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泸州创作考论

□ 李在兵

黄庭坚贬谪蜀中，书法创作呈现出一种积极的蜕变升华，脱胎换骨臻至巅峰，创作了大字、小字行书的经典之作和大量摩崖榜书。黄庭坚书予泸州碑志、摩崖、题记、铭文、像赞、题跋、信札、祭文、立轴、扇面等作品约144件。其种类繁多，风格多样，多件作品具有里程碑意义。

黄庭坚泸州创作书法作品统计

1.自撰自书丰碑大碣

《全州盘石庙碑》

《全州盘石庙碑》共计七百七十余字，此碑为黄庭坚为数不多自撰自书丰碑大碣。绍圣二年（1095）乙亥，泸州州守王献可请黄庭坚为殁于湖南全州的父亲王世行作清颂碑，即《全州盘石庙碑》。

《舆地纪胜》载：“盘石庙记，黄庭坚文并书。”黄庭坚与王献可的信中数次提及为该碑书字：“谨奉来谕，改定数字，大书并作碑额。衰惫，勉为之，殊不足观，不知堪入石否？更冀裁酌。”“《盘石庙碑》中有误，失一‘兮’字，可令摹工取一兮字大小相似者充入。字既差大，篆额如此乃相当。然二书皆不工，颜鲁公所谓‘取其字大可久，不复计其工拙’者也。”黄庭坚《答从圣使君》手札中说：“数年来绝不作文字，犹时时作小记序及墓刻耳。近作《王全州祠堂记》，非久录上。”足见黄庭坚对所书《盘石庙碑》的重视与经意。黄庭坚作书仅《诸上座帖》自跋“他日亲见古人，乃是相见时节”，而对《全州盘石庙碑》自许如此，足见该碑为黄庭坚自得之笔。

2.大字行书扛鼎之作

以《阴长生诗三首碑》《砥柱铭碑》为代表。《阴长生诗三首碑》见于《秋碧堂法帖》，大字行书，共计三百一十余字，后有岳正、李东阳等人题跋。黄庭坚在自跋中言明“因试生笔，偶得佳纸，为抄此诗，以与王泸州补之之季子”此作写赠泸州太守王献可小儿子。

陆游对黄庭坚这件作品作了高度评价。其《跋山谷书阴真君诗》云：“此石刻在夔州漕司白云楼下，黄书无出其右者，嘉定乙巳四月辛卯，放翁书。”

《砥柱铭碑》，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黄庭坚蒙恩东归，于泸州合江县“王市”舟中书魏徵《砥柱铭》与友生杨明叔，黄庭坚好友史子山请将此书勾勒上石。《砥柱铭碑》共计四百五十余字，黄庭坚自跋：“建中靖国元年正月庚寅，系船王市，山谷老人烛下书，泸州史子山请镵诸石。”《舆地纪胜》载：“黄太史书砥柱铭碑在高寺。”《泸县志》载：“宋砥柱铭碑，名胜志云：在泸峰高寺。太史黄山谷书。”惜年代久远，黄庭坚《砥柱铭》碑刻患漫殆尽，亦无拓本流传。现流于世的一件传为黄庭坚书《砥柱铭》墨迹，可以遥思泸州《砥柱铭》碑之风徽。

《符读书城南诗碑》，黄庭坚为泸州江安令石信道书《符读书城南诗》，使刻石于石信道家。黄庭坚于此作后自跋：“眉山石信道请余书《符读书城南》。将鋔诸家学，以为后生击蒙之器，其意甚美，故为之书。”惜未见拓本流传。

上述作品与黄庭坚流传于世的大字行书作品《范滂传》《刘禹锡经伏波神祠诗》《松风阁诗卷》等相较，字数多篇幅巨且历代好评，当为黄氏大字行书扛鼎之作。

3.登峰造极小字行书

黄庭坚诸体俱能，其小字行书别开生面、自成一家。因与泸州史家交谊，黄庭坚创作了小字行书的巅峰之作《宋故泸南诗老史诩正墓志铭》。

《宋故泸南诗老史翊正墓志铭》，纸本墨迹，小字行书，洋洋四百三十余字，现藏东京国立博物馆。史扶卒于绍圣三年（1096）四月，葬于元符二年（1099）正月。史扶殁后，史家嫡次子史镇请黄庭坚为撰是铭。《宋故泸南诗老史诩正墓志铭》为黄庭坚晚年小行书巅峰之作，与同时期所作《苦笋赋》等相较，特色明显，清秀雅腴而平淡质朴，颇得锺、王、颜、杨三昧，少了任气指使的率性和抖擞战掣的习气，代之以温和典雅。《宋故泸南诗老史诩正墓志铭》书写年代晚、作品体量大、书风成熟稳健，成为黄庭坚小行书代表作之一。

4.数量众多摩崖榜书

黄庭坚于泸州溪山林麓间，与友人游宴，泼墨挥毫，实现了摩崖榜书的突破。黄庭坚在泸州留下了《木龙岩》《滴乳岩》《滴乳泉》《拙溪》《江山平远》《云根》《溪山清远》《蟾蜍洞》《玉蟾》《溪滨浮印》等大量摩崖榜书作品。

《木龙岩》。《舆地纪胜》载：“木龙岩，在城南宝山之趾，古有榕木盘结夭矫如龙，旧有庵，山谷先生尝徜徉其间，始榜为‘木龙岩’。”

《滴乳岩》。《泸县志》载：“滴乳岩，三字大尺余，在百子图石岩上，宋黄山谷书。名胜志云：在州西一里真如寺，有泉自岩石中流出，味甚甘。宋黄山谷大书‘滴乳岩’三字于右。”

《滴乳泉》。《舆地纪胜》载：“滴乳泉，在西城真如寺崖石中流出，泉味甚甘，山谷元符间渡泸，徜徉此寺，喜其岩幽泉美，大书为‘滴乳泉’。”

《拙溪》。《泸县志》载：“拙溪，在县东北七里，宋黄山谷过而坠马，自以为拙，因呼为拙溪，书二大字于右。”又《泸县志》载：“拙溪在里仁乡罗汉场拙溪石盘上，字大二尺六寸，传宋黄山谷书。”

黄庭坚题“拙溪”

《江山平远》。《泸县志》载：“江山平远，四字在忠山，宋黄山谷书。岁久剥蚀，清周其祚临摹重刻。”

《云根》。《泸县志》载：“云根，二字在崇义乡陡坝子江上长山埂立石上。传宋黄山谷书。”

《溪山清远》。《泸县志》载：“溪山清远，四字高一尺九寸，广一尺四寸，宋黄山谷书。”

[北宋]黄庭坚 史翊正墓志铭稿 33.5×65.3cm 纸本 1098年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释文：宋故泸南诗老史翊正墓志铭。维史氏远有世序，自唐尚书吏部侍郎□□。僖宗入蜀，生德言为山南东道观察支使。因不能归，占籍于眉山。生光廷，孟氏时试大理评事，知应灵县。应灵生著明，嘉州军事推官。嘉州生溥，见蜀之乱，遂不出仕，号江阳隐君。江阳生回，能诗，自号知非子。知非生宗简，名能知人，善料事，自号天和子。天和实生诗老。诗老讳扶，字翊正，少则笃学能诗，绍知非之业。以贫干试于眉州，又干试于开封府，皆见绌，乃游泸州，杜门读书。士大夫之子弟多委束修于门，遂老于泸州。妻子或谒不足，君熙然曰：“会当有足时。”自守挺然，不妄取与，有挟势利而求交者，虽邻不觌也。其见刺史、县令，鞠躬如也，未尝有私谒。既晚莫，不及仕进。闲居无一日废书，尤刻意于诗。登临尊酒，率常吐佳句，压其坐人，故士君子推与之曰诗老云。夫人杨氏，生二子锐、镇。一女，嫁进士王庸。继室杜氏，生四子铸、钢、镐、铨。君卒以绍圣三年四月某甲子，享年若干。葬以元符二年正月癸亥，其兆在泸川之上白芳之原。自天和而上皆葬眉山，而葬泸川自君始。镇有文行，泸川学者多宗之，力竭大事，而来请铭。遂铭之。铭曰：人皆汲汲，仰掇俯拾。商禄计级，胁肩求入。君独徐徐，书耕笔锄。我躬则臞，我心则腴。缊袍后秃，藜藿不肉。哦诗满屋，金革匏竹。泸川洋洋，枞栝其冈。勒铭诏藏，尚其嗣之昌。

《蟾蜍洞》。《泸县志》载：“蟾蜍洞，字长一尺三寸，宋黄山谷书。”

《玉蟾》。《泸县志》载：“二字大五尺，相传黄山谷书。”

《溪滨浮印》。《合江县志》载：“团湾浮印石刻，在今西三区之溪上游，二合树河滨，距城二十里，大石屹立，高二丈许，夏秋水泛，宛如浮印。宋黄庭坚题其上曰：‘溪滨浮印’。字纵横盈尺，旁有‘黄山谷题’四小字。”

根据张传旭《中国书法家全集——黄庭坚》统计，黄庭坚书法作品中摩崖榜书并不多，而泸州即有十件，这是极不寻常的。

贬谪蜀中是黄庭坚政治和人生的重大打击，境遇艰难困顿、胸中块垒不消的黄庭坚处于人生低谷。与泸州人士交谊，使黄庭坚很快摆脱学术上的孤陋与生活上的困顿。

（1）提供学术基础和文化氛围

黄庭坚结识了乃师苏轼同乡泸州史家，史家为泸州文化大族。黄庭坚与泸州史家交谊深厚，与“泸南诗老”史扶之子童子师史应之交谊笃好，黄庭坚与史家及泸州文化界的交往为黄庭坚书风蜕变升华奠定了学术基础，营造了文化氛围。

（2）友朋照拂致心情愉悦

黄庭坚与泸州官员王献可、石信道家族；处士史应之、史子山家族；泸州僚佐宋子茂、李惴、李相如、武辨叔；后生学子石七三兄弟、王子飞兄弟情好意笃，生生之资得其赒济。

宋皇都风月主人所编《绿窗新话》载：“涪翁过泸南，泸帅留府，会有官妓盼盼性颇聪慧，帅尝宠之，涪翁赠《浣溪纱》曰：脚上鞋儿四寸罗，唇边朱麝一樱多，见人无语但回波。料得有心怜宋玉，只应无奈楚襄何，今生有份向伊么？盼盼拜谢，涪翁令唱词侑觞。”此说虽为戏谑，亦见黄庭坚与泸州人士交谊的宽松心情和处境。

黄庭坚与泸州人士关系融洽，言行自由放松，生活境遇改善，非复贬谪待罪管制之身可相目。这为黄庭坚书法蜕变升华提供了社会基础和生资保障。

（3）多方切磋兼讨论进益

黄庭坚多与泸州人士切磋讨论书学。黄庭坚于泸州大云寺为宋子茂作《常山公书跋》：“近世士大夫书，富有古人法度，唯宋献公耳。”此语借赞美常山公（宋绶）表达书学理念。

黄庭坚《与王子飞七首》说：“诚有意书字，当远法王氏父子，近法颜、杨，乃能超俗出群。正始未能造微入妙，已不为俗书。如苏才翁兄弟、王荆公是也。虽然，要须先深其本耳。辱书，甚有意于不肖，遂发狂言，回顾惟以赧然。”黄庭坚指出习书当远法王氏父子，近法颜杨，求其高古。黄庭坚多次在书论中表达对颜真卿、杨凝式的尊崇：“盖自二王后，能臻书法之极者，惟张长史与颜鲁公二人。其后杨少师颇得仿佛。”与泸州人士讨论书学为黄庭坚书法蜕变升华提供了思辨与上升空间。

（4）江山之助开阔胸襟

黄庭坚寓戎三年足迹遍布泸州山水。《泸县志》载：“（黄庭坚）尝寓居江阳，州守王献可厚遇之。乳泉、拙溪间多所题咏，遗翰犹存。”泸州山水清奇雅秀，使黄庭坚开阔心胸豁达性情，作书益显轻松惬意。黄庭坚书法蜕变升华得泸州江山之助。

近年来泸州地区发掘南宋墓葬，出土了南宋《宋故侯居士墓志铭》等墓志六方、《张氏族谱》石刻一方、《有宋刘夫人之墓》等墓碑两方。其中纪年绍兴四年（1134）《宋故侯居士墓志铭》、绍兴八年（1138）《宋故于府君墓志铭》仅晚黄庭坚寓戎出蜀三十余年，书法与黄庭坚小行书毕肖，其余墓志、墓碑与黄庭坚书风不同程度相类。将泸州新近发现的南宋墓志、石刻族谱、墓碑和黄庭坚书法做对比，可窥黄庭坚书风当年流衍泸州之盛况。

《宋故侯居士墓志铭》志文楷书，志书中宫收紧，长笔画向四周伸展辐射，潇洒出尘，气宇卓然。如其中“二”的长横、“人”的捺波，均长于他笔，突出而使整个字精神迥出，一派山谷风貌。《宋故于府君墓志铭》无名氏书于绍兴八年（1138），志书具有中宫收紧、点画外溢、长枪大戟却又不乏温和中庸的黄庭坚风格。《宋故马一郎墓志铭》绍兴十九年（1149）马无升书，志书天真浪漫，笔画随势生发，风流倜傥，字形依石面流走，其中横画、戈挑跳跃突出，是为典型黄庭坚书风。

另，新发现南宋墓志《宋故古君德骏墓志铭》《宋故陈鼎墓志铭》《张氏族谱》《宋太安人姜氏墓铭》、墓碑《有宋刘夫人之墓》《牟百君墓表》等都与黄庭坚书风有不同程度相类，形成了比较典型的地域书风。

黄庭坚书法风格特立骨力洞达，尤以长枪大戟、跌宕多姿、视觉冲击力强的行草书为后世书家钟爱。取法黄庭坚的书法代不乏人，陆游、朱熹、祝允明、文徵明、沈周等大家均摹习着意黄庭坚。泸州为黄庭坚书风在中国书法历史长河流衍广播起到了助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