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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里史龙洞

2023-11-28宥予

当代 2023年6期
关键词:常青

亲爱的珍珠姨:

不过,我不似原来那样讨厌我的父亲了,好多时刻,甚至忍不住念起他的好。这种情况令我恼怒,可是难以阻止了。或许时间也有温室效应,冰川偷偷融化,发觉那阵已太迟……

纸从旧书里掉出,一种不再使用的信纸,印淡紫色兰花,霉味,稍稍褪色的蓝色钢笔字。常青着实困惑一阵。她记得这封信寄出去了,并且收到了回信。那阵子为何不似原来那般讨厌父亲了呢,她猜了又猜,或许是终于不必乞丐似的讨要生活费。那种无助和窘迫,现在想一想,还会心脏紧缩,脑袋膨胀。

但我还是决定恨他,他好值得恨喇。

可搬回永庆坊的这几年,她越来越没办法理直气壮地恨。偶尔两人不得不一起外出,常川保持低头,双臂微微打开,小心翼翼挪动左脚,再挪动右脚,跨过拱起的地砖,然后炫耀地笑一下。她会忍不住生出点悲凉与酸楚,然后又恼怒,仿佛背叛了什么。

她尤其记得,政府部门发了疯般砍老榕树的那段日子,有次常川感慨,“生咁耐嘅树,话斩就斩咗”[1],她下意识讲:“斩就斩咗啦!”她等着常川反驳,讲一通烦人的道理。可常川只是看她一眼,肌肉松松,笑讲:“系呀系呀,树根成日掀起阶砖,好似我噉嘅老坑行埋可唔方便。”[2]

不对,这个回答不对,常青可从未想过有一天,父亲要这样跟自己服软。上了年纪后表露的真诚与善意,怎么也让她不甘心。这种事越来越多,哪怕严重到,她给常川讲,最好坐在马桶上小便,因为站着会弄脏,常川也照做了。

更可怕的是,她察觉到,常川开始在她身上,抱有一种分享愉悦的期待。上半年,一股冷空气刚从回南天里捞出广州,常川兴冲冲进家门,一声声喊阿青。常青不得不打开房门,假装借着睡意生气。常川站在楼梯转角,给她看一根树枝。

“阶砖巷嘅老陈,琴日去萝岗揾姑姐倾下偈,整咗两支无花果,沟咗成晚,佢畀我拣一支,我拣咗芽少嘅。”[3]

转阴已有一周,但身体仍是疲倦,她一点也不关心芽多芽少,只感到心烦。

“彩数好嘅话,出年就有可能结果呢。佢畀咗我包生根剂,你睇下,呢个老陈。”[4]

一个廉价塑料包,薄薄一层,白色有蓝边,常川捏着抖了抖。常青一点也不关心什么时候结果,能不能生根,这个老陈实在多事。她听说了老陈年前高烧不退,上了呼吸机,以为人要死——那阵子她还庆幸政策突然变了,不然讲不定会到方舱去,她可受不了不能好好洗澡——没想到如今又能栽树弄草了。

“我等下舂到上面嗰个大盆入面,嗰棵鹅掌木死后,盆都冇用,唔知泥仲得唔得。试吓啦,睇下佢愿不愿意工作。老陈同我讲第一返浇水到淋明,生咗之后,水就唔可以淋太勤,仲唔可以一直晒太阳,我得挪到阴凉地方,我应该可以挪动……”[5]

等到常川固体般消失在楼梯上,常青开始后悔自己太过冷淡。那背影甚至胖过年轻时,她还是又觉得,眼前的肉体小了。有一个数值,60%还是70%,她不确定,但她确定父亲的肉和骨头里水分越来越少。那种缩水、风干的感觉,眼睛瞒不过脑子。她想,身体里的水,有一日会蒸发干净。关上卧室门后,她有点害怕,心想或许不该搬回来住。她搞不懂,那个记忆中无数次讲“生旧叉烧都好过生你”的父亲,为何突然热衷于跟她分享愉悦。她真做不到,无法参与进父慈女孝的戏码。什么在阻碍,她好难搞清,偶尔她怀疑,一种弱小的无助会飘出记忆,钉住她,所以似河豚般鼓身子。她想象身体膨胀,应该是氢气,所以人在天花板打滚,停在墙角。得亏上面没钉子,她心中微笑。

十几天后,无花果发芽了。一天常川回来,讲老陈死了,脑溢血。“肯定同得过‘新冠’有关,搞到差噻,佢嗰棵无花果都冇发芽,都唔知生唔生嘅,留畀佢嘅仲系多啲嗰支。”[6]

过夏天,得闲去天台抽烟,常青有意不去看无花果树——如果称得上是树,可眼睛从来出卖她,她见证了每一片新抽的叶子,并为之欣喜。花盆在贴墙处,简直是花缸,青花色,她讨厌的中式山水和寿字。一道之字形轨道,长长的,其实是摩擦印,雨水没能冲洗掉。那是常川挪花盆留下的,她明白,对一个老年人来说,装满土的大花缸太重,或许这才是父亲喊她的原因。自己的有意不看,或许是羞于见到它,所以马上鼓起一股无名火。

纸张底部画掉一句话,还能认出来:

其实,我早知你同我阿爸偷情嘅事嘞!

看来,这就是这张纸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啦。记忆一旦占了上风,人逃无可逃。她放那张纸在桌上,盯紧窗外,窄缝里远处的高楼上一抹黄色。想不起到底哪年开始,龙舟水那半月,她不再哼着“哗啦啦啦落雨大,哗啦啦啦水浸街,哗啦啦啦担柴上街卖,哗啦啦啦阿嫂着花鞋”,不再沿途捡一捧鸡蛋花撒在窗台上,也不再给珍珠姨写信了。

有段时间,常川家的客厅聚会中,每次张秋山开始酒醉后的表演前,总要开口骂一骂珍珠姨来助兴,婊子、淫妇之类的词。其他人倒不至于也跟着骂,不过总会帮衬几句不该把小孩也弄走之类。若常青正好在下面,常川就会给她一个眼神,让她上楼。稍长几岁后,她再不承认她怕那个眼神,但她确实怕,所以那个眼神尚未成形时,她已愤怒地刻意气势汹汹吵回去。

当时常青带着恨意,不觉得这辈子还会见到珍珠姨。进中山大学念书后,某日,珍珠姨重新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消息,气味般渗透进她耳朵,她没想到珍珠姨会来找她。不过,陽光质地太好了,她发现,对眼前这个试图藏住老态的女人已毫无恨意。她们聊一些不会被记住的话,从马丁堂走到陈寅恪故居,廊下,红砖墙、阳光和榕果,珍珠姨脸上浮动影子,告诉常青偷情的事。

能看出,把偷情的事讲出来,花了珍珠姨不少勇气。常青脸上让珍珠姨误会成生气的表情,只是因为,她犹豫要不要告诉对方,自己早知道了,早早就知道。不远处,大草地着了火,颜色不辨年月。原来这件事对珍珠姨这样重要,需要专门过来告诉她。她明白,告诉对方她知道并不危险。终于她没讲。她搞不懂,对珍珠姨,恨为何这样容易消失。

不多久,她收到一封信,三张信纸,讲这次会面感受的只有十几行,之后用几百字抱怨月经每次不到四天就结束,又用几百字犹豫文眉的事。“得人惊,眉毛一直跌。”[7]上周她凝视镜子,突然想起这句话,终于发现那种好怪的感觉是什么,眉毛确实稀了,尽管尚不明显。可那时她是大学生呀,哪里在意这个,心底里还有些好笑。她本不打算回信,后来决定问下塞里史龙洞的事,于是照上面的地址回了一封。一直到期末考试结束,都没收到回信,但转过年开学,她收到了。

信里讲只知道天河那边有个龙洞村,去年五月中,她去华南植物园看萤火虫,在龙洞吃过泰国菜,太辣了,不多好吃。接着她讲跟一位律师谈恋爱的事。如果那都算拍拖的话——这句是珍珠姨的原话。

天河龙洞村不是常青要的答案,但写信继续了下去。通信不勤,常青不在学校写信,她只坐在这间房的这扇窗前写。在学校她拍拖,弹吉他,唱歌,分手。大三下学期对人类学课程心灰意冷,每周有几个晚上,去晓港公园西边的一家酒吧驻唱。酒吧开在改造后的老小区,后门有棵老榕树,落地生根的树干像一把竖琴,二手电动车停在树下,她要从车座底下取出充电器,拿一个插线板,储物间的窗户拉开一道缝,插头丢进去,以此给电动车充电,好让电量撑回宿舍。等到结束,她收回插线板和充电器,借树影打散的光仔细检查车座,因为会有鸟在上面落屎。

酒吧老板,她能记起人称埃里克斯,是她大二那个男朋友的朋友,身上有混圈子那种人势利得一捅就破的义气。可想起那位男朋友,总没办法第一时间记起名字,非得有一块脑子痒痒地打捞一会儿。乐队名不用费脑子,“新丝萝卜皮”[8],男友是主唱,中长发,每时每刻都在难过和生气,嗓子里是拉丁音乐的唱腔,高音听上去有种南美洲荒野上神之哀伤的味道。是的,神之哀伤,她是这么形容,男友更骄傲了。那个岁数,发了疯地中意这样的男人,好像要从他们身上寻找进入社会、理解世界的方式,然后受教训,才明白,从他们身上能找到的,只有劈腿、不尊重和飞叶子。

最后一次见他,已分手多年,2010年7月那天,江南西地铁口关了一个,路已经封上,邻近的二楼平台上,一些人拿相机拍摄,人们对他们竖中指,喊“收皮”,后来也喊“起锚”“死开”一类的口号。她并未喊。一群穿“I love GZ”T恤的人开始领唱《光辉岁月》。她认出他了,头发已剪短,额头在流汗,张嘴时肌肉微微渗出中年的迟钝,但仍保留着同样的难过和生气。这一面印象深刻,她意识到有些爱牢固且正义过另一些爱,因为那些爱的对象不是一个人。

若要回忆他,更先想起的事还在大二。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常青马上领他回家,对常川讲我跟他领证了。常川圆睁眼睛,右手里一块蓝色抹布,往下滴水,水滴了半分钟,啪嗒啪嗒,落在蓝色塑料拖鞋上,流进趾缝里。随后常川突然挥舞抹布,让滚出去,“两条烂仔”。门砰的一声关上前,传来一句“箩底橙”[9]。

那当然是假的,她在门外哈哈大笑,心想个衰佬肯定气糊涂了,才会骂这样的反话。几个月里,她好几次给朋友表演常川那副窘样。织线稀疏的白短袖,灰短裤,蓝拖鞋,介绍完穿着,开始做动作,两腿微微分开,膝盖不直,手腕都朝上。她讲请注意,右手里是蓝抹布,抹布在滴水哦,真能听到水声哦。注意,她会提醒看客,努着右嘴角讲,这边有颗绿豆大的痦子哦,一根长汗毛在抖。

“扯!扯!都同我死开![10]箩底橙!”

话出口,她挥舞双手爆发,跟朋友们笑作一团。

直到这样的乐趣用完,剩下痦子中间那根汗毛微微不直,一年年靠近她的心,直直扎进去。有一天她彻底明白,报复带来空虚,她需要的是无视,不是自欺欺人的无视,是保持距离,不再给出恨,也不再给出爱。

十多年中,她自认做到了这点。当然,并非毫无来往,只是她保持住一颗陌生的心。女儿死后第二年,她终于有了点活着的力气,几乎是扔掉爬到手上的蟑螂般甩掉房子,买尚未建成的新房子。然后常川突然找到她讲,新屋落成前,可以搬回去住。考虑好几天,她同意了。

那套房子里的记忆,她不堪承受。她知道有些失去小孩的人,会紧紧抓住某样孩子的遗物,一个小熊或者一张照片,每天摸它。或者新增一个类似雷达的器官,从不关闭,从世间万物那里捕捉相似性,联系到逝去的人。最终,她选择了逃。一碰就疼的东西,逃。妈妈死去后,她也是这样做的。她怀疑自己太冷漠,太无情。她小心翼翼,避免放出来,因为它们会把后半生填满。

逃确实有效,她努力不想起女儿,只是偶尔做梦。最让她害怕的梦有两个,都在同一个房间。

沙发上的牛仔小熊,地毯上的布娃娃,搭在椅子上的衣服,它们似乎还在等待,看上去冷漠又困惑。它们一直保持原样,仿佛那种等待的趋势延缓了死人的离开。她时不时看到女儿跑出来,重新拿起它们。她甚至还能听到一声妈妈。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人能喊出那声妈妈,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奶声。

上个梦之后,或者之前,或者另一个日子,或者同时,她梦到东西囚禁在箱子里,在楼底下装车,房间只剩垂下的空灯座,悬悬伪装一根柱子。构成一个家的,都是些蜘蛛丝样的东西,一阵大风就摧毁。她在空屋子里徘徊,世界变成纯粹的印象,靠得很近,又突然远离。空房间藏着一座时间的森林,人在里面并非实体,是一连串虚拟的印象。或许肉体在活着时才重要,死后靠别的,一个空间,一些感受,几个表情,几帧图像。

醒来后,难说是哪种悲伤或难过,就是一种浅淡、长久、微微恐惧的氛围,一种活着的颜色,地面不见了,每一脚都是空的。有那么几回,心脏快平复时,她会突然想起妈妈,带着几分恨意,想也该让她吃吃这样的苦。

媽妈肯定是吃过苦的,那些苦并没有更特殊,她越来越多尝过它们,蓝色的红色的紫色的粉色的绿色的莫兰迪灰的,甜味的酸味的咸味的荔枝味的。这没让她离妈妈更近。她从妈妈的皮肤上剥下来自己,放在一臂远处,这样,她就能看到更完整的妈妈了。可那没能让她看得更清晰,或者说那是一种镜子似的清晰,她倒是更了解自己了。对妈妈说出偷情的事,她早已不再内疚。青春期到二十多岁之间,她确实内疚过。那之前她想不到要内疚,只是隐隐感觉不对,不愿告诉任何人她说过。那之后她明白,妈妈不是这样简单的人,要为了丈夫的偷情自杀。

小时候大人不许她碰这个话题,好像一提起来就会传染,教坏了她。其实大人们不必如此小心,她自己就会避开,逃。那阵子她讨厌那个善良的临巷女人,因为妈妈死去几个月后,她正哼着歌走路,远远看到那女人站在门口,于是住了嘴。但经过时,还是被女人喊住。她记得那女人的眼睛,清澈,哀伤。女人抚她的头,可怜她,问她想不想妈妈。其实她不想,因为她常常忘记这件事。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说想。她讨厌那个女人,一直到很多年后。

很多年后,或许是逃得足够远,妈妈的死不再被遗忘,也就不再被提醒,所以,那时候她才持续活在妈妈死掉的现实里,一日日直视。她可以开口跟拍拖的男人聊聊妈妈了,都没得出什么结论,偶尔也会听到一些“脆弱”“想不开”之类的词。读研时拍拖的男人讲:“我看你也挺危险的,每天看的那些书,说的那些话,悲观得不行。”

他真当开玩笑讲的,甚至带着好意。后来常青就不再找人聊。那些年中,她怪自己,怪父亲,但在心里,这些归罪都不够,问题日复一日地响了。

她试过往前找找证据,家暴应该没,别的东西也昏昏一团,既不清晰也没形状,伴随着客厅里的欢笑与吵闹,和那些已经记不住脸的陌生人一起,陌生且压抑。最理智的时刻,一个念头也会冒出来,可能自己真是凶手之一呢,同其他许多东西一样,一日日磨那个女人。

如今她猜妈妈只是厌倦,厌倦了丈夫、女儿、家庭,厌倦了这份尘世的幸福。厌倦,可怕过痛苦,她已经尝到味。

妈妈在这所房子里住过几年,是在常川卖房还债之后。再三十多年,常青搬进来,始终带着逃离的心,只当中途补给,然后新房子烂尾,疫情暴发。那之前她已辞去工作,发现所学的知识,所做的工作,脱离了相应环境,对具体的生活毫无用处。好在“新冠”病毒给了她暂不谋生的借口。有一回,临时管控的区域越来越多,“足不出户,上门服务”的,“个人防护,避免聚集”的,地图上,红色和黄色逐渐包围此处,她透过二楼卧室的小窗,看对面改造过的白墙壁,接近顶端的一条腰线上,生出好些植物,有毛蕨和酢浆草,还有几棵认不出来的幼树。她突然意识到,一天天沉积下来,日子在这里落出一层河床,必须认真对待。

她专门提起几分兴致,要为此做点什么,很多天里,一直搜索楼梯的款式和材料。几十年前的老木梯,不等人站上去就叽哇乱叫,仿佛鬼魂的重量也不堪承受。她时时幻听,楼梯在响,凝神等着,才发现无人上来。换楼梯的事,常川反对的话刚讲出一半,就戛然而止,而后一百八十度转弯地同意了。这不出她的意外,她生气他为何不继续反对呢。铝合金、木头、铁、玻璃钢,甚至亚克力,材质这样多,满意那样难,念头浓浓地持续好些天。可是,一次踩在台阶上,响声从足心传到脑壳,这些老木头,阿嫲踩过,妈妈也踩过,好似有个什么器官要被掏空。那些铝合金、玻璃钢、亚克力,可不会捕捉到鬼魂的动静啊,从此念头熄了。

常川不明所以,催她,她讲不换了。“讲好哋哋,点话唔换就唔换咗。”[11]常川不解。偶尔楼梯的叫声喊他想起这件事,还会念叨几句。

念叨的声音连根头发也吹不起来,全然没当年喊“箩底橙”的气势。想起那句“箩底橙”,常青简直佩服常川的先见之明。

她是想过结婚的,和一个叫谷经生的北方男人。他消失后,只在电视里看见过他,疫情前中山大学的老同学发微信,催她打开一个都市台。她打开了,里面正在播放某个节目的外景部分,在水族馆。

尽管在表演,谷经生也没多少笑容,他从游客中选了一位长头发的姑娘,让她洗牌并且抽出一张。姑娘小心翼翼地倒腾了几下,抽出一张,给镜头交代是梅花A。随后姑娘按照吩咐签上名字,放回牌堆,重新洗牌后交给他。谷经生又选了一位长着青春痘的胖男人从中抽一张,同时提醒他不要看,也不要让别人看到。胖男人抽了一张,花色那面小心地贴住手心。谷经生对着镜头说,我要将这张牌翻过来,大家一定要睁大眼睛看仔细。他说起话仍会在动词处重音,营造一种认真的氛围,让人以为掀开之后一定是那张签名扑克。这样的表演很多,观众都不太买账,很不热情。结果牌翻过来是方片5,观众一片讶然。他近乎失去分寸地在牌堆里翻找,紧张地念叨:“咦,怎么回事,那张牌哪里去了?”

周围人全都大声叫好。这时一个长鼻子男人突然指着玻璃水箱喊:“快看,牌怎么跑到那里去了?”镜头摇近,那张扑克正夹在水族箱里的石头缝。于是全场响起掌声,谷经生右手胸前,左手背后,弯腰致意。

常青哈哈大笑,一个东西从此处消失,出现在另一处,命运和把戏都能做到。

这个魔术师长了张平庸的脸,本事也不大。哪怕是挂上爱情的滤镜,那些蹩脚的小把戏也实在乏味。爱他什么?似是而非的理由从来不缺。一股忧伤的真诚,常青从这个谷楼村男人身上找到了这个。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需要深思时想不到深思,只浅浅抓住。后来是懒得再去想。回想爱过的男人,她发现这个事实,不管来自哪里,在什么样的家庭长大,他们竟然都有一种奇异的自大,深陷一种世界辜负了他们雄心壮志的失意之中。那不是什么忧伤的真诚,不过是失意者的自怜。

那层爱情里的弧光剥落,过去相处中那些隐隐被刺的感觉,开始变得清晰。一起参观张秋山的雕塑展时,她给谷经生讲过,妈妈死后一年多,在房间里,一块淤青逃出珍珠姨脖子上的纱巾,尽管依旧心有怨怼,她还是忍不住问:“佢又打咗你?”[12]

珍珠姨扯扯紗巾,讲“唔小心扽到”[13]。常青知道怎么回事,生气地问:“点解唔离开佢呢?”[14]

后来每次想起这个问题,常青就脸红。

“你唔明,我有难处。”这是珍珠姨的回答。

“我有难处”,那是第一次有成年人对常青讲这样的话。她给谷经生讲的时候,谷经生讲:“是不容易,但归根结底还是看她自己,她要是有勇气,怎么可能离不开呢。”

这句话在当时不明显,几年后越来越清晰地荒凉起来。还有后面,在她讲“每个人的处境不一样,你不能只用你的处境来衡量”之后,谷经生伸手,试图摸摸她的脑袋,并且讲:“是是是,我说错啦。”

当时她避开了谷经生的手,可是直到现在,她还能感觉到那只手落在自己头上。一开始,她只觉得他的话、眼神和动作让自己不舒服,却没想明白为什么。后来她终于察觉到,那里面是一种刻薄的包容,眼前的人不需要平等沟通,就像他已看破人世间的真理,在纵容她幼稚的想法。似乎在他的意识里,阻碍无须解决,只需要敷衍一下,跳过去,生活会自动更新。

那次雕塑展上,她看到的张秋山,如常川常常感慨的那般,确实不一样了。入口大厅正中间站着巨大的液晶屏,张秋山坐在屏幕中央,一身纯黑的衣服,讲他的理念和创作思路,看上去笃定、智慧又慈悲。这样一个他,始终没办法跟客厅里那个人对上号,像一个洞坐在椅子上。

在她家客厅里的张秋山,同聚会上的其他人一样,离死尚远。常青还是个趴在楼梯上偷看的小姑娘。张秋山先讲决定戒酒了。一般而言,客人们不在这里劈酒,也不喝几个邻居酒鬼常喝的九江双蒸,只慢慢嗒酒,威士忌、干红、干白,或者一个瘦瘦的画家用朗姆或金酒调出来的玩意儿。还有个男人,会大讲特讲麦芽生产、谷物生产和爱尔兰壶式蒸馏的不同,波本桶、雪利桶、二次注木桶的区别,热风烘干或泥煤风干,在不同日子里,针对每瓶威士忌,聊那些分布在苏格兰、爱尔兰或者美国的酒厂。低地、高地、肯塔基、艾莱岛,“咁,喺边酿嘅就有边嘅味道罗”[15]。

常青记到现在的一句话是:让六家酒厂酿造一瓶威士忌,就像让六个吉他手诠释同一首曲子。

讲到中途,若常青正好经过,他会拿出注意力在她身上,用一杯調出来的玩意儿逗她,讲“系非常好饮嘅饮料,唔系酒”。若她真要去喝,又一把拿走,开心地笑起来。

对待张秋山,他们不是闹着玩的,好几个人用力怼酒,把他架在杯子上。很快,张秋山纵身一跃,跳进酒杯里,二百毫升的玻璃杯,分三口喝完,每喝一口,就抿紧嘴巴,屏息十几秒,似乎酒气泄去一点就不尽兴。大家的谈话内容也都是周围邻居不谈的,主要是艺术圈八卦,谁睡了个女学生,谁的奖潜规则来的,谁搭上了大众情绪的顺风车,穿插着政治、美国、花城精神之类。什么时候开始哭,就是他醉透了。就像突然有了当演员的天分,他垂着脑袋,脊背弓成弧,十根手指拉住一个人的手腕,开始道歉。被拉住的人还没搞明白,道歉的原因就换了好几个,没给父母争光啦,没能满足儿子的什么心愿啦,甚至能追溯到小时候学一个瘸子走路。眼泪从不擦,啪嗒啪嗒往下掉,全世界都不忍心责备他啦。

或许那么多人到自己家来,就为观看这出道歉的好戏。常青也明白了,如此擅长道歉的人,肯定也很擅长原谅自己。每个人都知道他家暴,可能他流过眼泪的夜晚,也是珍珠姨挨打的夜晚。那双做出艺术品的手,打人时会几狠?落于人身又几疼?

今日常川不在家,就是去参加张秋山的葬礼了。

绿色。灰绿,死掉的毛蕨,一小片墙壁,左边天台倒扣的缸上发霉的口罩,邻家无人的裂窗,粤剧艺术博物馆假山旁的水……

脑子里数尽可能多的绿色,声音托她落了地,一眼看到外面半窗高的路。那里一对男女正向下看,也仿佛蒙一层绿色。她揣度两人的关系,觉得不像情侣。每天都要被看几次,节假日更过分。她已经可以没情绪地做一个景观,尤其窗户外还罩了不锈钢笼子。她时常想象生活在某层河床里。谷经生曾告诉她,开封城低过黄河好几米,上下摞着六座城池。她也几次站在游客位置,凝视这栋房子,猜测广州的历史上,自己活在几层。

从她搬进来那一年开始,永庆坊的新就开始传染,越来越大,越来越精致。最近她看到一些报道文章,已经给这里安上华南小巴黎的名头。人们都在说,美要反映本地文化和特色,似乎又对此缺乏自信,美来到这里,一副暧昧神色,那些花砖,那些满洲窗,总要重新演绎一番才肯落地。

她握拳敲了敲脑袋,只下楼这几步,已经忘记下来做什么。有一个事在脑袋里发痒,就是不肯跳出来,只一遍遍重复“亲爱的珍珠姨”。她走几步,赶那几个字出去,拉上窗帘,又走几步,避开常川的旧椅子,坐在小沙发上,不开灯,打算好好想想。前面的电视是去年换的,屏幕很大,能联网,常川常常抱怨不知怎么用。旁边的一桶竹子活得茂。卧室门关很严,书房门留有明亮的缝隙,一线光散在客厅地面。一种地下的味道缓缓升上来,柜子年代有先后,但都旧了,连同上面放的雕像、油画和瓶子,都像是过期了。

挺长时间以来,常川第一次为清晰的目的出门,平日只剩下习惯。能出门的日子,早上还要过河,去吃多宝路那家生记肠粉,点的东西都一样,一碗艇仔粥,一份加荷兰豆跟竹笋的罗汉斋肠。记忆中的店铺不剩几个,常青觉得他不是吃味道,而是吃回忆。这几个月来,常川到家后就坐在书桌前,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笔记本,煞有介事地摊开,拧开墨水瓶,不管钢笔里有没有墨都要再吸几下,却好久不下笔。那种仪式感,仿佛真有了不得的大事等他做。常青问他写什么,他只讲随便写写。下午到荔湾湖转转,也可能打麻将,有时也到逢源街的小教堂里坐坐(据她所知,和信仰没什么关系)。他经常做饭,腊肠饭蒸得好,牛河炒得香,常青搬进来后才察觉,常川做饭已那么正。偶尔也走远路,去永兴斩半边烧鹅上桩,图那块鹅碎窝,回程绕去宝华路的美美炸物店,称一斤煎酿三宝和炸芋虾。常青吃不来烧鹅,更闻不出常川念念不忘的柴火味,尤其淋上烧鹅汁,看得她反胃。不过,她爱吃酿青椒。

外面的锣鼓声闯进来,常青还是没能想起下来的原因。已经跟那件事没关系,想不起来才要命。她搞不懂锣鼓声何以高兴成这个样子。站起来四处走,寻找一个可以恍然大悟的灵感。果真找到了,是牛奶,带来灵感的是白,墙壁上一小块白,那里原来挂照片。原来只是牛奶,她模糊地回忆照片内容,打开冰箱,拿出一盒奶,发现上面的吸管没了。她没放回,咬开一个口,饮下。厨房凸出建筑的主体,像房间生的肿瘤,常青透过排气扇的圆孔,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在几米外举着手机,正对排气扇。她知拍不到里面,仍赶紧撤两步。外墙以前只是砖,改造商为了美观,统一涂了水泥,又刷了水泥色的墙漆,她也觉得整洁了。

嘴里是牛奶味道,一切都好,只是倦怠,或许是梦的原因。梦本来互不关联,偏被铁链拽在一起,所以醒来时没能四散,东风借着大火,一锅端掉,余烬堵在鼻腔根部,生生烤着脑仁。

实际上,还有一件事可以试试。书房门轻易就推开,太阳挤过狭窄的巷子,落进窗户,这里明亮。笔记本罕见地躺在桌上。她并不在意常川的心事,诱惑她的是过去,一些遥远的答案。

走向它,心脏配合起窗外的鼓点,橙的蓝的透明的玻璃,规则的印花,透光但不透眼睛。烧卖香长驱直入,气汹汹地顶一下脑门,她从中分辨出面粉香和玉米香,鼻子一下子舒服了。她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股巴旦木的香味。

气味早就在那里了,却不知哪里来。人对空间的占有是种错觉,她想,房间属于气味,属于灰尘,属于木头做的大家伙,属于墙壁里的声波。所有这些,霸道地围绕在周围,她开始疑惑声波在固体里的传播方式,那些坚固的东西为何愿意这样配合。她又疑惑自己想得太多,仿佛脑子专门避开将要做的事情。

笔记本敞着,纸张坦诚,暗绿色的横线平行,打定主意永远履行机器印给它的使命。这一页只有两行字,那些字不老实,像横生的灌木,没办法一眼望清楚。她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巨大的喷嚏。

马上是第二声,接着是第三声。

逃得匆忙,但常川打喷嚏的样子自动出现在她脑中:打喷嚏前抬起下巴,嘴巴大张,眼睛望天,然后伴随一声巨响,上半身快速前倾,头颅重重垂下。重复三次后,整张脸洋溢着特别的神气,仿佛做了件骄傲万分的大事。

整间屋子还在消化喷嚏的余响,门开了。

常青已迫降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盯屏幕,手指在某个APP里上下滑动。每次有机会看看笔记本上的内容,都要上演一出虎口脱险的戏码。一开始只是好奇地想要翻翻,连番差点被捉,渐渐自己也以为是在做不堪的贼事,却因此越来越想要看一看。

如今连常川也不戴口罩了,边摘灰色渔夫帽,边讲“点解唔着灯呢”。声调,疑似质问的语气,都让常青生出怒意。常川把黑色长伞也挂在墙上,开了灯,手里剩红色塑料袋。

“周围都喺影相,我喱镜头嘅能力,战场上都可以生落嚟。”[16]讲话间常川已进厨房,打开冰箱,空手返回。

抱怨专门为了几分得意说出,常青迁怒于此,“影到都唔会点,何必喱呢。”[17]

“我肯定唔畀佢哋影到。”[18]

说话间,常川已行到厕所门口。话里是常青不理解的气势,仿佛人生中有一个躲镜头的隐藏任务,而这个老衰佬已胜利在望。她想听到点葬礼上的事,但想听的欲望不够大,所以犹疑要不要起身离开。接下来有一场协调会要参加,她看了眼时间,不着急。

死者在这间客厅里讲过,若找到珍珠姨非得杀死她。那时候他肯定没想过自己会死。冲水声,咳痰声。常青突然察觉,每次回忆时,客厅里常川的含量好少。这种缺席让她不适,在这里,他是不可少的,牢牢在,就同现在一样,他肩膀微耸,拿着褪了色的不锈钢杯子往前行,脚心不舍得离开地面。倒一杯热水后,返到椅子上,肩膀散开,身体变软,皮肤变成苔藓,无视布料,贴附十几斤泛着油光的老木头。

常川默默盯着雾气。常青盯了一会儿少了吸管的牛奶盒,准备好听常川讲讲葬礼的事。没什么特别想要知道的事,但葬礼嘛,毕竟是葬礼,一个人死了,还是想听一听。

死亡并不突然,张秋山已病两年,最初常川探得勤,后来越来越少,回来后坐在椅子上出神的时间越来越长。常青听他讲过,喝口水都得等人用勺子喂。

死亡真仁慈,她想,只要那么一死,身上的善与恶,一笔勾销。

“点样?”她忍不住问。

雾气里常川的眼睛困惑几秒,随即懂了。“葬礼嘛,就系个葬礼。”

常川慢慢从椅子上揭掉上半身,俯下,双手缓缓转杯子,嘴唇沿着边缘吸,发出呲溜呲溜声。常青讨厌这种声音,她想到常川总是喝很多水,食物吃得却少,仿佛他永远不饿,但永远渴。她还讨厌常川身上时不时出现的燒鹅味。

“见到唔少老友。”常川左手捏着杯子,右手食指在杯壁上画圈,又伸唇去够杯沿。

常青想问问珍珠姨有没有去,却没开口问。她想从饮水声中抽身出去,站起来讲:“我到去参加协调会咗。”

“有咩用,会一场场开,佢哋将力都用晒喺应付协调会。”[19]讲完,常川又开始吸水。

“还是要开,唔开仲可以点算。”[20]

“你夜晚返屋企食饭啦?我同你做干炒牛河。返嚟嘅路上,有个老太太卖绿豆芽,好鲜。”[21]

常青往上走,脚步放得很轻,想象自己正在上升。妈妈死后,客厅里又一次聚会中,珍珠姨就这样往上走。常青躲回屋,珍珠姨敲了敲虚掩的门,硕大的耳钉在耳垂闪动,问“可唔可以入”。常青没回答,也不看她,任由她行入。珍珠姨坐在旁边讲了一小会儿话,临行时,取下头发上的蝴蝶发卡,卡在常青头发上。从头发到头发,这一小段路程,自然过花钱去荔枝园亲自采荔枝。珍珠姨刚一出门,常青就薅下发卡,丢在地上,任由一小块头皮生疼。

不知道珍珠姨的姓,到现在也不知道,知道她戴很大的耳钉,是为了掩饰耳垂上指甲大的胎记。“珍珠姨”“珍珠姨”地喊着,遇着那一幕后不愿意喊了。

两个人闯进房子,没想过有提前回家的人。大声地笑,接吻,然后入了卧室。常青趴在门后,叫床声从所有缝隙流淌出来,打了她的耳。她吓到了,好些天魂不守舍。妈妈以为她生病,带她去医院,医生看不出毛病,单独和她妈妈聊了一会儿。之后妈妈带她去吃麦当劳,问她发生咗咩事。她还是告诉了妈妈。

“你睇到?”[22]妈妈问。“系。”她说。“佢哋……”[23]只说出这两个字,妈妈久久沉默。这些年,她常常倾听妈妈的这段沉默到底在说什么,当时却只是等着,一直等到妈妈问:“佢哋见到你呀?”[24]“冇。”

妈妈让她放宽心,不想不问,大人的事情交给大人解决。她以为家里肯定要发生点什么,结果没任何动静,珍珠姨照例出现在客厅里,雕塑家照例喝酒道歉,客人们照例聊八卦讲政治,常川照例做一位牢牢的主人,妈妈照例收拾残局。

可总归是不同了,珍珠姨和常川之间每一个眼神,常青都捕捉到了。

“下流,真下流。”她心中骂道。

一年多后妈妈死了,再一年珍珠姨卷着儿子逃。

记忆连在一根藤上,随便一扯就是一大串。她慢慢放下,尿了尿,尿道口微微辣,她低头看了看,看不出异样。换了衣服,站在梳妆桌前,弓着腰画了眉,拣包下了楼。

客厅里人和杯子都不在。书房的门关着,虽然没动静佐证,但她知道常川在里面。放下的记忆又冒出来,她很想打开书房门问下,塞里史龙洞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没。

银色的防盗门,很丑,这个家的审美她尚不想参与太过。外面还有一层趟栊门。保留趟栊门的人家不多了,这经年累月的木头老得如此平均,她庆幸还没被涂上新漆。外面站着人,背对着,她顺着那些脑袋看过去,一排旗袍女人手举团扇,蹚着锣鼓声缓缓停下。不远处挂着长镜头的鸭舌帽男人指挥她们摆姿势,并示意这边的几个人躲一躲。

几个人不情不愿,推着肩膀踱走了,显得她专门站在门里偷窥。她退回阴影,看旗袍女人们手举旗子,能辨认出“弘扬”“艺术中心”“粤绣文化”之类的词。阳光追捧那些笑脸和顾盼,精致妆容里是疲倦。她突然委屈,觉得自己是这片小景点的障碍物,仿佛一个外人,于是怀念起女儿和卖掉的房子了。

花很长时间,旗袍女人们才继续前行。她走出去,感慨自己逐渐退化为家乡的群众演员,随即又对家乡这个词语皱起眉头。她对这个词语有地理上的偏见,觉得不属于城市,仿佛城里人都没家乡。好像家乡必须临着田野、树林、山川、小河流或湖泊。一个人要是指着高楼大厦讲这是我的家乡,好像哪里不对。她望望远处的大楼,它们把这一片围剿得恍若盆地。那就有道理了,所以这一片街道该改造,该成为挺有名气的民俗景点。发展总没错。

在这座城市里,她时常感到一种发展的疲态,此处却还茁壮,尽管偶尔也让她皱眉头。精心设计过的店铺间隙,挂着五颜六色的肥大内裤,布料稀疏到近乎透明。巷子宽度容不下四个人,在人群中前行,她觉得自己胆子越来越小,这也不敢碰,那也不敢碰,时髦店铺只在门口快速瞟一眼,走路总侧着身子,生怕挡了别人的路。不过,巷子里的晾衣绳批量拆掉后,能看到完整的长条形天空了,走在下面,有时她会以为迷了路。她常去买烟的那家“士多”去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那家店她没进去过,据说已打通周围的房子,多出好大空间。两个字的招牌她认识,但不明白要干什么,没窗户,店门装得很窄,只能看到白色的玄关。

新开的咖啡馆和奶茶店,人一进去,店员们会用培训好的声调同时喊欢迎光临,那声音让她心脏突突跳。唯有巷子口那家开了八年多的咖啡馆还有点老意思。店是两位本地年轻人开的,下午五点后不接客,专门炒豆子。每次去,她都坐得靠近入口,和染了黄头发的那位浅浅聊聊。一有人进来,黄头发总要先讲粤语,常青喜欢看外地游客面面相觑的样子。

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不够舒服地喝咖啡,于是她走进一家以茶为主的饮品店。她站在柜台前,看顶上贴的饮品名,拿不定主意。柜台里站的是个中年男人,一直通过旁边的小门跟人讲话。她点了杯顺眼的,名字马上就忘了。

一楼客满。楼梯台阶上贴满红色花砖,二楼位置更多。意象是老的,东西都新。窗户木菱格,鱼鳞纹绿玻璃,一眼就望远了。对面雨水纹的山墙上一扇小窗,盘了几条藤蔓,绿着一些,枯着一些。

一个得有两米长的鱼缸,却只有两条鱼。一条白,一条黑,前前后后活着。旁边几位年轻男女是大学生,讨论辩论赛的事,男生坐在两位女生中间,变换着粤语和普通话,偶尔还蹦出英语词,嗓门巨大,搞得两条鱼一愣一愣。

大鱼缸对面,十来岁的小姑娘趴在玻璃上看鱼,水让那张脸悠远,眉眼间,稚气已撤退到边境线,仿佛只需一步,就要出现成年人的征兆。

躲得再远,小朋友们还是会长大。失落一团一团打在她心上,意识到在这个死者活过的世界上,她是如何一無所有。

然后她出门,走到停车的地方,上了车。

拆了一半的建筑,太阳模仿岁月落在废墟上,挖掘机脸色发烫,黄色地假寐。新店铺一茬茬开,新房子一片片建,路上的人往前走,只向前看的人有种省力的幸福。

去年有段时间,同其他人一样,常青短暂乐观了一阵。当时房管局牵头,经过几个月的协调,开发商那边信誓旦旦,只要保证尾款打到监管账户,工程就可以继续进行下去。于是业主们提前将尾款打到监管账户上,希望房子重新长起来。很快又傻了眼,开发商再次操作资金出去还债了。她始终搞不懂这是如何做到的。

她已不在想象中装扮未来的房子。过去她偶尔以此逃避眼下,现在她明白,生活总会突破想象,在一栋烂尾的房子上构建生活不切实际。

安全带紧紧拽住她,仿佛要拦腰斩断一朵云。那个横穿街道的年轻人快步走远了。路边有工人在锯老榕树,留下只有树桩的路。这些树桩成了两个小男孩的新玩具——他们正蹲着数年轮。那肯定要数挺长时间,这些树都能做她的长辈。

然后是詹天佑小学斜对面的剪头摊子,和它的老头。“剪头”这个词突然惊了她的心,以前没想过还有一层暴力的意思,赶忙切换成“剪发”压惊。老头坐在椅子里,像侧坐在他的马上。头发白得透明,跷二郎腿,双肘压膝盖,两手抱拳支着下巴,肯定老花眼,所以怔怔望远处。木头脸盆架上卧着大红喜字的搪瓷脸盆,墙上贴着印有福字和牡丹花的镜子,染料和镜面都斑斑点点。常青觉得就是小时候见过的,她还记得到了夜里,一张写着福的红纸会盖在镜子上。她原没想过物品可以这样长久,稍稍褪色的八九十年代的色彩饱和度,也成了一样景观。她算算年头,吓自己一跳,一样无命的死物,也三四十年地活过来了。有些事变了,有些事没变,那是另一个庞大的系统,人们试图把握,总也把握不好。

“呢个老人真系襟老。”[25]几个月前,她对另一位业主代表讲。

那位业主代表也住附近,看上一眼,配合地轻哇一声。“佢仲喺呢。细个嗰阵我阿爸总叫我喺度剪头,次次剪完我都生几日闷气,一出门口,就觉得个个都系衰人,喺嗰度笑我嘅头发。”[26]

“我系有次闹我阿妈,非要喺呢度剪。佢笑住话姑娘仔唔应该喺度剪,唔好睇。冇人可以劝住我。佢够小心,果然定难睇。嗰几日我一照吓镜就要喊,我阿妈就喺旁边笑我。”[27]

“我喺度返学时仲叫十二甫西小学呢,嗰时地方好细,都系啲旧平房。”[28]

“我那时都系,到咗呢个世纪几个学校合喺一齐,才叫咗呢个名。”[29]

“到咗呢个世纪,听到就有种斗转星移嘅岁月感。”[30]

“呢啲榕树都生咗几十年,估唔到就咁畀锯咗。”[31]

“还都唔算远,我都冇大过你几多,以前点未见过你。”

“见过你都唔知,我又唔起眼。”

“所以话,人和人相识啊,就同唐三藏取经,有八十一难要行。”他闪烁着那双小牛犊般的眼睛,“宜家啱啱好。”[32]

“宜家算经过几难喇?”[33]

“八十一难已行完,即刻就入雷音寺。”

“如果要闯关度难识一个人,定系唔识好。”

常青还能想起,说话时这位取经人鬓角上有根头发长过其他,耳廓的外围向内卷,像个羞涩的小拳头。但她没兴趣了解更多,她能闻到,他也是会说出那种话的人。

那时候女儿还活着,一个男人对她有意思,她拒绝的时候,那个男人讲,醒醒吧,他们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以前过的都是什么狗屁日子,你心里没一点数吗?你还能遇到对你好过我的人吗?除了我谁还愿意对你这么好?

常青记得那个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悲剧的、自甘堕落的可怜人。她真想不到,出于信任,跟他袒露过的话,在他那儿,成了一种证明,仿佛她前半生一直在过等待被拯救的受难生活。而且他觉得自己有这种义务。这义务不就是种权力吗?不管她经历过什么,她没什么后悔的,也一直努力按自己的意愿活,从未将自己的人生看成悲剧呀,哪里轮到他来可怜,更别提要一个救世主了。

有些话从一个人口中说出来,在她这里,就和说出之前判若两人了。有一天傍晚,她和那位取经人散步,看到路对面地上有个东西,像是猫或小狗。过去一看,是猫,下半身已经扁了,贴在路面上,血还是新鲜的。她想要找个袋子装起来,找地方葬了它。取经人讲你别闹了。他是闹着玩的语气,可她心里咯噔一下。并非是有没有爱心的问题,那句你别闹了,既不关心别人为何想这样做,也没意愿去理解。

几十分钟的路,停车,下车,和其他代表一起等了一会儿。那位取经人远远打招呼,没过来烦她。代表们讲起关于开发商的小道消息,听起来都是走到绝境处下意识虚构出来的乐观,她还是生出一些期待。

然后上二楼,进会议室,在一个巨大的胃里,等着被消化。对面阵营里,一个年轻人始终东张西望。她一看就知道,那只是个过来瞧瞧热闹的,也许还是哪位股东的儿子呢。目光交会时,她從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几分善意。这太让她难受了,像菜汁落在白衬衫上,正因为只来瞧瞧热闹,才能有这样的善意。

中间有一阵子,一位代表突然打了个夸张的嗝。会议室像被减速带绊了一下。但未结束,嗝声开始周期性地响,会议室像坐上了铁轨缝隙过大的火车。能听出嗝声是控制过的,只是还没到大家可以忽略的程度。人们会微微皱眉,说不清打到第几个的时候,潜藏的乐趣击中所有人,全都大笑起来。

对面的人和主持的人都在讲难处、诉苦衷、表态度,听上去都有道理。世上的道理肯定被这些人讲完了,可为何还是我们一败涂地?她真想打嗝儿似的,把房子的事打出来,然后意识到,这个嗝已打了好几年。

全不应该,她想自己为何会在这个地方,看这位陈主任如何打量几位领导的脸;看那位盯着矿泉水瓶的张局长,时不时还要伸手转动一下,似乎要从中找出一片海;看刘局长的面无表情,背靠椅背,双手在腹部交叠,视线越过眼前的一切,直直落在尽头的什么东西上;看那位副区长右手摩挲一支钢笔,做出倾听状,左手时不时抬起来,用食指的关节处轻轻碰一下嘴角的痦子,确保它没离他而去,仿佛那颗痦子重要过从小到大的所有事;还有房产公司那些装模作样的人……

有一阵子她像是从胃里逃出来了,竟奇怪地可怜起每一个人,仿佛大家并非对手,只是机械地扮演身不由己的角色。

都会过去的,日子真是有点可怕呀,她想,什么都能过去。她还会想吃好吃的,想看好看的,有时也能发自内心笑一笑。

一位大家喊花姐的代表站起来发言:“我妈妈已经八十了,还有高血压,就为了帮我买这套房,她也卖掉老家的房子,千里迢迢跑来跟我住租的房子里头啊,她这辈子没住过租的房子,来之前她跟我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到新房子里住住。听了这话,我,我没脸,她还能活几年,跟我受这样的罪。”

清鼻涕配合眼泪,在花姐嘴巴前一跳一跳,常青有心递一张纸,可惜离得太远。然后她的手机振动了。

去广医三院的路上,太阳弱了,一排排大树把它的光变成斑马纹,汽车快速经过时,人仿佛活在光的笼子里。一动不想动,这几年,一种残缺感在她心里越来越浓,身体也就过分实诚地配合。城市摊得越来越大,未来却呈现给她一股颓废态势,时常有末日感。

有几个瞬间,她的眼睛睁不开,只能看到朦胧的金黄色。宽阔的大街讲不清哪里不好,道路之后还是道路,仿佛无尽头的下午,一片凝滞。

一走进住院楼,常青就觉得哪里不一样了。人变得谨慎了一点,敬畏了一点。她塞进电梯里,肉体满满当当。电梯每层都停,泌尿、心胸、心血管、肠胃、乳腺、脊柱、内分泌,这一路往上,恍惚正在肉体中旅行,她还在思考楼层排列的逻辑,就到了骨科楼层。

一间四人病房,常川躺在左边最里面那张病床上。床头挂药水的架子低着头,像一棵树在可怜他。

灾祸偏好伪装成巧合的样子,给人一种逃避的企图,所以常川歉意地解释突然响起的鼓声如何平地惊雷,让爬楼梯的他一下子没站稳,一脚跺下去,那一级台阶断了。

“鼓声早一阵迟一阵,就冇咗呢件事。”[34]常川遗憾地讲。

常青太熟悉灾祸会如何颠倒因果,知道不是因为鼓声才摔了人,而是因为摔了人才有了那鼓声,但心底仍忍不住抱怨,早讲过洗好的衣服可以等她拿上去晾。她望着长长的输液管,觉得有股珠江的气势,或许它以为是给海洋打点滴呢。可常川看上去又瘦又小,像一截枯了的下水道,哪有一点海洋的样子。

“洗好嘅衫仲喺地下,你返咗嚟睇下,应该都唔污糟,直头晒上就得。”[35]

“你唔好理,好养病啦。”[36]

巷子里的晾衣绳拆除后,洗好的衣服开始挂在十几见方的天台上。常青一次次叮嘱常川,洗完衣服后通知她去晒。但常川从未这样做过。一片擦伤,卧在常川左眼角外,仿佛尚未完全风干的腊鸭腿。常青生气,几乎要开口指责,心中悚然一惊,难道我也变成别人受到伤害后,怪罪对方不小心的人了吗?更何况,很快她就明白,想要指责常川,只是因为下意识逃避自己没有更换楼梯的内疚。

那方天台,不晒衣服时,常青也常在傍晚爬上去,抽根烟,看看夕阳,任由黄昏一层层落下,直到某个瞬间,一下子变成夜的密度。常川闭着眼,眉头始终皱着。他肯定在疼,常青突然想到,常川在天台晾衣服时,可能也喜欢看看四周。一叠叠坡屋顶,几处伪装成森林的天台,附近粤剧艺术博物馆里的假山与古建。太阳沉入大坦沙岛后,天空有一阵子特别澄明。她猜测常川也曾对着这样的天空心思悠远,于是心生不适。

“摔断了肋骨。”在医生办公室里,中年医生指着片子上的一处告诉常青,“胸腔积液不多,不用穿刺引流,留给身体吸收吧。”那身白色大褂微微发灰,力不从心地圈着这具肉体。

确实是摔断了肋骨,两根轻微断开,一根骨裂,片子里显示得很清楚,没医学知识也看得出来。不是手臂,不是胯骨,不是小腿骨,是肋骨,医生也觉不易。

似乎到了一定年纪,就有东西噬咬骨头,最多是胯骨,摔上一跤,应声断裂。同一层的病人们让常青见识到这一点:狗惊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小汪水,滑了一跤;路砖凸起来,没跨过去。仿佛骨头都有脾气,工作到一定年限,铁了心罢工,专门等着那狗那水那砖。

医生双手掰着固定板使劲,时不时往常川肋骨外面比画,得到满意的形状后,他用酒精擦拭那一片皮肤,然后撕掉固定板的覆膜,贴敷在上面。

“这样就可以了吗?不用动手术?”

“不用,没错位,自然愈合就好。”

剩下的就靠肋骨自己了。当天晚上,邻床入住一位女病人,六十来岁。她吃过晚饭去邻居家串门,狗冲出门口猛叫,于是一屁股坐下。疼痛让她哼哼一整夜,第二天她对常青讲:“我系咪太嘈咗?”[37]

“唔会,你痛嘛,要出声就得出声。”

“我就系太冇用,但忍唔住,好痛喇。”女病人盯着常川,“你阿爸就犀利,多安静,一声都冇嗌过。”[38]

确实是这样,常川一声疼也没喊过,他安静又配合。只有上厕所时,才小声叫常青。常青要做的事不复杂,把床摇到最高,然后托住常川的背,猛地一使力,常川得以直直坐起来,挪动双腿,从床边探下去,脚找到拖鞋。常青架住他胳膊,人借力立起来。到卫生间的路也需扶下,然后把人安置在马桶上,常青出门等,结束后再原样放回去。

重新躺下后,常川总要默默闭一会儿眼。他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没痕迹,如果察觉到常青在看他,会回应一个笑。

病房里的生活并不陌生,有两三年时间,她一直过一种病房里的生活。不是一直在住院,是女儿动手术,住上一段时间,然后回家,过了几个月再去住院,再动手术。后来就死咗,不用再去了。

同她的女儿一样,常川也不抱怨留置针带给手背的红肿。从清晨到中午,常青盯着五六瓶液体,消失在常川体内,已经不诧异血液里可以容纳那么多水。但她想不到,沾亲带故的人如此多。上了年纪后,谁要是生病住院,圈子里的人们就像免疫细胞嗅到病毒,无人专门通知,但全部人都知道了。一连许多天,大多三两结伴过来,开头唏嘘一阵,然后整理架子上的展品般,讨论谁不知所终,谁挂了,谁得了癌还剩几年活头。中间不得不夹杂几处时间不短的沉默,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但珍珠姨是一个人来的,她刚到的时候常青不在。那天下午常青要下楼处理费用问题,常川双手在肚子上交叉,两根大拇指互相敲击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讲:“帮我去泮溪买啲虾饺同马蹄糕,得唔得?”

她去了,带着一种受到奖励的心情,经过小红楼和四面佛,涌对岸的戏台背对她,只给声音。回时,她入东门,揣摩父亲每日如何看风景。临水的大戏台上戏还在唱。远远看见台上一对男女,女的头戴珠翠,身披白色厚披风,内里是红衣,怀抱琵琶。男的一身大红色官袍,手拄棍,顶上缀长穗。演员都老,粉填不满皱纹,底下的人更老。常青揣测父亲每天下午也会看上一阵。常青不主动接触粤剧,不喜欢听,耳朵听到过也不会记。不过还是远远停下了。

“我今独抱琵琶望,尽把哀音诉,叹息别故乡……”

唱得很好听,但还是不喜欢,常青又坚持站一会儿,听明白是王昭君的事。总共也没站几分钟,过了拱桥两位姑娘喊住她,请她帮忙在小红楼前面拍照。“一笛胡笳掩却了琵琶声浪,一阵阵胡笳声响,一缕缕荒烟迷惘,伤心不忍回头望,惊心不敢向前往,马上凄凉,马下凄凉,煩把……”

到这里就是医院北门了,听不清了,她走了进去。

“阿青?系阿青!”

电梯里出来的女人又老又胖,为了掩饰衰老化的妆,反而给衰老挂上了会亮的灯牌。

“我要等你返嚟嘅,但系仔打电话催,我落楼仲想,保佑我行大运,喺下面撞到你,果然撞到。”[39]女人拉住常青的胳膊,“快畀我好好睇睇。冇变吖嘛,都系一样咁靓。”[40]

现实肯定是个抽象派画家,眼前的女人纤毫毕现,常青没办法和记忆中的珍珠姨画等号。常青闻到浓浓的橘子味。她不承认这是势利,嫌弃现实的人会变老变胖,可她也不明白是什么正在阻止自己。

喊了一声珍珠姨,客气话随口就来,嗓子里一下一下愈发无力。直到眼睛捕捉到耳垂上的胎记,常青才有几分重逢的好心情。这熟悉也熟悉得面目全非,耳垂上绿豆大小的耳钉闪着银光,大概不需要大耳钉了。

“喺上面剥咗粒橘,你食唔食?”[41]珍珠姨摊开手,手心三瓣橘。

过去的人扑通扑通出现,常青早预料到这一场。揾闲话时,常青一遍遍偷盯这个女人。腮部的皱纹全都竖着,竖得那么直。眼尾的上眼皮耷拉下来,显得刻薄。头发是黑的,但发根冒出了白色。

常青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一个事实,妈妈也是会变老的。幻想回到那个时间点前,用某种方式阻止死亡,但幻想从来到此为止,没办法往前一步。她没办法想象继续往前活的妈妈,一大串问题会拖后腿:妈妈要是活着,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父亲会变成什么样……一个人死了,不单是一个人的死,一个人活着,也不单是一个人的活。她做不到。

眼前的珍珠姨以不可辩驳的真实,一层一层覆盖上来,记忆中的形象模糊了。做饭的经验让她知道,成熟的南瓜切开,扑鼻那一下有西瓜的清甜气,真填一片入口,又不是那个味道。她真希望没有这次重逢,长久不见的人最好永不相见,不然回忆起来,就不再是回忆中原本的样子。这不是南瓜不如西瓜,只是南瓜不是西瓜。

可她又感谢相见。时光远处的人出现,重要的不是拉人回到过去的某个瞬间,缅怀与感伤,以此慰藉和庆幸,而是向人证明,其实自己没有走得太远。的确,沧海桑田的感觉会先淹没人,让人沉浸于时间的无情和力量,发现一切都已那般遥远,但那种感觉过去,不管你意识到或没意识到,这漫长的一生,其实你没有行得太远。

直到今天,除了和珍珠姨的信,她没跟过去的任何人聊过妈妈的死。上大学前,她都不太能从口中讲出妈妈这两个字,在书中遇到,心就跳一下跃过去。她不告诉任何新朋友妈妈死了,朋友们聊起父母时,她敷衍过去,营造妈妈还活着的假象。所以很多年里,尽管她的妈妈死了,可在她学校里,在新认识的朋友中,仍处于活着的状态。

有一年开始能讲了,记不得哪一年,也记不得有什么特殊契机,就是能讲了。

能讲之后,想想过去的掩耳盗铃,她觉得好好笑。就是死了嘛,当成个天大的事,遮遮掩掩,讲不愿讲,问不愿问。现在知道其实事情很小,就是一个别人讲到“你妈妈”时,自己回答死了,然后别人讲“抱歉”的事。每次她都还要解释,不用抱歉,早就不伤心啦。后来解释烦了,认识了人就主动把消息透露出去,这下轮到对方有一点小小的尴尬,不确定要对这个消息表示哪种程度的哀悼。

那时的不在意是假的不在意,她只能对没经历过那场死亡的人做到。她做不到端出死亡当成话题,讲给共同经历过的人们。那时一个问题总来烦她:如果当时没告诉妈妈偷情的事,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在那张没寄出的信纸之后,她终于还是在信里告诉珍珠姨,她早就知道偷情的事,并且告诉了妈妈。

“不是这样的,对吧?”

“肯定不是这样的,你不要有这种想法。”珍珠姨信里讲。

女儿死后,她查文献,知道这叫幸存者内疚,还有恢复内疚,还有复杂悲伤。研究童年丧亲的文献她查了很多,都是英文的。她还看了威廉·沃登给从业者写的手册,《悲伤咨询与悲伤治疗》,知道丧亲后处理哀悼的四个过程。可看得越多,她越是明白,对她而言,那些东西只能用来验证,无法指导。

出大厅时,珍珠姨领先常青一步推开玻璃门,出去后用手拉住,一直到常青也出去,才跟回弹力较着劲送门关上,然后甩了甩膀子。

“唔信老唔掂,对付个门都攰。”[42]

出门还有三级台阶,珍珠姨两腿分得很开,五根手指压着膝盖,另一条胳膊虚张声势地微微展开,每走下一个台阶都“哎哟哟”一声,声音是从肚子里压出来的。常青伸出手准备扶一把,被拒绝了。

“唔使唔使,呢几步梯仲难我唔到。”[43]

眼睛看不到山,但常青知道,白云山在东北,玻璃闪人眼。眼皮刷了刷眼球,层次丰富的光线有音乐感。

“先些日见到你阿爸,估唔到冇几日就住入咗医院。”[44]

原来她确实去了葬礼。常青盯着一扇关闭的门。四个字,“走火通道”,她故意曲解,要是火如此听话,世上会少多少悲惨的事。一棵大榕树,在老住院楼旁边的空地上,底下有张褪色的长椅。大榕树的树冠很自在,像在家。

“系你阿爸睇你一个人开,佢讲野你又唔中意听,想畀我劝吓你。我同佢讲,你先将自己睇好啦,仔知道自己点过最舒服,唔费咁多心。”[45]

這话题虽然讨厌,却也让常青放心。她刻意用嗓子眼夸张地笑一下作为回应,这样声音不大,类似被空气呛了一下。

“上次你阿爸,佢话你间屋嘅事,就一直咁?上面都冇咩讲法呀?”[46]

“拖住呢,好似边个都做不了主,边个都唔使负责。”[47]

“好无法无天喇。”珍珠姨愤愤不平,然后任由气势慢慢衰落,直到不见,“你阿爸仲同我讲,同你一齐处理呢个事嘅,有个业主中意你。”[48]

“而家冇咗,唔联系。我对屋企嘅事都灰心晒,唔想再理,以后能唔去就唔去。”

“唔好灰心,慢慢解决啦,佢哋唔可以乜都唔理嘞。”[49]珍珠姨用左手按了按右边的膀子,“点就唔联系了,冇看上?”

上了年纪的人如果学会闭嘴,是第一等美德。他们太爱用自己的旧经验去理解世界了。常青想抽烟,她知道自己没带,但还是拍了一下裤子两边的兜。她记得珍珠姨不抽烟,就没问。

告别时,珍珠姨讲:“你同你阿爸平时倾偈呀?多同佢倾下,讲下嘢。”[50]

常青讲:“好啊好啊,你点返去,揸车呀?”[51]

“我有办法,我有办法,唔使担心。”

珍珠姨的步子那么笨,像世上再没事能难倒她。盯着右胳膊总一下一下向前下方探得更狠的背影,染过的头发,黑网兜在后脑勺,常青突然想,后来母亲死后,她和父亲再次偷过情吗?很奇怪,当时她下意识以为没有。

等背影打开的空气也已合拢,她站在外墙防火门前向上望,好奇会抵达哪里。走火通道,她决定走进去,但拉开门后,又放弃了。电梯的数字小下来,门开时,一厢人呆呆出来,一群人挤进去,不再允许人上。还有一辆慢得仿佛永远不会到来,仿佛恶意拒载、罢工,反而是刚刚人满的电梯跑了一圈又回来,她才挤了进去,虾饺与马蹄糕的香味冷了。

常川似乎真在睡,常青进去时,一本书从他胸前滑落地上。有两个病人睁着眼发呆。家属们都不在。常青捡起书,《幻影书》,她把书放在床头柜上,坐下来,盯着常川的脸。老年斑不太明显,耳朵前和额角的皮肤角质化了。酒精味和药味掩盖了老人味。眼皮闭得很紧,压倒了他的长睫毛。眉毛还剩几根不愿意白,因为从来没修剪过,眉尾翘起来,像干草。

眉毛长一辈子,也就这么长,她怀疑自己记错了,以前以为冷血、怪物的那个人,不是眼前这个人。

常青始终记得那个人的眼神,又死又冷,当她想要靠近时,这个眼神锁定她,久久不眨一下。但那个人也有心情好的时候,会玩小狗似的逗逗她,可是,她已经做不到随着他的心情起舞。

那个人在她讨要生活费时,仿佛完全听不到,保持原本的姿态,看都不看她一眼。若是她发出抗议,他便轻飘飘瞥上一下,如同驱赶眼皮上的小飞虫,一个无足轻重的讨厌鬼,任他宰割的小玩意儿。等她赌气离开,躲在房间里为下周的拮据惶恐时,他又会突然出现,恩赐般甩过来几张票子。回想起来,她能辨认出那个人脸上藏着的一种别扭,似乎一方面觉得之前有些过分,同时又为这份恻隐再次生气。

而眼前的这个人,会给自己炒牛河,更像从其他女人身边老过来的。她见过常川在那些女人身边是怎样一个人。她无法忘记那一次,常川从恩宁路的另一边迎面走来,与一位红裙子女人同行。他脸上的笑容像开滥的羊蹄甲。两人都看到了对方,但全无喊对方一声的意思,径自往前走了。

如果可能,她真希望保持那种形同陌路。她恨他,过去给妈妈划分凶手时,和自己相比,她让常川承担更多罪。有一次气急,她大喊都是你害死了妈妈。现在,想到常川可能也无数次在如果中给妈妈另一个结局,常青坐不住,下楼,出了医院,买了包“南京”,走在河边抽了两根,意识到月经就要来了,找最近的厕所垫上卫生巾,回了病房。

病房里太静,有种压力。尽管不愿承认,但她早就明白,和常川的关系会持续下去,既做不到完全宽恕,也狠不下心绝对憎恨。人和人不是只靠爱连接在一起,那让人们总是嫌恶,又无法断掉的东西,只是不再激烈,但不会消失。

我们会这样活下去,直到一个人死掉。这是妥协吗?这是绥靖吗?这是软弱吗?这是我最讨厌的那种毫无公正的和解吗?她问自己。

人陷入到停滞的感觉里,仿佛身处一个多年没按的开关。她怀疑开关已经坏了。在停滞里,她打了个盹儿。梦中有好事发生,但醒来遥无影踪,于是她怀疑根本无梦,只是子宫里的疼。梦里的快乐真伤人,世界像另一场春秋大梦。常青坐起来扭扭脖子,五根手指到包里翻找布洛芬,没找到。

常川放下手中的书,对她讲:“你醒咗,甘夜你返去瞓啦,我宜家都可以自己起身,真系有咩事都可以叫护士。”[52]

“头先去泮溪,返时行嘅荔湾湖里头,嗰啲水杉又红咗。”[53]

“玉翠湖嗰几排?”[54]

“系啊。”[55]

“东门假山下嘅簕杜鹃开花咗未?”[56]

常青没留意到簕杜鹃,但她讲:“开咗。”

“等我好翻晒,可以去睇下花。”[57]

你要问她,看见塞里史龙洞那天午后,她在做什么。她会告诉你她在睡觉。这不是谎话,她确实睡了半个小时。醒来病房外洁白,让人误会是夏天,手机屏幕上只有快递的取件提醒。

就在刚刚……她徒劳地想着这四个字,找不到一个谎言填补在后面。就在刚刚,新推来的急救病人死了;就在刚刚,阳台上的金橘晒晕了;就在刚刚,燕子掠过窗外……可惜都不是刚刚发生的,她反思自己对浪漫的虚荣。发生时常常忘记,想起来已经晚了。就在刚刚,手机收到快递取件码,这样讲实在不够奇观,不够浪漫。这一点经常害自己,她想,生活得不够彻底。她不想取快递,今天做什么都是徒劳。

邻床有结伴来的访客,她借着几个女人的寒暄打发一会儿时间。耳听她们说起心里话,全是过日子的苦,说起那种折磨,丈夫又是富矿。原来人人活得这样不果敢,仿佛舍不得伤口痊愈,一日日磨它。这样想肯定有何不食肉糜的嫌疑,她还是忍不住想,人为何要把自己伤害成那个样子?

似乎和受伤害相比,有更令人害怕的东西在阻止人们。胆小鬼,没出息……一连串的词语冒出来,她察觉到自己的傲慢与优越,不舍得真用。无形的東西也会带来真实的疼痛,也会构建难以逾越的高墙,要是自己假装看不见、不存在、不值一提,她真会瞧不起自己。更何况,想这些又像在自作多情,也许讲出来的牢骚,在此处反而是得意,她们从这里走出去,回到家承受熟悉的一切,才会空荡起来。

大波浪的女人睁着大眼睛,对她笑。不认识,她反应了一会儿笑是什么意思,才回了笑。有点忘记人是如何跟人打交道的,所以世界上仿佛没了人。人,只是想到这个字,它庞大的概念就淹没过来,人一个个都在呢,面对那种浩荡的面目不清的东西,让她丢失了许多感觉,非得站起来往窗户走走不可。

阳光经营楼下的叶绿素,她发现对身处病房的现实毫无反感,萍水相逢的人不用深入相处,竟轻松过所有亲近关系。一个人和一个人之间总有一片荒漠,无法改造和回避,关系越近越接近它。她从未奢望过这片荒漠会消失。这一屋子的陌生人好就好在,离那片荒漠还十万八千里呢,甚至还一遍遍跟常川夸奖他有个好女儿。她自知不是,也不准备是,从未贪恋过这个名头,不过她也搞不懂,为何愿意亲身照顾起病父了。

出院的念头一浮现,突然生出几分不舍,这令她悚然一惊,太容易适应了,连病房里的日子都能将自己俘获。骨头生长,愈合,会发出一种声波,让病人和家属陷入轻微的愉悦。她猜这份仁慈是骨科病房的一种特质,她向外探身,试图看到17层的窗户,只看到一片峭壁。

那个叫妇产三科的地方,回想起来像蜃景。宫缩出现的夜晚,一位姓李的月嫂开车载她过来。待产病房是两人间,她进去时,靠窗那张床上的女人目光炯炯,双手撑住床板,一点点挪起来,倚着床头。常青以为就她一个,直到床与窗户之间,缓缓升上来一个惺忪的胖男人。

有个医生进来,拉上圈帘,戴上手套,让常青掀开裙子。常青半躺着,往上揪了两下,然后双手捏着裙边,一直提到胸口。医生讲行了行了,左手拉下内裤,右手两根手指进阴道。这两根手指厌倦了阴道,太过粗鲁。常青闷闷地承受,猜想是中指和食指。

“宫口刚开两指,慢慢等吧。”语气里的亲切是流水线上批发来的,医生快速摘掉手套,“要是能忍住疼,可以在走廊走走。”

待产第一夜,陪伴常青宫缩之痛的,是陌生男人的呼噜声。邻床女人喊醒过男人一次,可不顶用,男人哼哼两声,呼噜声重新兴盛,急着绸缪剩下的夜色。

一开始心烦,后来又庆幸,好在有这呼噜声,心烦找到归罪的去处,不用四下游走。这样想,对事情本身没什么帮助,但是有用,一下子宽容了,脑子爬上呼噜的节奏,起起伏伏,像坐在骆驼上,寻找墙壁里沙丘般的号叫声。凝神听了几次,耳朵几乎贴着墙壁,号叫声又似无,她怀疑那是脑子里的声音。忘记抹橄榄油了,她心脏猛地一坠,随即意识到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早早查了防止妊娠纹的法子,每天涂两遍橄榄油,按摩半小时。孕二十四周她还庆幸肚皮干净,以为自己体质特殊,两周后妊娠纹还是出现了,越来越深,越来越宽,她怀疑会裂出一条东非大裂谷。

任由它们蔓延吧,她的四根手指攀上肚皮,试图摸出妊娠纹藤蔓或苔藓似的脚。根本摸不出来,指腹中生出轻微电击般的麻与疼。呼噜声流淌出一个撒哈拉沙漠,常青抱着肚子翻身。

“瞓唔着啦?”[58]

原来沙漠里还有别人呢,甚至这沙漠都是别人的。对面床上的轮廓,也如沙丘起伏。对面也在看着她,眼睛看不到,但知道,常青轻轻嗯了一声。

“唔使惊。系咪好痛?”[59]

“一轮一排嘅,挺过去嗰个劲就好一阵。”她往头底下拽了拽枕头,“你宫缩几耐呀?”[60]

“我仲未开始呢。我系二胎,预产期近,阿嫲非得叫我提前住入嚟。”[61]

人家已经生过一个,常青有几分后来者的谦卑,于是请教:“你生第一胎嗰阵难唔难啊?”[62]

“我当时够运,都后生,生嘅时候,都算顺利。你真系犀利,冇听你嗌痛。”[63]

“可能我仲未到时。”她抚摸肚子,对胎儿心生谢意。“痛都冇办法,宜家只想赶快生出嚟。”[64]

“冇咁快,點都得到听日夜里,之前住呢张床嘅妈妈,等两日先生出嚟。知唔知男女呀?”[65]

“咩?”

“肚入面嘅仔。”[66]

“唔知,唔系话唔畀查性别咩?”[67]

“我系男仔,婆婆带住我去查嘅。有一个人喺屋入边放咗部B超机,靠口耳相传静鸡鸡做呢个生意。帮我查完,都唔讲男女,只系话好健康,要咗八百蚊钱,阿嫲爽快噉畀咗钱。出去我先知,收八百就系男仔,收六百就系女仔。”[68]

“女仔连呢度都能省下二百蚊。”[69]

“边个愿意省呢个钱。阿嫲话男仔女仔都唔紧要,只系为咗方便准备细路仔嘅用品,但我一直担心又系个女仔。”[70]

第二天仍旧等。在走廊缓缓踱步时,也有别人在走,藤蔓般的呻吟声钻进耳朵,常青并不害怕,只是心脏被一些潮湿的发烫的丝线网住,攥住勒住提住悬住,泡得发软发黏,又轻又重,脚底下不敢生出一点动静。医生手指插进她阴道的时候,和性器官有关的耻感不见了,她觉得自己挂在肉架上,是一大块冬天的五花肉。她想人对肉体的拥有是太平时的奢侈幻觉,稍有些慌乱,稍有些紧迫感,就让位给别的。

下午,常青最终决定给常川发个短信,没等到回音,这让她松了口气。上厕所时马桶堵了,她尴尬了挺长时间。晚上,邻床女人接到电话,是女儿打来的,电话里一直在哭,女人安慰一阵子,也不见好转,她呵斥女儿不要闹,一阵后突然唱起: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啰,阿爷睇牛佢上山岗喔,虾仔你快高长大喔,帮手阿爷去睇牛羊喔……

嗓音擦过人心,像结球的天鹅绒,常青面部斜向下,上眼皮努力撑,手掌托住子宫里的疼。挂断电话后,女人重重叹息一声,侧卧着出神。好大一会儿,她突然笑了,指着常青身上讲:“妹仔,你身上有只猫仔。”

常青往枕头里抹把脸,然后抬起脖子往身上找。邻床女人缩着脖子,右胳膊小臂贴着大臂,食指一探一探。原来是衣服上绣的云朵,从一些角度看过去,确实像一只小猫。这个发现没什么用,还是让她们看了挺久。

医生的手指又插了两次,夜里一点半,下了大赦的圣旨,宣布进产房。

像个车间。两边窄窄的产床,大肚婆们躺在上面,头发凌乱,额头有汗,出神或喊叫,看起来都很疼,可面部膨胀松软,好像女人们都被挤出了自己的身体,留给一个庞大的怪物,连那些疼也变得不真实。从中间经过,常青又宫缩了,大脑无限朝内部收缩,每一个细胞都变得具体明确。疼痛中,她到达产房尽头,一个半透明的房间,好几个浴缸。靠墙的浴缸里坐着戴浴帽的女人,几缕头发从帽檐逃出来,飘在耳朵上方。旁边空浴缸,护士拿喷头往里放水,左手时不时捞一下。浴缸旁边有普通产床,助产师说要是水中不顺利,还是要回到产床上。常青先躺在产床上,小小的床,助产师绑住她的肚子做胎监,她无法动弹,攥住手柄,想起妈妈模糊的脸。她饿了,两天来没能好好吃饭,也没睡个好觉。准备的生产包里有巧克力和红牛。她这辈子没喝过一口红牛。总是要疼的,她想。有几个彩色的灯亮着,不知道什么意思。她注意到助产师的瞳孔微微发蓝。

之前医生让她选择分娩方式时,问她有没有传染病或者皮肤病。她知道谷经生有脚气,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感染。你有脚气?医生问。她讲她不知道,之前生活在一起的人有。医生在手机上戳了一会儿,告诉她脚气没关系。

半躺在浴缸里,等着宫口开更大,她依旧担心脚气的事。好像无数的孢子从脚趾缝里飘出来,占领整池液体,顺着阴道,填满她的子宫。女人们的惨叫声中,她一次次抬双脚出水面。添水的护士淋了淋她的背,夸她不紧张,还有心情戏水。细水落在皮肤上,痒。助产师和医生们忙活了一圈,轮到常青旁边的女人了。一根巧克力填进宫缩的间隙,苦和甜分了层,都清晰过往常。她没碰红牛。

“来了是吧,来,一二三,鼻子吸气,吸口气,用力,往下点,再往下,往下点往下点往下点……对对对,很棒,好,好,憋住,不许吐,不许吐,很好,非常好非常好,再吐掉。不疼了是吧,好胀是不是,好胀了是吧……”

听起来很简单,等到三个人终于围在她身边,讲同样的话,常青才发现完全听不懂,只记得助产师在眼前,手很软,骨头很细,脸很近。听了很多遍才搞懂每个动词什么意思,又听了很多遍,才知道它们应该怎么做。但她还是做不到。助产师颇为无奈地讲,喊那么大声做什么,你也没用力。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大声。

“这样大叫会分散力气,把所有力气集中在生孩子上,别用口,用鼻子,别用口呼吸……”

她依旧大口吸气呼气,脑袋从颅骨里飘出来了,她感觉自己在旋转,头先吃下去的巧克力开始从食道上涌,每次一用力,就灼喉咙。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学会顺着宫缩的力气,适时地闭上嘴,脚顶着浴缸的另一端,助产师和护士在讲话,但她听不到,很疼,疼让她全身硬邦邦的,手胡乱伸向背后,抓住一块软绵绵的东西,她使劲抓住不放。

“看到头发了……缩回去了……看到头发了,用力,用力……缩回去了……你下一次一定要尽全力了,胎兒的头这样进进出出太多次,不是很好……”

会不好?不好是指什么,会死吗?她怀疑自己生不出来了,她听到人们讲,头发在水里漂来漂去。好疼啊。力气到了尽头,她觉得再一使力,自己就会死掉。头发在水里漂来漂去,一张脸露出来,是妈妈的脸。好疼啊。

“出来啦!出来啦……”

一池血水。好丑的脸,没来得及看清楚,已被拿到一旁清理,量身高。护士大声讲,出生时间4:34,身长54,体重3350克。

然后她陪着这个54厘米的小人,长到100,长到114.6,再不长了。

然后她拎起包,逃出病房。忽略了几百米的路,走进巷子,拐到快递柜处取了快递。两双鞋。鞋是给常川的,专门挑的防滑鞋底。在趟栊门外,有个人喊住了她。

“我去原来的房子那儿,开门的是个小男孩,我以为是你的孩子,我问他你妈妈在家吗?他就喊妈妈,出来的女人我不认识,我才知道你把房子卖了。我不知道你现在住哪儿,就来这儿找,还真等到你了。”

眼前的谷经生确实还是谷经生,笑起来嘴角肌肉还会有一道弧形褶皱,可在常青眼睛里,确实是另一个人了。

谷经生执意要聊聊,常青自负不会再被他影响,将快递丢进门里,然后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进了喜茶。

踩着红色花砖的台阶走上二楼,谷经生讲要回谷楼村盖一栋房子。

“我准备很长时间了,”他讲,“攒了钱,但是还不够。本来可以等下去,可是上个月见到我妈,她坐在凳子上盯着我,头一直上下晃。我希望在她活着的时候盖起来。”

常青记不清这个人大自己几岁,三岁?或者四岁?怎么也有四十五岁。她早就不怎么回想起这个人了,即使想到也是想起他讲故事。故事真烂,真的很烂,后来她会这么评价,然后她会脸红,因为她的确深深迷恋过讲故事时的他。她的脸红是为前者而非为后者。

“你在听吗?它支撑我走过很多年了,阿青,疲惫时我的脑子里闪过平原、黄昏、河流、树木,停在老家的院子里,在那儿盖这座房子。它是个长方体,两层,通体白色。像是柯布西耶那样的,简洁,里面也必须简洁,正儿八经的空间,不用太多装饰。楼顶要不要搞一点几何造型,我正在犹豫。我还犹豫要不要玻璃天窗。那里应该有一扇窗,对吧?每扇窗都要对应一棵植物,随着季节落叶子的,红色黄色绛紫色。季节到这种程度,叶子已经落光了,然后会有雪,外面的那条路通向毫无阻碍的田野。这多像一条最终的路。”谷经生端起杯子喝上好大一口,喉结耸动,发出挺大声音,“最终的,是‘最’!”

常青看向窗外的连廊,一位吊带连衣裙姑娘来回走动,好让另一位姑娘拍出漂亮的照片。裙子是黑色的。对面房子的玻璃里有颗太阳。

“你结婚了吗?”

常青不回答。谷经生的眼睛里并非疑问。

“没有对吧?你闲下来随时可以去住上一段时间,偶尔换换环境嘛,田园风光,夏天不像这里那么热,在河堤上走走,前些年新栽的杨树又铺天盖地了。冬天很分明,不像这里温吞吞的,说实话,这么多年我都没习惯这里的气候。正儿八经的冬天,田野边缘树木的剪影像吴冠中画出来的,河边芦苇飘荡,视野蔓延到天上,想想吧,那真是条不错的河。”

那确实是条好河,常青去过一次,是冬天。河里关着一条龙吗?她问。不是那个囚,谷经生讲,虬龙沟,虬枝的虬。结冰的河谦逊,时有白斑,没龙的张狂,堤上杨树叶子落光了,一副老年大象的神色。

灰白的土壤间,麦苗尚未发力,田野调色为灰绿。土堤顶部,枯草中间,踩出来的小路是一道白色的曲线,风带走浮土,留下光滑的地面,神奇地没有上冻。摩托车一直开到铁路桥下。冰面并不危险,从桥洞里望过去,没尽头。她会滑一会儿冰,而谷经生已经上桥,在桥上喊她。冰冻后的钢铁有颗寂寥的心,每一脚踏上去,都给鞋子空空的回馈,传到人的血肉里,生出的喜悦也带有辽阔。

但那确实是条好河。人行道的缝隙让冰面更加遥远,钢板中和了高度带给人的恐惧。路过的一列货车,裹着军大衣的人坐在车顶的绿帆布上。一连几辆货车过去,才来了一辆客车。她像本地人那样站住,陌生人在车窗里,在出发之后,在抵达之前,是一张张路途中的脸。

“还有雪。”沉浸在美好设想里,谷经生的面部不断胀大,“平原上的雪会抚慰所有人的心事。下雪时不算冷,嗯,是种柔软的冷。化雪时冷才实在,嘿,踩住雪嘎吱嘎吱走上一遭,灵魂都给冻结实了。”

常青感觉到那种冷了,可惜人没办法只活在景色里。一件事情会在好与坏之间随机跳跃,得知怀孕后,她尚不知该如何定性,谷经生已变成沙发上的死鱼。这副鬼样子一下将怀孕定性为坏事了,她没办法不生气,自去卧室躺下。过了挺久,脚步声进来,她闭上眼睛。门打开是一重紧张,脚步停在床边又是一重紧张。耐心等了一会儿,忍不住睁开眼。谷经生的鼻几乎抵住她的鼻,手掌垫下巴底下,凝神看着她。她故作凶狠,皱眉,谷经生抚平她的眉,温柔道歉,讲了不少好话。常青继续生一会儿气,很快就原谅他了。

最后谷经生讲:“我给你表演个魔术吧。”

真无聊,可常青还是问什么魔术。

“一个消失术。”

讲完谷经生让她闭上眼睛。她一点也不配合,死死盯住他。谷经生浑不在意,快速将身体伏在地面上讲:“哈哈,不见了。”

她有点被逗笑了,可谷经生的背露出一个拱顶,对面椅子上挂着她送的黑色风衣,看上去一片荒芜。早上醒来,那件风衣不见了。谷经生消失得很彻底,常青觉得,这肯定是他这辈子最成功的魔术。

“还可以养狗,你以前不是提过想养狗吗?”

狗?我女儿都死了,你还在讲养狗的事。

“怎么样,阿青,借我三十万,我肯定还给你,现在我演出赚得还可以,不出三年我肯定还给你,相信我。”

“我把孩子生下来了。”

话已出去,常青才张开嘴。她马上后悔,又一下没想清楚为何后悔。借着沉默的空当,慢慢想明白,本來将这次会面当成个笑话的,这样一讲把它变认真了。

“我知道,我都听说了。”挺久之后谷经生才开口,然后仿佛被戳破了,不得不努力向后流,直到一个大坝拦住他。他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面上虚敲两下,“我很难过。”

听说。我很难过。听上去真像会对遭难的朋友讲的安慰话。他知道女儿的名字吗?独自行在路上,常青被这个问题折磨,因为直到分开,谷经生也没提到女儿的名字。

坐在洗衣机正对面,看滚筒旋转,只觉得全是徒劳。可那些肥皂泡又不同意,每一次兴起与炸裂,都让衣服变干净一些,这给她一些底气。白色最明显,翻来覆去。微微泛蓝的泡沫,水浪声,高速转动的嗡嗡声,旁边窗户下的阳光白。她察觉人生的拥挤和漫长,察觉到,自己似乎不在这里,这里不是指广州、永庆坊、这栋屋,这里是她不知道哪里。她心虚地想起女儿。她决定不要想,马上又想起妈妈。仿佛必须二选一,她小声骂了两遍Fuck。

夏令营参加一半,妈妈就不见了,还能怎样理解这件事呢,这又不是捉迷藏。

“到塞里史龙洞去了,再都唔返嚟喇。”[71]

这就是她得到的全部答案,多问点什么,只换回一声嫌弃的“啧”。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三层,百来平面积,她花费许多年去等待。在课堂上,在路上,伴随轻微的恨意,她渴望妈妈戏剧性出现。她打定主意,妈妈出现后,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肯原谅。

不会出现。周围的人生生死死,常川身边的女人换了几个,就像世界上只有她独享了妈妈死亡的秘密。在她心中,一个分量越来越重的细节是,妈妈送她去集合的路上,她一直在生闷气。她不喜欢那个红色的杯子,上面印的三个小人很丑,但妈妈强迫她带着。妈妈跟她挥手再见时,她扭过脸去。

这就是最后一面。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细节每次回放,都在固化女儿身份,导致她从来用女儿的目光,遥望那个死去的女人。她没见到妈妈的尸体,据说脑袋摔烂了,所以不敢让她看。那之后的很多年里,她时不时忘记妈妈是死了,然后重新想起来,重新接受一次。她想象跳楼的场景,但主角一直不是妈妈,是一个陌生人,不总是女,有时是男,甚至有一次,她发现正在坠落的是自己。

想象中跳楼是一个人站在边上,停顿一会儿后,直直往前一倒,就落下去了。人落到地上什么样,她想不到那一步。不过,春天她在微博上看到一个视频,知道还有双臂拉住栏杆,双腿屈着踩墙面,有点像立定跳远的动作,试一下,又试一下,哪一下松手了,人就蹬出去了。落在地上后,人还会微微弹起一下。她觉得妈妈肯定是前一种。可为什么就活不下去了呢?

塞里史龙洞,洗衣机滚筒一圈圈转,水和机器声,常青盯着。

有件事终于可以不被打断地做了,她站起来,穿过照旧的客厅,走进书房。心中仍然有几分做贼的心思,窗玻璃兢兢业业,还是拦不住干炒牛河的香味。她去窗前看看,扣得这样牢固,她还是打开,重锁一遍。

太寂静了。声音也有,窗外也吵闹,可是太寂静了,仿佛有颗子弹正瞄准脑袋。冥冥中什么看不过去,派来一个提醒到她手机上。她这才知道,有冷空气和云团正向这个省份急行军。压扁的长条形天空,天气晴朗,阳光洁白,云朵三心二意,一点不在意的样子,她开始盼望这场冷雨给它们一点颜色瞧瞧。

这书房从小到大见过,仍然不熟悉。常川的阴影在每一样物什上包了浆,成为一个个间谍,心思复杂地窥探外来者。抵抗这份紧张,什么都想看一看,都要摸一摸,才知道不过是一些傀儡在虚张声势。原来有诸多事物从不会被囚禁,坚守原子层面的自由。

如此简单就坐在书桌前,手指触到纸张,常青突然失落。仿佛长时间围而不攻,就是为了逃避这一刻。胜利如此轻而易举,简直是什么都没战胜。这样的笔记本,任谁都能花钱在文具店买到,很难相信,它能撑起三十年的期待。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的事实:笔记本从来没承诺给她一个答案,而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在上面落笔,就想当然地自以为了。

来吧,她讲,让我睇一睇,这个老衰仔能给我什么惊喜。

如今连火焰也老了,偶尔在楼宇间隙、老旧屋顶、树冠中流露出灰白色的神态。假如时不时闯入眼睛里的白豹子仍是过去那只的鬼魂,我也能从它的迅速与神出鬼没中发现失去光泽的毛和松弛的肌肉。面对它们我已不受煎熬,但仍会一遍遍把自己放回遇见火与白豹子之前,阿西木出现的那个夜晚。

下半夜,吊唁的人都已离去,女儿住在岳母家,多丽在房子的某处,灵堂只剩下我一个。灵堂布置在母亲的客厅,很多年了,我用客人的心态走进来,遥远的生活向童年要一些细节对我轻喊阿川。这时听不到了,但我看到它们的眼睛,它们的眼睛透过衰老和死亡,令我感觉在这些几十年的砖与木头中自己是唯一的那个。不止一人建议在殡仪馆租一间守灵堂,但念及父亲死时母亲坚持在家布置灵堂,于是决定仍然布置于此。桌上原本摆着父亲的照片,现在客气地往旁边让了让,给母亲的照片腾出位置。

一整天下来累被困意淹没,留下身体里臃肿而又破碎的松弛。一个人死去就是一场人际关系的演习,平日里沉淀在各处的人被翻出来操练一遍。和父亲去世时相比,人员发生了一些变动,有几个人来不了了。过去几年间,我也曾作为父亲在世的代表参加过几场葬礼。葬礼的气氛并不悲痛,每个人都客客气气缅怀,对逝者的过去种种表现出分量超标的宽容。

母亲的墓地挨着父亲的墓地,是三年前母亲坚持一起买下的。还没和他待够啊,事后我开玩笑地对母亲讲。母亲被这个问题惊到,猝不及防地笑了笑。扫墓时我总会想,死是这么回事,你知道他在那里,却再也找不到他。现在母亲也要不见了。我想着墓地的事,几乎要睡过去,突然听到母亲喊我的名字。

我站起身,耳朵寻找一声并不存在的呼喊,白幡和孝衣沉默如死者写给这个世界的休书。也没有听到多丽的动静,但听得到她正静静待在某处。这让我微微心安。

在多丽离开我之前,我离不开她,尽管看上去我笃定、勇敢、应付自如,其实内心深藏恐慌与不解,而我的力量总是借由多丽的存在得以确认。我从来羞于承认活得不快乐,好在还算克制。我应对所有恐慌、不解与不快乐的方式是“算了”。我无比擅长对自己讲“算了”,这两个字讲出来后,似乎把我从某种不可抗拒的屈辱中打捞了出来。我从不试图挑战谁的权威,因此落下与人为善的名声。我意识到人类社会有种不可抗拒的意志在阻止我,这意志正如宇宙的膨胀,正如恒星的诞生与湮灭,一种无法抗衡的尺度。假如难以战胜,不如在“算了”中获得救赎。

在爱情中亦是如此,我不表达自己的情绪,每当遇到挫折就怀疑对方的爱,只会单方面对自己讲“算了”。我的爱天然退缩,曾有过要单身一辈子的恐慌。多丽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救了我。多丽是个无视我内心讲“算了”的女人,她爱我,并不在乎我怎么想。每当我内心又在讲“算了”时,她就盯住我,用一种将我的懦弱看透的睥睨眼神,然后毫不客气地拎起我缩成一团的心脏扔进她的爱里。

我并不抗拒,至于这是本来就想要的,或仍是算了的心态,自己亦搞不清。

多丽精神上有我羡慕的气势,总是可以在事情依旧糟糕时突然快活起来。她多爱在拖地时哼歌啊。多丽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能活到哪种程度就活到哪种程度。同样一句话对不同的人来说是另一种感受。我知道自己不甘于活到自己能活到的程度,但又缺乏思路和力量找到抵达另一种程度的途径,所能依赖的只是工作,更加拼命地工作。这正是“算了”更深层次的力量,活在自己所能保持的惯性里,期待突然降临的奇迹。可不管怎样拼命,我仍然被无法抗拒的悲观笼罩,明白自己只能到这种程度了。

(此处涂掉两行半,黑色涂痕像只小恐龙,好是可爱。)

母亲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因为不常照相,照片里母亲表情紧张,眼神略显慌乱,正因为如此,眼神反而具有穿透力,盯得我心里发慌。角落里桌椅和杂物在此时的安静,泛着一股残忍的流动性,仿佛它们永远存在,既不得到也不失去。

我的身体控制我站起来,耐心等待一阵,让血液带给双腿足够多氧气,才往外边走。开门时多丽从厨房出来,问我去哪。出去透透气,我讲。眼睛里的意思是邀请,心里却没有邀請的意思。多丽只是讲早点回来。

或许她也在害怕不存在的东西,我有一点经验,这种怕无法用决心克服,需要某些特定时刻自动消失。我知道该留下来,可确实想出去,所以点点头讲不会太久。

巷子里的光显得很不本分,我脑子里想起坟墓,幽暗的地底,腐烂的祖辈。在我小时候,熟悉的亲人死后,我不敢进他们的屋子,不敢触碰他们使用过的东西。那时我恐惧鬼魂,认为鬼魂能通过死者生前常用的物品凝视生者,乃至走进活人的身体,带走灵魂。母亲告诉我,他们是你的亲人,永远不会害你。但这没用,我只见过活着时的亲人,一个鬼魂的亲人是原来的亲人吗?

母亲保留了一些外婆的遗物。一尊青瓷观世音菩萨像,香火停下了,变成时间里遥远的痕迹。菩萨像塞在一个楠木柜子里,身边是几张纸,两个铁皮罐子,一个枣木顶针,上面有核桃皮般的孔洞。小时候每次不得不打开柜子,都会在心中默默礼拜,因为担心观世音若是恰好降临,看到自己混迹于杂物中会降罪于我。

这些东西现在还堆在房子的某处,但我早已不再畏惧它们。父亲死时我更清晰地意识到:物品是无情的,物品从来不在乎使用它的人是不是活着,从来不在乎是谁在使用它。只是对于尚存于世的生者而言,或许能用我看过的一句话概括心情:所有这些都不再是我们的,只是死者的尘埃。

下楼往北走,熟悉的街道显现与人无关的安静。走在这种安静之中,我对路程的远近失去判断,直到经过那座小教堂,才意识到已走了这么远。院子里有抱圣子的圣母像和羊,主建筑的尖顶门紧闭,一派独属于深夜的气象。白天门总开着,但看过去仍旧昏暗,仿佛对过路人的目光漠不关心,让人兴不起进去的欲望。我对这里最深的印象是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摊主足够老了,戴黑色报童帽,一身褪色的中山装,身体空荡荡地装在其中。没见有谁去修自行车,老头一天到晚坐着,在漫长的夏天像块熔化的蜡烛。我猜他有一些精神问题,因为他时不时会用打气筒对着地面上伸出来的一个软管打气,旁人问他,他便讲是给地球充气,不然地球就瘪了。

现在摊子只是一片空地,我特意蹲下来找了找,看到地面伸上来的一根软管,理解不了是做什么用的。

每天走同样的路,经过小教堂和修车铺,小教堂的门总是张着,老头总是保持望的姿态,它们以它们存在的方式存在。现在站在教堂门口,或许哪位神明突然在意了我,我意识到一切的本质都是重复。重复占领一切,从星系到微生物,一切活动都是场巨大重复的一部分。时间并非矢量,没有速度,就是一种液态的重复。液态是种感觉,没办法准确形容。

无所适从。我被挤出来,肉体连同那个总是算了的灵魂都挤出来了。根源就在这儿,我在这种重复里无所适从,从来如此,既融不进去,又没有哪个已知的空间可以跳出来容身,所以只能一遍遍对自己讲“算了”。“算了”肯定不是一种投降,也从来没有一场真正的胜利。

走走停停,脚步暂时成了感受器官,带来一种无比舒爽的释放感,仿佛我并非在走,而是在地面飞行。但很快,我的大脑又被沮丧笼罩,因为我无非是在走,一个无聊的重复的动作,除了满足突然想要行走的念头,什么也没带来。就是这么回事,一个念头,无数念头,我被驱赶着满足它们,然后又突然疑惑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随后我闭上眼睛,看到白天、太阳和沙漠,而我正坐在一条巨大的蜥蜴身上。这个我就是阿西木。

(这里涂抹了一段,不过能看出修改成了下面的一段。)

阿西木身份的我,是一位流浪传教士,正穿越沙漠去往马里一个叫塞里史龙洞的村子。正如村名所示,村子里有个龙洞,住着一条仁慈的龙。村里人靠喝龙奶过活,据到过村子里的人讲龙奶不好喝。我听闻这件事,想去见见这条会产奶的龙。

我的坐骑,那条巨大的蜥蜴叫丝娄。这条蜥蜴也突破我的认知,可以产奶,正是靠着蜥蜴奶和仙人掌,一路上我才没有饥渴而亡。

我紧守住阿西木的秘密,连多丽也没有透露。葬礼上我利用每一次低头,以阿西木的身份在一片陌生的大陆上前行。没有人发现我的异常,除了多丽。但她大概以为我正在悲伤,所以时不时抚摸我的肩膀。

母亲下葬后的夜里,想象接下来要做的事,重新投入一场艺术品展览的准备工作,几位还没在这座城市打出字号的年轻艺术家早就嗷嗷待哺。我有一些期待,更多的是失落。虽然不该这样想,我仍感觉葬礼像一个理所当然的假期,一个绝对借口,让自己从既定轨道中岔出来一阵。而明天我就不得不重新回去,那并非一个新开始,生命中早已没有新开始这个概念,只是用重复带来的安全感抵抗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的下坠感。就像无法摘去的痔疮,这人生,避免久坐,经常提肛,靠惯性前进。

生活就像蹲监狱,可是当我自问,我能离开这样的生活吗?答案是否定的。我开始为自己哀悼,你可真完蛋啦,完蛋啦,你还能有什么办法。于是闭上眼睛,阿西木坐在丝娄背上,承受沙漠、烈日与疲惫。

塞里史龙洞比想象中遥远,阿西木也比想象中更真实,习惯后转换起来不算难事。

一边同场馆人员、相关部门、赞助商、艺术家们、媒体、同行打交道,遇到的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即使是解决不了的,也可以绕过去。路子都是走通了的,像是一个磨合好的系统,只要上上油随时就可以启动。你所能感到的不是累,是疲倦。

另一边,向塞里史龙洞前行。没有路牌,不知道距离,只是去。去一度取代了目的,然后到达了。

那是马里的夜晚,走近村子外围我才发现村子。当时我正在省美术馆举办的青年艺术家双年展的开幕式上,阳光透过玻璃穹顶落在致辞的馆长周围,围成半圆的人群中,除了熟悉的面孔,还有蹭合影的名媛与新人。我闭上眼睛,经过一棵一米多高的仙人掌,走进了村子。

路上没有人,建筑里没有光,空气中没有鸟兽的声音。我一路向里走,直到一座小山拦住我。或许不该讲是山,充其量是个大点的坟墓。洞口一人多高,我打开手电筒,里面看起来空,洞口上面写着“塞里史”。我让丝娄等在外面,举着手电筒进去,前方什么都没有,面積十几平,洞壁看上去是石头。我再向前确认,突然脚底一空,随后有什么东西硌在腰部,疼得我喘不过气。缓过气,我拿起腰下的东西,捡来手电筒一照,原来是颗骷髅。还不止呢,地面上散落不少骨头,有些甚至堆起来被烧黑了。此外,还有锈蚀程度不一的刀剑。上面的洞口三四米高,我大声呼救,只有丝娄伸脑袋进来看了看,然后又不见了。

从人群中走开时,已经是一位艺术家在谈感想了。我并没有走进厕所,而是打开一扇防火门。走火通道里有楼梯、扶手、声控灯、红色金属水管,没有人。常闭防火门坚定地弹回去,声控灯瞬间亮了,仿佛要确认黑暗中发生了什么。水管圆形的开关上挂着“常闭”,红色字体,看上去并不紧张,有令人吃惊的忠实。另一个通往水压表的管道,圆形表体大模大样,仿佛知道怎么回事般高高站着。还有一个开关,把手式,挂着蓝色字体的“常开”。开关令人敬佩,不管是开着还是关着,都在履行自己的工作。声控灯偷懒多了,很快就把走火通道交给黑暗。那不是彻底的黑暗,声控开关里的蓝色指示灯,楼梯转角的“安全出口”标牌,都让空气显现出特别的密度,人的心思在里面仿佛可以游泳。

钢筋混凝土的巨大建筑内部,一个不知道什么时期的洞穴,出乎意料地出现了。一墙之隔,什么都在发生。不知哪一层响起防火门粗大的动静,踏在耳膜上恍如大象的脚掌。从楼梯围成的矩形孔洞上下张望,云深不知处。

没有人在这里抽烟,没有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在这里短暂相爱,走火通道古老而陌生。属于我的走火通道时刻。然后出去,切换另一套系统,扮演更可靠的角色。也许只是你需要观众呢,那些眼睛证明着你,你在认真生活。

但直到好几个小时后,我已经坐在庆功宴上,那个洞口才逐渐亮起来,才听到有人惊呼好大的蜥蜴。

当光变成火出现在洞口,我手背横在眼前,仰头向上讲,我是个没有武器的人,一个好人。

上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看看你的周围,这种情况下表达的善意不怎么可信。

请相信我,我听说你们的龙奶难喝,是来帮你们解决问题的。

怎么解决?

您先让我上去吧。

那你就死在下面吧。

我赶紧讲,看到跟我来的蜥蜴了吗?挤了它的奶掺进龙奶里就可以了。上面没动静,我继续讲,蜥蜴奶不用多,一桶龙奶倒进去一碗就行,您可以先试试。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根绳子垂下来,拉我上去。一上来,一碗奶塞进我手里。

喝下去。领头的女人面无表情,有着栗子味的眼神,脸颊如同草原的雨季。她的眼神里不含敌意,也不像身后的人群那样充满戏谑的意味,只是看而已。丝娄趴在远处,无辜地望我,它可真没用。它旁边有只小羊,正喝一个陶碗里的奶。我的包裹已经被打开了,露出里面的旧衣服。而磨毛的《新约》、金属指南针、小铝锅和杯子、火柴,已经拿在几个孩子手中。

喝下去。她命令。

我没有犹豫,一口气喝光了,味道不错。味道不只不错,几位老人喝过后惊喜地喊,幸福的味道!

在塞里史龙洞的日子,经常有海东青在空中盘旋。我已经知道村口的那株仙人掌其实是一个叫曼尼卡的人,白天他会重新变成人,敲打金贝鼓。他的手翻飞如蝶,鼓声急促且哀伤。

领头的女人叫露安娜,上一任挤龙奶人去世后,龙选择了她,挤奶成为她的全部。她的生活,她的荣耀,她的枷锁。每个清晨,我将挤好的蜥蜴奶交给露安娜。而后她将蜥蜴奶倒进龙奶里,搅拌均匀,分给每一位村民。做完这件事,她往只属于她的龙鳞做的杯子里倒上一杯,一饮而尽,而后目光越过低矮的屋顶,飘向天空的尽头。在我看来,她眼神中没有向往或者害怕之类的情绪,似乎她从不怀疑自己的生活,无须做选择。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喝掺了蜥蜴奶的龙奶。一个坚毅的中年人,布甘达,上上一代挤龙奶人的孙子,坚决拒绝,只喝最纯正的龙奶。他认为龙奶的味道是一种必要的考验,必须保持这种纯洁,往龙奶里添加任何东西都是亵渎。

这是一种背叛,必将受到惩罚!他信誓旦旦地预言。

一开始尚有一群人追随他,但时间流逝,美味的诱惑让跟随他的人越来越少。

露安娜曾问我怎么知道丝娄的奶水可以让龙奶变得美味。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这本来只是一个念头。于是我手持《圣经》讲,这是上帝的旨意。

让你的上帝歇歇吧。她讲。

让你的上帝歇歇吧。此后我手捧《新约》翻阅时,她偶尔还会讲起这句话,语气中没有轻薄之意,仿佛她是真心实意替上帝感到疲惫。在村庄周围漫步时,我向她讲述一个和沙漠无关的世界。她告诉我,她的族人们在沙漠中看到过类似的世界,对塞里史龙洞的居民来说,那是世代相传的不可直视的禁地。所有去追逐它的人都被发现变成了干枯的尸体,她讲。她也会讲童年,塞里史龙洞的往事,以及跟觊觎龙的另一些人发生的几场激烈冲突。

她向我描述她父亲第一次带她去巴芬河捕鱼的场景。那年她五岁,河流令她恐惧,她不敢靠近。父亲站在水中,一直鼓励她,她终于把脚放进了水里。她講,似乎听到了河流的心跳。那是快乐的一天,回程中她问父亲,我们为何不搬到河边来呢?

这里没有龙,父亲讲,然后又补充,生活都是同一回事,有了河,人就承受河,有了龙,人就承受龙。

自然,我见了龙,去了真正的龙洞。龙洞在露安娜家的后院(或者说挤龙奶人的家更准确一些),蜿蜒向下,穴壁上有发光的石头,我没认出是什么材质,很怀疑它们会不会有放射性。谁能想到洞的尽头会有一个如此广阔的空间呢,龙就盘在正中间巨大的球形石上。那条龙肥胖,闭着眼睛,一副懒散温和的表情。

令我想象不到的是,在这宽广的大厅里,还住着一群女人。她们身上披挂着绿色流体般的衣服,围坐在龙的身边诉说,用一种难以理解的语言。似乎为了方便泪水流出,她们眼睛凸起,泪水流成一条直线,落在衣服上,变成半透明的白色石头。露安娜告诉我,这种石头是龙最喜欢的食物。

去过几次之后,我再也不愿意到龙洞里去,因为那里面的氛围会扰乱我的心情。

但塞里史令我着迷,我理所当然地爱上了露安娜,利用一切时间闭眼,开会的时候,工作中,和多丽说话时,甚至和多丽做爱时。

你很奇怪,多丽停下来,对闭着眼睛的我讲,你到哪里去了?

睁开眼睛,脑中残留着露安娜和沙漠上空的繁星,多丽的注视让我有几分恐慌。随即想到阿西木永远不会被多丽发现,绝对安全。可是,罪恶感不因为绝对安全就不存在。闷闷地咳了一声,然后用轻松的语调讲,到马里去了。

多丽盯着我,一直盯着,厚重的压迫感让我骨骼发痒。我再次意识到我离不开多丽。人不是简简单单的思想与本能动物,人是个矛盾的怪物。

我故意大了声调。我不就在床上吗?能去哪里?

多丽仍然显得疑惑,但还是点点头讲,你多看看我,你的目光都不在我身上了。

早上感觉到多丽正在起床,我犹豫了一下,睁开眼睛对她讲,我爱你,多丽。多丽正背手扣胸罩,回过头讲,你确实不太对劲,你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在马里,马里是个好地方。我再次讲我爱她,然后去吻她的后脖颈,微小的汗毛像白色的冬天。罪恶感,生活的另一面,伪装的强大,这一刻我毫无疲倦,活着是件幸福的事,这是肯定的,尽管有太多无法否认的相反部分。

村里人越来越多地谈到婚姻,对我来讲,并不需要这样一个仪式,但也不可避免了。按照古老的传统,要和挤龙奶人结婚,必须用白豹子作为聘礼。

在塞里史的传说中,白豹子是天神的坐骑,代表力量、敏捷、毅力和忠诚。捕捉白豹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必须独自完成,没有什么窍门,上次有人捉到已经是百年前。而曼尼卡正是寻找白豹子失败,于是决定在夜晚变成仙人掌。

出发寻找白豹子时,周围是金贝鼓和特鲁琴的声音,人们围着我和露安娜跳舞。我跟丝娄亲昵了一会儿,露安娜帮我背上包裹,勇气同样属于露安娜,她小声讲,我等你回来。路过曼尼卡时,他对我讲,你的对手不是白豹子,你要和太阳、时间、沙漠、草原、自己对峙。

马里的太阳如同漫长的仇恨落到我身上。抵达巴芬河已是第二天深夜,星光巨大地停顿。我心潮澎湃,等到终于平静下来,满怀希望地沉入梦乡。

苏醒是世界重新在人的思维中生成。巴芬河载着无数个金灿灿的早晨向前奔流,大风之中我尖啸,呼喊露安娜的名字,一遍遍重复我爱你。声音被风咽下去,只留下口型,成为无形的纪念碑。

但一个月后,我开始怀疑寻找白豹子是一种徒劳,一份新的惩罚。我对这种怀疑并不陌生,许许多多事情上我经常反驳自己,然后用另一种反驳再反驳回去,来来回回,恍若渐渐失去弹性的弹簧。但另一个我,阿西木,心思坚定得像脚下的土地。他渴望白豹子,相信白豹子。就这样,天光云影,岁月流淌许久,我终于见到白豹子。

白豹子如同圣物,奔跑时在空气中留下一道白光。相遇艰难,捕捉更是漫长的过程。在平原和台地,在热带沙漠和热带草原,有一段时间甚至闯入了热带雨林,一人一豹来来回回进行了长达将近一年的追踪。

起先,白豹子总能从我的视线里逃脱出去。那种逃脱更像凭空消失,前一秒还在眼睛里,没有任何障碍物,下一秒就不见了,有时会消失上十几天之久。我想起曼尼卡的话,野外追踪白豹子,一切都会成为敌人,饥饿、酷热、寒冷、疲惫尚可以忍受,不确定感和孤独更加折磨人心。个别时刻难免丧气,我以为生活塞给我一个理由,现在似乎变成一个新的问题。但阿西木没有停下。退路同样无法忍受,阿西木能回到哪里去呢?我无法做到同曼尼卡一样度过一生,假如没有白豹子,我将到何处去呢?我没有答案,无法想象。

目的不再是最初的目的,白豹子不再是一件爱情的礼物,成了一种独立的存在,推石头一样的刑罚,捉它更甚于捉到它。

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我经手的一批艺术品出了问题,欠了不少钱。我卖掉了房子,全家搬到老房子里去。很长一段时间,多丽看上去若有所思。

有次她问我,你没什么想要讲的吗?

我确实不知道要讲什么,于是问她,多丽,你有无法解决的问题吗?

无法解决的问题,那你就把问题当成答案。

我想了一夜,没有睡着,多丽在旁边轻声打了几次呼,很细小,微不可察,侧耳细听,像听不到。但感受是真实的,夜晚,宇宙,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泡在一种微不可察的鼾声里。

几个月后,在潮湿的早晨醒来,看到白豹子站在我身边凝视太阳,我的第一感受是不知所措,然后是不敢相信。我胆怯地伸出手,触碰白豹子的额头,豹子眼睛转向天上的云,但没有离去。

骑着白豹子归来,村子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在夜晚的篝火晚会上,月光和歌声遥远地拍打曼尼卡的身体。我离开人群,来到他身边。

曼尼卡先是祝福我,然后讲,我一直在接受不坚定的惩罚。当年去追踪白豹子,我受了伤,附近村落的一位姑娘救了我,养伤的时候,我和那位姑娘相爱了,那段时间我几乎忘记白豹子,也只是偶尔想起在这里等待我归来的人。半年多后,那位姑娘得疟疾去世,我消沉了一段时间,又重新去寻找白豹子,可白豹子始终没有出现。我回到村子,一生承受苦果。

那张脸出现岁月的委屈。我讲,你可以放弃的,人很复杂,有不坚定的权利。

这天起,我和露安娜开始共同生活。清晨我陪她挤龙奶,白天我们看云,在村子周围走动,丝娄和白豹子在不远处一起玩耍。我精力充沛,不考虑意义,不担心未来。

可是,若让我完全变成阿西木,我绝对接受不了。阿西木仿佛一个漂亮的诱饵,让这座城市的一切变得更好忍受。琐碎的关系,默默运转的暴行,纷杂的声音,仿佛成了可以宽容对待的小烦恼。

我尝试跟多丽讲塞里史龙洞的事(当然,隐瞒了露安娜),她毫无兴趣,一开口就打断我。不要让我听到这个地方!她近乎是吼,变得一点也不善解人意。有时候我睁开眼,从塞里史龙洞回来,发现她正冷冰冰地盯着我呢。我期待她讲出你不在这里之类的话,可她再也没有讲过。

这样也好,如果她纠结于此,现在的我可不是真有耐心处理她的问题。

但是,宇宙总在运行同一套准则,没有长久持续的好事。

雨季早就到了,但没下一场雨。连续好多天,海东青一只只坠落在曼尼卡身前,更可怕的是,龙的产奶量开始变少。村民们人心惶惶,不知道灾难起于何处。

布甘达重新活跃起来,宣扬是阿西木带来灾难。这是天罚,喝掺蜥蜴奶的龙奶是不洁的行为。他给出的解决方法是烧死我。露安娜尝试帮我辩解,可收效不大。龙奶越来越少,围拢在布甘达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一些年轻人日夜监视露安娜的房子,我躲在里面,不知所措。

不少村民已经叫嚣着把我交出去,我担心露安娜真会这样做。她没有这样做。那天夜里,她领我和丝娄走进龙洞,经过龙的卧室,那些绿色的女人正围着龙流泪,她们的话语在空间里交织膨胀,钻进耳朵里,撑得我头昏脑涨。

好在终于过去了,在宽阔大厅的尽头,露安娜推开一扇门,告诉我从这里可以离开,出口在村外二十里。

我请求露安娜跟我一起逃走,她拒绝了。我能到哪里去呢,她讲,龙在这里。

在黑暗的隧道里前行,好些时候,我觉得自己死了,正在坟墓中,永远走不到尽头。但还是走出去了,站在荒漠中,回頭已看不到塞里史村。面对大漠我茫然无措,任由丝娄驮着我前行。沿着巴芬河失魂落魄地前行很多天,在一个落日时刻,白豹子找到我。

跟随白豹子回去的路上,白豹子在前方如同飞行,丝娄也拿出我从没见识过的速度,草丛、树木成为连续的残影,我失去速度的概念,充满悔恨,痛苦同落日一样沉重。不安之人必将永无宁日,我一遍遍追问自己,为何将战场留给爱人。

那天夜里,我站在丝娄的背上,借着巨大的月亮,看到露安娜被绑在柱子上,布甘达正要点燃她脚下的干柴。

白豹子飞速冲上去,一群人手持长矛刺穿了它。丝娄哀号一声,准备冲上去。我突然搂住它的脖子,命令它转身离开。它困惑且愤怒地看着我,我声色俱厉,它望了一眼倒下的白豹子,不甘地转身疾驰。追赶的人投掷长矛,落在我们后面,我看着火焰骤然膨胀,吞噬露安娜的身体。(这一段被画掉了。)

从此之后,大火日夜燃烧,我不敢闭上眼睛。大火也从塞里史龙洞烧到我的城市,灼烧我的足心,顺着血管和骨头,直烧到我的心里。火焰不只燃烧我的肉体,还占据我的灵魂。我无法思考,无法想念,疼痛覆盖一切感官。

而多丽也变了,曾经愿意对我付出的种种热情,只剩下不耐烦地别过脸去。我们的日子退化成一场场短促而僵硬的对话,沉默的氛围里潜藏着种种剑拔弩张。相爱是件复杂的事,撕开温情面纱,不愿意承认的那一部分是:两个人并非活在共同的边境线内,而是边境线荷枪实弹的两方,进行无休止的战争,是一方对另一方漫长的驯化与支配,其残酷不亚于一场你死我活的生存战争。但胜利者并不会享有胜利,所有人共同处于无尽的荒芜之中,难以撼动。曾有人对我讲过醉话,温情是我们的布洛芬,美好是我们的青霉素。

现在,布洛芬和青霉素都已经失效。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足够长,但不管怎样,我从来没想过会和多丽分开。那次我祈求一个吻时,多丽的唇是凉的、木的,毫无反应,我无比害怕。我很想做点什么,可不知所措,似乎怎么做都不对。

多丽终于提出要和我离婚,我知道她心里不愉快,实在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或许这段时间我稍微冷落了她,可我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错事,露安娜的存在也很难讲是一种真正的背叛。

多丽消失那天是星期天,清晨下雨,我还要赶往布展现场忙活。女儿去参加夏令营了,多丽睡在女儿房间,走之前我推开房门,看到她还没有醒,又把门关上。

经过修车铺和小教堂时,白豹子突然在几栋大楼间一闪而过,我的脚命令脑子停下来。没有任何预兆,我走进几十年来从没走进的小教堂。

和下雨无关,小教堂里没人,仿佛密不透风的盒子,闷热,昏暗,彩绘玻璃窗看出去,一个黄与绿的上午。圣像前点着蜡烛,救世主的慈眉善目有几分阴森,旁边有扇虚掩的小门,光微弱地停在那里,像繁殖不动的微生物一般。

我坐在中间靠左的长凳上,做一名合格的异教徒,借别人的神,推敲自己的心,隐隐带有几分无望。时间在收割我,我面临的一切,都不像是某样具体的事物,它们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我不幸福。因此我也怀疑,肯定不存在某样具体的事物会让我幸福。贴身肉搏许久,没有宣布胜利的时候,但不能投降。可怎么样算是投降,仍旧没能想清楚,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肉搏。和自己吗?或许自己正是某个宏大意志的一部分。然后又嘲笑自己的自大。

修车铺的老头走进来了,和这个小空间里的空气有相似的颜色和密度。他在同一排的左边放下跪凳,跪下,胳膊架在前面的椅背上,双手握拳,下巴枕在上面祷告。

时间没有刻度地流淌了一段距离,一阵强烈的心悸,命运带着预感到来,老头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照我胸口来上一刀。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但事情没有到这种程度,等我醒来,发现自己仍坐在教堂的长凳上,胸前没有任何伤口,向外看,门外修自行车的老头正在给地球打气。我闭上眼睛,看到塞里史龙洞的大火,燃烧的火焰在白天显得清明透彻。我的身边有一个黑色的大旅行箱,我推了推,很重。正准备打开时,看到有人骑着摩托从沙漠中过来。骑摩托的人戴白色头盔,等近了,我认出那是多丽。

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多丽讲,我在等一个漫长的红灯,绿灯一直不亮,结果突然就到了这里。多丽看看阿西木的脸,看看周围,又问,这是哪里?

塞里史龙洞。我指了指远处的村子,有些脸红。

多丽摘下白色头盔,头发已经湿透,我看到她有一双水做的眼睛。我明白了,她讲。然后重新戴上头盔,骑着摩托往塞里史龙洞而去。

我试图喊她,可发不出一丝声音。我往前跑,可她越来越远,很快,摩托车不见了,她像是飞着,身上是绿色流体般的衣服。前方有一些海市蜃楼般的景象,她从中飘过,继续前往塞里史龙洞。远处的大火还在燃烧。我撞到一道无形的屏障,坐倒在地。很快,她变得浅淡,连同周围的一切,消失在我跟前。

(下面一句也被画掉。)黑色的大旅行箱孤零零地立在沙漠中,像一座纪念碑。我走过去,它变得很轻,打开,里面是空的。

我跑回家,多丽已经不见了。

……

多丽,多丽,多丽……

哪怕在天台晾衣服时,她也变着法子轻声喊多丽。当然,她知道这个名字,早就知道,可是,脑子里出现那个女人时,指代她的从来是妈妈,而不是多丽。多——丽,她像树懒一样念,收尾时,舌尖重重弹过上颚。好大胆,好大胆好大胆,这样放肆,毫无顾忌,像一个女人称呼另一个女人。

她从桶里取出一件衣服,男士衬衣,又一件……音乐声和叫好声贴住黑色屋脊徐徐潜来,营造生机勃勃的外面。那棵无花果树独独一根枝条,却已显得茁壮,她放下衣撑,走到栏杆前,想看看声音来自何处。她点一根烟,生出不会被打扰的心情。几十米外,镂空楼梯上,女人一步步爬台阶,而黄昏拾阶而下。

她吐出一口烟,喊多丽,发音短促,好让声音追上烟雾,声音和烟雾嬉戏一阵,消失。她用更多的方式吐烟圈,喊多丽。她学译制片的男声,学杰克喊露丝,学粤剧腔调,学苏丽珍喊周慕云,最后竟然用“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的曲调,唱起了“多——丽多——丽”。有一阵子,谷经生好爱哼,她想不到这好多年过去,曲调还記得这样准。她唱得忘情了,好大声,照旧隔空扔烟头,落到右前方那户的楼顶。那里像条舟,已有可乐瓶和烟盒,全是她干的,甚至还有看不到的荔枝皮和杏子核,谁让那户都不修上天台的楼梯。她还在唱,多——丽多——丽,一直重复这两个字,转过头,另一户的天台上,有个灰色的老人,正在翻陈皮,她一下子住嘴,脸红下楼。

等她出门,走一段路,来来往往的人类带来污染,她心中重又升起熟悉的不适,如果可能,真希望常川永远是那个满足她记忆中父亲形象的男人。她试图找回那种不费力的恨,一次次失败了。

在书房里,她合上笔记本,又寻到一个箱子。黑红格子的皮箱,藏身书房大柜子最深处,方方正正,大小很唬人,提的时候,她被自己的力气陷害了一下。实在没几件东西,全都客客气气,彼此不熟的样子。

一副太阳镜,栗色,装在黑色绒布袋里,她没印象。陶瓷娃娃缺失了一只耳朵,颜色却出落得更加崭新,它为何在这里?一枚琥珀色纽扣。一个黑色绒布盒子里,几件首饰,金的玉的。牛皮纸袋里有把梳子,她期望在上面找到根头发,失败了。一个印着“会展协纪念”的红塑封笔记本,记载着几十年人情往来的随礼记录。令她惊奇的是,里面竟然夹着几张照片,每张都有妈妈,坐在草地上的,抱着自己站在海珠桥上的,还有夫妻俩的合影,脸全都看不清了。

照片她也有几张,没想过还有。她见过父亲在一个陶瓷盆里烧东西,看起来是照片。火焰烧不起来,浓烟在房间里横行,或许气体中的毒性一直以灰尘的形式在房子里潜伏,她时不时能闻到那股呛人味道。

黑色大衣甘心待在最底下,看上去好硬,她想那枚纽扣会不会是衣服上掉下来的,发现不是。她抓住衣肩,重力展开衣服,声音不大,平平无奇。穿上这件衣服的一刹那,身体空空荡荡,只是因为她体型小过妈妈。

盯住镜子,统共也就这些东西了,仿佛一个人存在过的其他证据,被回忆当成耗材用掉了。她盯住,一直盯住,发现好似另一个女人,那就是妈妈吧,她一直盯住。后来她知道不会是,因为她看到几根白发,妈妈是永远不生白发的。镜子里的人倒突然有点珍珠姨的影子了。她想是不是要不了多久,自己也得开始染发。

原来,有时恨一人需要更大的决心。总是有更多细节跳出来,让一个人变得复杂、丰富、难言。那些错误,那些人性的弱点,一下子囊括进“复杂”这个词里,可以充当令人怜悯和原谅的借口。好像他非那么做不可,一个受摆布不由己的可怜人。尽管爱读书,可她这辈子从来不喜欢那些写东西的人,那些人总是自大地以为洞悉了人性的奥秘,可以替人凝视与探讨,尽情悲悯与痛苦。但实际上,那些复杂哪里复杂了呢,只要愿意,人总能找到推脱的理由呀。她想,人对灵魂必须有点要求,不然哪里有止境。

她想着常川写东西的样子,又想起谷经生一遍遍讲给她的故事。她拿出那种轻蔑的姿态恶狠狠地想,男人怎么老有故事可讲。然后一个念头随机出现,也许他也恨我呢。对,有这种可能,他也恨她,几十年中,在她不断学习如何调整罪责分配到他身上的方式时,他也有罪安排给她,也试着用半生学习,如何放生一股恨意。她想,不管讲不讲道理,他总找得到理由来恨我啦。更何况,一个人要是不得不养育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孩,好容易就会厌恶她,生出恨意。她可是知道的,她的出生令常川几失望。

一片空地上,说唱比赛围住它的观众,一个男孩下了台,另一个男孩跳上去,举着麦克风开场:“大家都有女朋友吗?”

台下的男人们齐声呼喊:“冇啊冇啊。”

“那还不抓紧机会。”男孩指着台下的姑娘们,“呢度有咁多靓女!”[72]

前奏响起来了,是滥俗又熟悉的节奏,在这里听过,在那里也会听过。一些未来的错觉还在等着这些年轻人。声音的外围,常青仅仅站着,也像阴天的海滩。

她转身离去,丁字路口的红灯拦住她。对面,二楼的吊扇不动弹,一个男人印在窗户上,外立面闪着彩色灯条。好丑啊,那些光无辜地亮。虽已近冬天,却到处都热,听觉,视觉。城市变得不一样了,或许也没,它只是走在自己的路上,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乡愁。

红灯一直未变绿,简直是她这辈子等过最长的红灯,像是谁画了个信号灯。对面的猪肚鸡店铺没客人,花布连衣裙的妇女冒着热气,歪在门口椅子上,脸色下垂,空空盯着街面。

汽车经过,汽车拐弯,汽车停下,汽车打着方向盘像个犹豫的企鹅。大家都不知该怎么办了,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走。城市构建的一切暂时失效,人困在这儿。

两个女孩子终于等不住,闯过去了。一对英雄,大无畏的勇士,披荆斩棘的人,她很感谢她们。所有人跟在后面走过去。太长时间了,实在太长,信号灯大概是坏掉了,每个人都这样想着脱罪。

好的事情。她轻轻吐出这四个字,被它的节奏震惊。舌头向下,向上,向前,向中,触感优美极了。好,的事情。好的,事情。好的事,情。她一遍遍讲它,舌头在恋爱,好的事情在口腔里切切实实发生了。好的事情。

但目前的事称不上是好的事情。今天站太久,整个小腿简直锈进路面。女儿出生后就添了这种毛病,走路多了下半身会麻木。业主群里快速闪过节哀和蜡烛,她往上翻,好大一会儿才看到花姐发的消息,她的母亲死了。

临街的饭店不再掩饰扩大边境线的企图,中年女人们提着白桌子和白椅子出来,占领街边领土。每张桌子都像白色的热带岛屿,已经有人坐在那里,如同刚出炉的面包,一派幸福景象。

三十七摄氏度的海浪,绕过这些幸福的浪花前行,常青停在一个烧腊铺子,忍住胃里的不适,烧鹅,一斤三十五蚊,照例要上桩。

砧板咣咣响,仿佛也不满作为砧板的命运。旁边挎棕色包的白裤子女人后退一步,担心那幸福的油花溅到身上。厨师凶狠地咬住烟头,脑袋偏向一侧,避免烟灰落在食物上。刀,扬起落下,每一下都果决。世界上最不犹豫的人,她想。

打包好的鹅肉,气味混在满街的食物香味中,仍旧打她鼻子。她不被人察觉地干呕两下,觉得曾经会阴撕裂的地方,又在微微发烫。二度撕裂,医生讲,我给你缝合。出产房后,有人推她进了一间病房,里面的人好似有一个教室那么多。她等着月嫂倒水时,听见有人聊起某个产妇,不得不顺产,结果难产,上了产钳,大出血。“出了1500毫升血,这样的奶瓶能灌满三瓶,现在还不能正常排便。”说话那人挥舞着手里正在冲奶的奶瓶。

她给月子中心的负责人打电话,问单人病房安排好未。几分钟后,负责人回电话,告诉她安排好了,去找黄护士长就可以。月嫂找黄护士长回来,告诉她黄护士长让她等着。几小时后,她和月嫂商量,是不是得送红包才行。但决定不送。她上厕所后,忍住疼,寻到单间病房楼层,跟服务台的护士打听,有没有常青的病房。有,护士讲,早就准备好了,我们还疑惑怎么人一直没过来。

单人病房面积大到浪费,她躺在一米五的大床上,每天有两个时间点,护士拿一个灯进来,请她张开双腿,清洗伤口后,灯头对准阴道口,一直照。烫吗?月嫂问。不烫。这是理性的答案,可是她感觉撕裂的地方好烫,像走火,并且闻到一股烧鹅味。也是在那间单人病房,她后知后觉发现,不知是愿意了,还是能了,她对着那个小小的人,已经唱道:“……月光光照地堂,年三十晚摘槟榔,五谷丰收堆满仓啰,老老嫩嫩喜喜洋洋呵,虾仔你快啲眯埋眼啰,一觉瞓到大天光。”

人都该在走火通道里走一走。过一座拱桥,烧鹅味不见了。转到多宝路,路边的台阶上坐着瘦老头,正对亮灯的“士多”。很快店里出来一位胖老头,提着绿瓶子啤酒。瘦老头站起来,接过啤酒,扫了一眼常青,转身走了。他拎啤酒像拎一把菜刀,弓背,低头,脚走八字。背影如同一小块用旧了的手帕,和常川的背影一点也不像。

人真是条河流啊,她想,但并非向前流动的趋势,是从头到尾的一整条河,有舟在水面,而河又在舟里。你要一次次刻舟,在船舷上留下一排刻痕,但你无法真跳入水中打捞它们。

人总是无力在属于自己的时代解决问题,往下游漂去,往下游漂去,所有事都在舟中发生。

她记得阴部照灯时,睡裙她会撩更高,用四个指腹寻找紫红色,时不时抬起脖子,确认指腹的触感准不准确。肚皮和大腿内侧如花瓜,她以为会永远那样。结果,后来紫红色的地方,反而比周围的皮肤更白,斜斜的细条纹,令她联想到路边一扇满洲窗上的竖条纹玻璃。

过一座桥,拐一段路,三院的门口到了。天色是种明媚粉。粉色将树木和大楼渲染成平面,来来去去的人速度缓慢,显得很新又很远。

繞过门诊大楼,到住院部,有个女人拉住门等她,她道了谢,继续走,看到电梯旁边的防火门,径直进去了。

走火通道里什么都没,又什么都有,在这人造的垂直洞穴里,她更愿意把那些自动亮起的灯看作生物,不想惊动它们,尽量走得轻。失败了,经过转弯的平台时,灯还是会亮,而下面一层又适时暗了。一亮一暗之间,产生轻微流动,仿佛光托住她升起。

她希望永远这样走上去。她想人都该在走火通道里走一走。黑暗让这个垂直的世界失去尽头,声音在固体里是不同质地,远近高低的开门关门声如同天国的鼓声。外面的世界只剩下动静,细小的如洞壁中的流水,大的似闷雷。

但是,寂静中有种狩猎,她突然不笃定,不缓慢,胃里一阵慌乱。烧鹅的香气在这密闭处重新袭来,一种污染。胃肯定是大脑的副官,一点风吹草动都要谄媚地放大,仿佛整个人类史都在跟她打仗。

塞里史龙洞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决定不再跟常川问这个问题了。能做到的,对吧?她问自己。一定能做到的。她回答。她暂时意识不到,假如询问的欲望袭来,确实很容易克制住,但在另一个想不出的时刻,因为旁的事,她会不受控地质问这个问题。

那天看到旧信时,那种好奇,那种友好而淡讽的情绪,那种对年少的轻慢同情,此刻不见了。确实,她已看不上写信时那份天真,可她也承认,她会嫉妒。那时她相信,正走在某种可以预期的明确的方向上,并最终抵达。那时她以为,世界需要她的理解、承受、选择和勇气。结果并不是,不是说无需这些,它们仍然很重要,只不过你根本来不及拿出来用,你必须每时每刻,在无序和混乱的水流里呼吸和换气,要在呛水后,好好咳嗽。

然后她再次想起那个问题:妈妈是谁呢?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女儿,然后呢?早在给珍珠姨的信中,她就想要知道妈妈是怎样一个人。珍珠姨的确给了一些不太清晰的印象,构不成一个答案。现在,她隐约意识到,答案早就在那儿了,在那个跳楼死去的人的心中,答案以问题的形式出现——我是谁。常青隐隐意识到,唯有经过这个答案,那个死者心中的“我是谁”,她才可以在和死亡的相处中,进入新阶段,更自由、从容与主动。

她在脑子里翻出那张旧信纸,轻轻地写信:

亲爱的多丽:

不过,我不似原来那样讨厌父亲了,好多时刻,甚至忍不住……但管他呢。

多丽(好大胆啊),亲爱的多丽,多丽……

责任编辑 王小王

作者简介:宥予,1990年生,河南夏邑人。现居广州专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撞空》、中短篇小说《平原往事》《东边、七下、猪八戒》等。

[1] 粤语方言,下同:活這么久的树,说砍就砍了。

[2] 是啊是啊,树根总是掀起地砖,像我这样的老头子走起来可不方便。

[3] 阶砖巷的老陈,昨天去萝岗找姑姑聊天,弄了两根无花果枝,泡了一夜,他让我挑一枝,我挑了芽点少的。

[4] 运气好的话,明年就有可能结果呢。他还给了我一包生根剂,你看看,这个老陈。

[5] 我等下栽到上面那个大盆里,那棵鹅掌木死后,盆一直没用,不知道土还行不行。试试吧,看看它愿不愿意活。老陈跟我讲第一回浇水得浇透,活了之后水就不能浇太勤,还不能一直晒太阳,我得挪到阴凉地方,我应该能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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