的也不是红酒般的尿,而是发病的原因,这让他处于艰难的抉择之中。照常理,妻子不会那么快回来,她从不搞什么突然袭击。虽然她曾几次提前摁动家里门锁,但不知是她摁错了密码,还是锁出了问题,每次都会响起“指纹扫描不成功”那牛头不对马嘴的提示音,他们根本没开通锁上的指纹功能。即使进了门,从门口缓慢移步至客厅,也犹如大病未愈,跟“突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假如说,她这时回来呢?当然会给他找药,可是家里没有药,柜子里只有她存放的咖啡。她喝雀巢,往带耳把的杯子里冲上三分之二杯八十摄氏度热水,用汤匙搅动咖啡,将面上的泡沫敲碎,冷却两分钟,五分钟喝完。一晚总要喝上三杯。
罗著名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这个时候,妻子通常坐在办公室电脑前,或者点开绿光指挥笔,主持一个小型会议。她称之为“作战会议”或“临战动员会”,这是她的同事告诉罗著名的。有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他参加她的公司年终聚餐,看到她手持酒杯在宴会大厅的一张张餐桌间穿梭,兴奋里有一丝严肃,同桌的人便聊起她令人肃然起敬的趣事,向罗著名赞扬她的责任心和女性特有的细腻。
“从早到晚,”那位跟她一样留着短发的女下属说,“我们经理的每一根头发都时刻保持昂扬向上的姿态!”
“承蒙夸奖!”罗著名听出了那位女下属的羡慕甚至嫉妒,却没有反驳,他清楚不全是这样的。回家后妻子的头发垂下了,靠着三杯咖啡才不至于掉落地上。她一般会在十一点左右推门,将车钥匙丢在玄关里,力道恰到好处,声音不大不小,然后脱鞋、换鞋,对着地板叹一口气,算是打招呼,代表她不想说话了,也是对他早早回家和回家后的无所事事表示失望。
“回来了。”他每晚做出相同的反应,从沙发上站起来,“这么晚!”
“嗯。”每一次,她都用柔弱的声音回答,然后蜷进沙发。
他没有跟她讲起看医生的事,她是闻到中药味后才发现的。她在家中的细腻敏锐或迟钝缓慢,取决于厨房有无味道。
二
二月,拿到诊断结果,连那位反复拍打着病历本的副主任医生问起病因,他都没说。医生只能开出万能的药方:
“不能喝酒了!”
“喝一点儿都不行吗?”他记得自己当时很严肃,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想通过医生之口让自己断了喝酒之心。也不是随意说的,他是看出了医生和气地讲话时,有一丝恐惧在瞳孔中心一闪而过,犹如屋檐下飞过的两只小燕子。他是想跟医生商量。面对这样的医生,没什么好藏着的。他左手压住腹部,右手伸出来,用拇指指甲在距食指顶端半厘米处轻轻掐了一下。
“四十岁死在这病上的人多着呢!你这肝,你这肾,你这胆,”医生用手指在彩色病历上的身体部位点了三下,“谁都没有把握,懂不懂?”可能感觉自己声音大了,医生睨了睨身边的女助手,又换了推心置腹的语气,“死了……就不是一个人死了,懂不懂?”
由于生气,医生的瞳孔放大了,這也让罗著名把他的眼神看得更清楚了。每天早上,他要对着镜子揉搓眼睛,如同做眼保健操一样,消除种种比医生眼中露出的还要多得多的神情,直到瞳孔里看不出一只“小燕子”才匆匆上班。他感到很羞愧,觉得对不起医生。后来也证明,他对医生叮嘱的实践确实是不合格的,无论是戒酒还是忌口。他喜欢吃杀猪菜,妻子同样喜欢。每个周六,他很早去市场,中午炖一锅,把电磁炉架上饭桌,吃一点儿放一点儿,放一点儿吃一点儿。这中间,妻子不断点评锅中猪肉和蘸料的味道,叫他下次多买二两猪肝,或少买半斤猪肠,之后东拉西扯,说还要有土豆、洋葱、香菜、葱花、豆芽、海带、茼蒿、金针菇,还拉扯到了酱油、蚝油、酥油……
他不想中断她的点评和拉扯。吃了一周药,原来像红酒一样的尿色变黄了,又吃了三天,转白了,至四月初,时黄时白,处于浑浊状态,说明正常了。所以眼下,在红色的尿出现之前,一切都是未知;如果仅是胃病,不必太担心,炖杀猪菜时,自己少吃一点儿,妻子应该注意不到;要是肝肾胆问题,就像上次那样,也不是不能治。但如果不能治了呢?他想到了医生那句话:“死了……就不是一个人死了,懂不懂?”有那么一瞬间,罗著名觉得,楼底传来的震波就是一个个幽灵,将他托起来,又拽扯下去。但他马上停止了这种不讲科学的想法,不往下想。
他很想再上一次洗手间,可是自己也知道这不可取。半小时前上过一次,尿少得看不清是红还是黄,就化入马桶的深潭,他低头仔细辨认,连浑浊都谈不上,这样的含混不清使他坠入了不见底的深渊。闷热的六月天,全身都是汗,可就是没有几滴尿。他告诉自己,要有耐心,才能等到足够看得清的样本。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决定出去一趟。不是挺不住,而是怕疼痛会再次传递到脑子,产生不由自主的反应。前三次,没有吃一粒止痛药,他也挺住了,挺到今年二月才去医院。但出门前,他必须进一趟卧室,这里是他和妻子睡觉的地方,儿子在另一个房间。客厅是妻子的,她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卧室是他的,也是她的,她深夜才进入。他按每周一次的规律搂紧她,使她喘起粗气,放松下来,其余时间,他们心照不宣地自由呼吸。电脑在床头柜上,虽然头晕目眩,可他没有丧失思维能力,他进来,是要把疼痛记录到电脑上,这是“好了,集中精力”这句话一冒上来他就提醒自己要做的事。
“好了,集中精力。四顾无人,腹中有鬼。沼气搅动,胃肠膨胀,如针刺、鼓捣、撕扯,皮肉、骨头、神经痛苦不堪;好像孙悟空进来了,用金箍棒捅,用脚踢,用嘴咬……”
没有人称、叙事、节奏,甚至不讲语法,完全是意识流的,也是极简主义的。他的日记越来越有文学性,但并不是说他要写出什么文艺作品去发表。恰恰相反,他把日记藏到一个无人发现的地方。写日记是他十多年来的习惯,就跟妻子天天加班,上初中的儿子夜夜做作业一样,成了日课。他每天记录看到了什么人,参加了什么会议,干了什么事情,吃了什么东西等诸如此类的日常,但绝不是流水账或记录。他发现,每天看似千篇一律,其实天一亮就长出新芽,三四百字不一定能记完,最长的一篇有八千字,洋洋洒洒,一泻千里,要不是妻子在那个周日晚上提前回来,他能写到一万多字。除了需要费很长时间、费很多心神才能看完的最长那篇,其余的每次写完,自己都会从头到尾看一遍,犹如在看另一个人,这个人明明是罗著名,但灵活了,飘逸了,像注入一股真气,上下通畅,仪态万千。看完站起身,仿佛“二○××年×月×日”已安放在一只紫檀匣子中,连枝带叶雕刻在匣子四边的桃花栩栩如生,内外金光闪闪。很多人都有寫日记的习惯,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怎么写的。他纯粹是记录,后来写着写着,就受了些《狂人日记》的影响,多了点儿狂放,多了点儿文艺,但他不指望后代有一天偶然发现拿出来追忆,更不消说贡献给博物馆,因为没有太多的指导意义和历史价值。而且,他设置的密码包含中文、英文、阿拉伯数字、标点符号,电脑一道,日记一道,他确信没有人能打开这两道密码:电脑专家大费周章也不一定行。他不记在纸上,笔记本日记有锁也不保险,锁匙放哪儿?床底跑进一只蟑螂,妻子躺在床上也能感觉到它在哪个床脚下面。她知道他写日记,不过她没时间也不屑于干那种猎奇的事。
她没兴趣看他的手机。当然,他的手机也没什么秘密,随便她看。这些年,电话很少打了,有事发条微信,最多看看新闻,微信里看得多一点儿的,是“鸟笼文学爱好者”公众号。他们每天在公众号贴出一些小说,主要是短篇小说和少量的长篇小说,然后就小说展开讨论,有时也发布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直播预告,号召大家去蹭课,这对他写日记有帮助。不过写日记他可顾不上文学技巧了,已是八点四十分了。他不想慢慢理清思路,斟字酌句,只拣主要的、关键的写,否则,按四十三分钟前喝下的水和出门路程估算,返回前尿就憋不住了,那间药店的洗手间不好借,如果那里的灯光暗,看不清楚红或白,就浪费了。要是回到家来,不疼了,补记就写不出此时的真情实感。过去那三次,他没有记下来,事后就模糊了,今晚最初的两小时也是,白白站在阳台,让那时的疼痛无痕无迹流走。
“肚子越胀越大,短衫短裤湿透,额头、脸与四肢发麻,汗流出更多了,裆部越来越凉。不可能只是一时发作,它们一定前所未有地全都动起来了,像有小虫子在神经里面爬,骨髓如灌进了辣椒水。”
“出去一趟。”写到这儿,他不得不打上句号,站起身来。这样写,不是啰唆,而是真实记录。他历来认为,自己的日记没有夸张,虽然越来越有文学性,但文学是现实的写照。他的所思所想,从来没离开过现实,比如当前及以后一个时期的为与不为,正是基于现实的思考:医院的医生早下班了,明天去也不合适,临时请假不但不会被批准,还会使他比从豪华游轮上突然坠入汪洋大海还丢人现眼;当务之急,是去一公里外的江北路那家药房,而且越快越好。
三
换衣服吗?他看着背心和大裤头,迟疑了一下,连穿袜子的想法也否定了。除了他们7栋的卢管家,小区无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可就在穿鞋的一刹那,他改变了主意,换上白色短袖和黑色长裤的夏季正装,再穿上袜子和皮鞋。脚底又硬又滑,这无形中给了他底气,腹部的痛感也随着腰的伸直收缩了,被挤压到一个角落。药店不会关门了吧?以前不会,但疫情期间什么都难说。
打开门,整个楼道的灯全亮了,这是声控,一点儿响动就能触发。他看见隔壁1803房门口站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灯光是她们先触动的。他们见过面,还打过招呼。老太太头发整洁光亮,应该是刚洗过澡,小女孩穿连衣裙,睁大了满是倦意的眼睛,直直看着他,等待他的靠近;他笑着走过去,极富仪式感地叫了声“叔叔”,像完成一次重要的外交活动。老太太扣好鞋带,瞟了他一眼,拉过孩子。
“还出去呀?”罗著名俯下身问,又抬头叫了声“阿姨”,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他跟邻居虽不怎么亲近,却也从未发生过争吵。有一次儿子的台灯从桌上掉下来发出了响声被楼下1701业主在群里投诉,他及时进行道歉,人家当时就原谅了。
“嗯。”孩子和老人很有教养地同时回应,只是他自己没有发觉胸腹疼痛的传递使脸上的笑容吓到了邻居——他平常只注意揉搓眼睛,很少对脸上的肌肉进行按摩训练。五六岁的女孩将怯生生的目光投到亲人身上:
“外婆,扔垃圾为什么要带上我?”
“到楼下透透气。”外婆答。
“到垃圾桶那里透气啊。”
老太太不吭声了,用力戳着电梯的下行键。1号电梯在32楼一动不动,2号电梯从28楼正在往下走,轰轰的声音和阵阵冷风从门缝传来。三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盯着闪动的红色数字。卢管家告诉过罗著名,小区住的大多是生意人,白天基本不在家,有的很晚才进门。走过1803房时很静,看样子老太太的女儿女婿还未回。那夫妻俩罗著名没见过,但做的生意一定不小,因为女孩外婆的警惕性不一般,非常高,头越抬越歪,俨然一只紧张防范的母鸡,余光锐利,喉咙的“鸡皮”收紧。罗著名准备戴上口罩,可转念一想,又把手放下,邻居不戴,自己何必让别人生出什么想法?戴上意味着他感染了新冠,或者怕疫情。电梯继续下降,快到18楼时,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脑袋,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说:“请你们先下吧。”嘴里咕噜咕噜,向后拐进祖孙看不见的楼道。他一时未想好从18楼到1楼的电梯里跟两位已经认识的邻居说些什么,待咚的一声电梯门合上,他才重新将头发捋一捋,向电梯走去。
1楼有一扇带可视电话的玻璃门,将大堂与7栋隔开,物业说,这样可使业主多得一道安全保障。大堂里已看不到女孩和外婆,仿大理石地板在亮得刺眼的灯光折射下浮起青光,四壁的白光撑起了架空层的高旷。楼外的盆栽树是开发商移栽的,已茂盛得密不透风,月色只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四年前他跟妻子看中的就是这个小区难得的绿化环境,况且离地铁也近,直线距离不超四百米。虽有些贵,每月房贷两万,但他们觉得买对了,再不买,半年不到就涨价了。可惜,这套见证了他们青春和爱情的房子,已在前年停止了升值。她所在的外贸公司业绩也大为缩水,原来两人每月分半还贷,去年他让妻子分担八千就好,但她回答说:“我不是骡,是驴。”这种小说上的隐喻他看多了!骡不能生,她能,她指的是生钱,只是不愿意说出那个晦气的字而已。他越来越可怜起妻子,她回家越来越晚,进门的叹气也省去了。
四
大门保安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秃顶,坐在熄了灯的岗亭里,头皮将远处微弱的灯光全部反射了出去。罗著名认识他,一脸尽职尽责的肃穆神态。小区只有一千来户,保安十多人,以他们的敬业精神,无疑认识每个进进出出的业主。保安没抬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发光的手机屏幕,身子也纹丝不动,但轻而易举完成了开门的动作。
跨过门槛,罗著名一只手将手机举到眼前,也专心致志盯着,一只手紧紧扣住铁门,再轻轻一带,门和框合拢时没有发出丁点儿撞击声。手指如他的身材,有点儿发胖,稍微一用力,指肉在铁皮上就糯糯地摊开了。他的脸和肚子不协调地往外鼓,一头短发,相貌平平,戴一副方形黑框眼镜,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也许是很少笑的缘故,眼睛也难得睁圆,喜怒都不鮮明,以至于他没给保安留下什么印象。
走到路灯下,飞虫一簇簇忽聚忽散。他喜欢这些生灵,这样显得热闹,但他无暇顾及它们,他看手机,以转移一些身上的痛感。手机显示八点五十分,药店应该还未关门;“鸟笼文学爱好者”公众号里,刚贴出《威廉·威尔逊》《白象似的群山》《素食者》等短篇小说Word文档。《威廉·威尔逊》他没看过。有人正在就文本展开讨论,但发言稀稀拉拉。“小说家辜力男”从专业作家的角度,建议大家多思考小说与现实是怎么联系的。他说:“喜欢多视角写作的,这是很好的借鉴模板。”作为“主页菌”的“鸟笼”第三次发出他的友情提示:“《素食者》是韩国作家韩江的书,试看其中一篇,各位如果喜欢,可以买一本支持作者哟!”留言区的上方,是日常所需的鼻毛修剪神器、时尚女裙等广告链接,虽然它们与生活息息相关,但他暂时不想看。
过了一片种着黄花铃木、凤凰树等矮树种和草皮的小公园,就到江北路了。小公园里一个老头儿坐在石凳上刷小视频,声音很大,似是网红对美国国会骚乱的回顾与点评;一个抽烟的中年男子在低头转圈;一个挎包的青年一动不动,像在发一条不容出错的信息。罗著名往地铁口的反方向走,迎面驶来的汽车是往城外走的,朝市内走的车辆和人稀疏得多。那家药房在前面几百米呼吸医院对面。不远处的大牌上介绍,医院2003年动工,床位1200张,今年初投入使用。
四月中旬,他来过这家药房。在吃完一疗程的西药以后,他上网查预防根治肝胆肾病的中药,再上这家药店抓。长得有些像演员贾玲的服务员,开动切割机,先把田七和当归烤软,用尽全力将顽石般的药块切成薄片,出了一身汗,再用半小时讲解药罐煎药和开水泡药的方法。他在厨房煎了三天,便没再坚持,那些药汤让他拉了三天稀,是不是用量过猛,或者煎法不当,不得而知。
再次来到这家药店,他运气不错,还是上次那位帮他切药的服务员。推开玻璃门,听到她正在唱一首激昂的咏叹调,歌词很含糊,但声音洪亮。可能是首新歌,罗著名没听过。
“先生,要咩药?”
她停下来,笑着指进门的“粤康码”,让他打开微信扫一扫。一身白大褂给她的丰满体态留下了自由运动的空间。可是,她好像认不出他了。
“肚子疼。”罗著名用普通话回答。有时去买菜他也会用粤语问价。女服务员改说普通话,他不能判定是湖南还是湖北的口音:
“哪里不舒服?是肠还是胃,晚餐吃了什么?”
“肠胃胀痛,想吐吐不出,有没有可以马上止痛的药?”他的腹腔发酵,胀得厉害,但语气是平静的。那些猪肉、猪肝、粉肠在冒泡,撞击肚皮和所有内脏,啃噬着骨髓。
“给你拿点儿多潘立酮片、健胃消食片好吗?”
货架堆得满满当当,在一排一排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药盒上方,插满了写着“五折”“新品”等美术大字的红红绿绿牌子,比超市的牌子还要喜气洋洋。各排货架之间,可以容纳两个人,这是给顾客自由选购留下的空间。她旋转其中,像一只灵活的企鹅。
“这种药一次吃两片,这种一次吃四片。”她走回来,双手上下比画,“说明书上写有用法用量,不要多吃,也不要少吃。”她看着他,口罩一吸一鼓。肥胖使她仅发出一分的力,便笑出了瘦子十分努力的效果。
“嗯,谢谢。”他说。
“晚饭不要吃太饱,酸辣少吃。”她又转向一侧,将药盒拿到收款机上点了两次,示意他交钱。
“先生在这里吃吗?早吃早不疼啦。”
她太啰唆了!罗著名扫了码,付了25.4元。
“我给你倒杯水吧。”她又快速转过去。
吃过药,站五分钟,他便出了门。只买了二十多块钱的药,再停留就不合适了,而且,下面已有了尿意。他顺手将玻璃门关上,隐约还能听到她在继续唱那首激昂的咏叹调。
五
街道上的人和车还少。他掏出一支烟,点上,吸一口,将烟气压到肚脐处,沿肠子转一圈,本想牵出仍在翻动的气,不过效果不是很好。妻子和儿子反对抽烟,一回家就能嗅出他身上的烟味,可他戒不掉,也不想戒。无论在家还是在单位,他都去厕所抽,小便也像女人一样蹲坑。跟科长吵了一场不硬不软的架之后,他索性在办公室抽,虽然考虑到其他人有意见。如果有一天与科长的关系转为正常,还是转到厕所抽。
回到小公园,已经九点四十分,除了两只流浪猫,看不到人。他加快了脚步,如果妻子比他先回到家,也没闻到他身上晚归的酒味,必定非常意外。每周一个晚上,不是特定的某个晚上,下班出了地铁,他会在那家“隆江猪脚饭”快餐店买一份菜和三瓶啤酒,坐到九点半,打几个大大的嗝,才在面色微酡、半醉半醒中迈着之字步回家。四月,尿变成正常的浑浊之后,他恢复了这个二月后被中断了几年的习惯——他跟那位医生提出喝一点点酒的要求,就是不想中断这个习惯。妻子没有反对他喝酒,闻到未散去的酒味从不责怪,跟大多数女人对男人身上沾染香水味大呼小叫不同,妻子不聞香水,只对他身上的酒味敏感,有时还问跟谁喝,他说“跟几个朋友”,她马上心有所托似的蜷回沙发,继续当当地敲响她的咖啡杯。
遗憾的是,几次喝酒回来经过大门,他给保安递上一支烟的心意总未能付诸实施。门口的保安也总记不住他每周一晚的行动规律。一小时前,这位帮他开门的保安,还不认识他,对他多了一分警觉。
“找谁?”
“我是业主。”罗著名回答,“7栋,1801。”他能理解,刚才自己是空手而出,现在手上多了一袋不透明物体,不是不值得怀疑;他报了自己的楼号和房号,扯下了口罩露出脸孔,又觉得取出门卡更能赢得信任,便把装药的黑塑料袋转到左手,与手机一手拿着,右手伸向裤兜。
“戴口罩。”保安望着他,声音不高不低,眼神看不出锐利还是不锐利。
常有业主在微信群投诉“随便一个人都能进小区,也不问,也不让刷卡,要是小偷怎么办?丢东西算谁的”“不戴口罩的也不纠正,传染疫情整个小区封控就好玩儿了”等问题,而且岗亭还有监控,保安不得不这样。这也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
没等到罗著名出示门卡,大门打开了,制止了他的手忙脚乱。他说了声“谢谢”,但终究有些不舒服。按理说,通过走路的姿势,身上带的东西,是可以看出是不是业主的。罗著名把步子放慢,将头抬了抬,两眼目视前方,从容迈过两只夜游的蜗牛。但肚子在吃了药好过一阵之后,似乎在进门时加痛了,腹部的绞痛与业主的理直气壮混合在一起,使得他的身子稍微后仰,腿部变得扭曲,跟崴了脚差不多。他打开手机,如大庭广众下的所有人,心无旁骛地点击每一条信息。他不跟他计较,但他得证明自己不是心理变态的窥探者,更不是贼头贼脑的小偷——虽然微信迟两天看也无所谓,新闻在下班前已浏览过,俄罗斯军队在乌克兰东部没什么新进展,双方仍互相炮击;市里两个区有五例新冠病例,但估计不会传到他们这里。
六
在药店把服务员倒来的一杯水全喝光时,罗著名就在等这一刻。进了家,边走边拉出小便,顾不得脱鞋便奔向洗手间。尿流很细,他极力控制排泄的速度。小便不红,有些黄,不是上次异常的样子。但很难说,不能排除已经肝硬化,或者胆、肾到了更严重的程度,只是表象尚未完全显示出来罢了。说不定明早就变红了呢。
他坐在沙发上,把空调遥控器打开,又马上关上,换成电风扇遥控器,调至三挡。夜间地铁已停运,房子里只有风扇扇叶的转动声。妻子今晚不回来了,他突然想起,她前几天告诉过他的,公司在抓紧制订一个全新的销售计划。会从今晚开始吗?但她说“不一定”。儿子也不会回来,他住校,周末才回来吃杀猪菜,吃完,以孩子特有的灵敏性,将画了一支手枪或一把勺子的纸片贴在房门上,坚决地轻轻一锁。想到这儿,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打开儿子的房间;入住前,他装上隔音玻璃把四周声音屏蔽了,但垂直的响动还能打扰到别人,他不想再被邻居投诉了。帮儿子把卷成一团的被子抖平,将钢笔帽套上,书桌和窗台上的《大培优》练习本整成一摞,作业纸片放入抽屉,发臭的短裤和圆领衫塞进阳台洗衣机里。
他还有时间把厨房收拾好。每个星期三(今天也是星期三)晚上,他给自己煮一顿杀猪菜,其余时间订外卖;他站在灶台旁吃,不想把菜端到餐厅桌子上,嫌收拾起来麻烦;只有周末,三口人都在家,他们才在餐厅桌上吃。锅里是剩下的菜汤和漂浮的肉块、猪肠以及青菜,已过了几小时,全冷了,黏黏糊糊的。他把七八块肥肉、几节猪肠和几片猪肝挑到碟里,套上保鲜膜,存入冰箱,留到周末。打开水龙头,将汤倒入下水道。弯腰捡起地板上掉落的菜叶,连同洗碗盆边的垃圾扔进脚下的袋子。
完成了这些,罗著名走进卧室打开电脑,重新输入两道密码,在日记里写下一个多小时来的情况:
“李亨特忍住疼痛,走到江北路那间药房,买了两瓶止痛药。服务员有些啰唆,但声音清脆,不知道她是湖南人还是湖北人,把hu念成了fu。此刻,十一点半了,李亨特肚子不那么痛了,但依然有些胀。天也不太闷热了,只冒些小汗,凉凉地从背脊流下。”
回到客厅,罗著名静静坐着,坐在属于妻子的那张沙发上。如果妻子不回来,他就坐在沙发上,等待第二天清晨的到来。他没有把正装脱下。刚过午夜十二点,外面下起了一阵小雨,雨滴敲打隔音玻璃的声音使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但很快合上。他好像看见那只紫檀匣子飘起来了,在房间里摇摆着、碰撞着,但并不激烈,最后慢慢地,如附了魔力般悬浮不动了。他又迷迷糊糊睡去,还打起了呼噜。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