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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云关

2023-11-28冉正万

当代 2023年6期
关键词:大蒜

一、泡沫巨人和愚人金

二〇一四年,我无意中拥有了一片森林和森林中的小木屋。这是我从遵义调到贵阳工作后的第十四个年头。

当年来贵阳,从地质队员变成杂志社编辑后,我住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修建的红砖楼里,寝室曾是杂志社诗歌编辑室,接待过几位八十年代红极一时的诗人。作协在旁边修了新楼,杂志社和作协机关搬了过去。红砖楼的房间并非全空,有一半是仓库,堆放书籍和过刊,还有鸡肋似的旧桌椅旧电器。我住进来时特别乱,除了柏木桌椅和哑铃石锁,还有一堆《大众电影》,封面全是明星,我把它们送给了收废品的人,实在不忍心让蟑螂和老鼠去啃那一张张漂亮的脸。

杂志社只上半天班,每到周五,其他人归心似箭,偷偷察看主编在不在,准备趁他不在开溜。我下班后只能瞎逛,先在作协附近转圈,后来越走越远,去蟠桃宫、去南明河、去洪边门。既不东张西望,也不低头思考,像傻子一样向前走去,不走回头路,也无所谓对错。就这么走了三年,有一天看见东南方向山脉潜踪,扭头处林茂草丰,绿意诱人。那是什么地方?山上说不定有矿。当地质队员时见过类似山头,山上有锰矿和银矿。

我每天读稿件十万字左右,每次都在寻找惊喜,一年下来最多有两三次惊喜,大多味同嚼蜡。这天还遇到一件烦心事。一位在广东工作的贵州人打电话给我,说她看过我所有作品,觉得我每一个故事都在写她,对她造成巨大伤害,她很难过很绝望很生气,准备到法院起诉我。我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回答。她长什么样,她有何经历,我一概不知。但她的语气那么真切,让我怀疑自己,也怀疑眼前看到的一切。第一次没看主编脸色,我决绝地走出作协大楼,只带了一瓶水就向那片山林出发。

从都司桥折向宝山南路,经团坡桥至油榨街,从贵钢花鸟市场开始爬坡。阳光像拳头一样打在背上,汗水在脸上蚯蚓般滾动。想起午饭还没吃,不觉得饿,只觉得狼狈。走了半个小时,视线渐渐越过油榨街一带楼房,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直线距离与闹市并不远,心理上却已经有离开尘间的优越感。

陡坡之上是平地,裸露的石灰岩之间有零星菜地,种着豇豆四季豆茄子丝瓜南瓜,取走了玉米棒子仍然青绿的糯苞谷秆被晒出甜味。这些土地是谁在种呢?地中间插了个稻草人,没用稻草,而是用一块塑料泡沫削成,非常高大,没穿衣服,胸前用红油漆写了一个“滚”字,写得张牙舞爪。围绕“滚”字写了九个小字“捡垃圾的小偷打打打”。有可能是捡废品的人顺手牵羊,顺走了不该拿的东西。泡沫巨人头上用PVC片做了两个招风耳,招风耳上挂着长长的红布条,脖颈处装了个从玩具车上拆下来的小轴承,风轻轻一吹,大脑袋立即旋转,风再大点,红布条开始飞舞。这是稻草人中的超人,赶麻雀的能力比上一辈稻草人强大得多。

没走多久看见一个烟酒店,店名写在纸板上:“水井湾烟酒店”。买了一瓶啤酒、两根火腿肠、一包饼干。喜欢“水井湾”三个字,它让我联想到清凉的井水和涓涓细流制造出来的生机。

饼干特别难吃,有股煤油味。若在城区,我宁愿多走几步,去找牛肉粉辣鸡面肠旺面蛋炒饭怪噜饭盖浇饭。这时,发现有只小狗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掰了块火腿肠给它,它的小尾巴弹簧一样摇晃。我对狗一无所知,从没养过。这只小狗毛色黑中带灰,很肥,嘴筒和尾巴都短。我把剩下的饼干和火腿肠都给了它。小狗不吃饼干,只吃火腿肠。我离开时,它叼着吃剩的火腿肠跟了上来,我赶它回去,它只缩了一下圆滚滚的身体,没后退一步。我转身,它再次跟来。不是土狗,是癞皮狗。

马路再次变陡,抬眼一看哭笑不得,买什么饼干呀,陡坡上有一条小街,小街两边几十家米粉店和小饭店,牛肉粉羊肉粉豆花饭蛋炒饭随你选。我慢下来,小狗屁颠屁颠跑到我脚边讨好,我骂它“不要脸”,它会错意,小尾巴摇得更欢。小街叫陡街更合适,在街中间放个乒乓球,顺着马路滚下去,可一直滚到油榨街。尽头有块长方形石牌,隶书横列“图云关”三个大字。

我叫小狗回去,“你妈会想你的。”它讨喜作跳跃状,我吼了声“滚”,这厮一改常态,龇牙作势要咬人。我说“撞你的鬼哟”,它立即前腿匍匐,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

森林就在眼前,凉风爽得让人背气。大石头上有字,苔藓覆盖,认了半天只认出一个“雨”字(几年后图云关向市民开放,字迹填红描漆,才知道是“雲程第一”)。确实是个关口,一夫当关有点夸张,但两挺机枪足可阻止向上冲锋的敌人。山坡那么陡,不用磙石檑木,撒泡尿都能把人冲下去。山上大树主要是松树和梓木,其次是柏树楸树。我爬上东边乱石冈,半躺在嚓嚓响的枯叶上面。韩愈写楸树:“谁人与脱青罗帐,看吐高花万万层。”我只想说,石头上树叶少了点,硌人。正准备打盹儿,小狗的头露了出来,我忍不住笑了。我专门挑了块陡峭的大石头,它居然也能爬上来。我没好气地说它:“我又不是你爹,老跟着我干什么。”它拒绝承认似的回应:“汪、汪汪。”

贵阳人有个说法:“猪来穷,狗来富,猫来丧。”我一向嗤之以鼻,无缘无故,它们怎么可能来你家。这家伙赖上我,确实没料到。凭这个圆滚滚的小家伙能给我带来财富,用钱砸我也不信。小狗看见我高兴的表情后滚了滚身体,趴在石头上,不时伸出舌头,“席席席,席席席”,很安逸很放心的样子。

上班后特别担心有广东打来的电话找我,不管什么电话,我都让别人先接,如果是找我的就说我不在。我给小狗做窝,一个纸箱,垫上报纸和旧衣服。它把一切当成玩具,将它们撕成碎片。为了阻止狗毛乱飞,我给它穿上一件马甲,它就像披了件大氅、功夫不到位又喜欢惹是生非的小侠,又萌又憨,笑得我胸口痛。

原计划周末再去图云关找矿,一早就去,我准备好了水和食物,还有坐垫和草帽,想在上面待一天。早餐吃糯米饭,管的时间长。还没吃完,主编叫我去他办公室。我怀着几乎崩溃的心情咽下最后一口。他这是要干什么呀?叫我去加班?

不是加班。主编室有东西发臭,他没找到臭源,叫我来帮忙。主编室差不多是仓库,摞得高高的书和没拆封的杂志。偶尔哗啦一声响,是他为了找某本书发生“书崩”。

那种臭,用一百本书也写不完,一旦想去描述,它会变得更臭。一开始觉得非吐不可,当你找不到臭源,注意力集中到寻找上,会被这神奇的臭味吸引。屋子里杂乱无章,找了一个小时没找到。我让主编回去,他拿起任何一本书都看得津津有味,忘了找臭源,也忘了臭。他离开时说:“来喝酒。”和安排工作时一样,也是命令的口吻。

我想到小狗,据说狗鼻子比人鼻子灵一百万倍(不知道是怎么计算出来的,五十万倍和一百万倍有何区别)。我给狗取了个名字:大蒜。抱它回去时,发现它的鼻子像个独蒜。取了名字的狗并不比无名狗能干,它对一切够得着的东西都喜欢啃几口,我强行提起它的头,让它闻臭味在哪里,没用,它闻到了也无法告诉我。

最后在书柜外侧与窗户之间夹缝的挂钩上找到,一块变色的猪肝,他老人家在猪肝外面挂了块毛巾。

下午去主编家,告诉他搜寻的结果。他没笑也不意外,平静地说:“那天经过菜市,看起来新鲜。”他喜欢吃猪牛羊内脏,还有鸡头鸭头。猪肝放在办公室,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从主编家里出来后直接去图云关,正好用新鲜空气清洗猪肝的臭味。从这以后,我只要有空就去。山上没有锰矿银矿,只有石灰岩和页岩。这不要紧,有树就行。在某片森林里穿梭的次数多了,便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地盘,捡拾坚果,掏一撮松脂,挖一根长相奇特的树根,像在你家里一样自在。而不熟悉的人闯进来,会带着征询的表情看着你,担心你不允许碰这里的一草一木。这和哥伦布宣布中美洲为西班牙领地如出一辙,和动物的领地意识大同小异。

森林对这种行为不但认可还总是奖赏。每次依循熟悉的林中小路钻进去,哪里有紫花菌羊肚菌,哪里有蕨苔和泡参,哪里有刺莓和野草莓,一定不会落空。

和大蒜在森林里钻了两年,大蒜长成一条大狗,我也熟悉了图云关一半以上森林。我們最爱去的是水井湾上面的小山,和身后的山比起来,不过是整条山脉的脚指头。坐在脚指头上,可以看到大半个贵阳。当时没那么多高楼,连编辑部那栋楼都看得见,两百米外的消防大楼和它贴在一起,消防大楼上的瞭望塔像普鲁士尖顶盔一样戴在作协大楼顶上。自己平时在那栋楼里面看稿,发牢骚,偶尔写作、发呆,退到城市边上远观,会觉得好笑,像看老照片一样遥远。时空已发生位移,心里不再那么排斥。

从二戈寨进城,在富源中路即可看见挂在半山上的民房。任何人看见这些房子都会冒出一个印象:布达拉宫。私下里我也这么称呼。

我和大蒜坐在小山上,“布达拉宫”在我们脚下。房舍错落有致,神秘,安详。不过是普通城郊自建房,却给人远离凡尘的清静感。月光明亮的夜晚,风摇松枝,枝影投到地上变化无穷,大蒜腾挪跳跃怎么也咬不住,它不服气地叫几声,然后趴在我脚边小声哼哼。

如果星光黯淡,我们或看车、看城市灯光,或打盹儿小睡,天亮后再回家。

原以为这就是全部,真正的故事这才开始登场。

这一切要感谢大蒜。如果不是它,后来的故事不会发生。

当时在编辑部,谈论最多的是某亿万富翁被判死刑,某歌手不幸离世,还有在德国举办的世界杯足球赛。很少谈文学,即使谈也只有两三个人时才谈。那届世界杯开赛后,无论平时喜不喜欢足球的人,都有兴趣发表意见。对齐达内是否应该被红牌罚下场,争论最激烈,一方以为自己代表人性,一方以为自己代表公平……因为足球,大家对世界历史和文化重新发生兴趣。我的发现同样重要,但在球迷们面前插不上话。可以插话时却再也不想说。好吧,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大蒜似乎早有预感,那阵子一进森林就往深处跑,前面并没有野兔或松鼠,至少我一次也没看见。森林迷人又惑人,低头走上半个小时,你会有小小的害怕,走上两三个小时,你会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找到路回去。如果恰好走到森林边界看见人烟,会重回人间般惊喜。

那是记忆里又热又干燥的一天,还有枯叶被踢开后散发浓重的腐败气息,让人想到古人惧怕的瘴气。“外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我已精疲力竭,大蒜不顾一切地从树底下荆棘丛中拱过去,我的衣服被刮破,脸和手划出血都追不上它。大蒜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像发情似的悍然不顾。发情的狗目标明确,可以像侠客一样仗剑走天涯。可大蒜已做过绝育手术。给大蒜做手术的医生说,狗狗绝育后可以多活几年。当时松了口气,事后却在纠结中内疚:多活几年就一定比不行使交配权更好?狗从属于人,也就失去了选择权。

大蒜穿过荆棘后停下来等我,它知道作为人的局限,不可能像它一样敏捷。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没真生它的气。穿来拱去好几个小时,感觉已经是下午,越来越担心天黑前走不出去。我是个怕死的人,担心死在这里没人知道怎么死的。

我们走到一个山坡上,仍然是松树,比其他地方粗壮。我坐下来,决定休息一会儿后回家。大蒜在枯叶里拱来拱去,拱出一块牛蹄大的石头。闪着星星点点的金光。这不是黄金,是黄铁矿,可以提炼硫黄。不懂的人以为是黄金,因此又叫“愚人金”。

大蒜忽然不安地吼叫,我忙捡起黄铁矿石。这次它没敢擅自往前冲,一步一回头,看我是否跟在它身后。树丛里冒出一股青烟,不是很浓,但确实是柴火燃烧后的青烟。大蒜试探性地吼了一声。我感到害怕。“火灾”“法律”“监狱”,这些刺激性极强的词全涌出来。我脑袋发胀,浑身发热。

拨开箬叶,看见松树下一个小木屋,小木屋前坐着一位老人,皱纹比头发多,头发比眉毛白。我牵着大蒜项圈,以免它冲动。

老人很不友好地看着我。对大蒜更不欢迎,如果手里有棍子,他非狠狠打大蒜一棍子不可。幸好他手里只有荆竹根,铅笔那么长,使不上劲。火烧在木屋外面的地上,圈了三块石头。为了把竹根揉成他想要的形状,不时把竹根放到火上烤。他一点也不怕烫。

木屋里还有一位老人,戴了顶迷彩圆盘防晒帽,看不出年龄,他责怪同伴:“看嘛,叫你不要烧火非要烧,把人惹来,这下安逸了。”

“我管得住这堆火。”他的火气远比地上这堆火大。地上的火很文静,他的火很暴烈。

我让大蒜坐下别动。为了不请自入向他们道歉:“老人家,对不起哈,狗乱钻乱拱,拱到你们的地盘上来了。”

他哼了一声。我只好夸小木屋:“你们这个房子又漂亮又安静,我第一次看见。”

木屋里外收拾得很干净,搭木屋的材料主要是竹子。柱子是合在一起的三根竹竿,墙壁用粗竹片编夹,再用加入碎稻草的黄泥涂抹,挤出墙外的泥没管它,竹片与波浪似的黄泥古老又现代,里墙刷过生石灰,有种圣洁感。屋顶盖的是茅草,开始腐烂的茅草上长着韩信草和酢浆草,瘦弱又不屈。地板是三合土,鞋底温柔的摩擦,已让它有一层油亮的硬壳。凳子是条凳,一头搭在树桩上,一头搭在石头上。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杂志社编辑。”

“编辑?编辑是干什么的,编筲箕、编斗笠?”

木屋里面的老人笑出声来,“什么是编辑都不知道,你呀。编辑是编报纸、编书的人。编筲箕,噫,不怕人家笑话。”

“老哥,我又不看书。”

戴帽子的老人挪向门边,他脸上皱纹没有外面这位多,但岁数并不小,眉毛都白了。他替我解围,“他呀,就是个文盲,一字不识,只认得烟盒烟杆。”

我觉得当面说一个人“文盲”不好,这个“文盲”却高兴地说:“我是文盲,我儿子不是,我孙子不是。”

“这倒是真的,他儿子是医生,孙子也是医生,还是个博士。烟杆钻通没有哇?”

“早就钻通了,段老者,没有我钻不通的荆竹根。”

“是啰是啰,你的名字叫苏烟杆嘛。”

“八尺长的我都钻通过。”

“吹牛要打草稿。”

“你找根八尺长的竹根来,我钻给你看。”

我把那块愚人金丢地上,老者歪头看了一眼,“哟,找到金子了。”语带嘲讽。我不但告诉他这块石头所含物质,还告诉他们我曾在地质队工作,也曾漫山遍野到处跑。他们对地质队员的兴趣远超编辑,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

他们抢着打听地质队的秘密。

“听说地质队有钻山眼镜,能看到地下的东西。”

“你会看地吗?看阳宅,看墓地。”

“贵州有石油吗?能不能打出石油?”

“有人说很久以前这里是大海,这是真的吗?这些山、这些树都在海里面,怎么可能呢?”

他们并不想知道答案,只是好奇。我知道答案,并不觉得有趣。但我们有了话题,话题是特效药,能快速消除我们之间的紧张和陌生感。

“三亿年前是大海,三亿年以后呢,会是什么样子?”

“段老者,你想得太远了哟,三天之后都不知道哪个是哪个。”说着他从火堆下面拨出两个红薯,焦香,对我说,“你看你,要来不兴早点来,我只烧了两个。”

“你们吃你们吃。”我急忙说。

姓段的老伯掏出烟盒烟杆,“给他吧,我吃烟。”

平时看到烤红薯很少馋。可在弥漫着草木香和泥腥味的树林里,这两个红薯的奇异香味超凡脱俗。我悄悄把口水咽了下去,大蒜则丢人地把口水淌了出来。我准备带大蒜离开,老人指着红薯说:“我也不想吃,拿去,你和你的狗一人一个。”

大蒜听懂了,抬起前脚连连作揖,两个老头笑出泪花,他们没见过这么聪明乖巧的狗。

整个秋天我都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有时三个人,有时四个人,最多五个人。有时只有我一个人。第一次见到的两位,一位名叫段成高,年纪最大,八十三岁,另一位叫蘇品正,七十八岁。后来见到的三个位是方富瑞、周南生、李作成,方富瑞七十五岁,周南生和李作成七十六岁。

苏品正喜欢酒,每次都要给我倒一杯,“劝人吃酒心中有意,劝人出钱钝刀割肉。又不要你的钱,哈哈,喝吧。”

二、纪念日

我给老人们买了台卡式炉,可以在木屋里烧水泡茶,煮土豆煮玉米。卡式炉不冒烟,不会惹来护林员。我不在他们就不用,也不想学,排斥一切新奇的东西。只有周南生一个人用手机。他用拇指拨号,每拨一个号都要咬一下牙,仿佛那些号码不是数字,而是吸过他血的虱子,他嘴唇跳动,像在说“掐死你,掐死你”。接电话时生撞撞日古古,就像电话里的人不是坏蛋就是仇人。其实大多是他家里人叫他吃饭,或者儿女问他在哪里,要他按时吃药。段成高和苏品正说自己连座机都不会用。他们对电器不但拒绝还感到恐慌,既担心漏电也怕碰坏了讨人嫌。

他们不爱说话,也不去冥想,像木头一样或坐或站,偶尔说一句什么,其他人听见后有可能回应,也有可能没听见似的不予理睬。直到我得知他们和救护总队的渊源,聊起当年,他们才像换上新电池的老收音机,吱吱嘎嘎开始播音。

一九三八年底,中国红十字救援总队从长沙迁到贵阳。

贵阳是山城,贯城河两岸木瓦房鱼鳞似的一层盖一层。现在突然涌入几十万人,顿时像被灌满鱼的小鱼塘,到处是人。有流民,有军队,有办事处。图云关在城外,适合大型机构驻扎。和红十字救护总队一起迁到图云关的,还有陆军野战医院。密林之间繁华一时,车来车往川流不息。救护总队和陆军医院几百台车辆在前线和后方穿梭,运伤员,运物资,接送医务人员。

图云关在贵阳南郊,当时前线也全在南方,救护总队和陆军医院的车辆不经过城区,住在城区的人很少知道图云关发生了什么。只有粮店、布店、油榨房、邮局和政府机构不多的几十个人跟图云关上的单位有来往。

早在明末清初,离南明河不到半里地有一条小街叫九架炉巷,街上全是铁匠铺。救护总队和后方医院来到图云关后,九架炉巷的铁匠为他们打造过医用床铺和输液架。又过了若干年,铁匠铺成立铁匠合作社,继而扩建升级成为南明区医疗设备二厂。李作成是设备二厂老员工,方富瑞则放了一辈子电影。年轻时,两人一个是铁匠铺学徒,一个是铁匠铺继承人。李作成是方富瑞父亲的徒弟,方富瑞则在达德学校念书。两人不像老朋友或老同事,更像是相处了至少半个世纪的老夫妻,什么客气也不讲,一点不给对方面子。遇到身体有状况不用开口,凭气息就知道应该倒水还是递药,默默无声的关怀胜过任何言语。

小木屋已有十年屋龄。一九九四年,一块威力相当于六万亿吨TNT炸药的彗星碎片撞向木星,在木星上留下一条疤痕,这条疤痕比地球直径还长。据说因为距离太远,对地球没产生任何影响。方富瑞的家人不知道彗星撞木星,只知道方富瑞这一年脾气特别怪,动不动就发火。如果他们知道彗星撞木星,大概就会怪罪到彗星头上。没任何道理嘛,没人说他不是,更没把好吃的藏起来不给他吃,他却负气跑到图云关,找了两天才找到。他平时爱到图云关挖麦冬和天冬,家里人将图云关森林公园作为重点寻找对象,他躲在后来搭小木屋的地方,听见他们的喊声也不答应。李作成来到山上一阵骂,才把他骂出来。

离家出走不叫上他,这是对老朋友最大的背叛,必须声讨:“方富瑞,你狗日的一个人跑出来,你厮儿好意思。”

方富瑞一向答非所问,“麦冬和天冬都被我们挖绝了。”

李作成越想越生气,“你撞鬼了吗,躲在山上干什么?”

“没意思,不挖了,再也不挖。”

平时他们都是一起挖麦冬、天冬,晾干后一起卖到中药店。这不完全是为了锻炼身体,或者图山上空气好,而是因为退休金太少,两人又还爬得动,可以多少赚几个小钱。

儿子不准方富瑞挖,担心他摔着碰着,毕竟六十出头了。话说得难听:“你挖那点药材能卖几个钱,摔倒了医药费都不够。”

方富瑞生气再也不挖,不挖也往山上跑,森林不但庇护动物,也庇护老人,尤其是孤独的老人,于是他们搭了个小木屋。

段成高说:“这是金銮殿,比住在家里舒服。”

李作成说:“搭小了,刚搭的时候两个人,不大不小正适合。加上他们三个就太小了,一直想重新搭,又不想动弹。”

“没必要,又不是天天来,总有人有事来不了。”

“关键是,”方富瑞说,“重新搭有可能失去味道。”

“什么味道?”

“不要和我杠,味道就是味道。老鸟睡老窝,新窝睡不着。”

“是树林的味道,草木的味道,”段成高说,“我在家怎么也睡不着,吃了安眠药也睡不着,哪晓得一到树林里,坐着都能睡。”

“自从来到小木屋,他再也没失眠过。”

“这倒是真的。”段成高笑着说。

“你们怎么认识的呢?”我问。

“在树林里拱来拱去碰到了,就认识了,和你一样。”苏品正说。

“别听他眉毛胡子一把抓。”李作成說,“段老者是来挖刺黄连认识的,苏品正是来捡菌子。”

“还有一个呢?”

“周南生吗?他有点蹊跷。他有个哥哥,在战场上死掉了。有一天,他哥托梦给他,说他曾将一支木头手枪挂在树上,求周南生找出来捎给他,周南生在图云关找了好几天,没找到手枪,把我们找到了。”

“关键不在这里,”方富瑞说,他说什么都喜欢以“关键”一词开头,“关键是我们都在救护总队干过活儿,这是我们最熟悉的地方,这是我们的老家,死了也想埋在这里。”

五个人都钻进小木屋,给人装不下就要挤爆的感觉。如果把我和大蒜塞进去,无异于往满满一瓶可乐里加薄荷糖。但二〇〇七年重阳节,他们却一致邀请我腊月十三上来。重阳节后下个节气是霜降,天气越来越冷,他们要到第二年立夏左右才上来。整个冬天都不来小木屋,但腊月十三这天必须来。

他们邀请我到小木屋相聚的时间是二○○八年元月二十号,星期天,农历腊月十三,是救护总队进驻贵阳图云关的纪念日。一九三九年的二月一日,农历是腊月十三。他们对这个日子没有争执,对其他事情的记忆却不时出现偏差,并且谁也说服不了谁。年轻时的脑海又浅又清澈,任何一条鱼游进去都可留下痕迹。

最让我难忘的是周南生讲故事时的表情,而不是故事本身。如果表情能以重量计,大概有0.2克不以为然、0.1克不服、0.3克内疚、0.3克思念、0.1克恍惚,总重量1克。并非一成不变,不但轻重在变,顺序也变。他像喝了这些表情煎成的汤药,层次丰富,苦涩难支却又非喝不可。

周南生当时和大哥在图云关抬担架,将战地医院送来的伤员抬进病房,把医治无效的逝者抬到山上掩埋,偶尔还要抬滑竿送人进城。一九四一年,周南生才十五岁,家里人多地少,他不得不出来干活儿。这年下半年,中日第二次长沙会战,日军在常德投下鼠疫细菌弹,经前线医院抢救过来需要进一步治疗的伤员陡然增加。主要是高级指挥官,普通士兵受伤太多,没办法全都送到后方,只能就地医治。

周南生的大哥十七岁,从小喜欢枪,自己用木头做了支手枪,墨汁染黑,以牛马市场捡到的马鞭做枪带。整天挂在肩上,抬担架时也不放下,走动中,木头枪一跳一跳地拍打着臀部。没有这一下一下拍打走不动似的。不干活儿时举起木头枪瞄树,瞄飞鸟,瞄狗瞄猫瞄鸡鸭,子弹从嘴里射出:叭。邻居觉得他可笑,父母担心他憨。别人在这个年纪已娶妻生子,木头枪只能十岁以下的娃娃玩。家里穷,娶亲本来就困难,人又这么不知事,哪个敢把姑娘许给他,邻居说,“那不是睁眼跳崖吗?”

到图云关接受治疗的指挥官都有枪,挂在床头或墙上,周南生的大哥每次看见都啧啧称赞:“像树疙蔸一样漂亮。”

他们平时不下山,和其他民工住在中山园后面的木房子里,兄弟俩睡一张床。这天其他人都睡着后,大哥抠周南生脚板心,他正要踢大哥,大哥紧紧捏他的脚,问他要不要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爬过来。”

爬到大哥这头,闻到一股难闻的口臭。晚饭吃的是干豆豉炒油渣、糟辣椒拌白萝卜,被胃液浸泡后冲出的气味会闷得人晕头转向。大哥把他的手拉到枕头底下。他摸到了,一支真枪,大哥的口臭立即被抛到九霄云外。

大哥得意地说:“我想试它一家伙。”

“会把大家都吓醒。”

“我又没说在这里试。穿鞋。”

周南生大哥把枪包在衣服里。两兄弟穿过中山园,绕过“雲程第一”石刻往山上爬。

气喘匀后,周南生问:“你偷人家的枪?”

“不是偷,是借出来玩一下,明天一早就还。”

“有子弹吗?”

“哪个晓得,又不能打开看。”

绕到山背后,北面山下是水井湾,南面山脊一直通到龙里县。山脊很难走,他们走砍柴人开辟的小路。

“可以了,就在这里。”走到一个山湾里,大哥停了下来。

“他们听得见不哦?”周南生指的是山下农户。

“听见就听见,听见也不晓得是什么,比放屁响不了多少,这是手枪,不是大炮。让开点,我要开枪了。”

他举起枪,对准一棵大樟树,连扣三下扳机。

“噫,扣不动。”

兄弟俩坐下来。周南生问是不是没子弹。大哥不理他,低头鼓捣。周南生又一次闻到大哥的口臭,正要说比臭脚还臭,“砰”的一声,他感到脚被掀开,以为自己中弹了马上就要死掉。大哥也吓蒙了,手枪掉在地上。周南生哭起来,“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大哥问打到哪里、出血没有,边问边摸。周南生说:“我不晓得呀我不晓得。”摸了一阵没摸到血,周南生还在哭。大哥说:“你死不了,要死的人不会哭。”周南生也觉得奇怪,感觉小腿被拍了一巴掌,一点也不痛。自己摸了摸,好好的。大哥又摸了一阵,摸到他裤子上有个洞,子弹从周南生脚下钻进了泥土。

大哥开始笑,笑得全身发抖,笑到最后说:“你狗日的运气好。”

周南生说:“我走了,不和你玩了,一点也不好玩。”

“不准说出去,不然我揍你。”

周南生从此听不得一切高昂短促的声音,爆竹、打枪、放炮,一听见就会尿裤子。爆竹连串响没事,听不得单个炸响。他一个人从森林深处回到中山园,裤子已经湿透,不知道什么时候飙出来的尿。

三、打架

救护总队来到贵阳没多久,总队长林可胜从文通书局请国文老师给援华医务人员上中文课,不识字的中国人也可去听课,他自己也去学习。林队长生在新加坡,八岁去英国读书,毕业于英国爱丁堡大学,回国前不会说中文,父亲林文庆曾任厦门大学校长,告诉他不认识汉字不要紧,知道自己祖上来自中国就行。林可胜告诉国际救援总队的医生,要想认识中国人,最好的办法是认识汉字,那些汉字是一张张中国人的脸,极具个性。在图云关干活儿的民工远不如外国人积极,他们一听课就打瞌睡,写字特别费劲,用铅笔远不如用扁担和筷子灵活。其实是丧失了学习能力,却怪罪体力活儿太累。

周南生和大哥也没兴趣。大哥不感兴趣是坐不住,觉得枯燥。周南生不感兴趣则是没主见,是大哥的跟屁虫。大哥自己不学,想叫他去学,他因此恨大哥不带他玩。大哥说:“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求.eps>,不识字死不了人。”

图云关的民工大多来自水井湾、纱帽山和汤粑关,既不会做生意也不会做手艺的人才来干体力活儿,以年轻人和中年人为主。周南生家住农业路高石坎。农业路是一条小马路,两轮马车可勉强通行。高石坎只有三户人家,租土地种水稻、种小麦,也种青椒和蔬菜。

大哥不喜欢锄头钉耙,周南生也跟着不喜欢,大哥厌恶种庄稼,周南生也厌恶种庄稼。他们的理想是去油榨街或者老城区当伙计。

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后,不少机构和企业,还有达官贵人及家眷,为避战祸迁来贵阳,繁盛景象超过以往,伙计一时供不应求。不过需要伙计的机构供吃不供住。突然涌入那么多外地人,房屋本来就紧张,有钱都难以求租,提供住宿实在难以办到。得知救护总队供吃供住,周南生的父亲毫不犹豫让他们到图云关干活儿。

多数民工见到知识分子都会自惭形秽,言谈举止穿着打扮都不如人家,无形中矮了半尺。林队长一再说工作不分贵贱,都是为抗战出力。在民工看来这不过是客气话。周南生也一样,总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光芒,让人抬不起头来。大哥则不然,大大咧咧,木头手枪挂在屁股上都不怕,何况烂衣服和臭汗。他有过上学至少念到高小毕业的机会,油榨街新办国立小学招生,第一届不收学费,他才六岁,从高石坎去学校步行一个小时,路上农户养的狗又凶又多,他被咬过一次后打死也不去上学。轮到周南生上学,家里交不起学费了,他一天学堂也没去过。村里大多数孩子都不上学,兄弟俩不上,没人觉得奇怪。和没读过书或读书不多的人在一起,像鱼在鱼群里一样自在,和读过书的人在一起,像吃酒席坐错位置一样尴尬。当高田宜问他们为何不去教室,周南生的大哥有种被揭短的尴尬和怨愤。

高田宜是来自英国的女医生,毕业于伦敦医学院,原名巴巴拉·柯納(Barbara Courner),来到中国后请人给她取了个中文名字。和不敢抬头看人的本地姑娘大不相同,高田宜性格开朗,不管男女老少都敢正面相迎,赞成一声OK,不赞成一连串NO,好笑哈哈大笑,不好笑下嘴唇向上一抬,上嘴唇往里一缩,同时快步走开。如果其他人是图云关上的松树,她则是开满鸽子花的珙桐。松树要成片才好看,珙桐只要一株就可成为一片森林中的焦点。

上课时间已到,周南生和大哥坐在路坎上吃生瓜子,他们在水井湾顺手牵羊撅来的葵花朵。一人一饼,看哪个吃得快。周南生大哥有个绝活儿,瓜子丢进嘴里后不用马上吐皮,攒在腮帮里,积到几十颗后再“噗”的一声全部吐飞出来。

高田宜在教室里见过他们,她用拗口的汉语问:“你们、怎么、不去、上课?”

周南生大哥将瓜子皮飞出五尺远,愣眼回答:“多管闲事,你这个洋婆娘。”

把还没成亲的姑娘叫“婆娘”,这是一种羞辱,有可能出人命。高田宜来中国还不到一年,不懂“洋婆娘”的含义。她搞清楚后不但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她没成亲,一点也不介意被叫作“婆娘”。她养了一条黄毛狗,只养土狗的人不知道它是一只拉布拉多。大家都说她是它妈。这在当地姑娘那里,是种污辱,非得要跳水跳崖。她却像傻姑娘一样:“我当然是它妈,我不是它妈谁是它妈。”

几个月后,也就是一九四二年三月,日军再次在湖南常德投下鼠疫细菌弹,救护总队立即筹备医疗队奔赴驰援,高田宜自告奋勇报名参加。医疗队成员需注射疫苗。巴巴拉正患感冒,注射后没多久药性发作,几十位同行眼睁睁看着她去世。

桃花、李花、杏花、槐花、梨花、樱花、玉兰花、木棉花正在竞相开放,一个年轻的姑娘却再也看不到它们。图云关上黄莺、画眉、杜鹃、百灵鸟叫得那么欢,这个远涉重洋来到云贵高原的医生再也听不到鸟儿的欢叫。拉布拉多在院子里玩松果,它不知道再也见不到妈妈。请高田宜看过病的当地人叫她“高医生”。从现在起,他们再也见不到和蔼可亲的高医生了。

周南生大哥在中山园抱着柏树放声大哭,他从没讨厌过这个“洋婆娘”,只是觉得自己和她有距离,对她有所敬畏,其实心里非常喜欢她,把她当成不可靠近不可亵渎的观音菩萨。他把木头枪掷向山下树林,发誓从此决不摸假枪,他要用真枪消灭丢细菌弹的人,见到就杀,杀死一个赚一个,杀死两个赚一双。

医疗队开拔在即,救护总队为高田宜举行简单葬礼,军方代表在葬礼上强烈谴责日军,同时进行征兵宣讲,呼吁同胞团结起来一致抗日。周南生大哥第一个响应,葬礼结束后,他回家向爹娘告别立即参军。他并没喊出来,只悄悄说给兄弟听。周南生一看就知道这比喊出来还要坚决。他也暗下决心:我也去,我和你一起去。

救护队尊重当地风俗,下葬在清早举行。下葬不叫下葬,叫上山。

高田宜上山后,周南生的大哥下山。平时回家,他从水井湾后面崖壁梭下去,眨个眼睛就到家。这天他走大马路,大马路铺石子,要拐十三个弯才到坡脚。平时很少走大路,今天必须走,这是一种成人仪式,壮士一去不复还。

周南生说要去,被他打了一耳光,他走到第二个弯时回头看见弟弟,捏紧拳头。

周南生没看见大哥的拳头,以为他同意了,笑着跑下去,看到拳头已经来不及。多亏他下意识地躲闪摔到地上,否则那一拳非打在他脸上不可。

“小厮儿,我给你说过了,你不能去。”大哥骑到他身上,噼啪抽他耳光,“你不听话你不听话。”

周南生一口咬在大哥手腕上,低声吼叫:“老子不要你管,老子不要你管。”

大哥抓起他领子提起来给了一拳,“敢给我充老子,老子今天打死你。”

这一拳打在胸脯上,周南生顿时感到喘不过气来。缓过来后还了一拳,打在大哥胳肢窝下。距离太短使不上劲,感觉打得并不重,却听见大哥喉咙抽气似的“哽”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周南生爬起来,准备挥拳头再打。

大哥低着头,气喘匀后哭了起来,“我们家只能去一个,你不晓得吗?我死了不要紧,我们两个都死了,爹妈死了哪个埋?你能指望那几个小屁孩吗,他们还没长大,你还要帮爹妈养活他们。”

周南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想过爹妈会死。至于埋,似乎不是个问题,埋难道比死还难吗?

“没成家之前,干活儿赚的钱要交给爹,你不要乱花。”

抬担架的工钱由大哥支领,他从没给自己留过零花钱。

大哥交代完后,站起来拍了拍灰,往坡下走。快要走出视野,周南生喊住他:“大哥,你不要死。”

大哥没理他,头也不回。

周南生说,那一刻他就知道,大哥肯定会死。

“拦又拦不住,只能看着他去死。”

四、打劫

二○○八年一月二十日,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从一月三日开始,雪灾在南方暴发,有的地方持续长达四十余天。低温、雨雪、凌冻导致上百人死亡,房屋倒塌五十余万栋,农作物绝收两千多万亩。电缆电塔被雪凌压断压倒,造成大面积停电和通讯中断。平时不为人所知的地名在媒体上反复出现:安徽岳西、霍山,江西南丰,湖北十堰、孝感,湖南郴州、攸县,广西灌阳、兴安、临桂,重庆黔江、巫溪,贵州雷山、江口、印江。人容易忘记灾难,不是灾难不够大,而是觉得灾难离自己还很远。

我必须去图云关,腊月十三到了。出租车开到油榨街桥下掉头,司机得知我上图云关,同情地说:“怕是上不去哟,路像刷了桐油一样滑。”

山脚住户在公路上铺煤灰,大蒜没见过,捡烧焦的煤核吃,像吃硬脆饼一样咔嚓响。吼和踢都没用,只好由它吃。见它吃得那么香,我都想吃。

离开山脚,路上不再有煤灰,我把准备好的旧袜子绑在鞋子上,路中间冰太厚,袜子增加的摩擦不足以让人站稳,我只能走边沟,踩枯草,非常小心,四十分钟才走到水井湾烟酒店。烟酒店没人,不但冷,还停水停电,关门歇业是最好选择。

崖畔上的树因为承受不住凌冻的重量拦腰折断,庄稼地上空的电线原本只有筷子头那么粗,冰凌层层包裹,已有擀面杖粗。有的电线被拉断,有的像露水浸湿的蛛丝一样下垂,仿佛连一只麻雀甚至一只蚊子的重量都承受不住。

大蒜一点也不激动,早已忘记我们当初在这里相遇。除了第一次上图云关是步行,后来都坐车。坐在车里,坡度似乎没那么陡,树也没那么高。当我来到半山腰,站在最陡的地段時,路旁的树变了,悬崖也变了,因为寒冷,它们变得不可接近。这时身上泛起一阵害怕的感觉。海拔越高冰层越厚,我已经摔了两次。“摔倒时不痛,爬起来才痛”原本用来形容人生境遇,而我体会到的是这句话的本义。爬起来后,膝盖像被榔头敲过一样痛,手掌搓破皮,火辣辣地痛。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意识到今天的行动欠考虑,天气这么糟糕,路这么滑,他们会不会来?他们不来,我一个人爬上去干什么?老人们都七八十岁了,家人不可能让他们出门。我有周南生手机号,拨打了两次,都提示已关机。爬上去他们不在小木屋,岂不是自讨苦吃?可他们都去了我不去,不但显得不够义气,还会因言而无信让人看不起,自己亦会久久不安。和他们交往的时间越长,越被他们的天真和坦诚吸引,这份单纯在同龄人中很难找到。

背心汗湿,站着不动一会儿就冷得发抖。

犹豫不会让人更累,但会让人身体发软。大蒜往上跑一阵再倒回来。它也打滑,和人比起来那不叫滑,是脚下一闪,可及时稳住。山坡上的冰面因为石子和枯草凸起,这点小凸起对笨拙的大脚板意思不大,只有锋利的爪子才可利用。贵阳这种地方,并不是每年都能见到凌冻和大雪,认知严重不足。往年两三天就消融成水,二○○八年却长达四十多天才化。当时我突然四肢着地,呼呼往下滑。要是把身体整个贴下去,肯定滑不了那么远,我的第一个动作却是抬起头来,嘴像求食的乌龟一样往天上翘,结果一滑到底。幸好没人看见我的狼狈相,否则会笑得满地打滚。

在地质队跑野外时爬过悬崖,探索过溶洞,钻过密林,从没遇到过危险,我们一到冬天就移到室内整理资料,冬天很少搞野外作业。这是古老的传统,没必要反其道而行之,因此很安全。

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大蒜已从坡上梭下来。它四肢伸开往下滑,中间还打了个旋。它嗅了嗅我的头,叫了起来,还去咬我的衣服,想把我拉起来。我虽然滑了那么远,并没受伤,膝盖和手肘的痛是前一次摔倒产生的痛感还没消失。

“大蒜,我们回去吧。”我坐在地上,和大蒜一样高。

它忧郁地看着我,仰起头叫了两声。

“你不同意吗?我爬不上去呀。”

它安静地看着我,似在说:“你怎么能这样?”不过也像在说:“这不关我的事,你自己决定。”

我爬起来,大蒜咬着挎包往后退。开始我以为它想吃东西。包里有狗粮,也有给五位老人准备的软糖和蛋糕。我很快就明白,它不是为了吃。我把包从肩上取下来挂在它脖子上,牵着带子,它奋力往坡上爬,我们一起摔倒过几次,它一直爬到关卡下面的小街才停下来,舌头伸到最长,嘴里喷着白气。

小街关门闭户,天地不仁,哈口冷气就让人门都不敢出。

我以为爬上山坳后万事大吉,山上的冰更厚,好在坡度不大,还可从树林里穿行。落叶上不会结冰,而四季常青的松树像一把大伞遮住了冰雪。

走到“雲程第一”摩崖石刻下面,一群猴子拦住去路,继而发现两边石头上全是猴子。猴子以前就有,活动范围在前面山丘上,即便遇到,也从不主动攻击人。今天它们的表情不一样,凶悍,决不退缩。流民变成抢匪也是这副表情吧。凌冻太大,它们早就饿得不顾一切。我把挎包打开,把食物拿出来,包括狗粮。苏品正后来告诉我,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你走你的,它们不会管你。看见有吃的可就不一样了。”我既出于惧怕,也出于同情,可我还没完全拿出来,几只大猴一拥而上,抢走了所有东西,连包也想要,不相信已经掏空。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我多处被抓伤,还隔着衣服被咬了一口,大蒜为了保护我,脸被撕破一条口。“真他妈的。”我骂它们,但并不恨它们。

我没法给大蒜处理伤口,只有到了小木屋才有办法。我不知道具体的办法是什么,相信老人们一定知道。林中小路不滑,但小树枝和荆棘打在手上很难受,抽打在大蒜的伤口上,它一定更难受。有时听见它呜呜抱屈,有时愤怒地汪汪叫。我很难受也很着急,只能在心里默念对不起。

小木屋没人。心里顿时凉了半截。隐约记得柴胡和松树韧皮是一味药,就近找到几株柴胡,只剩十几片老叶。嚼碎后给大蒜敷上。它轻轻动一下就掉地上。我想撕衣服,撕不动。还好找到苏品正挖竹根的镰刀,用它割下一只棉毛衫袖子。削开小松树,树还没上水,无法启下韧皮,勉强刮削一点,药效不敢说,心想有总比没有好。把树皮用刀背敲碎后,以袖子当绷带交叉包扎,大蒜顿时像一个准备赶车的小老头,让人心疼又好笑。

以前,我对猴子颇有好感。有一次喝醉了,老主编说我可以当个好编辑,但做不了好作家。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我确实写得不够好,但心里不服。每天阅读的稿子大半以上是垃圾,能推荐给他的极少,回信不用还得审慎,小心翼翼,以免引起作者不满。我不是那种敢于骂阵的人,害怕被挑衅。有次一个人来到山上喝了整整一瓶白酒,丢瓶子时看见一只落单的小猴子,其他猴子都有吃的,就它没有,抢不过人家。刹那间,觉得它就是我、我就是它,眼泪一下流出来。喝醉的人不怕别人笑话,我至少哭了半小时。不出声,任由眼泪横流。

没料到今天猴子这么凶,居然敢咬人。猴子也分好坏吧?不过也有可能,小猴子已经长大,今天参与了对我和大蒜的搶劫。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很多事情没有意义。

我把大蒜带进屋,里面暖和些,告诉它休息一会儿就回家。这时大蒜汪汪地叫起来。如果猴子敢来小木屋,我可不客气。小木屋里有一根棍子,是乒乓球粗的山茶木。山茶木极硬,木质很细,苏品正一直想用它做个什么把件,却又一直没想好怎么做。

小木屋外刷拉响。我叫大蒜卧倒才去开门。

是苏品正,山茶木的主人,他边走边用拄路杖拍打树枝。他的拄路杖是一根丈余长的竹竿,他用它拍打树梢上的冰凌,让即将断掉的树梢重新抬起头来。密林里的小树先要长高才能长大,纤细的枝干很容易被冰雪摧毁。

“叔,带酒没?”

“带了,这么早就要喝酒?”

我忙叫他把酒给我。是他自己从黔春酒厂买的散酒,一百二十五毫升葡萄糖玻璃瓶装,只有二两。给大蒜消完毒了他才进来,从屋角掏出一个军用水壶,把剩下的酒全部倒进去。

“他们只准我带二两,我得每次都存一点。”

“我下次还给你,还十斤。”

“不稀罕,我多的是酒。”

他拨开屋角茅草。我一直以为茅草是用来塞风洞的,哪知茅草下面是一个土坑,坑里全是酒瓶。他为自己的狡猾感到得意:“积少成多。”

“你这叫老鼠搬家。”

“今天喝老酒,今年上半年的高粱酒。”

“才放半年也叫老酒。我以为你们不会来。”

“你娃把我们当漏锣了,以为漏锣敲不响,告诉你,棒槌一敲,声音仍然往地下钻。”

我让他把鞋子举起我看。他的鞋子外面装了个马鞍状的防滑套,用筷子粗细的钢筋弯成两个n字,下面方框四角焊了四颗扁平头铆钉,两个n字上的布条可松可紧。

“你有武器,我没有,我摔得鼻青脸肿。”

“哈,这是李作成给我们做的防滑蹄,一人一个。”

“以前遇到过冰冻吗?”

“遇到过,没这么厚。你不要难过,他给我们做防滑蹄时还不认识你。李作成给方富瑞他爹当徒弟,最先学的是打马掌——早些年间,九架炉巷的铁匠最拿手的是打马掌,做其他铁器是后来的事。”

“为什么叫蹄不叫掌?”

“马掌是圆的呀,你看,和猪蹄狗蹄一样,四瓣。”

“李叔手艺好。”

“他不光手艺好,心也好。方富瑞有几年若不是他,怕是活不出来。”

九架炉巷几十家铁匠铺,早些年地位相差不多,和生意人没法比,却又比稻香路那些雇农、自耕家好得多,不用担心水灾旱灾。蔡锷北伐时,一个军官来到九架炉巷,自带一块钢锭,请铁匠打造三把指挥刀,不给钱,报酬以剩下钢锭相抵。贵阳有两条铁匠街,九架炉巷在城外,从明末清初打造兵器过渡到打造所有铁器;另外一条在老城区北门桥附近,贵阳还叫顺元城时就有,只打造平民百姓生活用具,兵器不许碰,否则抄斩全家。北门桥铁匠不接这活儿是对兵器之类天生忌惮。九架炉巷铁匠不愿接则是嫌报酬太低活儿又不好干。他们认得这是产自印度的乌兹钢锭,极其不好打造。方富瑞的祖父接下这个活儿,不是喜欢剩下钢锭,是看出对方有来头。军官取刀时给他一张字条。方富瑞的祖父凭字条找到这人,原来是汉阳铁厂西南经办。汉阳铁厂产品不卖给小用户,方富瑞的祖父在他关照下购进钢锭分销给其他铁匠铺。几年后,方家“方打铁”铁匠铺脱颖而出,在九架炉巷鹤立鸡群,方富瑞也因此不用像其他铁匠的儿子拉风箱打二锤,而是去达德学校上学。

李作成和方富瑞相识时只有十岁,心思不重,同桌吃饭,同换新衣新鞋。李作成把师父当父亲,方富瑞把李作成当亲哥。方富瑞和真正的富家子弟不同,回家也得干活儿。李作成比他大一岁,干什么活儿方富瑞听李作成指挥,淘气事李作成听方富瑞指挥,两个一度被当成“九架炉巷两恶少”。

后来方富瑞上了大学,还没毕业就下放到西北,一去十九年,回到热火朝天的贵阳后,不知道叫他干什么好,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光学工程,街道办主任想了想,叫他去放电影。主任说电影最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光,没有光只是一块白布,有了光才看得见喜怒哀乐。于是方富瑞放了一辈子电影。在小木屋重聚后,他一个人能把一部老电影从头至尾,包括台词包括配音包括歌曲,用嘴播给大家听。我听过一次,比看原片还过瘾。他不叫播电影,叫学电影。什么时候学全凭心情。我不懂这门道,得知他有这功夫,请他学一个。他不客气地说:学你大爷的脑壳。

他是五个老人中最不好相处的一个,有时一声不吭,有时莫名其妙地飙一段英语,但无论他做什么你又不得不原谅他,你会从他的悲伤和平静中感觉到一种罪过。就像你一个人站在山坡上看着落日,除了美还有油然而生的惆怅。他绝望般的咆哮是那么无助。五个老人中方富瑞年纪最小,却又只有他的一生才叫饱经沧桑。举止既像农夫一样粗俗,也像文士一样优雅。

和苏品正聊了一会儿,没有第二个人上来。除了聊方富瑞,还聊到周南生的大哥。他大哥没去广西,所在部队属第九战区五十八军,一九四二年九月参加浙赣会战,在遂昌牺牲。

我从电影里战士牺牲的画面跳到还没来小木屋的几个人。不来就不来吧,我不会把他们当成“漏锣”,天冷地滑,不来也好。我脑海里浮现出他们摔倒的情景,恰在这时大蒜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更加不安。天上稀疏地落起雪米。我说:“要是有他们的电话就好了,打个电话问下出门没有。”

我问他们要过家里座机号,都不给,说记不得。不是不想给,是真记不得。

苏品正说:“用不着。”

“我是担心。”

“用不着担心。你吃过麂子肉吗?”

“没有。”

“那年我在山上放羊,捷克斯洛伐克医生柯理格来帮我打豹子,豹子没打到,打到一只麂子。柯医生是个神枪手。走,我们去接段老者。”

“去哪里接?”

“跟我走就行了。”

我本想把大蒜关在木屋里,以免行走时拉扯伤口,它又叫又跳,只好带上它。大蒜知道自己找草药吃,这是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它对山野的了解远远超过人类。我认识的植物有几十种,记得它们的形貌,并不完全了解它们的气味和物性。

大蒜一出门就朝苏品正跑,穿荆棘拱杂草走直线,林中小路时有时无,我则只能循迹摸索。苏品正的背影像个执拗的老猎人,你若跟不上,他不會等你。我叫他慢点,他文不对题地说:“我十一岁就在图云关放羊。”

五、挤奶

住在郊区的人不喜欢吃羊肉,闻不惯膻味。不是因为娇气,而是因为穷。猪的出肉率七到八成,而羊只有四到五成,所以羊被认为是用处极小的家畜。“养牛得犁,养马得骑,养羊膝盖磕破皮。”用处小还很难养。救援总队来到图云关后想买羊,当地人说没人养羊,他们不信,走访了贵筑县两个乡,只买得二十只羊,其中十三只来自苏品正家,放羊的少年正是苏品正。

苏品正祖上是蒙古人,忽必烈灭南宋时一路打到隶属湖广中书省的顺元城,在顺元城住了百余年。朱明大军横扫华夏,苏品正祖上吓得连滚带爬,把家搬到白家山。白家山在贵阳城东南,离老城区十余里,离图云关只有三里,可当年这就算隐居深山,只要不问世事即可安然无虞。

救援队请苏品正给他们放羊,给工钱。父母很是欢喜,家里多了一笔稳定收入,虽不高,比卖鸡蛋鸭蛋强得多。苏品正也高兴,从小就放羊,报酬是过年一件新衣服,现在起按月向家里交钱,他非常骄傲。

在图云关放羊并不容易,山上有豹子,苏品正只有一支父亲帮忙做的火把。父亲剐下干透的柏树皮,捶打出绒,以青篾束扎成拳头粗,三尺长。火把可连续阴燃七八小时。一旦感觉豹子靠近,苏品正甩动火把,把浅浅的火苗从火把里放出来。

苏品正知道自己是蒙古人,从来不说,这是白家山始祖定下的规矩。母系这边,有时是汉人,有时是苗人。他们的生活习惯已经完全汉化,生活与风俗与汉人没什么不同。当他发现救援总队养羊不是为了吃羊肉,而是为了挤奶,他非常震惊。在他接受的教育中,没听说过人可以喝动物的奶。当柯理格医生来羊圈挤羊奶,还要他帮忙,他羞愤交加。这些羊从没被人挤过奶,极不配合。苏品正不但不帮忙,还想让母羊躲开柯医生那双毛茸茸的大手。柯医生说,他奶奶教他挤过奶,老家波希米亚山羊肥硕,奶水足,不过他十五岁离开家后再也没挤过奶。老家和图云关很像,森林茂密,山峦环绕。柯医生既是说给羊听,也说给苏品正听。羊似乎还好,在柯医生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下来。苏品正的脑子则嗡嗡响,每当柯医生的大手伸向母羊涨鼓鼓的乳房,他脑子嗡的一声,同时浑身发软。柯医生好不容易挤得两小勺,递给苏品正,以便再挤另外一只。苏品正的手伸出一半,发现搪瓷缸上有奶,像怕蛇咬似的突然一缩,搪瓷缸掉下去。雪白的羊奶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姑娘的乳房甚至她们身体,平时听到只言片语,既好奇又难为情,羊奶从那个地方出来,想象力以物质化呈现,他手足无措,表情严肃又无奈,刹那间变成一张成人的脸。

“你怎么了?”柯医生的汉语远不如他的双手灵活,他不敢肯定苏品正是注意力不集中还是故意倒掉羊奶,只知道这是一个认真放羊的男孩。

苏品正不敢看柯医生,刹那间拿起多年不用的武器,像小无赖一样“哭为上策”。

“你怎么哭了?哭什么呀?”

柯医生百思不得其解,捡起搪瓷缸,舔了舔口沿,然后叫苏品正张嘴,准备把最后几滴羊奶倒给他。苏品正没张嘴,一滴羊奶滴到他脸上,他终于忍无可忍,冲柯医生喊出他认为最强烈的两个字:“流氓。”

柯医生仍然没搞懂,他对羊奶怎么这么反感。叫来为救护总队接洽本地事务的中方负责人,精通中英文的穆先生。苏品正什么也不说,说不出口。问急了,他又把哭当挡箭牌。穆先生把苏品正带到背避处,告诉他如果什么也不说就不能再放羊,将以他有病为由解雇他。他又说出那两个字:流氓。这次说得很小声。

柯医生知道原因后笑了,但只笑了两声就再也笑不出来。他带苏品正去病房,让他看躺在床上的病人。有的缺腿有的缺胳膊,有的什么也不缺,身上缠着血糊糊的绷带。柯医生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他们恢复得很慢,你知道为什么吗?一半以上是因为营养不良。羊奶是最好的营养品,比鸡肉牛肉还好。”

三个月后,苏品正学会了挤羊奶。后来他儿子出生,孙子出生,他都让他们喝羊奶。儿子考上大学,孙子考上博士,他认为不是他们天生聪明,而是因为喝羊奶,越喝越聪明。他对此深信不疑,不容许任何辩驳。他一生的愿望是去一个叫巨人山的地方看看,那是柯理格医生的家乡。别人告诉他太远了。他觉得不是远的问题,是自己不会说捷克语。

苏品正学会挤奶后和柯理格成了最好的朋友。柯医生说苏品正是山羊部队的总司令,山羊也由最初的二十多只逐渐增加到两百多只。苏品正不但养了两条来自苏格兰的牧羊犬,还有一支步枪。带着羊进山时先放一枪,先把豹子吓跑。

“豹子再也不敢惹我,估计搬家了。等我再次看到豹子,胡子都白了,在黔灵公园动物园。我觉得它们一看到我就发抖,哈哈。”

柯理格一九四五年离开图云关,从布拉格给苏品正写过两封信。苏品正不识字,但这两封信上的内容他可一字不落背出来。让儿子孙子当医生,是他对柯理格最长久的怀念。柯理格回国后担任过捷克斯洛伐克卫生部副部长。周南生开苏品正的玩笑,说你最好的朋友是个大干部,副部级,你应该去找他,叫他给你个科长局长当当。苏品正意味深长地说,是呀,我要是有个大哥,不光是当科长局长,当市长都有可能。他话中有话。周南生大哥牺牲前给家里来信,后悔没听高医生的话学会读写,请父亲一定要让周南生读书。周南生十五岁才开始上小学,中间跳了两次级,读到初中毕业已经二十岁,初中文凭在当时可以当小学教师,也可到合作社工作。他去了德昌祥制药厂,在药厂当会计,一辈子感念大哥写了这封信。苏品正一字不识,救援总队离开图云关后,他回家务农,当过几年生产队长。

六、摔下马背的骑手

小路上的枯叶已经被苏品正掀开,一点也不滑。偶尔摸到树干上的冰,像摸到鼻涕一样让人不爽。山羊最喜欢吃的树叶是桑树叶、构树叶、柞刺叶、楝树叶,图云关森林虽宽,多是高大乔木,苏品正得带它们去不同的地方才能吃饱,他对山上每条小路都熟悉。

“人比动物聪明,这是肯定的。但动物也不笨。特别是为了吃,为了填饱肚子,不聪明也会变聪明。山上有只母豹,被我吓跑过两次,看出柏树皮火把伤不了它,胆子旺了起来,硬生生抢走一只小羊。”

我踩中一颗松球,想抓旁边水青树没抓住,横倒在地上。

苏品正一本正经地说:“要走就好好走嘛,还要丈量路的长短。”

我不想和他逗趣,因为摔得有点痛。“你不怕吗,豹子不吃人吗?”

“哪有不怕的,我嗓子都喊嘶了,火把甩得呼呼响,它不慌不忙地把山羊拖着走,我只能站在那里咒骂,根本不敢追。”

他轻松地笑了笑。当年的恐惧和无奈早已消失,即使偶尔在梦中出现也不一定是放羊,而是其他场景。

“我跑回去找柯医生,他拿了支枪和我来到山上,豹子没找到,一只倒霉的麂子路过,柯医生一枪撂倒它,把肉炖给伤员吃,其他人喝骨头汤。”

“原来你也没吃过麂子肉。”

“和躺在床上养伤的人比起来,我宁愿汤都不要喝。从战地医院送回来的伤员,受的伤都重,受伤的原因各不相同,枪伤、烧伤、砍伤、毒气呛伤,有的痛起来,喊叫声老远听得见。最惨的一个,双腿和一只胳膊被锯掉了。我学会挤奶后,一滴奶都没喝过,你要是闻惯了羊奶的气味,你就特别想尝一口,但只要想想躺在床上的病人,你什么都忍得住。”

这和他成年后的酒瘾有没有关系呢?想问,继而觉得不要问,有些掉进时光里的东西,不如让它掉得更深,没必要捡起来。

“柯医生长什么样?”

“不胖不瘦,身上毛多,一看就是外国人。”

路陡的地方,苏品正坐地上滑下去,从走到滑一气呵成,不像我临时抓上台演戏似的扭捏。他屁股抹了油似的滑得干净利落。我要么生锈似的滑不动,要么撞在树上石头上。若是拍电影,让他演个老游击队员,会比演员演得自然。当然,表演是一回事,生活是另外一回事。

“段老者。”苏品正喊了一声。

山谷回应:“段老者段老者段老者。”雪天森林通透,回声特别清晰。

段成高在不远处说:“震膘吗,吼那么大声。”

段成高这是在骂他,大肥猪膘肥体壮,大声叫唤叫“震膘”,据说越叫唤长得越肥。

“哈哈,我喜欢听山里头的声音。你包小脚了吗,走了这么久。”

大蒜听见段成高的声音,拱刺笼走捷径去迎接。段成高看见它后,连说它乖。

段成高爬上来,气喘吁吁。我到他這岁数只求还能走平地,自己吃饭喝水上厕所不要人管就好。他也穿了双防滑蹄,对他来说,也许太重了。

“歇会儿歇会儿,小心把老命折了。”

“怕是等不了好久啰。”

“放心,你还有一百年的天下。”

“你才是老不死的,等我们都死了你才死。”

“哈哈,休想。”

他们中谁会先走呢?这不吉利的想法本不应该有,听了两人对死亡坦率的对话,惊悚的猜测强行挤进我脑子。怕死的人是我,不是他们。我四十岁时特别怕死,五十岁后反倒不怎么害怕。我当时三十九,有种莫名的恐慌。

我们爬回小木屋。从下往上走,只能慢慢爬。毕竟上了年纪,他们比我吃力得多。他们各自从不同的小路进入图云关,只有我一个人走大路,这一点我早已知道,不知道的是他们用什么办法说服家人,允许他们在这么冷这么滑的天出来聚会。不会像打电游的孩子那样撒谎逃出来的吧?

虽不时停下喘气,两人并没停止聊天。这是外人无法参与的电报体聊法。只蹦出几个字,另一个要等上一分钟甚至三分钟才蹦出另外几个字。不是句子,是从他们六十多年前的记忆里捡起来的星宿石。

我认识他们已经好久,所以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了谷宗仁,炮兵学校,林队长,缅甸。两人在说段成高来图云关之前和之后的事。有些事情,我比他们自己,比他们的家人知道得还多,因为我会查资料。而他们不想在家里说的话可以对我说,对另外几个老者说。

段成高年纪最大,来图云关的时间却最晚。他是湖南涟源人,父亲开了个锡矿,一九三二年淞沪抗战爆发,锡矿停产。几年后父母相继去世,段成高到布店给人当学徒。一九四四年,本家叔叔被抓壮丁,段成高自愿顶替叔叔去当兵,到临湘训练,一月后被挑中到已经迁至贵州都匀的中央炮兵学校做学员。他在这里认识了战术教官谷宗仁,这位毕业于黄埔军校炮兵科的教官对学员极严格,段成高学得认真,谷先生特别器重他。年底日军从广西进攻贵州,谷宗仁临时受命出任独山战役炮兵指挥官。

“那天准备到炮校外面的田坝进行实弹训练,刚把场地清理好,向一片没有人的石头山开炮。谷先生是炮兵学校少将副队长兼战术教官,第一次实弹练习,他亲自出马,平时由其他教员负责。谷教官讲解了一遍要領,正要叫我们复述一遍,只见路上行人像遇到炭火的蚂蚁,惊慌地四处奔跑,不明就里的人跟着跑,问为什么跑,说鬼子来了。谷先生叫我们原地不动,继续训练。他告诉我们,日军真要攻进都匀,跑也没用,如果还离得远,没必要跑。后来才晓得这是真的,日军确实攻进贵州占领了独山县城,离都匀还有一百多里。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的复述是满分,其他人结结巴巴,吓得屁滚尿流。有个老兄把最基本的跳眼法说成跳大神,把谷先生都逗笑了。”

跳眼法是最古老的目测法,走到小木屋,段老喘匀气后教我,确实简单,一学就会。下次再看见远处景物,只要竖个大拇指就知道自己和它之间的大概距离。

“日本步兵没打到都匀,飞机飞来过。炮校往贵阳搬。谷先生上前线,带了一个炮兵训练营,是还没毕业的学生兵,我和几个同学也想去,他没答应,说我们学习的时间太短。”

跳眼法的关键不是竖大拇指,而是熟悉常见物体的尺寸,比如车辆的大小、牛马的身长、楼房的高低。

“炮校和逃难的人向北,政府的军队向南。逃难的是在贵阳、遵义或别的地方有亲戚可以投靠,没有亲戚有钱也行,否则只能待在原地。政府将云南和贵州划为一个战区,总部和前敌指挥部设在贵阳。从都匀走到贵阳,我们用了四天。在青岩碰到受命增援的汤司令的部队从陕西过来,他们乘车,马路上人多,路面又不好,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他们的面貌。他们军容谈不上整洁,衣服上扑满了尘土,但表情坚定。都是些和我岁数相差不多的年轻人。看见他们,我对谷教官的安危放心了不少。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他对我就像父亲对儿子一样。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日军退出贵州后,他到贵阳中央医院养病,他的病是累出来的,太累了,一九四五年九月,全中国欢天喜地,他却病死在医院里。”

“九月?救援队是这年九月离开图云关的呀。八月底陆续撤离,到九月走得一个不剩,我在柯医生住过的房间里哭了好久,肝都哭痛了。”苏品正说,泪水盈满眼眶,“几百间房子啊,突然之间一个人都没有,你不晓得我有好难过,心都被挖走一样。看见空房间我忍不住哭,听见羊的叫声忍不住哭,一个人待在月亮底下,看着月亮也要哭。平时,把羊赶回来后马上回家,帮父母干活儿。柯医生他们离开后,我吃了晚饭来到图云关,随便坐在哪个地方发呆,几个月后娶了老婆才没再来。开始那几天,感觉太阳是白的,天是黄的,泛白又泛黄,饭菜吃不出香味,走路发飘。我太想他们了,几十年来一天也没忘记过。”

“我比你好点。”段成高说,“我一九四四年才到图云关。炮校迁到贵阳后,为了改善生活,有亲戚的去找亲戚,没亲戚的利用空闲时间去做工。我有个转弯抹角的大舅公,住在油榨街。油榨街原先是出城的驿道,连名字都没有。驿道两边开馆子,生意好得很。从开州运来的菜油不够用,运菜油又麻烦,开馆子的人干脆自己榨油。运油菜籽比运油方便得多嘛。有人不开馆子,专门榨油。这才叫油榨街,原先叫什么没人记得了。我大舅公就是专门榨油的,找到他后,我被安排去图云关送油,三天送一次。他没儿子,全是姑娘。我来得正好,大舅公年纪不大,身体不好,才五十多岁,像七十多岁的老头。”

苏品正补了一句:“他狗屎运气太好,一来就当上门女婿。”

段成高没生气,他在回想往事。往事飞得又高又远,但只要望着远方,往事就会像鸽子一样来到肩上,温度和声音都没什么改变。他告诉我他和林可胜的故事。平时东一句西一句,这次从头至尾,没有感叹,只有平静叙述,不时用手摸摸脸,发出磨砂纸般的声音。几个月后我才意识到为什么。从查找到的资料中知道,救护总队年底才全部离开,苏品正说是九月,只是开始撤离,并没一下撤完。我没必要点穿他,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悲伤绝对真实。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离开图云关已有两年的林可胜刚从缅甸回来。两年前,林可胜带领五十名医生、二十名司机,随中国远征军赶赴缅甸,他们根据战场变化搭建临时医院。他同时担任中缅印战区司令官史迪威将军的医药总监。回到图云关,恰逢日军入侵贵州,黔地人心惶惶,政府军在马场坪一带筑起防线,贵阳也有二十五万大军,能不能防得住,能防多久,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这期间独山、荔波、丹寨、三都四个县相继沦陷。住在贵阳的外国人不多,他们大多住在昆明,但美英两国已经在准备把昆明和贵阳的侨民接回本土。还听说政府有可能再次迁都,日军有可能轰炸贵阳。

贵阳离前线那么远,但轰炸机不觉得远。日军飞机三次炸过贵阳,一九三九年四月第一次,死伤一千多人。一九四〇年炸了两次,死伤十余人。一九四〇年后没再来,似乎已经安全。报纸上每天都有战场新闻,已经打了七年,人们对战争的关注已经疲软,战争新闻的吸引力已经不如本地发生的事故和逸闻奇事。一九四四年底,日军突然入侵贵州,一下离得这么近。就像平时说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虽是恐怖故事,却也并不那么可怕,因为悲惨故事从没在自己身边发生。现在恶魔来到家门口,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

图云关一开始就有军队保护,二十多人,和驻扎在城区的部队比起来太单薄。图云关不但有伤员,还有大量医用器械和药品,光奎宁就有十几吨,一旦丢失,染上疟疾的士兵会失去战斗力,甚至危及生命。中国没有金鸡纳树,做不出奎宁,全靠海外捐赠。受伤流血的士兵特别容易感染疟疾,第二次长沙保卫战开战前几天,一次就发了几万片奎宁。十几吨看上去不少,风险在于日军有可能截断运输线,以及对运输车辆的袭击,物资运输越来越困难。

林可胜见到人总是面带微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光芒,微胖的脸因为爱笑显得更圆。他经常叼个烟斗。烟斗看上去不起眼,懂行的说这是科西嘉岛石楠根制作,烟斗口不规则,起伏如火焰,叫火焰斗。一点看不出他是个急性子。听了大家的议论,他决定立即下山去指挥部。他平时乘坐的吉普从缅甸回来后还在大修,其他卡车不是支援前线就是在修理厂维修。这时他看见段成高拴在树上的骡子。

日军入侵贵州,图云关一时间人数激增,有军人也有难民,菜油需求量大,改三天送为每天送。段成高正在往厨房搬菜油。拎着空油篓出来。看见一位军官正在解骡子缰绳,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倒不是怕军官要他的骡子,而是怕骡子踢他。这头骡子才三岁,买骡子之前,大舅公用扁担挑菜油,年纪大了吃力才买来这头骡子。大舅公叮嘱段成高,骡子腰太嫩,驮油又辛苦,一定不要骑,“这辈子你骑它,下辈子它骑你。”骡子被大舅公娇生惯养,脾气又倔,对陌生人尤其不愿俯就。

林可胜的军衔是中将军医署长,不懂军衔的人也能从军服看出个大概,和他说话得有分寸。骡子可不想知道,它只知道这个人笨手笨脚,发现他骑在背上后立即尥蹶子。不是嫌骑它的人太重,而是不想受制于人,任何人都不行,才不管你是中将上将。林可胜体重大约九十公斤,骡子体重至少四百公斤,这点重量对它算不了什么。它刚驮油篓时也摔盆子打碗,被抽了几次后明白这是自己无法摆脱的劳役和命运,只能忍辱负重。已经驮了一年油篓,但从没被人骑过,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背神圣不可侵犯。林可胜刚骑上去就被颠了下来。

骡子“哽、哽、哽”叫了三声,不是得意也不是生气,而是在说,就这样就这样。

段成高忙放下油篓抢步上前牵住骡子。

“这是你的骡子?”

“是的长官。”

“我有急事,借我骑一下。”

“好的长官。我拉住它。没鞍鞯不好骑。”

段成高把骡子牵到土坎边,借土坎当上马石。他安抚骡子不要动,同时把缰绳紧紧挽在手上,只留下三寸活动空间。

两个人同时“吁吁吁”,以为这是骡子最喜欢听的语言。

骡子一开始确实没有动,等林可胜坐上去后,突然发力前颠后翘,即使缰绳勒得脸颊发痛也不管,就不让你骑。林可胜再次被摔下来,这次摔得重,被抛起来再高高甩出去。

段成高吓得面色苍白。父亲的锡矿还在时,两个工人带他到矿山后面去玩,在地里偷了个西瓜,没有刀,高高抛起再落下,摔碎后再捡起来吃。现在,他听到的正是西瓜落地般的闷响。他把骡子拴在树上,屋子里的人都跑出来,都是医生,一齐上前查看林可胜伤在哪里,重不重。段成高这才知道摔在地上的是救援总队队长,他送菜油来时,听到大家以崇敬的口吻谈论他。他感到恐慌和内疚。

林可胜一边哎哟一边笑着说:“你这是故意的吗,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你让我尝到了这条谚语的厉害。”

林队长多处皮肤搓伤,伤得最重的是腰,其他人叫他就地躺下,他们给他拿垫子来。林可胜说:“我还有事情没办呢。”

段成高覺得自己闯了祸,但他不是过去向林队长道歉,而是用棍子惩罚骡子。骡子没名字,他临时取了一个,边打边叫它“杂种杂种”,“你这杂种”。它是马和驴生下的一匹马骡,他这么咒骂不算恶毒。恶毒的是他手上的棍子,使出全身力气,他并不是特别生气,惶恐不安让他难受,怕他们把过错怪罪到他头上。抽过的地方很快冒出一道道肿痕,骡子痛苦地嘶叫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林可胜发现后挣扎着坐起来,使出全身力气吼道:“混蛋,快住手。”吩咐其他人赶快制止段成高,不准他打骡子。林可胜这一吼,把自己痛得虚汗直淌。

段成高发现大家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他感到难堪也感到不解,我打骡子没有错呀,这是我的骡子。嫌弃和责备让他手足无措,要是再小十岁,他可以哭,现在已二十一,很多人在这个年纪已经当父亲。尴尬不适把他钉在那儿,直到有人拿来担架,问他会不会抬。

林可胜让司机小马和段成高抬他进城。小马在前,段成高在后,他的脸和林可胜的脑袋挨得很近,这是一个仁慈的、脑袋装满了知识的人,他想。他感到无比荣幸。几十年后,他仍然记得这颗饱满的头散发出的香味,一种他没闻过的香皂味。后来无数次走进商店寻找这种香味,觉得终于闻到了,再嗅却又并不相同。林可胜很关心城区卫生站运转情况,段成高坦言来贵阳没多久,并不清楚。得知段成高大舅公家全是女儿,林可胜提醒他一定要注意个人卫生,妇科病大多和个人卫生有关。段成高成了大舅公的上门女婿后,找来一个汽油桶锯成两截,在院子里砌了个土灶,经常将一家人穿过的衣服、用过的床单被里放桶里煮。为此被邻居嘲笑多年,“哈哈,段高汉又在煮虱子。”他个子高,“段高汉”成了他的外号。他还在院子里搭了间小屋子,将另外半截油桶架在上面烧水洗澡。油榨街的男人洗澡要等到夏天去南明河里洗,女人则只能在家偷偷抹擦,冬天春天半年不洗,那些懒一点的有可能几年不洗。多年后,段成高在运输公司二分队当队长,单位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同事说他别的都好,就是生活上有点腐化,资产阶级思想严重,非要三天洗一次澡,别人都是一个星期甚至半个月才洗一次。

段成高当司机乃至当车队长,和抬林可胜进城有关。那天从指挥部回到图云关,林可胜叮嘱小马,记得给段成高支工钱。段成高不要,小马说那你留下吃饭,以一顿饭抵工钱。大舅公家不缺吃,段成高对吃什么不感兴趣,只想知道他们怎么吃。每个人一个铁盒子,馒头和米饭放里面,菜也放在里面,不用筷子用勺子。“和炮校差不多嘛。”他想。饭后林可胜讲课,先讲战场情况,叫大家不必担心。指挥部将在图云关架设两架高射机枪,另外再派两个排上来保护医院,单独派一个排保护药品仓库。讲完时政讲专业课,以《中国生理学杂志》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为蓝本。林可胜的腰还没完全好,只能坐在凳子上讲。在黑板上写字画图,他可双手同时进行,一只手写字,一只手画图。讲战场形势时中文夹英文,因为护工和勤杂人员也要听。讲专业内容全英文。段成高一句也听不懂,但他坐在最后面,一直听到下课。牵着骡子回到油榨街已是半夜。

段成高没料到这会改变他的一生。再次送油上来,他去看小马修车。撅着屁股一看就是半天,觉得小马那双手是神奇的,车上的每一个零件也是神奇的,它们独自在一边时不起眼,也谈不上好看,组合在一起却可以让一个铁家伙奔跑。林可胜发现他喜欢车,叫小马教他。段成高从大舅公家拎来一块腊肉作为拜师礼,腊肉不是他从楼辐上取下来的,是后来成为他妻子的表妹得知他找不到礼物的苦恼后用棍子捅下来的。小马教他开车修车,开车只学了两个星期,在小马的指导下开车运了一趟菜油,他没料到自己学得这么快。小马说他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表妹站在门口痴痴地看着他,他笑着问她看什么。表妹红着脸躲进屋。晚上借给他洗衣服为名悄悄告诉他:“那么大一个铁老虎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好厉害。”

他说:“它怎么是老虎,又不咬人。”

表妹说:“它不咬人我咬人,”说着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你咬我干什么呀?”

“这是记号,你是我的,谁也别想打主意,哼。”

段成高不再用骡子送菜油,平时帮师父开车,菜油一个星期用车运一次即可。学开车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日军于当年十二月五日退出贵州,九个月后日本政府宣布无条件投降,救援总队陆续迁往他处,段成高和他们相处仅仅一年。这是无穷无尽的一年,让他回忆了整整一生。

那块腊肉直到救援总队离开前才被吃掉,给他们做饭的厨师不知道怎么做,而来自十余个国家的外国医生对腊肉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们吃惯了医院的套餐。救援总队的医生撤走,剩下接收医院的本地人,这块腊肉才派上用场。吃到的人都说,这是他们吃过的最香的腊肉。

段成高知道后有点难过,他没给过师父任何礼物,离开时又没见面。师父开车送林队长去遵义视察,从那里直接去了重庆,从此杳无音信。林可胜离开图云关后将各军事医学院校以及战时卫生训练所改组,成立国防医院并担任院长。离开中国前兼任卫生部部长,一九四九年五月去了美国,二十年后在牙买加病逝。

七、撕心裂肺

午后灰云撤开,若就此下去,凌冻有可能结束。只过了半小时,天空重新堆叠云层,看上去不重,厚度却足以吸收掉所有阳光。李作成和周南生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李作成说他来得晚是因为孙媳妇生孩子。苏品正说:“你孙媳妇生娃儿你又帮不上忙。”李作成说:“不是要我帮忙,是怕我添乱,他们都在医院,没人管我,不准我出门。”周南生则是为了给手机充电,临出门才发现手机没电。这时一块冰掉下来,险些砸在李作成头上。巨大的响声把大蒜吓得一矬身跳开,跳出三米远才回头汪汪叫。冰块四分五裂,里面有只小松鼠。

周南生说:“你们看,它在树上睡着了,冻成个冰砣砣。”

苏品正不同意,“肯定是饿,这个天哪里去找吃的,饿死了才冻成一砣。”

周南生晃了晃脑袋,“颈子上挂镰刀,好险,只差一颗米就砸到他脑壳,今天要是砸到,怕是看不到曾孙了。”

段成高说:“都不是,它是来给李作成报信的,他曾孙一定平安。本来是凶信,这一破就没事了,大吉大利,恭喜恭喜。”

“还是段大哥会说话,满月酒一定请你。”李作成说。

“只请他一个,不请我们?”

“请,满请,拿大骨头请,不拿根大骨头把你们的嘴塞住,不晓得又要吐出几颗象牙。”

段成高感慨,今年好多人都不能回家過年,汽车和飞机都被冻住了。苏品正问他从哪里知道的,他说从电影上。几个老者一起笑他连电影和电视都没分清楚。

段成高笑着说:“都是人人马马在上面跳在上面唱,有什么不同吗?”

李作成说:“说起电影,我想起第一次看电影。”

那天他和师父送输液架来图云关,当天晚上放电影,他和师父放下输液架后没回家,准备看完电影再回。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电影,《塞上风云》,只看了一半,不知道故事结局。几十年后方富瑞和他一起重新看了一遍,才知道演的是蒙古族小伙子迪鲁瓦、姑娘金花和汉族青年丁世雄抛却个人恩怨,联合起来抗日的故事。再次看完却没当年只看半部更有味道。

不能动躺在担架上的人在最前面,能自己坐的人在第二排,医务人员和其他观众在第三排,没凳子,站着看。躺着和坐着的都是伤员,有人还在输液。输液架是九架炉巷不同铁匠铺制作的,最重的有一百多斤,最轻的也有三十斤,不像现在的输液架,一只手就可拎着走。担架垫石头,一头高一头低,以便躺在上面的人看到银幕。

李作成的师父对所有输液架比较了一番,认为做得都不好,包括自己的,都笨重。回家后对输液架进行改良,从山上砍来枇杷树松树山茶树树条,剥掉树皮,以树杈作挂钩,铁匠只负责制作三脚架。输液架顿时轻了许多,高低和密度不同的树杈又好看,特别是枇杷和山茶,剥掉树皮的树条呈浅红色,细腻又坚硬,大受救援队医务人员好评。从这以后输液架由“方打铁”家专供,渐渐地制作其他器材也只找他家。

“我师父也是第一次看电影,我们站在其他人后面,抬输液架上来流了一身汗,别人闻到汗味不好。其实我想拱到前面去,越近越好。我以为越近越清楚。师父看见银幕上那么多羊,感叹道,崽也,那么多羊。看到那么多骆驼,又感叹,崽也,那么多骆驼。再聪明的人,第一次看电影都会变成一个傻瓜。我喜欢的是电影里主人端出来的羊肉,起码有半只羊,口水当时就流了出来。那些外国医生全都不说话,安静地看着电影,师父发现这一点后咯咯地想吐痰,意识到这样做更不对,只好咽下去。他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电影上,仿佛看多了会让他再次咯痰。”

“他没料到他儿子会放一辈子电影。”周南生笑着说。

“又有哪个能料到自己的一生。”李作成说,“我過了好一阵才知道师父为什么精力不集中。两个外国医生,不晓得是一个国家的,还是来自两个不同的国家,他们站在我们面前,看电影时手拉手。一男一女,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师父没见过,我当然也没见过。中途更骇人的一幕发生了,他们嘴对嘴亲了一下。要知道,我们只见过大人亲小孩,或者小孩亲大人,只亲脸不亲嘴,成年人嘴巴亲嘴巴从没见过。师父吓坏了,他把我拉到外面叫我走,不要再看。我很不乐意,不敢犟呀,只好和他下山,当时心里恨死他了。半路上,他骂他们不要脸,伤风败俗。到家后,我告诉方富瑞今天看电影。师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老人家从那以后再也没看过电影,也不准我们去看。”

“方富瑞放电影的时候呢?”

“方富瑞放电影时,他老人家已经走了。”

李作成讲电影时天空筛下猫毛般雨雾,都没注意到,提到方富瑞时才发现大家的帽子已经湿了。

“方富瑞呢,怎么还不来,已经下午了,再不来我可等不起。”周南生说。

“老李,你没约他吗?”

“约了的呀,昨天给他打过电话。”

“是不是家里人不准他来。”

“肯定不是,他那个脾气,哪个拦得住他。”

周南生的手机除了接电话打电话,存电话号码和发短信都不会,他有一个烂成油渣似的电话本,所记电话不多,第一个就是方富瑞家座机。电话通了没人接。不会摔倒在半路上了吧?为了驱赶不祥的想法,我挖了个坑把松鼠埋掉。大蒜看着躺在坑里的松鼠皱了皱鼻头。它这是不屑还是同情?大蒜不会想到吃,它不吃掉在地上的东西,哪怕是它自己掉在地上的也不吃。这是花了两千块钱到宠物店培训,以免它去吃死老鼠、死麻雀的结果——灭鼠运动中意外毒死的猫狗可不少。

段成高叫李作成问问方富瑞的儿子,李作成不知道他的手机号,没法问。段成高没责怪他,他连自己儿子的手机号都记不住。周南生抱怨方富瑞不守时,却不直接说,而是强调今天是救援总队来图云关七十周年,日子特殊,不来不像话。李作成豁然明白似的一拍脑袋,“我晓得他在那里,走,我们去找他。”

“你怎么知道?”

“我都不知道哪个知道。他哭巴巴拉去了,走吧走吧。”

方富瑞不喜欢高田宜这个名字,他觉得巴巴拉更符合她洋气的外表和活泼的性格,一直叫她原名,并且要求几位老友也叫她巴巴拉。方富瑞和父亲、师兄李作成送输液架或病床到图云关,送到时让父亲和师兄搬到指定地点,他则像好奇的小狗到处跑。达德学校在国文、算术之外开设英文和俄文,学生可任选一门,方富瑞选择英文。英文老师不教单词和语法,直接讲故事,讲完再教他们阅读背诵。这深深地吸引了他。在图云关,他不时看到墙壁上写有英文。他正处于还没掌握但兴趣浓厚之际,见到就念出来。这天他看见写在墙壁上的话:

Where the troops go,

should our ambulance workers also.

读得结结巴巴,能读,但发音不准,像扛竹竿进巷子,拐弯不利落。巴巴拉正好路过,笑着念了一遍。方富瑞觉得巴巴拉的声音像在唱歌,他感到耳朵从未有过的异样,一种恰到好处的舒服。而这位唱歌的人还如此漂亮,让他想到水井湾庄稼地里亭亭玉立的小白杨。他跟着读了一遍,他喜欢的是像行云流水一样畅通,至于什么意思,他并不关心。巴巴拉知道句子含义,但她中文不好,只会说简单日用语。后来他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中国军队所能到的地方,救援总队也应该能到”。

从这天起只要有空儿,方富瑞就往图云关跑,巴巴拉上班时他在病房外看书,空闲时和她聊天。他的英文老师是在伦敦留过学的校长,校长说方富瑞英文进步神速,还有一股伦敦味。方富瑞没想过出国留学,他只想和巴巴拉待在一起,听她说话,看她做事,闻她身上的味道。最高兴的是陪巴巴拉进城,给她当向导。巴巴拉下山次数不多,救援队任务很重,不但要治疗伤员,还要不时派人到前线培训前方医务人员,给本地病人看病开药。巴巴拉说自己是一只停不下来的Parrot(鹦鹉)。方富瑞则说自己是一只喜欢收集的园丁鸟。贵阳没有园丁鸟,园丁鸟的一切,是一本英文书告诉他的——不收集闪光的东西,只收集化石。

贵阳是个盛产古生物化石的地方,化石知道生命的秘密。

“它们都是人类的祖先。”他告诉巴巴拉。

“这可不一定。”巴巴拉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还没搞清楚人到底从哪里来。”

“不是从猿猴变来的吗?”

“这只是一种说法,没找到有力的证据。”

方富瑞带巴巴拉去南岳山寻找化石,南岳山离他家不到一公里。他们找到一块完整的三叠纪菊石,两块青蛤。回家路上,巴巴拉对一座牌坊感兴趣,说它漂亮,与众不同。方富瑞只知道那是牌坊,不知道何时修建,建它干什么。方富瑞把牌坊上的汉字翻译给巴巴拉听。巴巴拉说,我懂了,相当于纪念碑,纪念一个贞洁女子。绕牌坊两圈,绕第二圈时看见一只脚板。离牌坊十米远有块黑色大石头,一棵柏树从石缝里长出来,弯过大石头才挺起身,柏树枝上挂着一只脚板,人的脚板。两人都被吓了一跳。那只脚已经变黑并且缩水,但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一只人的脚。他们向种地的人打听这是谁的脚,为什么要挂在这里。种地的人说,这是周家媳妇的脚,她和裁缝私奔,被家里人找回来后,她请他们砍掉她的脚,否则“她管不住自己的脚”,还是会跑去找裁缝。他们真的砍掉她的一只脚。这只脚先是挂在家里像熏腊肉一样烟熏,不知道为什么要挂到贞节牌坊这里来。巴巴拉听完后说她很勇敢。

“不知道她有没有安装假肢,她应该安装。”她告诉方富瑞,“很早以前,希腊人就会做假肢,有个在军队担任占卜师的人被俘后,敌人用夹具夹住他的一只脚,准备第二天把他处死。他用刀割掉那只脚逃出大牢,回到自己人中间,他们特地为他制作了一只木脚。有了这只木脚,他参与了打败敌人的战役。”

方富瑞把这事告诉同学,同学博学多才,说中国人也会做假肢,历史一点也不比希腊人晚。春秋战国时期,很多人被处以“刖刑”,“刖刑”就是砍掉双脚,于是有人专门制作假肢出售。有个叫齐景公的家伙又凶又恶,对交不起税的人通通施以“刖刑”,齐景公规定的税很重,好多人交不起,结果城门外卖假肢的人比卖鞋子的人还多。所以没必要自卑,外国人能做,我们也能做。方富瑞觉得怪怪的,这根本就不是自卑,更没法让他感到骄傲。他最真实的感受是恐惧。想到假肢,脚踝处凉幽幽的,仿佛被闪着寒光的刀锋惦记。

“世上好人多还是坏人多?”方富瑞问巴巴拉。

“当然是好人多。”巴巴拉说。

方富瑞希望好人多坏人少,这可以少砍很多只脚,最好一只也不要砍。但是,齐景公就一个,却砍了那么多人的脚,怎么办呢?

巴巴拉说:“放心吧,现在没人下令砍别人的脚。”

“万一那个人又活过来了呢?”

“不会,时代在进步,残忍的事不会再发生。”

在这段时间里,方富瑞在李作成的眼里已经变坏,坏到不可救药,他心里只有那个洋女人,那个笑起来神采飞扬的女人。李作成因为被冷落,不想和方富瑞说话,而方富瑞根本没时间和他说话,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巴巴拉的崇拜和摹仿中。

方富瑞不喜欢坏人。难以置信,被方富瑞划定的第一个坏人是救援总队队长林可胜。这和日军在常德投下鼠疫炸弹有关。那是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侵华日军在战争上投下鼠疫细菌弹,救援总队十余名医生星夜驰援,对感染者及时注射疫苗和隔离,成功阻击了鼠疫在常德地区的扩散。

支援前线的医生回到图云关,正是圣诞节,带队的孟威廉宣布放假半天。巴巴拉邀请方富瑞去过圣诞节,她要为从前线归来的同事唱歌。方富瑞问能不能邀请李作成,巴巴拉说当然可以。他不是因为自己伤了师兄的心有所补偿,而是因为他想让李作成听巴巴拉唱歌。方富瑞一发出邀请,李作对对他的不满刹那间烟消云散。

圣诞晚会在举行中,几辆汽车送来百余名伤员,护送的人找不到医生接待,一气之下撞开林可胜的办公室。林可胜听说后非常生气,走进晚会现场要求立即停止演出,马上给伤员安排床位。巴巴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正在唱歌,见人离开也没停下来,继续唱。林可胜铁青着脸,质问她:“唱歌重要还是救人重要?你忘了你的职责了吗!”

巴巴拉知道原因后立即投入到救护中,还安排人给伤员煮粥。但林可胜质问“唱歌重要还是救人重要”刺伤了她,她来到图云关后,哪天不是为了救死扶伤倾尽全力。她没有哭,但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很难过。方富瑞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于是把所有心思用来怪罪林可胜。

“那个林胖子太坏了。”回家路上,他对李作成说,“我真想收拾他一下。”

李作成不觉得林可胜是坏人,但对捉弄人的事情都有兴趣。他们商量出一个最简单的袭击办法,将横放在林可胜门口的担架立起来靠在门上,他从里面出来时担架倒下去,打不痛,足可吓他一大跳。方富瑞想的是用原木,李作成担心原木太重,把林可胜砸伤了将受到追查。他是救援总队队长,向着他的人多,很容易查出来。方富瑞已放寒假,有的是时间,决定先观察几天,然后由李作成放哨,看林可胜何时回屋,等他睡着后由躲在树林里的方富瑞把担架靠上去。这办法好,李作成高兴地吹起木叶,木叶声引来看家狗吠叫,叫声越大他吹得越起劲,最后干脆扔掉木叶学鬼叫唤。他很高兴方富瑞像过去一样把他当最亲密的伙伴,于他是一种尊严,也是一种能力。

圣诞节过后是春节,天气一直不好,不时雨夹雪。方富瑞的父亲不准他们出门,叫他们和他一起把院子里的雪铲出去。等到冰雪融化,李作成对搞恶作剧已经没兴趣。师父让他打造一把大火钳,油榨街生意最好的餐馆“积荣楼”预订,正月十五前交货。跟师两年第一次独自操作,这是他最想要的,他以为这很简单,哪知锤打出来的火钳撑不开。师父提起火钳看了看,放在砧凳上什么也没说。他把火钳烧红重新锤打,这次穿斗孔开得太大,夹东西拐来拐去夹不稳。他二话不说,把火钳再次伸进炭火。师娘叫他吃饭,他不吃。师父说:“你费了那么多炭都没怪你,饭都不吃,难道还要使气吗?”李作成打铁打到半夜,躺在被窝里哭了一场,觉得师父和师娘对他太好了,发誓要像儿子孝敬父母一样孝敬他们。从这天起,他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不能再调皮捣蛋。

雪还没化完,方富瑞去了图云关。才几天没来,他担心再也看不到巴巴拉。她离他不远,但她有可能像蝴蝶一样隐藏起来。他担心图云关其实是一个幻境,那些房子和人不过是他做了一个梦。心念让他胸口压了一块石头,意志叫他越快越好,身体和大路则顽强地拖后腿。路本来就陡,加上雪凌,他走得极其艰苦。

因为天气太冷,门窗全都关闭。病房用火盆取暖发生过缺氧事故,后改用九架炉巷铁匠制作的壁炉,炭火中毒事故才被杜绝。巴巴拉没有专用办公室,办公室所有医生共用,她大部分时间在病房。方富瑞不敢贸然推门,巴巴拉叮嘱过,病房不能随便进,要找她可在外门叫她名字。他觉得在外喊她名字有点傻,这是九架炉巷才有的粗野。站在窗下像猫一样立起耳朵,从一数到一百,没听到巴巴拉说话再转下一间病房。他听了十一间病房,終于听到巴巴拉的声音,没有说话声,他听见的是哭声。他没听见过她哭,但肯定是她。他瞬间想到的是,她又被那个胖子欺负了,他甚至想到最近才从书里读到的一个词:奸污。这个词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他要为她拼命。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发现这不是病房,这是林可胜的办公室兼卧室。正准备踹门进去,意识到这种事外人无权干涉,你既不是她未婚夫也不是她兄弟。他听见巴巴拉难过地说了一句:“My true God,Can't you see?(我的真神,你看不出来吗?)”方富瑞听出悲愤和不解,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只有被凌辱又无助的人才如此绝望。即便作为Chivalry(骑士),也不可袖手旁观。进去之前找了根棍子,牛眼睛般粗的枇杷木,是他父亲做的挂钩摔断的输液架,够硬够结实。真是林胖子欺侮巴巴拉,这根棍子就是他大爷。

方富瑞推门进去,看见巴巴拉弯腰勾住桌子,双手撑在桌子上。

“你生病了吗?”

他突然看见巴巴拉的白大褂上有血,并且在小腹之下,顿时血往头顶上冲。

“是不是那个胖子?”

巴巴拉没有理他。他愤怒地把枇杷棍子打在桌子上,震得虎口发麻,声音一点也不麻,“他在哪里?”

巴巴拉这才看见他似的,“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个小恶魔。”

方富瑞很吃惊,巴巴拉告诉过他,被骂作小恶魔是最严重的咒骂。他指了指桌子另一头林可胜的照片,激动得话不成句:“他欺负你?是不是的,你说。”

“他为什么欺负我,怎么可能欺负我!”

他指了指白大褂上的血。

“我刚下手术台。”巴巴拉说,她仍然沉浸在悲伤当中,“我为他难过,为他妻子和女儿难过。”

方富瑞让棍子尖从桌面划到地上,这才发现屋子里的东西正在装箱或打包,他很快明白,这是巴巴拉正在做的事情。他丢下棍子,难为情地说:“我以为你被欺负。没有就好。”

巴巴拉擦干眼泪后重新投入整理中。方富瑞不无欣喜地惴测,林胖子死了吗?既有嫉妒,也有莫名的兴奋。巴巴拉搬箱子,方富瑞过去帮忙,几个箱子搬到一起后,巴巴拉摸了摸方富瑞的头发,告诉他日军枪杀了林可胜的妻子和女儿。

组织救援总队时,林可胜为了家人的安全,把他们送到新加坡,当时日军还没开辟中国之外的战场。去年日军占领了新加坡,他们逼迫林可胜投降,解散救援总队。林可胜断然拒绝,于是他们杀了他妻子和女儿。巴巴拉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

方富瑞惭愧地说:“我还以为……他去救他们了吗?”

“怎么救,没法救啊。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全境已被占领。林队长马上要去缅甸。今天进城录音去了,他有话要对大家说。”

“去缅甸干什么?”

“去前线呀。缅甸也在打仗,现在是日本人和英国人打,中国军队马上过去支援。”

“你也要去吗?”

“我不去,我留在这里。日本人在圣诞节前将他家人抓起来,抓起来后给他发电报,要他去给日本人当军医,发了三次电报,他一次也没答应。他们枪杀他妻子和女儿后继续要挟他父亲,他父亲没办法,只好答应做日本人控制的‘华侨协会’会长。我敢肯定老人是违心的,是为了他的孙子吉米,吉米年纪和你差不多。林队长已经两个晚上没睡觉,既难过又难堪,但愿他不要被打倒。”

方富瑞站起来,对着林可胜照片鞠了一躬,“我错了,对不起。”

“明天来给他们出征送行好吗?他带队,有十五位医生跟他一起去缅甸。”

“好。”

巴巴拉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更想她摸摸他的头。他的身高已经和父亲差不多,但巴巴拉仍然比他高一个头。

方富瑞回家吃饭时对父亲说:“林队长明天要去缅甸,我们去送送他吧。”

父亲说:“吃饭。”

方富瑞说:“你们不去我也要去。”

父亲不耐烦地说:“好好吃饭。”

方富瑞的声音更大,“他妻子死了,女儿也死了,他爹投降了,他准备不认他爹。”

“你说哪个?”

他把巴巴拉告诉他的事讲给父母听。父亲听完放下饭碗,双手放在桌沿上,半天说不出话来。母亲说:“我们是应该去送他,家里遭这么大的殃还要去救别人。”父亲说:“不光我们应该去,九架炉巷的人都应该去,油榨街的人也应该去,我一会儿就去告诉他们。”

第二天,九架炉巷和油榨街一带的市民都来给远赴缅甸的医生送行。林可胜让副手感谢大家,他一刻不停地抽烟,火焰斗冒着沉默的烟雾,合影留念时也没取下。当天下午,收音机对日广播节目播出了林可胜与父亲的决裂宣言:

“你背弃诺言,投降日寇,我不能原谅你,也不再承认你是我的父亲。因为你是中华民族的贼,我不想认贼作父……我将与投敌资敌的林文庆决裂,不再保持任何联系。”

颤抖的声音里透着坚定。

方富瑞记得这段时间里的所有事情,上了年纪后回忆起来特别清晰,他可以如数家珍地说出时间和地点,甚至天气。巴巴拉曾把《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借给他,这是女作家乔治·艾略特的自传体小说,他很喜欢书里面那个叫麦琪的女孩,生性活泼,天资聪颖。为了感谢巴巴拉,他特地在铁匠炉里烧了一个玉米,玉米粒上带小刺的糯玉米。可惜拿到图云关已经变凉。他很抱歉,说要热的才好吃。巴巴拉感谢他带来的玉米,不过她对玉米并不感兴趣,或煮或烧都没吃过,她在家时只吃过牛奶泡玉米片。

方富瑞也想吃牛奶泡玉米片,玉米片好办,可以自己做,牛奶却没有,贵阳没有鲜牛奶。他将玉米糁炒焦,以半瓶墨水从同学那里换得一小撮奶粉。冲泡出来很香很好吃。但做起来麻烦,没烧玉米煮玉米简便。

他四十五岁这年从大西北回到贵阳,无意中吃到真正的牛奶泡玉米片,这才知道玉米片并非他炒焦的玉米糁。做玉米片是先将玉米糁蒸熟,干燥后轧片焙烤,调味再烘焙,这才是可以冲泡的玉米片。真正的牛奶泡玉米片有股浓浓的香甜味,玉米片入口即化,这让他一下想起巴巴拉的一切,她的举手投足和音容笑貌。他从没忘记过她,他在牛奶泡玉米片里嗅到了她的氣息,感受到了她的魂魄。“噢,巴巴拉巴巴拉,亲爱的巴巴拉。”鼻子一酸,眼泪掉进杯子。从这天起,牛奶泡玉米片成了他吃早点的标配,出差或走亲戚随身带,每次把玉米片投入湿热的牛奶,香甜的气味飘出来,他的思念之苦可得到暂时缓解。上了年纪后血糖偏高,医生建议少吃牛奶泡玉米片,他充耳不闻,每天照吃不误。

从林可胜离开图云关到巴巴拉去世只有两个多月,方富瑞对这两个多月的思念最多。长大后,他意识到这是悲伤所致。父母说为了一个人没必要如此悲伤,师兄李作成觉得他的伤心可以理解。他觉得没法和他们说,他感到每个细胞都很痛。伤心过度的人一般不说话,他正好相反,整整半年说个不停,白天说晚上说,用的是英文,没人能听懂,以为他疯了,请了医生看病也请了端公驱邪,都没见效。其实他有时在背诵雪莱的《西风颂》:

剽悍的西风啊,你是暮秋的呼吸

……把我的话语传给天下所有的人

就像从未熄的炉中拨放出火花

让那预言的号角通过我的嘴唇

向昏沉的大地吹奏

哦,风啊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有时是在和巴巴拉说话。仿佛只要和她说个不停,她就能重新站在他面前。

日军在一九四二年三月初再次向常德投放鼠疫细菌弹,救援总队不得不再次组织医务人员前往救援,医生大半已去缅甸,只能抽调留在图云关的医生前往。出发前需注射疫苗,巴巴拉于三月七日上午注射,两个小时后发现异常,送到病房立即抢救,可惜回天无力,当天晚上不幸去世。方富瑞一生坎坷屡受挫折,他并不在意,和巴巴拉的离世比起来全都不算什么,这是他一生的痛。这痛让他念念不忘,几乎就要变成一种快乐,足以引领着他的一生。

八、金子

狗不但能读懂人的表情,还能预知人的想法。李作成说他知道方富瑞在哪里,大蒜抢先一步蹿到最前面。它偶尔的举动让人觉得不同凡响,平时却又不过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狗。或许正因为如此,它才不像人那样有动不动就展现自己能力的欲望。周南生赞叹“这狗日的”。大蒜的绷带让苏品正想起图云关当年的伤员,他们受重伤才会转移到图云关,大多数经过治疗起死回生,也有不少人没能救回来,有的在一声不吭中死去,有的在号叫中死去。

“剛开始很怕,见多了反倒不怕死,怕活,嘿嘿。”

“你不是才十多岁吗,能想到这么多?”周南生不以为然。

“哈哈,我说的是现在,一听到号叫声我就把羊赶到一边,怕它们再也挤不出羊奶。”

他的过去和现在没有门坎,跳进跳出无拘无束,不过大家都能听懂。

李作成的自信不仅因为他和方富瑞相处最久、对他了解最深,还有一个关键,方富瑞曾感叹,若是能娶她做Wife就好了,他不好意思公开讲,夹杂着英文讲,但李作成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又不憨。”

李作成说这话时憨态十足。

我们走到离当年关卡不远的半坡上,对面是民国时期修建的中山公园。两山之间的沙石路早已变成柏油路。高田宜也就是巴巴拉的墓在半坡一块不大的台地上。墓碑上中英文对照,中文是:

英国女医生

高田宜之墓

碑不大,镶嵌在花岗岩石块里面。方形石墓后面另立柱状和平鸽石雕,鸽子两只巨大的翅膀敞开,肚子里倒立着一个胖胖的胎儿。高田宜是外科医生兼妇产科医生。

方富瑞坐在石碑前,目光呆滞,头发又软又脏。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死也会大病一场。我扶他时感觉他全身冰凉、坚硬。我们没再回小木屋,我和李作成一起送他回家。其他人各自回家。方富瑞的家人质问我,这么冷的天气为什么要把他约出去,出了事谁负责,我没有辩解,带着大蒜回到杂志社。

方富瑞半个月后去世,感冒引起的肺炎。

方富瑞喜欢化石,我也喜欢。他脾气不好,却是我最愿意亲近的一位老人。有时觉得他并不老,只是内心太苦。

夏天到来后我每周都去小木屋,只见到李作成和苏品正。段成高和周南生都没来,他们走不动了。后来李作成和苏品正也不再来。这是极其不平静的夏天,五月十二日汶川大地震,六月十二日深圳特大暴雨,八月三十日攀枝花地震。

到二〇一〇年初夏,段成高和周南生也走到生命尽头,小木屋呈现出不可遏制的腐败气息,地上长出一层薄薄的黄色地霜。这种粉状物逐渐蔓延到条凳上柱子上,篾片夹灰的墙壁上,屋顶的茅草上,摸上去极不舒服,像一切不洁的东西那样让人心生忌惮。单凭我和大蒜无法阻止,这种缺少人气的朽坏比想象中的要快。不去小木屋的理由越来越多,秋天还没结束,我们就再也没上去过。

小木屋很漂亮,但没有那几个人,它对我的吸引力骤然下降。多次想过维修,都因材料不好找作罢。

这期间老主编退休,新任主编比我年纪还小,我依旧萧规曹随,该做什么做什么。担任主编创收压力大,新主编的焦虑想藏也藏不住。那位扬言要起诉我的女士没把我告到法院,有天收她的来信,称我冉编辑:“冉编辑你好:我读了你最近发表的小说《为什么总是忧伤》,才知道你从小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才十岁父母就离开了你,靠小姨抚养。看得出来,你从小失去父母,一定是个善良的人……”

哪儿跟哪儿呀,我父母健在,也没什么小姨,在我老家没“小姨”这种洋气的叫法,我们只有二姨妈、三姨妈、四姨孃、幺姨孃。她把虚构的小说当成真事。

受不了这样的读者,我决定用个笔名:千田尾。煞有介事地注释:老家成片梯田,大小不一,九百九十九块被乡亲们用来种水稻,留下一块给我写小说。

新作寄给一个大刊主编,他在寄给我的退稿信里说,你怎么取了个日本笔名,还是用原名吧,编辑和读者已经熟悉,突然冒出一个“千田尾”,还以为是新人。

大蒜不再像年轻时一样活跃,遛它时对其他狗不再多看一眼,并且不走在我前面,而是缓慢跟随,不能走得太远,否则力有不逮。它正在老去,白毛越来越多越来越稀越来越糙,听力和视力都在下降,食欲越来越差,喝得多尿得多。这已经是二〇一三年,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报道:七月二十六日,德国科学家成功让光在晶体里停留了六十秒。这意味着什么呢?将在科技领域产生什么影响?科学家的解释没有激起我兴趣。如果能让人和动物的衰老停止六十秒,或者六十年,这将发生什么样的人间奇迹?

我不奢望大蒜停止衰老,它已经衰老,暂停衰老也不能让它青春焕发。有一天我拿回来一块牛骨头,以前见到牛骨头兴奋得呜呜叫,啃得起劲时不能碰它任何地方,否则它会咬人,才不管你是它主人还是它娘老子。现在它只把头抬了抬,想要但不想动弹。换在从前,它会一跃而起,像装了弹簧一样敏捷。我摇晃着牛骨头,它用浑浊的眼睛哀求:行了,要给我就给我吧。它啃骨头时的力量明显不够,咬了没几下后放开,绝望地看了看骨头,又看了看我。我以为它的牙出了问题,带它去宠物医院检查,医生说牙确实有问题,已经掉了一颗,它还有高血压,随时有可能因为血管爆裂死去。给狗治疗高血压的药叫贝拉普利,服药后几天没什么反应,几天后发现它失眠,半夜里听见长吁短叹的声音,我以为自己在做梦,醒来后发现不是长吁短叹,是大蒜睡不着发出的声响。再到宠物医院,医生说有可能是吃降压药引起的,和其他药物一样,降压药也有副作用。只好不再让它吃降压药。衰老是整体事件,不是一个方向的事情,就像流动的河里不是某一股水在流,是所有的水都在流。我不在房间时,它爱躲到床下面去,仔细观察后发现不是躲猫猫,而是怕冷。

衰老在人和动物身体上的反应如出一辙,这是上天做得最公平的一件事。

每天离开它去上班,它的模样会在我脑子里停留半小时之久,它忧郁的眼神,它松弛的皮毛,它落寞的孤独。我们相处已十年,没有特别的故事可以说,有时觉得它是亲人,是我前世的爱人,是另一个我。有人开玩笑说我不结婚是因为有个狗老婆。对此我从不反驳,甚至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有可能在某一世,我们确实是夫妻。她念旧,所以又来陪了我十年。但是,真正的夫妻相处太久会相互厌倦,我和它却从没这种感觉,这又是为什么呢?有一天我去广州出差,请同事代管,叮嘱他按时给大蒜狗粮和水,屎尿不用管,我回来再收拾。他出于好心把大蒜带到编辑部,大蒜不管新稿旧稿哗啦哗啦翻找,以编辑家的勤劳挖掘惊世之作。同事打电话抱怨,我说它连牛骨头都咬不动,哪来力气撕纸。同事开免提叫我自己听,大蒜听到我的声音后却立即安静下来。我告诉大蒜不可造次,要乖,这不是可以撒野的地方。大蒜听完后坐在座机旁,以为我在电话机里面,坐了一会儿居然掀开话筒,按下来电回拨。我以为是同事打来的,在电话里问什么事,没有回答,正准备挂掉,听见大蒜喉咙里发出委屈又不解的呜呜声,我的眼泪顿时滚了下来。

回到贵阳后,同事说大蒜再也没撕扯过办公室任何东西,每天守在座机旁,东西也不吃,幸好我第四天就回来,否则非把它饿死不可。

大蒜的老相并不突然,我知道它正在变老,仍然被它完全是一条老狗的样子吓了一跳。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连一向怕狗,见到狗就弯腰护住腹部的王老师也忍不住感慨:“它好老哦。”王老师住楼上,是一位即将退休的图书管理员。见到大蒜依旧弯腰护腹,身体像平时一样抖一下,同时却露出怜悯的表情。

二〇一四年三月下旬,贵州西部下了一场大雪,贵阳一带没见到雪花,只感觉到冷,气温从二十度降到两度。樱桃花开得最繁,桃花半开半萌,深山含笑和玉兰举着洁白硕大花瓣,茱萸低调的黄花像米一样小。大蒜在半夜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贵阳已有专门为宠物安排后事的机构,从超度到火化一应俱全。超度主要是大型宠物,小动物只火化。我去参观过,一只小仓鼠的骨灰装在指头大的玻璃瓶里也只有半瓶。一只中型犬的纯棉丧服要一百元,火化费六百八十元,念经超度一千元。丧服、超度可任选,不强行搭配。我没将大蒜送去火化不是舍不得钱,是觉得没必要。我把它用过的东西包括玩具放到车上,用一件旧衣服把遗体包起来,然后开车来到图云关,把它埋在小木屋旁边。

坍塌后的小木屋像一只死去的大熊,篾片和茅草一碰就烂。我在小木屋旁边挖了个坑。我告诉大蒜,你就在这里躺着吧,他们会来看你的,我也会来看你。给大蒜点香,也给段成高、周南生、苏品正、方富瑞、李作成点香。然后给救援总队的外籍医生点香。

他们是华侨林可胜,波兰医生傅拉都、陶维德、戎格曼、甘理安、甘曼妮、马绮迪,德国医生贝尔、折乐夫、孟樂克、罗益、顾泰尔、玛库斯、孟威廉,奥地利医生王道、严斐德、肯德、富华德,罗马尼亚医生杨固、柯让道、柯芝兰,英国医生高田宜、唐莉华,保加利亚医生甘扬道,捷克斯洛伐克医生柯理格、纪瑞德,匈牙利医生沈恩,苏联医生何乐经,美国医生贝雅德、杜翰。

愿他们安息。

下山后,我去建材市场挑选木料,加工好再运上来,在树林里固紧螺栓即可。为了掩人耳目,我等天黑了才往树林里搬,借助微弱的手电施工。我想通了,何必用茅草和篾片夹灰,全部用木板也一样,只要大小相同就行。小木屋建好后,我做了很好的伪装,不走到近前很难发现。

我在地质队工作期间,没找到过一粒黄金。离开地质队后反而找到了。不管是救护总队,还是我认识的五位老人,他们的精神比黄金更可贵。不过,想到他们时,我更愿意把他们当成化石而不是黄金。化石经历过什么,我们无从知道,但化石记录了地质史,是古老生命和地壳运动确有其事且最直观的证据。救护总队的医护人员,无名无姓的众多民工,他们也是证据,证明了战争的伤痛是全方位的痛,证明了人可以救人亦可自救,证明了救死扶伤可以超越国界政界,证明了死亡可以阻止,证明了侵略、瓜分、异族统治、动荡、迁徙并没成为过去,它有可能像突然而至的冰雹无缘无故砸在我们头上。所以,一定要记住他们,记住巴巴拉和她的同事,记住苏品正和所有民工。

从二〇一四年到现在,我在小木屋里喝茶,看书,冥想。时间过得真快,地里长出的藤蔓将小木屋紧紧包裹,和当时网购的伪装纠缠在一起。我一到山上就关机,以免忍不住邀请什么人来小木屋,有时真是忍不住,好在多年过去后,暴露秘密的冲动终于被按捺下来。我现在唯一能透露的是,听见“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一定是我在小木屋里享受清静之时。

责任编辑 徐晨亮 王小王

作者简介:冉正万,贵州人。著有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纸房》《乌人传》《白毫光》,小说集《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唤醒》《鲤鱼巷》等。曾获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花城文学奖新锐奖、《长江文艺》短篇小说双年奖、西部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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