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客
2023-11-29储劲松
储劲松
苏舜钦人生的分野,是进奏院事件——一场平平常常的同僚酒会。
北宋庆历四年(1044),“庆历新政”到了关键之年。这年秋天,集贤院校理、监进奏院苏舜钦和右班殿直刘巽,依照惯例,摆上丰盛的荤素供品,祭祀仓颉,所谓“赛神”。
祭祀仪式完成后,隔一天,各衙门长官重开筵席,犒劳属下官吏和杂役,如同今日的年会。席上吃的酒菜,大多是祭神后撤下来的供品,不足的部分由衙门贴补。各衙门其时都有一小块自留地,收入不入账,并且是奏明皇帝经过允许的。
进奏院是清水衙门,他们的自留地说起来很可怜,只有拆解文书剩下的废纸,类似今天的信封和快递包装盒。这些物品无论如何也卖不了几个钱,一年积累下来,也就四五十缗(一缗为一千文,一两银子),不够贴补。苏舜钦于是和刘巽各出十缗助局。
宴会之后没几天,一个流言迅速传遍京师,核心内容是:进奏院在赛神之日,用公使钱会宾客、召妓乐、侮辱圣人。所谓公使钱就是公款,指卖废纸的钱;侮辱圣人指的是王益柔诗句“周公孔子驱为奴”,视周公和孔子这两个大圣人为奴仆。
流言的传播者,是太子中书舍人李定。这个李定是晏殊的外甥,有文名,听说进奏院赛神,将宴请馆阁才俊,心里发痒,也想参加。但苏舜钦看不上李定,认为他是靠裙带关系入仕的,因而断然拒绝。李定恼羞成怒,于是大造流言。
李定的本意,原只为泄一己私愤,败坏苏舜钦、王益柔等人的名声。但保守派的御史中丞王拱辰听到流言后,以为把柄在手,立即授意监察御史刘元瑜、谏官鱼周询等人,连上多道奏疏,弹劾召集和参与进奏院宴会的十余名馆阁官员,罪名是盗用公使钱召妓宴饮,又作诗蔑侮圣人、谤讪朝廷。
王拱辰此举,犹如项庄舞剑,意不在苏舜钦等人,而在宰相兼枢密使杜衍(晏殊此前已经罢相)和参知政事范仲淹。阴谋得逞。一时间,庆历名臣从朝堂中被驱逐殆尽,“庆历新政”宣告彻底失败。
进奏院事件亦称奏邸之狱,将参与宴饮者全部逮捕入狱,严刑拷打军妓,百般罗织罪名,兴起大狱,欲致苏舜钦等人于死地。宋朝建国以来,以文治国,从未有台谏官集体弹劾馆阁士大夫的先例,王拱辰开了个坏头。
十一月七日,朝廷宣布判决结果,苏舜钦和刘巽以“监主自盗”(盗窃自己经管的公家财物)定罪,减死一等论处,并除名勒停,也就是开除官籍,贬为庶民。
庆历五年(1045)春,被废为庶民的苏舜钦,带着妻子杜氏,三个儿子苏泌、苏液、苏激和两个女儿,狼狈出京,乘船沿大运河南下,于四月抵达苏州,从此在那里定居。朝廷并没有旨意将他逐出京师,他去苏州是情势所迫。一来,被废为民,无颜见人。二来,诸多馆阁同僚受自己牵连,内心羞愧。三來,朝廷中两派之争正如火如荼,自己如果继续留在京师,言行稍有不慎,极有可能惹来更大的祸事。所以他决定自我放逐,远离是非之地。
离开伤心之地这一年,苏舜钦三十八岁,正值壮年。
在苏州四年,落难才子苏舜钦过着晴耕雨读的日子,他的经济来源,主要是之前在山东兖州买的几百亩良田的田租,做官的亲友也不时接济,一家人的吃喝用度并不缺。
他又建了一座亭子,取名沧浪亭,四周环植苍竹、青桐、花卉、太湖石,并从此自号沧浪翁。沧浪二字,既是自况,也是明志,语出先秦民歌《沧浪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被废之后,苏舜钦从不主动与人交往。从前的亲戚、朋友、师长甚至家人,为避祸远害,大多与他断绝了来往。
但总有一些直道而行、重情重义者,不畏强权,上疏为苏舜钦辩白,或频繁以书信相问候,或借机来苏州探望。为之鸣不平或者同情苏舜钦的,除了欧阳修、梅尧臣、王公辅、赵概、崔桥张生、闵咏,还有王雍、韩亿、李绚、范仲淹诸人。
四年时间不短,于苏舜钦更是煎熬。
进奏院事件已经过去三年多了,构陷苏舜钦的人,或者已死,或者外放,当年被谪放四方的馆阁同僚均陆续量移和升迁,“庆历新政”引发的政治风波已经平息。可是,苏舜钦似乎被仁宗和朝廷彻底遗忘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中,正当盛年的苏舜钦未老先衰,多愁多病,于是忘世于酒壶,经常喝得烂醉。
在生命尽头的那段时间,他接连写了《春睡》《览照》《病起》《秋怀》等诗篇,皆是穷途末路之辞。《春睡》写道:“身如蝉蜕一榻上,梦似杨花千里飞。”欧阳修见到后大惊失色,说:“子美可念,子美可忧。”他预料苏舜钦将不久于人世。
病中,苏舜钦决定奋起自救,给新任宰相文彦博上书诉冤。在《上集贤文相书》这封信中,他先是盛赞文彦博有文武大才,“武足戡难,文足表世”,继而详述进奏院事件始末,为自己作无罪申辩;最后,他请求文彦博代为湔涤冤滞,并重新起用自己。信中言辞极恳切,态度极卑微。文彦博读后,大为同情。恰好,韩琦此时上疏请求起复苏舜钦,文彦博很快面奏仁宗。不久,朝廷恢复苏舜钦官身,除湖州长史。
接到诏命,苏舜钦已经病入膏肓,无法到湖州赴任。一个月后,也即庆历八年(1048)十二月,苏舜钦病逝于苏州。
苏家近几代都不长寿,苏舜钦的祖父苏易简寿数三十九,父亲苏耆和兄长苏舜元寿数四十九,弟弟苏舜宾死得更早。基因如此,又抑郁多年,苏舜钦只活了四十一个春秋,赍志以殁。
去世前一年,苏舜钦写《哭师鲁》,悼念尹洙。其中有句云:“人间不见容,不若地下游。”他哭尹洙,其实也是哭自己。
(摘自《在江湖与庙堂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