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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着双马尾的修鞋阿姨

2023-11-29张小满

视野 2023年22期
关键词:补鞋修鞋大叔

我带了一双黑色简约便鞋去香蜜湖街道竹子林附近的修鞋摊,找那位扎着双马尾的四川修鞋阿姨。

我在这附近住了三年,坏了的鞋子都是找她修。

阿姨的招牌架在商户屋檐下的空调外机侧面,是一个缺了一角的长方形白色泡沫板,上面有两个黑色大字:补鞋。这两个阿姨亲自手写的不规则黑字,远远就能看到。

补鞋摊在一顶写着“呦呦锡兰奶茶,绿色黄金奶茶”广告语的红色帐篷之下,位于两排商铺之间的人行通道边,露天营业。周边是密集的居民生活区。椅子后方还有一个用来挡风挡雨的挡板,阿姨就坐在挡板的前面。

她的身体周围都是她补鞋要用到的工具,地板上有一圈等待修补的鞋子。一条表面斑驳的木制长板凳在她的身体左侧。有时候,她会把左腿架在凳子上,工作时保持令她自在舒服的姿势。有时候,这条凳子会被顾客拉过来坐下。凳子侧面绑着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

她总是穿着宽松的花衬衫,黑色裤子,酷酷的雪地靴。她瘦瘦小小,头发永远是齐刘海、双马尾造型,灰白相间的发色是美发店挑染不出来的颜色。她的表情很灵动,牙齿洁白。

阿姨是四川内江人,嫁到浙江。

她的修鞋摊,风雨无阻,疫情期间都几乎没停过业,从早八点到晚八点。

补鞋赚钱没有定数。补鞋之外,阿姨的爱好是唱歌、跳舞、跑步、打麻将。打麻将近些年打得很少了,她总是赢别人的钱,渐渐就没有同伴。但是回到老家还是要打的。

她在竹子林附近的老小区里租了一个床位,一个月房租加水电费要350块。

算起来,阿姨在竹子林修鞋已经32年。她见证了香蜜湖片区从一片尘土飞扬的工地,变成了商铺密集、高楼林立的地方。

阿姨不在出租房开伙,常年吃修鞋摊旁边快餐店的快餐。早上吃5块,中餐吃15块,晚上吃4块。都是米饭拌菜,阿姨不爱吃别的。早年间她还捡过饭店剩下的馒头和米饭吃,现在就固定在周边那几家熟识的店铺。

阿姨出生于1956年,今年67岁。每当有人告诉阿姨,是专门来找她补鞋,阿姨的口头禅都是:谢谢,那就多送点钞票。

我要修的这双鞋很好穿,但鞋底磨得很快,买回来两个月,脚后跟就被磨成了斜坡。

阿姨接过我递过去的鞋,问:“你这个鞋子是从哪里买来的?”

“网上。”

“好像老头穿的一样。”

“阿姨你没见过这样的鞋吗?”

“我没有见过。我上次见一个老头拿来,有这么长,也是这个款式。你那个在哪里买的?哦,网上买的。你这个我还没见过,今天第一次见。”

我拿来给阿姨补的这双鞋,它的鞋帮看起来像是一把张开的剪刀,脚便是从剪刀开口的地方塞进去,描述起来比较妥帖的说法应该是“剪刀口鞋”。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在乡村生活时,我奶奶我外公都是穿着这样造型的手作布鞋上山下地的。

我问阿姨:“你补鞋是在哪里学会的?”

阿姨用平淡的语气给我讲了一段对个人来说波澜曲折的经历:“没有……就是八几年做生意,在贵州遵义招骗了,骗了,就借了很多钱还账,三分利息。1991年就来深圳补鞋子,补了十年鞋,把房子修好了,修了四层,还账十几万,老头就不做了,老头说回家去,他就2000年回去,我一个人在这里给他们挣一点油盐柴米钱,就这样。”

有了微信支付后,阿姨也跟其他的小摊主一样紧跟着时代需求“数字化”了。她在自己的补鞋机器上挂了一张微信收款二维码,ID就是她自己的本名:元美。

“你叫什么名字?”面对这样的问题,阿姨总是指指随风飘来荡去的二维码。有时候会答一句:“四川的美女,浙江的媳妇。”

惹得来客哈哈哈大笑。阿姨1991年来深圳的时候,是真美,那时的发型不是双马尾,是两把乌黑的大辫子从两耳垂至腰间。

因为这两把大辫子,还引发了一场美丽的误会。

有一天一个跟元美年龄相仿的阿姨,站在补鞋摊边驻足良久,走来问元美:“你还记得我吗?九几年有段时间,我每天下车了不走,我就看你,看你好漂亮,现在一点不漂亮了。”

元美跟对方说:“把我吓一跳,你有毛病哦!”

1991年,元美现在所处的修鞋摊周边是一片工地,这位在外貌上看起来也已经年老的阿姨,那时候跟着丈夫一起来深圳支援工程建设,每天下工后,她总要去元美的摊上站上15分钟。有一天,工程结束,没有人再每天来停留,元美也没在意。

三十年后,两人再相遇时,都已经老了。

已经年老的对方说:“没毛病,我看你好乖哟,长得好乖哟,两只辫子掉地上。”

那位阿姨已经过起退休生活,元美就像是一个永恒的时间坐标,仍旧在修鞋。

她似乎没有退休日期。“能做都要做,不能做就回去。”

“你儿子不挣钱吗?”旁边看她修鞋的阿姨插嘴。

元美显得没什么兴致:“别说我儿子了。”

“儿子怎么了?”

“没有做什么。”

“你的钱要给他?”

“对了,人家听到不好意思,没办法。”

“他比较喜欢唱歌跳舞,现在不好挣钱是么?”

“不是,他以前做DJ的。现在媳妇不让他做,他就在家。”

看起来,儿子喜欢唱歌跳舞没有正职工作让阿姨感到忧心,但同时,阿姨也觉得有些自豪:“在酒吧打碟,他们有好多小孩子都学不好的,学了几个月都没学会,我儿子一去学就学会了。他小时候八个月会说话,十个月独立吃饭、独立上厕所。”

不一会儿,一位中年男顾客穿着张开嘴的运动鞋就来了。他没有带备用鞋。原来是走着走着,发现鞋子离胶了,就径直走到了修鞋摊。他看起来很着急,我让阿姨先解决他的问题。这个问题好解决,用强力胶水粘上就可。大哥在旁边的中学里面做后勤。鞋子粘好后,大哥没有要走的意思,斜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聊起了天。

我们坐在小马扎上,一边看阿姨帮我修鞋,一边闲聊。

大哥张口就问:“你老头呢?”

阿姨头都没抬,她应该无数次回答过这个问题了:“老头回去要带孙子,要做饭。”

大哥又问:“你几个孩子?”

“一个。”

“就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还不做事,跟我一样的爱唱歌跳舞。”

“是儿子还是女儿?”

“1979年的。儿子。”

“1979年的。唱歌跳舞,那不是遗传了你们四川人的性格?”

关于儿子的话题,阿姨又重复一遍。

我跟阿姨说:“你每天都能见到很多好玩又无聊的人。”

阿姨:“对啊。”

说话间,又新来了一位男顾客,骑着改装后的时髦的电动车。戴着鸭舌帽,身体健壮,听声音像是东北人。他从手提袋里掏出来两双鞋:一双白色的耐克,后脚跟里侧磨破了;一双大人穿的棕色布洛克皮鞋,鞋帮和鞋底一侧分离。

大叔看起来来过很多次了,主动告诉阿姨要怎么补:“你给我这两双都下一圈线。”阿姨点头同意,但他还是得先等着阿姨把我的鞋补好。

大叔告诉我:“她改革开放以后就在这干了,真正补鞋的老干部。”接着补了一句:“疫情三年都没断过生意,老名片,这边你一提她,大部分都认识。”

我跟大叔聊起来。大叔是东北人,退休前在东北的机械厂当工人,为了帮定居深圳的女儿带孩子,他和老伴早年间一起来深圳生活。他那时髦的电动车是自己亲手改造的,发挥了他机械厂里学到的技艺,改造后,孩子可以跟随身体的大小不断变换位置。

三年里,阿姨没有被感染,身体好得很。修鞋摊每天都开张。三年多没回老家。

大叔问阿姨:“你想家吧?”

阿姨:“没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

“你老公想你了吧?”

“想钞票。钞票打过去他就不想。”

“说话不能这样说。”

“没有,我老公他没有跟我说,他就是这样。”

“你不要乱说,你老公随时都要想你的,不管有没有钞票他都想。”

“他是属龙的,1952年的,脾气很暴的,他说我不给他打电话,打个电话会死?我说没有钞票了吧?他说,嗯。我一接到电话,我就知道他没有钞票。”大叔沉默了,不好再继续说什么。

我插话说:“阿姨,你很厉害,很棒,你在养家。”

阿姨有些羞怯地笑笑:“我们老家院子里的人都说我厉害,说我女强人。”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留意到她手上的戒指:“阿姨,你手上戒指是你的结婚戒指吗?”

“没有,2000年自己买的。”

“对,要对自己好一点儿。”

听了我的话,阿姨表示自己生活已经很好了,每天可以唱歌跳舞。

一位女顾客带来了一布袋要修的鞋,阿姨把鞋子一双双拿出来摸摸看看,表示可以修。女顾客表示不急着穿,可以改天来拿,便离开了。

面对着手脚不停、忙忙碌碌修补鞋子的阿姨,大叔突发感想:“现在是咋的呢?现在在深圳这个地方,咱们香蜜湖这片,找一个像样的修鞋的地方没有了。”

我问:“就她一个?”

从学校来的大哥插话:“有,桥那边也有。”

大叔:“但是少了。有几个四川的都走了。”

我问:“他们为什么走了?”

大叔:“一个是要价高,再一个他客户群不行。她善于跟人家交往,处关系。有个扎实的手艺。”

疫情期间,周边的饭店经常给阿姨送免费的饭菜,开放后,生意好一些了,免费饭菜也少了。听到大叔的高度评价,阿姨很开心,边修鞋,边唱起了歌: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

停了会儿,大叔又闲扯到无边无际了:“你嫁浙江哪里了?”

“温州。”

“怎么跑那么远?”

“四川没人要,远走高飞了。”

阿姨把我那两只鞋鞋跟磨掉的部分重新磨平整,然后剪了两块半圆的塑胶钉在鞋跟上,再用胶水固定一次。在我们嘻嘻哈哈说笑间,算大功告成。

阿姨把鞋子递给我:“你放进去感受一下。只能粘一点胶,粘多了就有点硬。”

大叔插话:“你这个小皮鞋还挺舒服,一脚蹬。”

我:“对,就是舒服。阿姨说得对,老头的。”

中年大哥还保持着斜靠的姿势,插话:“对,这皮鞋穿着很舒服的。”

大叔接了句:“对,很舒服。”

阿姨接着说:“我连见都没见过。”

大叔说:“老人家穿的?”

中年大哥说:“年轻人现在也穿了。”

大叔重复了句:“年轻人也穿。”

大叔对我说:“你给它穿进去给大家看一下。”

我一时反应有点迟钝:“我穿吗?”

大叔很热情:“对,两个脚穿进去感受一下平衡。”

我说:“平常不用穿袜子。”

我光脚穿上了修好的鞋。中年大哥带着展示的语气说:“可以,她这个挺好的。走两步试试。”

大叔说:“现在有好多年轻人不穿这个,嫌这玩意不时髦。当然它是新出的?”

我:“嗯……”

阿姨:“它是皮质的。”

大叔:“对,那很贵。”

我:“不贵。”

关于这双“剪刀口鞋”的讨论终于结束了。大叔想起他的正事,还有两双鞋等着修。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了。

大叔来深圳后,一家人的鞋子坏了都是找阿姨修。

鞋子是大叔坚持要修的,家里人并不怎么支持。有一次,家里的一双名牌鞋离了胶,阿姨用麻线重新缝了一圈。

“回家以后我往这一放,我们家大娃回来了,他说这也不是,没给我胶,我说阿姨说了,这个胶是粘不住的。”家人嫌弃不美观,这双鞋就被大叔拿来自己穿了。

“把我气得!”大叔回忆。

阿姨赶紧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我修得不好。”

大叔摇头:“上了两圈线,一圈,她才要我20块钱,很便宜的,搞了老半天很累的。”

“我宁可自家花钱我也得给他修,他买一双多少钱呢,还不得几百块钱。有些鞋简单地搞一搞,你看你这鞋简单搞一搞,不跟新的一样吗?而且有些鞋现在你买了,你坏以后,要扔掉以后,你再去买它可能没有货了。”

大叔陈述的修鞋理由,条条在理,我们都表示认同。

大叔的实际年龄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大很多,他出生于1949年,“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他见不得人浪费。深圳花钱像火烧一样。

大叔最不能理解的是课外培训为什么那么贵。

“太吓人了。坐一下唠嗑,45分钟一会过去了,到点了,好几百呢。”

“无法理解。”

退休后在深圳生活的十多年里,他带大了两个孩子,大外孙已经读高一,小外孙女也二年级了。除此之外,大叔还参加了合唱团,太极也练到了可以当老师的程度。身体倍儿棒。

阿姨把耐克鞋的后帮里侧磨破的部分用一块白布缝起来了,脱胶的布洛克皮鞋用强力胶粘好,在机器上磨平。

阿姨的脚边还围着一圈待修的鞋子。

大叔接过鞋,对我说:“走吧?”

中年男顾客似乎也意识到他也该走了。

“多少钱?”他问阿姨。

阿姨没说话。

中年男子扫了一下挂在修鞋机器上的二维码:“付了,两块钱,给你一共付了两块钱。”

阿姨:“下次不要来了。”

中年男子:“下次不来?下次坏了不来找你找谁?”

阿姨:“我不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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