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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猎

2023-11-28张学东

当代 2023年6期

来人相貌平平。

再确切些讲,他已过早地呈现出那种年纪男人的诸多特质来,面皮黧黑皴糙,两腮的肉皮松弛呈条棱状,干瘪的嘴唇满是不健康的烟灰色,只有浓而黑的一对抹子眉还在不遗余力地参差乱长,如同久未修剪过的两段绿篱,看上去刺刺扎扎毫无章法。整个脸部的营养,恐怕都让这两条贪婪的粗毛团吸收了去,使得这张脸看上去瘦得惊人又干得可怕。藏在眉轮下面的一双三角眼,多少闪跳着狡黠的光焰,还时不时地翻过一抹阴郁的眼白。通过自家的可视门铃,乍睹这副尊容时,雍和平心里便不由得泛起一阵莫名的不爽,而这种不良印象,又加深了才刚摆脱灯红酒绿场所的疲惫感和厌恶感。若不是门铃一直那样恼人地嘶鸣着,这种时候,他实在是懒得去搭理任何一个人。

“是雍师傅吧?”嘶哑的声音从话筒里慢吞吞挤出来,干涩且低沉,跟那副尊容如出一辙。一定又是哪个讨嫌的保安,他们总会没事找事上门来啰唆一通,什么车停得不是位置啦、堵了人家小区的大门啦、最好是下去挪一挪啦、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諸如此类。雍和平根本不等对方把话说完,便极不耐烦地喝问道:“快说,啥事?”许是楼下男子靠那摄像头太近的缘故,显示屏里的脸严重变形,鼻头显得奇大,同哈哈镜里见到的怪影相仿,这更加剧了主人对陌生男子相貌的坏印象。

“我说雍师傅啊,刚才你是不是把车停在外头巷子口了?”果然未猜错,又是个多嘴多舌好管闲事的家伙。雍和平一边懒散地伸手拉开脖际的领带,一边愤愤地应付道:“都这么晚了,你说,还能停到哪去?拜托了,千万别让人再下去挪车,除非我能把它抱在床上睡一宿!”事实正如此,眼下在市区想找个泊车位,简直比寻个漂亮媳妇还艰难,只要回来稍晚点儿,你就得绕树三匝地满世界瞎踅摸,往往折腾老半天,还不一定能找得到合适的位置。巷口那边虽说离家稍远了点,可也算不赖了,由于它毗邻小区又非机动车道,巷道总共有一辆轿车那么宽,一般夜里过了零点,两旁的各类店铺陆续打烊,来往路人逐渐稀少,车胡乱停放一宿,应该不成什么问题。可问题是,偏偏有人半夜三更还跟自己过不去。

于是他不由分说,草草挂断话机,摘去领带,趿上拖鞋,打着酒嗝,醉意蹒跚地冲进卫生间里。今天是周末,傍晚老婆从幼儿园接上女儿,便直接打车回娘家过夜了,因为明天是老岳父七十大寿,老婆说她得提前过去帮把手,叮嘱他明天午饭前赶回去即可。眼下,他满身都是臭烘烘的烟酒气,当然也少不了花枝招展的陪侍女郎身上的香水和脂粉味,老婆若在家的话,他准得先去冲个凉,不然根本挨不了床沿。她准会为此煞有介事地唠叨半天,闻闻你身上都什么味儿,熏死人了……此刻他确实困得人仰马翻,上下眼皮早打起架了,他胡乱将自来水往脸上泼了那么几把,又拿手心掬了水吸进嘴里咕咕地漱口,他还没来得及拿毛巾擦干脸呢,可恶的门铃复又丧钟似的响上了。

“喂,你他娘的到底还有完没完?!”

就像绝大多数狂躁的精神病人的一次急性发作,他忽然冲着黑灰色的话筒咆哮起来,与此同时,一串晶亮晶亮的水滴从脸颊滑落到脚下的地板上。琥珀色的高光大理石地面,跟所有五星级宾馆的大厅如出一辙,镜面般闪闪发亮,直晃人的眼目,要说这都得益于老婆的日常操持,这个女人实在太爱整洁了,每天不管有多忙,必得抽出空来,将这二百来平方米的复式楼房收拾得一尘不染。他有时刚好站在家中的美国红橡木扶梯上吸烟,就看见她吭哧吭哧蹲在一楼客厅里,撅着浑圆的屁股,反复擦拭地板和家具的样子,那感觉简直就像是一个执着的手艺人,在对自己心爱的作品做最后一次精心打磨。四岁半的女儿确是个小乐天派,高兴起来便随手乱丢东西,她的小画册、童话故事书、七十二色画笔和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总是充斥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即便如此,老婆还是能魔术师般起死回生,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许多时候,雍和平会满心觉得,这辈子能摊上这样一个女人该知足了,不管自己在外面如何辛苦奔波,在家里他可是标准的甩手掌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子倒地,也不用他去扶上一把的。可男人的心又总是野的,时不时跑到外面撒会儿欢儿,美其名曰生意应酬无法脱身,其实自己也难保不喜欢随波逐流荒唐一下。就拿今晚的这场饭局来说,他确实需要好好陪陪那几个重要客人,红的、白的、黄的各种酒都喝了,后来又去KTV包房,歌也唱得够嗨,尤其是一直缠磨在他身边的那个陪侍小姐,到底还是点燃了他那男人的豪情,最后居然就在狭促的车厢内,他醉醺醺地将那个小妖精摆平了。等他窸窸窣窣提好裤子,忙乱地掖好衬衫,随手抽出几张百元大钞甩过去的时候,对方冷静得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双手利索地够到背后,旁若无人地系着被他拉扯开的胸罩的小挂钩,然后再拿细手指梳理梳理黑缎子般的长发,便漠然地推开车门,迈着轻盈的猫步,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

那时间,有一股腥乎乎的夜风旋进车内,空气中飘荡着来自城市下水井的浓浓恶臭,这股龌龊的味道如当头一棍,似乎是对晚归丈夫的一次警醒和棒喝,使他不由得陷入那种激情消退后的落寞与隐疚当中。

“雍师傅,先别忙着发火嘛,我来呀就是想捎句话,你的车窗……怕是忘关了。”随着话音落下,那张酷似哈哈镜里的丑怪脸,也毫无征兆地消失在巴掌大的可视屏里。

车窗未关?应该不会吧?可刚才自己确实有点儿手忙脚乱,毕竟,在车里做那事,况且又快到家门口了,一时疏忽也是难免的。于是,他不敢再犹豫什么,几乎来不及穿好皮鞋,就慌慌张张趿拉着奔下楼去。脑海中分明还晃动着那张陌生的面孔,黑瘦、萎靡、变形,甚至有些病态,可偏人家还费心费力跑来提醒自己,自己也真是有点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尽管他车内不会留有现金和银行卡之类,可他分明记得,那份刚刚签妥的施工合同,正跟一摞标书副本一起被塞在车厢里,一旦让谁拿走麻烦可就大了。要知道为了拿到这个棘手的项目,陪吃、陪喝、陪玩……他几乎没昼没夜地折腾了俩月,直至今晚这一切才算尘埃落定。

奥迪A6L轿车黑黝黝地匍匐在巷口,离车不远处,一盏歪斜的路灯,正呆头呆脑地投来暗淡而散漫的一丛光线,黝黑的车身被那一团朦胧的类似月光的东西所笼罩,远远望过去,汽车静得仿佛一头熟睡中的黑豹。早在几年前,他还开着一辆二手的切诺基,整天灰头土脸地辗转于各个工地,后来生意越做越顺当,出行总得讲讲气派,事关面子问题马虎不得,他毅然决然买下了最新纯进口的这款奥迪牌轿车。

雍和平跑得喘吁吁的,心跳得十分潦草。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忘记锁车门,忘了关天窗,盛夏时节骤降暴雨,雨水直接从车顶灌进来,车里简直能养一大缸金鱼了……这样想时,先前发生在车内的荒唐把戏又闪跳出来,真是该死,一个人怎么可以忘乎所以成这样,竟忘了关好车窗,在做那事的当口。一旦想到这个关键点,他顿时眼皮直跳,飞也似的冲到自己的车前。

当雍和平心神不定地钻进驾驶室内,并下意识地回头朝后侧的车窗观望时,整个人霎时震惊得无以复加,他简直像个胆小的妇人,突然无法自抑地尖叫起来。

“啊!……你……你……你谁呀?”

实际上,除了那一拃来宽忘关的车窗,此刻赫然闯入他视线中的,是紧挨着那扇车窗的座位上,兀自立着一截黑影,仿佛一只巨大的夜蝙蝠,诡异地钻进车来,心安理得地将这里当作自己理想的栖息地了。雍和平整个心脏猛地蹿向喉头,周身的血液几乎同一时间奔涌进空白的大脑里,一连串可怖的画面迅速在眼前滑过,劫持,绑匪,敲诈,恫吓……所有充满凶险意味的剧情,都一股脑浮现在他脑海中。

“有钱就是好,这车才新换不长时间吧,跑起来准带劲,啧啧……”黑影不无艳羡,像是专门进来参观车的,弄出一串俗气的啧啧声,屁股上下用力弹压着油黑柔韧的真皮座椅,那响声听起来跟他的嗓音如出一辙,叫人难以忍受。

“喂,你……你到底是谁啊,你想……想干什么?”他一面怯颤颤地发问,一面尽可能睁大双眼,去盯视后座上的诡谲黑影。但这种时候,车厢内委实太暗了,想看清一个人的面目不太容易,这更使他心中的那份恐惧感分秒必争地蔓延开来,以至于他都无法正常呼吸了。

“来一根不?”黑影压根不理睬他的惶惑与恐惧,而是静静地伸手从衬衣兜里掏出烟盒,轻轻磕出一支,冲他晃了两晃。那是一盒再普通不过的红塔山烟,这种低档货色在他的交际圈子里早就销声匿迹了。

他警觉而不安地摇着头,额际已然汗涔涔一片了。

“喔,差点忘<\\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求.eps>了,你们这帮大老板,只抽软中华啥的,”黑影的口气不无揶揄之意,“咱这几块钱的烂杆烟,咋能入得了雍总眼皮呢?”说着,那两只手开始在裤兜里胡乱摸索起来。黑暗中的窸窣寻觅,带着某种诡秘而邪恶的味道,说不准,对方会冷不丁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接顶在他的喉管上,听说,一些夜间出租司机就是这样被劫匪控制住最后丢了性命。

“……我说雍总,别自顾愣着啦,你瞧,我又把火机弄丢了,就借你的点火器使一下呗!”

他这才强迫自己从战战兢兢和胡思乱想中回转过神来。对方忽然改变了对他的称呼,兴许,是个熟人,他俩或许在哪里谋过面,所以才故意拿自己寻开心也说不定,看来情形并没他想象得那么糟。他侥幸且狐疑地盘算着,同时摁下汽车的点火器,进而,又迫使自己积极地思忖起来,或者,一切都是预谋好的,先在暗中蹲点,以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再装作保安的样子,混进小区叫门,一步步地诱他就犯,恐怕这就要跟他摊牌了。

砰!

点火器自动弹跳出膛,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特有的响音。那感觉亦类似于利刃突然出鞘。他惊得差点没尖叫出声,身体不由得打个激灵,才忙掩饰似的伸手将点火器拔了出来,然后,动作有些笨拙和夸张地向身后递过去。

黑影慢吞吞地将自己的脑袋探过来,对着鲜红的点火头把烟吸燃了。空气中多了种呛煳味,白丝丝的烟气,很快就填满了这个愈发令人感到窒息的狭小空间,仿佛一场阴谋的千百个神秘莫测的触须,无处不在,令人胆寒。

“呵,可真是贵人好忘事啊,怎么,雍总这老半天就没认出我吗?”伴着干呛熏眼的劣质纸烟味,那张瘦削的丑脸,再度伸到正副驾位中间的空当里,像一只非常突兀的面具一动不动,又像是准备跟对方好好叙叙旧似的。

“我看雍总真个是,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活越风流了,可就是这身臭脾气,还那么雷公火暴的,准是在公司里训人训惯了吧。”

直到现在,雍和平总算有机会和胆量抬起手,轻轻摁亮了头顶的阅读灯,借着那一团橘黄色的光亮,谨慎地侧过脸去,使劲注视这张黑暗中的陌生面孔。青灰,松弛,粗糙,狡猾,唯独没有了刚才哈哈镜里的印象,狗日的摄像头,总是把人捕捉得那么怪诞不经而无法辨认。

事实上,眼前的这个抹子眉男人,确实透出几分似曾相识的味道,只是这相貌太过平常了,注定不会让人印象深刻。因此,雍和平不得不仔细加以辨识,同时,挖空心思开始追忆往事。实在是张其貌不扬的脸,最突出的就数那两道粗黑扎眼的眉毛了,看着倒有点儿眼熟,可一时真就搞不清在哪里见过……该不会是生意场上的冤家对头?

古稀之年的老人,在饭桌上依旧谈笑风生,频频举起酒杯。

“我说和平啊,今儿的酒咋老不见下去呢?瞧瞧,都能养鱼喽!”老岳父说着便直起身,亲自给女婿把酒蓄满,再端起自己的杯子,朝一直蔫头耷脑的雍和平举了一举,“来,咱爷俩有日子没好好喝了。”可雍和平压根就没听见老岳父的话,一味地沉浸在某种虚空中。老婆不得不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又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和平,爸等你喝酒呢。”他才如梦方醒,迟疑地“哦”了一声,忙伸手去端杯子,却又不慎,哗啦一下,那杯酒让他碰翻了。

老人用裁判员似的目光盯着他,略带不满地咕哝道:“这生意上的事固然当紧,可也不能一门心思摽着劲,你说说,这钱啥时候能挣到头呢?今儿我看你老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公司有啥烦心事?”他连忙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以示自己很好,但那笑容却稍纵即逝。老婆一面替他重新斟好了酒,一面笑着打圆场,说最近他在外面跑一个棘手的项目,老是深更半夜才进家门,估计是给累着了,昨夜没休息好,让老人千万别往心里去。这话让他心里倏地一热,还是老婆最体谅自己。昨晚,最终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确实睡意全消。那张黑瘦丑陋的脸,和那双不无狡猾的眼睛,就跟一枚生锈的钉子一样,深深钉在脑子里,搅得他思绪如潮全无睡意。

那还是几年前了,公司刚刚起步,自然需要招些人手,抹子眉大概就是那阵子被招进来的。雍和平自己学建筑出身,之前在国营单位干过几年土建工程,到头来单位只给大伙挣下一屁股债,连员工基本工资都开不出,后来他索性辞了职出来单干,仗着托了些熟人和老乡的门路,陆续承揽到中小规模的市政绿化工程,不外乎在街边或休闲花园植植树栽栽花种种草皮,或者,在生活区搭建凉亭游廊、铺一片小广场、装个把城市雕塑,因为投入不算大,加上他又擅长方方面面应酬,生意倒也做得顺风顺水。绿化工程受气候条件限制,尤其在西北地区一入冬便闲下来,公司不可能养那么多人,到了这种时节,像平时出工不出力的,干事浮皮潦草的,或者不听经理管束的,正好借机打发了事。那个家伙应该是在工地上当过一阵施工管理员,身上好像还揣着个驾照,忙得最不可开交的时候,也能顶个司机用。抹子眉一定是觉得自己为公司付出很多,可到头来一句话就让他走人,怎么也想不通,就跟主管人事的女经理大吵大闹,惹得那女人哭鼻子抹泪的。

那天的事正好给雍和平撞个正着。当时,公司承揽的一个市政项目正在全面验收,市里领导高度重视,要把这个工程作为评选园林城市的一个亮点对外宣传。偏偏这种时候,他们栽下的二十几株法国梧桐死了一多半,监理把他提溜到现场,训他跟训三孙子似的。最可气的是市委的那个小秘书,平时人模狗样,说起话来官腔十足,俨然二号首长,这家伙指着他的鼻子批评了足足半个钟头: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你知不知道,这次评比事关我市形象和未来的经济发展,你一个搞绿化的连树都种不活,难道政府出资是养你吃干饭的吗?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赶紧滚蛋……雍和平被骂得灰头土脸诺诺连声,只剩下忍气吞声点头哈腰的份了。没想到一回到公司就遇上抹子眉跟女经理闹得不可开交,当时大伙都在气头上,话说得很难听,加上对方那张黑脸确实叫人望而生厌,雍和平到底还是三言两语打发了此人。昨天在轿车里,抹子眉一边吸烟,一边跟他讲述这段旧事。“雍总,你说过的话,我到死都忘不了,你说,像我这种人,生就一副穷命,走到哪里,也不招人待见!哈哈,这话还真让你说准了,打那以后,我在哪都干不长久,可以说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有时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要是早早死了,反倒干净……”

女儿吃过生日蛋糕后,便一个人跑到楼下玩去了。

楼前的草坪上,有一架小型的塑料滑梯,旁边还有几样半新不旧的健身器材,岳父他们经常在这里锻炼身子骨,活动腿脚。雍和平只是应付性地跟老岳父喝了两杯,就推说想下去瞧瞧孩子,担心小家伙会不小心摔跤磕碰。做父亲的都很疼爱女儿,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其实,他只是想借机到外面透透气,心里有事憋屈得实在难受。祸从口出,他可真没想到,当初自己随便说过的一句气话,竟让抹子眉耿耿于怀这么些年。对方虽然只字未提记恨他的话,可他能够感受到那种深深的怨恨,当自己后来嗫嚅地说出那句实在对不住的话时,抹子眉明显地嗤之以鼻,丝毫没有接受他所谓的道歉。抹子眉将烟头掷出车窗外,又用力吐了口烟痰,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动静很有点儿摧枯拉朽的味道。他不得不忍受着咳嗽声所带来的种种心理不适,他甚至觉得,整个车厢都跟着抹子眉的咳嗽一起战栗起来。“噢,时候不早了,雍总也该回去歇着了,这往后啊,咱俩还有的聊呢,反正我成天闲着也是闲着。”抹子眉瓮声瓮气撂下这句话,便一头扎进了午夜漆黑的街巷中。车门被奋力关上的声响,如同一次有力的爆炸,让雍和平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雍和平远远地望见女儿,小家伙天真地叉开双腿,细嫩如玉的肌肤发出孩童特有的柔光。此刻小公主就坐在鲜红的塑料滑梯顶端,饶有兴趣地舔吮着手里的什么东西。距离滑梯几步远的健身器上,有个男人正斜身跨在上面,两腿在离地面一尺高的位置上,一荡一荡的,动作夸张而又滑稽,活像个马戏团玩杂耍的小丑,嘴里叼着烟卷,目光瞥向他家的宝贝女儿。

雍和平的大脑猛地从一片恍惚迷乱中苏醒,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该死的!居然跟到这里来了!!”

昨夜间,他也曾试探着问过一句:“你有啥要求?我会尽量弥补的。”问这话时,他的心里懊恼极了,那种叫人抓住把柄的感觉,简直糟透了,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当时,抹子眉不置可否嘿嘿一笑,那伴随着浓痰和咳嗽的怪异笑声,真的比哭还难听。他直想冲口而出:“干脆来个痛快的,说吧,到底想要多少钱?”可最终,他也没有勇气说出,更不可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现在,抹子眉又鬼使神差出现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可見这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一路死心塌地跟踪他到老岳父这边来,就是想把事情闹大,从而最大限度地狠敲他一笔吧。这样想时,夜里所有痛苦的辗转和内疚的心理,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太阳穴处的青筋似乎都要暴突起来,他暗中攥紧了双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抹子眉跟前。

“喂,你到底想咋样?”他本来是想大声呵斥一通的,可那些硬气的话刚一挨嘴皮子,便蚊子般没了声气,像被苍蝇拍拍扁了似的,软塌塌的,变成了被极度压抑下来的一句悄悄话了,连他自己都觉得窝囊透顶。

抹子眉照旧气定神闲地在健身器上晃动着双腿,好像他来这里仅仅是为了锻炼身体的,那种金属臂杆来来回回,摩擦出很刺耳的嘎吱声,有一只臂杆的接缝处油漆剥落,生了锈的铁杆露出褐红色的内里,仿佛随时会咔嚓一下断开。雍和平这时才留意到,对方简直瘦得像根竹竿,整个身体扁平枯槁,透过皱巴巴的灰衬衣,依稀可见根根肋骨,尤其那双荡来荡去的细长的腿,使裤管看上去空洞无物,俨然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抹子眉慵懒地打两个哈欠,三角眼眯缝着,充满好奇地望着滑梯方向,那张瘦黑铁青的脸,在午间日光映射下,倒是变得比夜间温和了许多。不,这只不过是种假象,谁也无法猜透别人叵测的内心!他尽量这样想。

女儿一见他来,便欢天喜地地从上面滑下来,然后跑跑跳跳扑奔上前,一下子就把他的大腿抱拢了。“爸爸爸爸,我不想待在姥爷家,一点儿也不好玩,我要去公园看小动物,你带我去嘛,好不好,爸爸爸爸,宝宝都好久没去了,上次你答应过宝宝,只要好好吃饭就去……”孩子的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最近这两个月,他确实忙得焦头烂额,通常晚上回到家时,孩子早就睡熟了,早晨他出门前孩子还没醒来,眼看都快记不得女儿的小样子了。

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搪塞女儿,那无耻之徒却忽然碍手碍脚地在女儿面前蹲下来,烟灰色的嘴巴几乎凑到孩子额前,用那副沙哑低沉的声调嘀咕着:“小娃娃都爱上动物园,猴子爬杆可有意思了,不过你爸爸可是大忙人,怕没工夫陪你去看,要不我……”抹子眉这种毫无道理的干涉,简直要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气得发疯了,他注意到懵懂无知的孩子,竟然向陌生人投去了向往的目光。在短短几秒的愣怔后,他二话不说,激愤地抱起自己的女儿,大步流星地朝楼道方向走去,迅速逃开。

孩子当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劲在他怀里拧着小小的身体,活像一条难拿的鱼儿,粉嫩的嘴唇倒也不忘吮吸手里的那只棒棒糖,晶亮的糖汁让那小小的嘴唇越发闪闪发光,如玉雕粉砌一般好看。孩子噘起小嘴咕咕哝哝:“宝宝不想回姥爷家,就要去公园玩,现在就去看小猴子……”他无暇理会这些,执拗地一口气爬到楼上,用力敲开岳父家门后,径直把孩子塞给老婆。他谎称公司临时有点急事,需要自己马上去现场处理。老婆见他脸色委实有些难看,只是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对于丈夫的事情,女人总是百依百顺的,她知道生意艰难,男人肩上的担子很重,她能帮的就是在家照顾好孩子。小姑娘发现爸爸着急要走,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惹得一屋老少吃惊不小,都慌忙撂下手中的碗筷,一起拥到门口张望。

等他快步跑下楼梯的时候,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峻了。女儿刚才手里拿着的棒棒糖,是那家伙给的?之前,他好像并未留意到谁给孩子买过糖吃。也或许是他多疑了。不过,万一那畜生打起小孩子的主意怎么得了?女儿若是被盯上了,后果将不堪设想!这样一番惶惑无助的忖度,让他整个人几乎跌落到崩溃的边缘。他明白自己这次遇上大麻烦了。

种种迹象表明,抹子眉确实盯上他们这一家人了,尤其是他最最心疼的小女儿,刚才这家伙跟孩子说话的语气和眼神,就像是他跟女儿早就很熟络了似的。不,决不能由着事态这样发展下去,快刀斩乱麻,得当机立断!妈的,一定是穷疯了,想来敲老子一笔,钱我可以给,就当是做生意亏了本,只要那家伙能把嘴闭牢,并保证往后不再来骚扰,凡事都可以商量。无论如何,他自认为可以搞定这一切。

自始至终,那一桌子好菜,他都没有动一筷子。

倒是抹子眉的胃口,好得着实令人吃惊,鱼来搛鱼,虾来剥虾。居然还点了阳澄湖大闸蟹,女服务员嗓音甜美地介绍,那可是一大早从江苏空运来的上等鲜货,拳头大的一只,就要八十八块,简直跟抢钱似的,一点儿折也不打。可惜啊,这么好的一盘螃蟹,那家伙根本不会吃,只顾饿狼般叼住胡啃乱咬,蟹腿被扯得四分五裂。那家伙的门牙龇得好似鬣狗,额头青筋啵啵直蹦,那双骨节突出的大手,活像流浪狗的脏爪子,指甲缝里尽是污垢,埋汰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经商也有年头了,从来没有请这种人吃过一顿饭。

他实在是看不下去,只好痛苦地侧目去扫视窗外。街面上的人跟往常一样,熙来攘往,但他总觉得每个打窗边经过的人,都要居心不良或嬉皮涎脸地朝他们这边张望两眼,间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席间,服务员进来给客人更换蘸碟,很显然,小姑娘也被这种生猛的吃相镇住了,一个劲拿余光不无好奇地窃视着什么。好在,雍和平眼前的蘸碟始终干干净净,否则,他想,人家一准认定他俩是一路货色,恐怕八辈子都没吃过螃蟹。可即便这样,他也感到自己被不折不扣地当众羞辱了,对于一个成功人士而言,无异于颜面扫地。

“你当真,一口都不吃?”抹子眉埋头忙活了一通,也许终于想起对面还坐着一个大活人,才勉强用沾满了蟹黄和滴滴答答姜汁的手,抓起一只五花大綁着的螃蟹,径直戳在他面前。“这王八日的,肥得流油咧,我劝你还是尝一个嘛。”实在可恼!这感觉倒像是,抹子眉才是今天最慷慨盛情的主人,而他,很有点儿却之不恭的陪客的意思。

“不吃你会后悔的,真的,狗才骗你!”

他倒宁愿面前坐着的仅仅是一只饿急了眼的野狗疯狗癞皮狗。通常,狗吃饱了肚子,就会乖乖地听话,还会不停地冲你摇尾巴。他再次痛苦地将视线拉回桌面,那些原本摆盘十分考究的菜品,早被抹子眉风卷残云般的丑恶吃相,搞成一堆残花败柳了,那些深褐色、鹅黄色、淡绿色、鲜红色的汤汁,飞溅得哪哪都是,好像雍和平一不小心,跌进了某个龌龊的屠宰现场,真就连下脚的位置也找不到。最惨不忍睹的是,那一盘大闸蟹,刹那之间变成了奇形怪状的一座小山,发红泛亮的蟹背壳,很有几分耐火砖的味道,加上白如瓷片般的蟹腹壳,这一大摊红白相间的残骸,像极了刚刚被强行拆毁的建筑物,就那么毫无章法丢弃在眼前,实在是大煞风景。

他哭笑不得地摆摆手,表示自己什么也不需要,让对方自便。他丝毫没有饥饿感,况且,在这种坏人面前,哪还有什么胃口可言?焦虑和痛恨还来不及呢。更要命的是,抹子眉正用如此卑劣无耻的手段,不断地折磨着他的视觉、听觉和嗅觉,他简直有种生不如死的煎熬了,真想跟对方真刀真枪大干一场。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考虑过,大不了弄个鱼死网破。但是,这种疯狂的不切实际的愣头青想法,也仅仅在脑海里闪现了不足两秒,便消失得无踪无影了。现实,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张狂和胡来,小不忍则乱大谋,否则,他有可能会身败名裂倾家荡产,那样的话,多年的打拼都将付之东流了。他打小就知道一句老话,叫好鞋不踩臭狗屎,现在,他必须要让自己学会隐忍,不可轻举妄动,忍一时则风平浪静。

他越来越觉得,刚才自己真是吃饱撑得,怎么会鬼使神差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你要是还没吃东西的话,咱俩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吃边谈,你觉得怎么样?”事实上,这也只是他一时想出的缓兵之计,没想到抹子眉欣然应允。“好啊,好啊,要是能蹭雍总一顿大餐,就是马上死<\\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求.eps>了,也值!”当抹子眉兴高采烈地抛出这番言辞时,雍和平立刻流露出某种不易察觉的鄙视神情。他当然很清楚,像抹子眉这种穷人,恐怕这辈子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吃人的嘴短,干脆就用好吃好喝塞住这家伙的臭嘴吧。数年来,过于频繁的迎来送往和觥筹交错,早就让雍和平对一切美食丧失了兴趣,吃饭,于他来说,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行之有效的交际手段,一种弥漫着食物气息的博弈和拼杀,离开饭桌,注定什么生意也谈不成。贪食乃人之天性,也是生意场上最容易攻克的首道关口,不管什么人总得吃饭,有多少冠冕堂皇的大人物,不都是在饭桌上被一一摆平的?

末了,抹子眉提出没吃完的东西要打包带走。“随你便吧。”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支应一句,趁机马不停蹄地思忖着,接下来该如何交涉。生意桌上他轻车熟路,可这种荒唐无理的谈判,他却一点底也没有,因为,他不清楚对方的胃口到底有多大。服务员漫不经心地往发泡餐盒里拾掇着剩菜,那家伙正优哉游哉地跷着二郎腿剔牙。他头一次在那张黑瘦的脸庞上,捕捉到一抹心满意足的红光。这种红润的光泽他并不陌生,事实上,跟他打交道的那些人,什么局长啦、处长啦、科长啦,还有工程监理们和验收单位,他们脸上经常挂着这种饱食后的庸俗光彩,如果再有几杯美酒下肚,效果会更好。通常这种时候,他们都会拍着胸口、打着臭烘烘的酒嗝道:“雍老板,那事好商量,你就放心吧,到时候会尽量关照一二的……”可是,现在抹子眉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一味地沉浸在酒足饭饱后的满足与慵懒中,活像一只饿狗,刚刚啃完一条肥硕的羊腿,撑得没了斗志。

直到他们离开餐厅,汽车开动后,抹子眉才提出来,说想去当年干过的工地上瞧瞧。这个要求实在让雍和平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去那里?工地还跟这家伙有什么鸟关系?况且,都过去好几年了,公司承揽的业务那么多,生意早渗透到城市的角角落落,他根本记不得抹子眉说的是哪个工地。“你就照我说的,一直往前开,过了红绿灯,左拐再左拐,然后顺着匝道右拐,等下了铁路立交桥,就差不多到了。”他又不得不听从那家伙的一通瞎指挥,心里盘算着的,依旧是怎样尽快摆脱这种没完没了的纠缠,他不可能将大把的时间都耗在这个混蛋身上,时间对于他就是效益,就是大把大把的人民币,他时刻得算算经济账。

昨晚,自己的脑子一定是喝坏掉了,干吗别出心裁玩什么车震呢!是为了庆祝那份几百万元合同的顺利签订,还是仅仅为了满足一个男人不可告人的欲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着不慎,就让自己落入这该死的圈套难以自拔。眼下,他不得不撇下岳父大人的寿宴和一家老小,驾车拉着这个难缠的无赖,满世界乱窜,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如丧家之犬,所谓成功人士的优渥感,早已荡然无存了。偶尔,他也会想起小女儿娇柔懵懂的小样子,当然还有刚才她歇斯底里的一通啼哭,孩子想去动物园玩玩,这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却是他这个当爸爸的一时无法满足的,至少今日是不可能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怒火再度升腾,感觉胸腹的横膈那里,有一簇幽暗的蓝色火苗在吱吱燃烧。

“咱们可都是男人,有话只管张嘴,千万别再兜什么圈子了。”虽然心里如是合计半天,可话一出口还是变了味:“估计你这几年也不易,若是手头紧的话,不妨开口。”他试探性地抛出了橄榄枝,而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像老朋友那样舒缓而沉稳,“你看这样行不,干脆说个数字,也让我听听?”

沉默。少说有一根烟工夫的沉默。沉默,远比车厢内滞涩的空气更加叫人难以忍受。抹子眉半晌不置一词,只是将黑脑袋斜靠在车窗上,目光多少有些呆滞,也许是刚才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让这瘦瘪瘪的家伙陷入了短时的困倦,那张黑脸已看不出有任何的妄想和危险了,好像他仅仅是个搭顺风车的路人。

“你觉得,钱这玩意,真能摆平世上所有事?”抹子眉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双三角眼眯缝着,像极了一只午间嗜睡成性的老公猫,说出的话也带着一股迷茫的味道。“那你说呢?”他实在是懒得回答这种幼稚的问题。平心而论,这些年的苦心经营,至少证明了一个问题: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你想挣十万,起码得有五十万或一百万搁在那里,不然谁会搭理你?在这个金钱万能的社会里,人们只在乎你的财力,有钱就是爷,有钱就能摆平一切。

“你现在应该很有钱吧,想换新车就换新车,想住大房子就住大房子,没啥是你办不到的吧?”对方的口气,始终如睡梦中的人一样散漫不经,但那些话分明又是有所指的。

于是,他不得不接过话头,委婉嗫嚅着道:“不瞒你说,钱多少是挣了一些,可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多,如今处处需要打点,日常开销太大,就比方说昨晚……”说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懊恼,这才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干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差点忘了——昨晚你在车里头感觉贼受活吧?”这话猛不丁从那家伙的狗嘴里钻出来,带着一种十分艳羡的鬼祟口吻,一下子又刺痛了他的软肋。

“这个嘛……不过是逢场作戏……当时确实喝高了,不然咋会……”

“你不就是想说,酒壮<\\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从.eps>人胆,对吧?”抹子眉的声音陡然提高了,还用力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头,仿佛哥们儿间熟得不能再熟了。“搞女人就是搞女人,你这就叫,老大白天玩命捞钱,老二夜里给你可劲造呢,不然,挣那么多钱管屁用!”这种说法听起来太粗俗了,可细琢磨又是话糙理不糙的。“我要是有你那么多钱,一天非受活他几次不可!”抹子眉说这话时,表情忽然变得色眯眯的,让他竟无言以对。

“到了……到了,就在那头!”奥迪车在抹子眉不无激动的叫喊声中刹住,透过车窗,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家结核病医院和一爿老旧的家属区之间的空地,杨树柳树臭椿还有国槐,长得快有两层楼那么高,树木之间的空地上野草丛生,原先种植过的草坪早没了印记,靠近路边的榆树矮篱长得歪歪扭扭,颜色灰不溜秋的,几乎看不出什么绿叶,明显是后期的管护不到位造成的。这样小打小闹不上档次的小工程,他现在基本上不干了,因为这多半都属于政府行为,不过是为了争创个所谓的园林城市或卫生城市,头痛医头地临时折腾那么一番,有时时间紧迫,干脆撒上麦粒冒充草坪,待检查评比之后,也就疏于管理放任自流了。他现在更愿意接手那种大型高档社区里的绿化和养护工程,规模通常比较大,造价也高,钱相对来得快些。

那个家伙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旁若无人地跳下车,手里倒没忘拎着打包的鼓鼓囊囊的食物袋子,像只撒欢儿的黑山羊,径自跨过灰头土脸的榆树矮篱,快活地一头钻进树林中去了。他望着对方有些驼背的干瘪背影,略加思索才离开了自己的汽车。他当然没有心境故地重游,恰恰相反,面对多年前公司干過的活,他倒是多少有些惭愧,他宁愿世上再也没人提起这个不起眼的鬼地方,公司在刚起步的时候,脚步总是蹒跚稚嫩的,就像一个懵懂肤浅的穷小子。他心事重重走过去的时候,那家伙刚好贴着一棵碗口粗的新疆杨撒完尿,身子还在神经质地抖着,同时仰起脖颈吸着烟,烟雾不时笼罩住那张皮肉有些耷拉的黑脸,加之林间荫翳蔽日,抹子眉的表情变得更加阴郁难测了。他只好皱着眉头,两手环抱站在对方跟前,不管怎么说,这倒是个讲话的安静所在,除他俩之外,暂时并无旁人。这种破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是,未等他开口呢,抹子眉就抢在他前头拉拉杂杂讲开了:

“你怕是不知道,当初为了种下这些树,我可是费了老鼻子劲,下面埋的都是该死的建筑垃圾,想要挖个树坑,真是比登天还难!”

对于这样的描述,他无动于衷,因为他的脑子里盘算的,是如何尽快打发这个家伙滚蛋。

“雍总,我想你还记得吧,当时工期赶得忒紧,我带着一帮人负责在这里挖树坑,你跑过来指着我鼻子训话,说挖不下去拿我是问,那天我确实跟你顶过几嘴,我说光靠人手怕是不行,得上那种小型挖掘机,你说我说的是屁话,花那么多钱雇台机器,要你们这些人吃干饭啊?还说什么两条腿的驴找不到,两条腿的人多了去了……后来实在逼得没法子,我想大家伙出来挣两个钱不易,就连夜用洋镐刨啊,撬啊,光人头大的石头和水泥块,就拉走了好几蹦蹦车,把那十几个哥们儿都累扯了,半夜里就躺在地上睡得呼呼的,那阵子还不到五月呢,夜里天寒起来,骨头缝子都冒凉气,害得我的老腰坐了病,疼了好几个月,肾上还落下了病根,可就是这样拼死拼活地干,到头来还是让你轻轻松松一句话,就让我卷铺盖走人了……不是吹牛,我答应了人家的事,从不失信的,像你这种干大事情的老板,这辈子恐怕也没失过信吧,不然,你生意能做得那么顺,啊?”

这话无异于一道电光,冷不丁就刺穿了他此刻幽暗而焦躁的思绪,他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颤了几颤,脸面忽然火烧火燎,像是被谁用力甩了几个耳刮子。

“你到底想怎样?”他那憋闷了许久的声音,终于第一次带有了质问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被剥光了衣裤,正赤裸裸地站在对方面前,所有的羞耻感已消失殆尽,他再也无须遮着掩着什么了。

“千万别跟我讲什么诚信,你知道这是一个怎样唯利是图的商业社会?人和人之间除了利益和票子,谁还有那么多闲工夫跟你扯这些闲篇儿!你觉得守信用这件事很重要,你觉得我雇用了你,就该一辈子不离不弃地养着你管着你,是吧?可你有没有想过,如今谁不出尔反尔?明明铁板钉钉的事,明明合同就摆在那里,可等竣工后好几年,愣是讨不回一分钱的工程款,更可气的是他们还经常换领导,新领导一来,翻脸就不认旧账了,我们成了受气包和冤大头,还得往里面拼命砸钱,冤枉钱花得没数,你说我又该找谁说理去?何况,我这里就是一个私营小公司,我就是一个小老板,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高尚,我不可能把公司办成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福利院!当初,我可能是在言语上冒犯过你,尤其是在你的去留问题上,那天主要是我自己在外面受了窝囊气,回到公司冲你说了过头的话,我真的很抱歉,公司也有公司的难处,我知道现在说啥都晚了,我只想尽快了结咱俩之间的恩怨,只要能让你满意就好。”

话到这里,他果决地由裤兜里掏出印有老人头图案的黑皮钱夹,从里面拔出两张深蓝色的购物卡,径直递到对方眼前。“这里面正好有两万块,本来我是准备过几天孝敬新工地上的那两个小监理的,你若不嫌少的话,先留着用吧,公司还有一堆事要办,真的很抱歉,我得先行一步了。”

有如幽灵一般,抹子眉再度现身于公司写字楼对过的马路边上。

这已是几日后的黄昏了,雍和平是起身下楼准备回家时,从总经理室那扇巨大的宝石蓝玻璃窗里瞥见的。那家伙的脊背正懒洋洋地靠在一根路灯杆子上,身子一佝一弯地动着,像是在那里蹭痒痒呢,嘴里仍不忘命根似的叼吮着个烟卷儿。

看来,这该死的真个尝到了甜头,那两张购物卡一准是打了水漂,压根没能淹住他的贪欲,穷人更爱财,一点不假!有句话怎么说的,跟正人君子打交道,你得像个正人君子样,要是跟无赖打上了交道,你最好也变得像个无赖,要是跟你打交道的就是魔鬼,你索性就变成阎王爷吧。所以,对于这种社会垃圾,他本不该心慈手软的,按理说,打一开始就一分钱也不能掏,让他空口无凭,疯狗一样随便咬去,谁会相信这么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胡言乱语呢?但凡在事业上有些成就的男人,有几个不在外面拈拈花惹惹草的?据说那些荷尔蒙分泌旺盛的中年男人,才更具有爆发力、创造力和想象力,就连人家克林顿总统不还搞出个莱温斯基举世皆知吗?可是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家伙真的去找妻子胡说八道,或者,像新闻里通常报道的那样,猛不丁拎把菜刀,孤注一掷闯进幼儿园去劫持小孩,到那时候可就悔之晚矣。一旦想到妻子整日为那个家不辞辛劳操持,想到小女儿年幼无知的可爱模样,他便于心不忍了,还是破财免灾吧,区区两万块又算得了什么,老子有的是钱,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样想着,他急忙打开老板桌辅台下的一只小保险柜,那里面总有几万块周转现金,他想都没想,顺手揣了两摞子塞进裤兜里。

他刚把车从公司后院里开出来,老远便瞧见那家伙正准备迈步冲过马路来,也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个可怕的念头比闪电还要锋利,比光速还要迅疾,再次幽蓝色地穿越脑际,使得他周身的血液都为之蹿沸起来。他清楚地感觉到,握在方向盘上的十根手指,突然无法按捺地颤个不止,像是一名乐手在为那首悲怆激越的《命运交响曲》敲打着节拍,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就连右脚经常踩油门的几根脚趾,也都在同一时间鬼鬼祟祟跃跃欲试了。汽车油门瞬间就被最大限度地轰起来,眼前的仪表盘的指针,迅速向右打到了两千五百转以上,车尾部的双排气筒也开始隆隆怒吼震耳欲聋。

此时此刻,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辆象征着财富和地位的进口奥迪轿车,真的就变成了一头穷凶极恶的黑豹,一头驰骋猎场的百兽之王,猛不丁就窜上暮色苍茫的马路,并挟着一股丛林野兽特有的孤注一掷和狂妄,嗷嗷轰鸣着,目不斜视,龇牙咧嘴,毫不犹豫,朝着迎面飞奔而来的黑瘦猎物横冲直撞……

如此幽暗的一刻,的确不是“惊心动魄”四个字所能概括的。用汽车谋杀一个人,比想象中容易得多,只不过是一脚油门的事,可问题也就在此,油门毕竟不是匕首,更不是手枪扳机,命中率高,撞上人很容易,可一下子想置人于死地,却并非易事。

就拿現在来说,伤者已经在市急救中心躺了两天两夜,那副干瘪瘪的身板,被插上了好几种细塑料软管,氧气面罩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张青灰色的嘴巴。与此同时,公司新承揽下来的某豪华商圈绿化工程开工在即,他却不得不把大量的时间耗在医院里,耗在急救室和拥挤的科室走廊,以至于,负责施工的副经理几乎快把他的手机打爆了,一会儿向他请示这该怎么处置,一会儿问他那又怎么去协调,活脱脱像个离了娘的孩子。这种时候,他完全被巨大的懊恼和崩溃所劫持,如同身陷囹圄已无法自拔。

当然,这中间也少不了交警例行公事的讯问,他一再强调,当时天色实在太暗了,自己一时疏忽忘了开大灯,稀里马虎就撞上那个横穿马路的行人。交代问题的时候,他心里还会感到一阵阵惶恐,最让他不安的是,万一那个家伙忽然醒过来,知道是他开车撞的,会不会直接告他一个蓄意谋杀罪?还有,自己那桩上不了台面的糗事,到时候一定也会被和盘托出的,作为他杀人灭口的最主要动机……他实在不敢设想下去。可有时人生分明就是一场冒险,想要成功就要付出代价,他相信在激流和险滩过后,一定会有彩虹出现,只是现在一切都还很渺茫。

他现在连肠子都悔青了,真是良心丧于困地,一念之差多可怕啊!平心而论,他这辈子就是宰一只小土鸡,都没有亲自动过手;早先念书的时候,在中学解剖青蛙的生物实验课上,他始终没有鼓起勇气,拿起那把锋利的手术刀。后来这件事被全班同学诟病,尤其是平时最喜欢叽叽喳喳的几个女生,嘲笑了好久好久,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没有一点儿男子气。以至于多年后,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大伙又乐陶陶地议及此事,都说他真是个心慈面软的善人,或许因为慈善总是跟所谓的成功商人联系在一起。他们还煞有介事地借题发挥,说这个社会要想把事业做大做强,太过善良是行不通的,人们受经济利益驱使,情感日渐变得冷漠,心肠却变得愈加坚硬。而善良有时意味着懦弱,懦弱往往会叫人丧失执行力,这在突飞猛进的商业社会不啻为大忌。

当时太不可思议,好像早就聚集了那么一股戾气,像个恶魔在他身体里横撞乱冲,使他突然变得心狠手辣,彻底丧失了人性,做事丝毫不计后果也不计得失,他竟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轻而易举地大开杀戒了。问题是,这个被他撞得半死不活的可憐蛋,之前还当过他的员工,怎么说也为公司效过几天力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他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无情?简直禽兽不如!可有时,他又分明觉得,那家伙也真是罪有应得,谁让他痴心妄想跑来敲诈,谁让他耍弄阴招想不劳而获,明明已经给了两万块,见好就收吧,可他就是像鬣狗一样死死咬住他不松口,实属咎由自取嘛。所以他想,穷人也好,富人也罢,最终彻底毁灭他们的只有一条,就是贪念这只无底洞。

“断了两根肋骨,还有些皮外伤,问题不算太大。”这是头天晚上,医生初步诊断后给他的答复,“糟糕的是,有一根断骨刺穿了一只肾脏,造成大量的内脏出血,必须进行手术。”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情况又有所变化,医生对伤者做了术前的全面检查,却又意外地发现,就在那只受伤的肾器上,竟生有蚕豆粒大小的异物,经过一番彩超图像和活体化验分析,很快就有了更确切的诊断结果:伤者的瘤子应属恶性的。也就是说,那个潜藏已久的恶性肿瘤,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威胁着患者的健康乃至生命,而病人或许还蒙在鼓里。因此,医生会诊后提出了合理建议,说正好趁着此番手术,顺带帮他切除掉那个肿瘤,不然伤者会有性命之忧。

与此同时,伤者的妻子也已经被交警传唤来了。一个唯唯诺诺的矮个儿中年妇女,那张生着星星点点雀斑的黄脸盘上,有那么一两处青紫的瘀痕,像是之前被谁粗暴地抡过拳头,一双湿乎乎的母牛眼睛,闪烁着生怯痛楚的微光,她几乎不怎么抬头看人,一进病房,只顾捂着嘴默默流泪,对于丈夫肿瘤的事,她竟一无所知。但她始终没有像电视剧里通常编排的那样,疯狂地扑到丈夫身上,大放悲声,呼天抢地,以博取别人的同情。

他反倒有些失魂落魄。这事越想越觉得后怕,尽管是对方敲诈在前,可后来自己的行为也太过歹毒,几乎眼睁睁杀死了一个大活人,面前的这个矮墩墩的中年妇女,让他的内心再次受到前所未有的苦熬,她的每一次抹泪,每一声哀叹,都让他觉得自己真该死。他反而希望,这个女人一上来就跟他撒泼,撕他的衣领,扯他的头发,朝他脸上吐口水,甚至再用力扇他几个大耳光,这样,他的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儿。

可是,这个无声又无息的矮个儿女人,从始至终除了低头发呆和悄悄抹眼泪外,连句像样的硬气话也不讲,只是一味地沉浸在惶恐与无助中。他听见负责事故处理的交警跟她嘱咐了几句,说这位雍老板人很通情达理,肇事后第一时间,就把伤员送来抢救了,所有费用人家都没二话。“要知道,毕竟是你爱人违反交规在先,横穿马路可是不对的哟!”他听了这番话,心里越发感到一阵发虚,十根手指无所适从绞在一起,额头直冒冷汗珠子。

眼前,便兀自闪现出交警所说的那个“第一时间”:伤者肉球似的从轿车的前保险杠处弹起老高,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抛物线,继而又飞出十来步远,像一只被谁粗暴地扔出窗口的破行李卷,就那么胡乱翻滚着,翻滚着,最后重重地砸进路旁的绿化带中。这感觉很像是,几年前他去陕西杨凌订购一批行道树,由于地理不熟加上夜间驱车,在没有任何路灯照明的情况下,汽车猛不丁撞上了横穿马路的什么活物,当时就是那么咕咚一下,把他两眼的蒙眬睡意惊到九霄云外,事后他想,应该是只野兔,不然自己就死定了。这回更甚,要知道他撞的不是兔子,而是一个大活人,他简直吓得面色纸白,头脑嗡隆炸响,只顾慌慌张张驾驶汽车落荒而逃,跟天底下所有胆怯而侥幸的肇事者一样,耳边反复响起那种很神经质的自言自语:“撞死他了,撞死他了……我把他给活活撞死了……”

汽车后视镜什么也看不到,忽降的夜色恰好掩盖了车祸现场,加之公司所处的位置又离闹市区较远,相对偏僻,几乎没人注意到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但他猛然间意识到,也许应该下去看一眼,万一没死呢,万一那家伙身上还揣着什么重要证据呢?比如,最让人担心的就是手机,这玩意有时就像手雷,那晚抹子眉男人有没有用他的手机拍照或录像?万一,这种玩意落到什么人手里,对自己就太不利了,到时候再整出个“车震门”就惨透了,国内很多大明星不都在这件事上栽过跟头。

于是,他不得不掉转车头,又原路返回。当他心惊肉跳地翻越绿篱,摸黑寻到那个家伙的时候,立刻就在对方身上摸索起来,好像完全不在乎那人是死是活,好像他仅仅是件没有生命的平常物品。谢天谢地!手机还在,早该淘汰的旧款,机主设了密码,一时无法看到里面的内容,他稍加思索,便把那玩意冲着旁边的电线杆子用力砸过去,机壳啪地响了一下,便无声地散落在黑暗中了,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也就在那一刻,隐隐觉得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在拨拉他的脚脖子,一下,两下,三下……那动作微弱得像一片羽毛轻轻滑过。他吓傻了,一点儿不亚于暗夜撞到了厉鬼或僵尸,他惊愕地从草地上蹦起老高。然后,他就听到那种气若游丝的近乎绝望的呜嗷声,那感觉像极了一只垂死挣扎的老狗,在主人面前惨兮兮地乞怜哀鸣着……

他还想毅然决然地扭头走开,可最终,到底扛不过内心的激烈争斗,或者鬼使神差地,他又被那可怜巴巴的声音硬给拽了回来。他发现自己并非铁石心肠,并非冷血禽兽,他根本做不到一走了之。他那可怜的一丝良心尚未彻底泯灭。他想起自己之前好像在一本书上看过,说地獄共分十八层,在阳世做了恶的人终将被打入其中,但每一层受罪的程度各不相同,地狱越深苦难越重,割舌头、剜眼睛、下油锅、点天灯……书上说,哪怕人这辈子有一点点善念,阎王爷那里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反正他可不想直接被打入第十八层。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装腔作势地给矮个儿女人吃颗定心丸。“请放宽心吧,你爱人的事,我会负责到底的。”说罢,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楼道尽头,低头钻进臭烘烘的卫生间里,手指鸟爪般哆嗦着,好不容易才锁闭了那扇肮脏的小门,然后,他死鱼般盯住天花板,大口大口喘气。

老半天了,他才留意到,脚下的便池早已被淤积得满满当当。他顿时恶心地弯下腰,如妊娠反应般狂呕起来。他几乎忘了天底下最肮脏的地方,往往就是医院的厕所,那是整个社会的死角。

考虑到肿瘤扩散等问题,受伤的那只肾被整体摘除了,手术暂时获得了成功,前后所需各项用度,雍和平都一一支付,倒不是他有多慷慨,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得如此。伤者的家属自然是感激涕零,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矮个儿女人一连给他鞠了好几个躬,可他始终不敢跟这个女人对视,那双忧郁的眼睛湿乎乎的,实在是可怜见的。他匆匆摆了摆手,便急匆匆从医院溜了出来。病房秽浊的空气,简直快让人窒息了。却未料到,矮个儿女人也一路尾随着他,悄悄来到停车场上。太阳正热情奔放地炙烤着大片大片的车顶,四周到处都是汽车反射而来的刺目的白光,好像是,这满世界的大铁盒子,马上就会燃烧起来化为灰烬。

女人抢先一步,挡在了奥迪车跟前。一种极不好的预感突如其来,他不得不重新打量对方。阳光下,女人的眼圈依旧红肿着,丑陋的雀斑让女人显得有些狰狞,颧骨处的瘀痕依稀可见,忧伤的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欲说还休的意味,那是这种社会地位的人最常见的表情。说不定她跟她男人是同党,现在轮到她来完成丈夫未竟的勾当了,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的脑细胞又开始急速活跃了,理智又重新占据了大脑,他不再感情用事,他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务必谨小慎微,千万不能再次落入该死的圈套中,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世上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他务必步步为营以守为攻。

矮个儿女人忽然无缘由地垂下头去,像是生怕被他看穿了阴谋似的,那也是弱者身上经常出现的怯懦卑微的模样。或者,她只是还没有完全想好措辞,该怎样开口,跟一个私营老板谈判。他一面审慎地注视着对方的神情和举动,一面想象着可能出现的不利局面。她还是怯怯地迟疑着,嘴唇嗫嚅了好一会儿,最终,不无羞赧地,慢慢地,将那只插在裤兜里的手伸到他面前,又似投入了全部的勇气和决心,她终于把手掌平展开来:两张深蓝色的卡片。它们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夺人眼目。他顿时傻了,这不正是自己不得已才送出去的东西吗?

“前些天,他回家跟我叨叨过你的事……讹人,是他的不对,为这我跟他闹了两回,可他死活听不进人劝……也不知为了啥,最近他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坏,动不动就翻了脸瞪眼珠子……我老劝他别跟自己过不去,穷穷富富都是一辈子,可他就是死犟死犟的,老想着哪天能挣上一笔大钱……可我觉得你人不坏,不该乱讹你的东西,这回为救他的命,让你破费了那么多,咱不能再昧着良心了。”

女人像是用尽身上的所有力气,才赤红着脸,赧然地讲完了这通已经憋了好久的话。之后,她深深喘了口气,胸口明显起伏着,像是终于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她把手里的卡片轻轻放在奥迪车的引擎盖上,随即果断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一路跑开了。她跑得好慌张,身子朝一边斜去,像是随时会跌倒。看来,是他低估了这个腼腆而又诚实的女人。他想叫住她的,半天只是嘴巴干张了几张。他使劲琢磨女人说过的每一个字,或许那晚只是他的错觉,正如这女人所言,她的男人是瞅准时机来找他碰瓷的。那个画面太过血腥和悲怆,那是他一生最大的恶,他简直不敢再想了。

停车场的空气中,始终悬浮着一股火辣辣的味道,人的头脑开始莫名地发涨,盛夏好像说来就来了,没有丝毫的过渡。

公司的新项目进展得如火如荼。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白天蒸发量极大,刚刚种下去的植物,像月子里的女人一样娇贵。尤其是那几十株碗口粗的银杏树和法国梧桐,都是花了大价钱,兴师动众地从南方辗转运来的,在他们这座西北小城,以前很少大规模种过此类树,水土不服在所难免,可投资方却孤注一掷,好像不种上这些高贵的树,就不足以提升商圈的档次。树冠上搭起了一层黑乎乎的遮阳网,树身上每天都挂着营养液袋,二十四小时不间歇地往根部打点滴,就像是在争分夺秒地抢救ICU里的危重病号。树的成活率直接关系到绿化后的整体效果,以及甲方后续的返款事宜,这是重中之重,万万不能马虎的。

他踌躇满志地背着双手视察现场,他又一次给自己的员工发号施令:“你们要有一股子跟大树共存亡的决心,都给我听明白没有?!一句话,人在树在,树要是死掉一棵,我非把你们……”以前那句“头朝下塞进树坑”的狠话,他今天没有说出口。即便如此,那几个黝黑黝黑的乡下男人,还是胆怯地伸伸舌头,再舔舔被日头晒得干巴巴起了白皮的嘴唇,赶紧分头忙乎去了,谁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农民工们深知,就算他们把活干得利利索索的,有时那些老板还故意拖欠工资呢,何况大树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这月工钱肯定得泡汤了。

夜很深了,他一直处理完工地上杂七杂八的事务,才疲疲沓沓回到家的。

这种时候,老婆和宝贝女儿已经睡下了,客厅里静得瘆人,大理石地板发出幽冥的亮光,这亮光又陡增了大房间的空阔度。他无力地瘫斜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视。是探索发现频道的一档野生动物节目,一只勇猛的猎豹,跃跃欲试地,向一只落了队的羚羊发动进攻。豹子雄健有力的四肢,正在草丛中跑跳疾驰,羸弱的羚羊完全张皇失措,来回奔突,疲于逃窜,最终,猎豹锋利的牙齿死死叼住了对方细嫩的喉咙,鲜血汩汩涌泄,仿佛再也拧不住的水龙头。猎者和猎物上演着狩猎与逃亡、生与死的对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优胜劣汰……这些法则在动物的王国里,似乎再天经地义不过。

不知怎的,他忽然淚流满面。他从来没有被这类节目打动过,从来没有!这绝对是平生头一次。他慌手慌脚地想要转换频道,但是遥控器失灵一般,于是那幅惨烈的画面就定格在眼前,不时地激荡着他的心,使灵魂深处的那种罪恶感不断加剧,扩散,蔓延。解说者正用磁性的声音娓娓讲述着:“豹子终于大获全胜,现在是它大快朵颐的时候了,不过它依旧保持足够的警惕性,因为就在不远处,三三两两的鬣狗正十分狡猾地慢慢围拢过来,而天空中还盘旋着一只非常凶猛的秃鹫……”

某一瞬间,他仿佛觉得,那只狰狞血腥的狩猎者,就是他自己,他正在大口大口撕扯着奄奄一息的羚羊……而那张扭曲不堪的猎物的脸,愈来愈像一个男人了。

等到伤者及其家属主动找到公司里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说呢,抹子眉男人已明显发福了,三个来月的卧床静养,使得那张原本瘦削而暗黑的面孔,有了质的飞跃:松弛干瘪的腮帮子,竟变得圆乎乎的;两片嘴唇明显带了点儿血色;皮肤也阴转晴似的不再那么黑沉着了。若不是矮个儿女人在旁边很精心地搀着他,雍和平就快认不出来了。

未及他做出任何反应,抹子眉就在矮个儿女人的扶持下,手里拄着一根与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竹拐棍,一步一挪地摸进了总经理室。能看出来,这种走法几乎跟所有伤筋动骨者,或手术初愈后的病人没什么两样,孱弱,重心不稳,一走三晃。

“……多亏了好心人啊,是你救咱一命,不然的话,我这一百来斤,怕早就交代了。”抹子眉语调非常迟缓,但显得异常真诚和动情,跟他以前惯于冷嘲热讽和阴阳怪气的口气截然不同,而且,眼神里丝毫没了先前的狡猾和阴暗,又似乎是,被什么看不见的神奇物质所牵引,那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往两边飘去,很难长时间集中到一块,多少给人一种脑中风后的痴苶相。

“我这心里头啊,老也不踏实,这不,刚能下地动弹,就让老婆陪着来了,真不知咋报答,经理的大恩大德……”抹子眉几乎再也说不下去,眼圈泛了红波,嘴角抽抽搐搐,倏地滑出两行浊泪来,手里的竹拐棍跟蛇一样一抖一抖,触地笃笃有声。

矮个儿女人忙掏出一团纸巾,一下一下替他擦拭着,那感觉像在打理一个不懂事的大孩子,她的眼圈也跟着红湿了。

至此,雍和平完全蒙住,一时张口结舌,又面红耳赤。“你们……这这……这是咋说的……”那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一下子又把他死死地攫住了,以至于神情惶惑,半晌无言以对。

公司的副经理知道人家是来登门答谢的,急忙命女秘书倒了茶水热情接待。伤者拘谨地抿了口茶,突然又想起什么,忙对身边的矮个儿女人说:“快快快,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啊。”矮个儿女人这才恍然大悟,赶紧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绒布卷儿,当着大伙的面展开来,原来是一面崭新鲜红的锦旗,上面绣着两行金灿灿的大字:“雪中送炭  救死扶伤”。

这个局面无论如何是他想不到的。他分明从伤者的眼神和口气中感受到,抹子眉压根就不认识他这个人,而过去发生在两人之间的恩怨龃龉,在伤者的头脑中同样不留一丝一毫的印记,一如手术摘掉的那只脏器。这又好比,原本被两个男人决斗时践踏得斑驳凌乱的一片海滩,当一次汹涌的潮水退却后,所有痕迹都不复存在了。与其说这诡异的结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不如说是某种神奇的力量完全抹平了一切,这也太超乎人的想象了!以至于有那么片刻间,他根本无法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整个人如同一只没有魂魄的空壳,轻飘飘地浮荡在空气中,升不起来,也落不下去。

好在公司的副总经理嘴皮子利索,又极会来事,一面替他收下那面歌功颂德的锦旗,一面大谈特谈公司近些年所资助的贫困学生和困难家庭,像是在为他的所作所为找到最好的注脚。雍和平正好借机溜出去吸根烟,以便舒缓一下尴尬而紧张的情绪。他稍稍一闭眼,数月前的那个夜晚,又开始在脑海中集聚浮动,荒诞而又猥琐,自然少不了后来那个更加罪恶的黄昏,自己就那样一步一步陷入污泥浊水中无法自拔,那时的他,简直像极了茹毛饮血的野兽,无情的杀戮一触即发。他现在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在那个极其幽暗的时刻,他总算最终伸出了自己的手,哪怕只是被动的良心发现,其实现在看来,那也许不是在搭救别人,而恰恰是在拯救他自己。

不知何时,矮个儿女人已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了。他倏然一惊,中华烟头灼痛了两根手指,他掩饰什么似的,哆嗦着慌忙丢掉。“现在……可真是好了,你看,他把以前的事都忘光了,有时候,像是快连我也记不起来了。”矮个儿女人低声诉说的时候,柔和的目光穿过他们面前巨大的玻璃幕墙,伸向不远处的地方。那里塔吊林立,犹如一片茂密的森林,一处庞大的商业楼盘正在夜以继日的建设中。他知道,那里正潜藏着无数个商机,有高楼就有空地,有空地自然少不了要种草种树做雕塑铺广场。

“我后来就跟他讲,是你们这家公司捐了一大笔钱,帮他治好病的,其余的他啥都不知道,他现在也逢人就说,世上还是好心肠人多啊!”说着说着,这女人倒像是在喃喃自语了,“也不怕您笑话,以前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和儿子真是过得够够的,怕怕的,但愿他以后……”

他始终静静地聆听,有时觉得这女人的声音很近很近,有时又似乎非常遥远,仿佛他们仅仅是在一场奇异的梦境中相遇。他暗忖,最好这梦永远不要醒来。他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如果可能的话,他很想再拉他俩一把,至少把这女人聘到公司里来干点什么,薪水嘛,可以尽量开高些……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是有些价值的。

“雍先生,这部手机你以前有没有见过?”

警察是隔着银灰色办公桌,把一个用透明塑料袋密封起来的黑灰色手机递到他面前的。雍和平侧着脸,不无好奇地瞄了那么两眼,随即便摇着头否定了。

“你再好好想想,比如,你身边的什么人,或者,你公司的那些职员?”对方的口气多少带有一丝循循善诱之意。

他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要说公司员工,那些每年都在更换的植树种草的季节性用工,既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有川区的也有山里的,实在是多了去了,他哪里能一一记得清楚。“不好意思,我确实没什么印象,今年工程量尤其大,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的。”他双手抱胸,再次扫视一眼桌上那只被密封起来的手机,那玩意旧得令人鄙视,所有棱角都被汗液侵蚀得斑斑驳驳的,上面还泛着那种绿了吧唧的霉光,活像个刚出土不久的陈腐的老古董,一块小得可怜的液晶屏,也绽出两道狰狞的裂缝。

“再给个小提示吧,这是在你公司马路对面的绿化带里发现的,当然,问题的关键是,这部手机里保存了一段录音,可能你会感兴趣的。”警察面无表情地说着,干练的目光已从他脸上移开,只顾低下头去,动作灵活地啪啪点击着鼠标。

很快,就从警察的电脑扬声器里,播放出一段既陌生又熟悉的音频来,显然,那是两个男人在某个特定空间里的对话,声音时断时续,录音效果不是很好,听起来不免有点儿幽暗和模模糊糊的,但其中一个很像是他自己:“……你这几年也不易,若是手头紧的话,不妨开口……你看这样行不,干脆说个数字,也让我听听?”中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有类似吸烟的吧嗒声和干咳声,接着,是另外一个男人在说话,那声音听着不无猥琐和玩世不恭的味道:“你觉得,钱这玩意,真能摆平世上所有事?……”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鬼知道警察是怎么弄到这些材料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正死命地攫住了他,那是东窗事发时的惶恐无助,更是一种大限将至前的毁灭感。已经远去的那个可怕场景,瞬间就被激活了,昏暗的马路,黑漆漆的草坪,刺扎扎的绿篱,还有黏稠冰凉的血迹,连同那惊心动魄的幽暗一刻,又借尸还魂般地闯入他的脑海,开始激荡着这个男人的每一根脆弱而敏感的神经。过去几个月来,他一直试图忘掉那可怖的一幕,他也尽可能多地让对方获得一些应有的补偿,好让潜伏于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和愧疚消除殆尽。

“现在知道为什么传你来了吧,除了这段录音,我们还在手机上提取到了你的指纹。”

警察说到“指纹”这个专业性极强的字眼时,一副证据确凿要盖棺论定的口气。刹那之间,他仿佛被一大把尖状硬物猛然刺中了,浑身上下不由得战栗起来,额际早已密布了一层细汗,两腿几乎麻痹失去知觉,脑袋似有千斤重,再也抬不起来。但他尽量稳住心神,毕竟是在生意场滚爬了多年的老油子了,什么场面没见识过,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临时撒起谎来也是不会打磕的。他说,当时情况危急,为了尽快救人,自己确实动过那只手机,本来是想用它聯系伤者家属的,可那玩意设了密码,根本打不开,后来可能是手忙脚乱地,就落在现场了,再后来时间一长,自己确实又太忙,竟忘了这茬。警察听着微微点头,对于他这番合理解释,似乎还算满意。

事情一下子变得诡谲而又险象环生。就好比有一次,他好不容易忙里偷闲,便心血来潮带着女儿去游乐园玩,父女俩乘坐新建成的过山车,那玩意上天入地疯狂折腾了一通,便缓缓地停在半空中的某个高度一动不动了,就在人们误以为噩梦已经结束时,那过山车却跟着了魔似的,突然来个重力加速度,一个猛子深深地扎进最下方的某片水域,呼啸而来的水滴和凉意几乎让人胆寒。他现在似乎就处在这样可怕的状况里,以至于都不敢再去设想,万一,万一抹子眉哪天一觉醒来,脑袋瓜子变得灵泛了,一股脑地把几个月前的经过都讲给警察,到那时自己无疑会为此锒铛入狱的,多年来的辛苦打拼彻底毁于一旦,已经拥有的锦绣生活将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老婆孩子必然要跟着他饱受痛苦和耻辱,古稀之年的老岳父,还有老家年迈的父母,从此以泪洗面,再也抬不起头来……真是愚蠢透顶,最终他还是搬起石块砸了自己的脚。

看来事不宜迟,只得临时抱抱佛脚了,他当天邀请本市一名颇有声望的著名律师一起共进晚餐。这位老兄长相酷似著名艺人侯耀华,稀疏的头发一根不落全贴着青亮的头皮背向脑后,一双多毛而肥厚的大手像极了熊掌,眯缝在镜片后的细长眼睛则像狐狸,显得精明而又诡谲,他以前曾帮公司摆平过经济上的一两次纠纷,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个很善于钻法律和政策的空子的家伙,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世上没有他摆不平的案子,公检法他都有人。律师在饭桌上很专注地听完雍和平的讲述,沉思片晌,才老谋深算地替他谋划起来。

在律师看来,关键就在当事者,只要伤者及家属不主动提出控诉,所谓民不告官不究,建议他私下里尽快给对方塞上一笔封口费,然后,再通过律师的私人关系斡旋此事。“反正,你得死死咬住一条,就是交通事故确属意外,至于你俩之间的过节,完全可以说成是多年前的一桩普普通通的劳资纠纷嘛,公安若再追究什么,只说无可奉告,毕竟他们也是怀疑,只要搜集不到真凭实据,尤其是受害者提供的证词,想立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律师的一席良言既让他茅塞顿开,又感恩戴德,他当即将那两张未及送出去的购物卡,原封不动地塞进了对方的衬衣口袋,说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得很,事后当另有酬谢。律师坦然一笑,说都是应该的,咱哥们儿间还瞎客气什么呢。

矮个儿女人在他公司里打杂有一阵子了,这天一早刚上班,他就把她唤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还亲自动手给她倒了一纸杯热茶,然后关起门来,无话找话地嘘寒问暖。矮个儿女人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妥,甚至怀疑老板想要炒自己鱿鱼了,所以,她的屁股只是浅浅地搭着真皮沙发一角,不敢坐实,半天头也不敢抬一下。他呢,始终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尽量放缓语调说:“我听大伙老夸你,说你到咱们公司后,把里里外外卫生搞得很彻底。”随即,才话头一转,“你爱人最近情况怎样,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吧,改天我还要抽空去家里瞧瞧。”说着,就站起身来,把事先准备好的那只信封递到女人面前,“这里是些奖金,你拿回去,看该给家里置办些啥,把日子过好,今年公司效益不错,不能亏待了你们。”虽然话说得不显山露水,可女人还是很疑惑地瞅瞅他,又瞅瞅那厚鼓鼓的信封,少说也有一两万块呢。她始终也没伸出手去接纳。

他从矮个儿女人闪闪烁烁的目光中,似乎读懂了什么,也许,该死的警察早已到她家里了解过情况了,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了也未可知。他灵机一动,又叹口气诉苦道:“如今生意场越来越难啊,竞争对手太多了,暗地里使绊子的也不在少数,这不,最近就有人拿你爱人受伤的事来黑我,说我是故意开车撞伤自己的员工呢……实在好笑得很,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又何苦花那么多钱去救他的命呢?”

矮个儿女人始终静默无语,神情也已由先前单纯的紧张,渐渐变得复杂起来,直到他将那牛皮纸信封再度递到她手上,她才矜持地倒背了双手,连忙起身推辞说:“雍总,这钱无论如何我不能拿,不过请放心,咱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谁说那样的话,谁烂舌头、下地狱。”他还想坚持什么,房门被敲响了,副总经理抱着一摞施工图纸径直走进来,矮个儿女人乘机退了出去,他顺手将那只信封拨拉进抽屉里。

那位律师老兄果然神通广大得很,没过几日,经他私下里的一番人脉斡旋,警方那边已决定撤销对此事的立案调查。

两人约好在茶楼里碰个面,律师脸上满是稳操胜券的得意之色,托着下颌的大手多毛如野兽,油腻的头发往脑后背得一丝不苟。对方从雍和平手里接过厚厚一沓子酬金,几乎看也不看,便直接塞进了深咖色的LV手提包里,然后跷晃着二郎腿,咝咝地端起紫砂茶盅品茗。“也算是老弟的造化,那个傻狲脑瓜子确实不灵泛了,不然这事还真不好运作呢,毕竟人嘴两张皮嘛。”律师讲话时,始终摆出一副趴在桥头看水流的轻松与惬意。

他心里的一块重石刚刚落地,听完这句话复又莫名地悬腾起来。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家伙的脑袋到底出了什么状况,或者,保不齐哪天又忽然恢复了原先的所有记忆,到时候再过来反咬他一口,那该如何是好?

律师似乎洞悉了他那副恍惚不宁的神色,边咂巴着茶叶梗,边放下茶盅,然后亲密地拍拍他的肩膀头,慢条斯理地宽慰道:“放心吧,天又塌不了,就算真塌了,不还有老兄我替你顶着嘛。”

不知怎的,这话倒越发地让他有些不寒而栗。他也是忽然意识到的,这回也许真的是被别人牢牢地攥住了辫子,可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适逢年关当口,总得搞一场答谢宴会,那些对公司发展有利的各路大神,都得挨个下帖子,邀请过来盛情款待,场面自然是越隆重越气派越好。这天下午,公司包下了东港海鲜城的多功能豪华大厅,这里的海鲜是全市最生猛的,歌舞和美女自然也是,如此一來吃喝玩乐包圆了,节目中间还穿插了为嘉宾准备的抽奖活动,头等奖是最新的苹果牌平板电脑。

数律师来得最晚,说是不巧得很,恰好有个场面需要应酬。雍和平很有诚意地给律师敬酒,寒暄。这位老兄眯缝着狡黠的细眼,将酒杯在唇上沾了一沾。雍和平故意挑理道:“太不够意思啦,连新年酒都不干掉,往后兄弟们还怎么合作?”律师这才勉强饮了,吧嗒着嘴皮,茅台味十足地龇牙一笑,忽然又神秘地伸过脖颈,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几乎贴到了他的耳朵根上。“谁说不合作来的?要不是为了更深入地合作,我今晚还就不来了,来了可不单单为讨杯酒喝,我还有一份大礼相送哦!”显然,这是在卖关子,标准的生意场上欲擒故纵的套路。

雍和平很会意,赶紧揽住对方的臂膀,两人便勾肩搭背暂时抽身退出了沸腾喧哗的席面。在吸烟区里,两个男人面对面吞云吐雾,律师的表情总有些云遮雾罩,招牌式的大背头纹丝未动。他则极力揣测刚才那句话,在一通不得要领的胡乱猜想之后,他还是直奔主题:“不知老兄要送什么新年贺礼,我可求之不得啊!”律师始终不急不缓,他的目光如烟如雾,让人茫然又难以琢磨。后来律师总算慢悠悠地吸完最后一口烟,很用力地摁熄烟头后,方才言归正传。

“先让你瞧个东西吧。”律师快速滑动自己的手机屏幕,很快从照片夹里滑出一张照片,再用拇指和食指一撑画面,那个标题就被放大了:某某人身保险公司。“是份保单?谁的?”雍和平觉得自己的问题实在有些幼稚,律师的目光已经很能说明一切了。“当然是你撞过的那个倒霉蛋喽,还能有谁!”律师一面沉稳地说,手指又向左侧一滑,另一张图片赫然呈现在眼前,“我怀疑,这个保单连他老婆恐怕都不知道,不然的话车祸之后,保单早该报案派上用场了!”雍和平几乎屏住呼吸,不无惊疑地盯着保单上那一串阿拉伯数字。“狗杂种!”他心里暗自咒骂,“好在那晚没让他得逞,那可是几十万哪!”

律师只是那么轻描淡写地给他展示了一下图片,便速速收起了手机,似乎那里面还有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就把一双多毛的大手直戳戳插进裤袋,用一只鞋尖使劲蹭着绵软鲜红的地毯。过了一会儿,律师方才解释道,他也是最近在办理别的案子取证时,无意中发现这份保单的,于是便帮他偷拍了下来,并说当初他也多少有些怀疑,只是不能确定。现在这份材料至少证明,那家伙确是有备而来,也就是说,那晚他很可能真的不想活了,与其说是你开车撞向他,倒不如说是他铁了心来找死的。律师的分析既简明扼要又切中要害,雍和平的心早跳成一只铁皮鼓了,半天咚咚敲打不停。“其实他这样做,已经严重违法并涉嫌骗保了,必要的时候可以拿这个收拾他!”律师最后的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后来这位老兄没有再回宴会上,而是推说另有急事提前告辞了,雍和平忙派手下人拎了部平板电脑直接送到律师车里。

雍和平尽量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同时将整件事情在脑海里快速捋了两遍。抹子眉一定是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将不久于人世,于是挖空心思,瞒着老婆买了大额的意外保险,然后又择定那个黄昏横穿马路,好让汽车来结束他的生命,如此就能为自己的老婆孩子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真可谓用心良苦啊!如果放在半年前,雍和平是不会这样考虑问题的,现在他不由得扪心自问,如果同样是自己的人生也陷入那样一种绝境,也许他根本没有勇气做出这种决定来,他觉得抹子眉身上有那么一点让他刮目相看的地方。男人在外打拼,然后成功,或者失败,为的是不让自己的老婆孩子节衣缩食居无定所,在这个意义上,抹子眉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可换个角度看,为了一家老小,他竟然甘愿拿自己的性命做最后一搏,手段也许卑劣,但其用心确是无可厚非的。由此,他对这个曾几度在黑暗中尾随他纠缠他的男人感觉复杂,竟一时再也恨不起来,恰恰相反,在这个猥猥琐琐的瘦男人面前,他莫名地自卑起来。这感觉猝不及防,表面上看,他衣食无忧吆五喝六高高在上,可内心深处总有种挥不去的乏味和无聊,有时甚至还有落寞与绝望,他知道那是再多的金钱也无法排遣的东西,比如良心的不安,也许只有上升到哲学的层面,才能解释清楚他内心世界的痛苦。那么,这家伙为何单单挑选了他呢?是以往的过节如鲠在喉始终叫他难以释怀,还是他不想因为一场车祸,随便毁了某个无辜者的生活,所以,思前想后,挑来拣去,最终还是确定了他,毕竟他过去为他的公司出过力,而且,在他眼中他既是一个实力雄厚的成功者,同时更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理想中的猎物和目标。

宴请活动一直持续到很晚才结束,雍和平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心事重重地开车直奔矮个儿女人家,律师的信息他不可能当作耳旁风,这种时候,他突然很想去那里瞧瞧,或者只是想打探一下抹子眉是真傻还是装傻,这对于他而言至关重要。那夫妇俩就住在城北那片神经末梢上,老辈人都管这里叫北门金三角,可见是个三教九流杂居之地,尤其是那些涌入城里务工的,通常都要在这里寻租廉价的住所,因此这边的卫生脏乱差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还有农业时代遗留下来的一条黑乎乎的沟渠,正歪歪扭扭地从那片破旧不堪的旧楼和平房间穿过,像一条永远也拉不严实的巨大拉链。说是条灌渠,倒不如称之为臭垃圾沟,附近住户的生活垃圾都肆意挥霍其中,夏天最酷热的时候,渠沟里总是发出类似沼气般的恶臭,沿渠飞舞的苍蝇蚊蛾成团成团地朝人面乱顶乱撞,谁打这里经过,都得紧皱眉头捂住鼻孔。因为公司参与过旧城改造配套的绿化工程竞标,他早就得知这里被列为绿水蓝天的改造项目,可好多年过去了,市委班子少说也换了两届,而所谓的改造也始终停留在红头文件上,并没有及时有效地得以推进。倒是后来新一届领导上马,可谓雄才大略,他们又大刀阔斧地把城市规划做了全新的调整和部署,东部的一座“未来骄子之城”,成为今后十年的重点建设项目,百十个亿资金投了进去,金三角这里便彻彻底底成了被遗忘的角落,那条黑乎乎的沟渠更像是当代版的“龙须沟”。

若不是来找人,他相信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到此一游的。还是上回抹子眉出院时,他曾亲自驾车送过一趟,那次是大白天,此刻一旦驱车深入其间,忽然就有种莫名的不安,那些沉溺在昏暗灯光下的破楼旧房,那条坑坑洼洼的连进一辆轿车都很困难的窄道,还有路边过往的灰头土脸浑身散发着异味的行人,都让他感到格外压抑和胆怯,就好像自己一不小心,掉进了可怕的贫民窟,掉进了民工潮的汪洋大海,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什么人恶意纠缠或围攻。这里真的是穷人的藏身之地,如果当初被市政彻底改造了,那么多乱七八糟南来北往的人都住到哪里去呢?现在想想这还真是个问题。他的思想多少有些不切实际,却也如同前面的路实在窄得有些可怜,纠结再三,他只能靠边停了车。

这种时候,他才觉得汽车这玩意可真是个庞大的累赘。黑暗中始终弥漫着一股刺鼻子的煤烟味,让人老想打幾个响亮的喷嚏为快。他一路忐忐忑忑,仅凭着上次的模糊印象,往前摸索步行,手里拎着刚从后备厢里取出来的两盒营养滋补品,他的车里长年都装着类似的东西以备不时之需,在这追名逐利的时代这些东西不可或缺。此刻即便是在夜色的掩盖下,这两盒包装讲究的礼品,跟周边的环境还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不知怎的,他又兀自想起数月前,抹子眉在车里跟他说过的很猥亵的话:老大白天拼命挣钱,老二夜里可劲地造呢……男人可真是这世上再荒唐不过的动物,仅仅为了那么点私欲和感官刺激,什么糗事都能做得出来。可眼下,他简直落魄得像个龟孙子,不得不黑灯瞎火跑到这鬼地方来,待会儿还得装作没事人,跟那两口子瞎客气,尽量套一套那个女人是否知晓保单的事,只要他们绝口不再提过去的事,一切都好商量。和气生财,这一点他始终保持清醒,至于律师刚才提出的方案,那是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至少现在他还不想节外生枝。

紧靠路边的某个灯光暗黄的出租屋,飘荡出一阵老歌,旋律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歌词也朗朗上口:“经过了许多事,你是不是觉得累,这样的心情,我曾有过几回,也许是被人伤了心,也许是无人可了解,现在的你,我想一定很疲惫……”他听出来是姜育恒的《跟往事干杯》,这歌他有时会在歌厅里点唱,那词真是把一个养家男人的心境写到家了。他现在就不无疲惫地走着,心累是一种更可怕的煎熬,它无边无际却又如影随形。猛不防,一只怪香怪香的黑影飘然而至,或像极了一只猫科动物,正很神秘地跟他擦碰着肩膀,他不由得收住脚步。一对黑得吓人的眼睛直勾勾盯住他,一根白色的细手指在他面前一曲一直,活像只妖娆多情的虫子跃跃欲试。他早就听说,金三角一到晚上就变成野鸡窝了,可他从未亲身经历。此刻,那香得辣鼻子的猫科动物正骚情地搭讪着:“来嘛,帅哥,保证让你玩得舒舒服服唦……”很浓艳的川妹子的嗲声嗲气扑面而来。他觉得什么东西倏忽间钻进躯体,是一条恣睢的细蛇在爬,是一簇蓝瓦瓦的火焰在跳,还有那股呢喃着的艳俗气息,这一切都让夜色中的男人感到一股低回的热浪袭来,若放在几个月前,那件事没发生的时候,他说不定就会挡不住诱惑多瞅两眼,而眼下,他简直像是遭到毒蛇拦路侵袭的农夫,又或者是一只惊弓之鸟,狼狈不堪地抢步逃开了,几乎头也不敢回一下,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如此软弱过,或神经过敏。

“龟儿子,好像哪个能吃了你……”香艳的黑影在身后一阵冷嘲热讽,浓浓的四川口音分泌出一股戏谑与诡异的味道。

当他终于大口大口粗喘着气,在一幢幢密不透风的拉手楼中间,好不容易才确定下自己要去的住所时,迎面忽又冒出一高一矮两个黑影,它们跟连体人相仿,正打眼前窄得如一线天似的夹道里,摇摇晃晃朝他这边一点一点移动着。因为有过刚才那一幕,他不得不谨慎地连忙退后,几乎让自己紧贴着墙根,然后悄无声息地瑟缩在夹道口一个黑乎乎的旮旯里。这里因为是死角,靠墙堆着些来路不明的垃圾,那种臭烘烘的味道总在鼻孔前肆意招摇,他在黑暗里腾出一只手捂着鼻子。这时,他终于意识到,这种鬼地方真他娘险恶,自己摸黑前来,实在是不明智的,万一身遭不测,真是悔之晚矣。他不露声色地注视着黑影们的动静,只见其中的矮个儿尽量以双手搀住高个儿,一副要绑架对方的样子,他俩嘴里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似在吵架又不太像。离他越来越近了,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了,黑影们丝毫没有觉察到,窄道那头还躲着个大活人呢,这里确实太暗了。

“别抓得那么死,我飞不了。”高个儿嘟哝着。

矮个儿心平气和地接过话头:“还把你能的,要是能飞就好了,省得见天为你操不完的心。”

“那你松开,看我自己能不能走?我走得稳着呢,别把人当三岁娃娃了。”高个儿很不以为然。

矮个儿默不作声,暗中可真就赌气似的丢开了手,同时也停住脚步,任由高个儿自己往前一挪一移地动着,可刚挪了没两步,就听砰一下,高个儿的腿脚猛地一抖,身体便失控了,前后栽晃起来,差点儿就趔趄着倒下去了。矮个儿早一个箭步蹿上去,眼疾手快地拦腰把对方箍住了。

“吓死人了,让你逞能!让你逞能!跌坏了可咋办?这条道本来就不好走,又黑漆模糊的。”

矮个儿一面像是很生气地絮叨着,一面更紧密地贴身站在对方一侧,继续拿双手牢牢搀住高个儿的胳膊,然后往前一下一下迈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就那样艰难而默契地在窄道中并肩同行。这里该是他们每天的必经之路,只有走出狭长的窄道,外面才有更宽阔的一方天地,可眼下他们还被困在里面。

“唉,啥时候病能好彻底呢?见天让你这样扶着走,真难受……”

“这有啥,我知道你着急,我比你还急,白天我在人家公司里干着活,心里老放不下你,生怕你一个人在家里磕了碰了的……要不是人家对咱这么好,前前后后给你花了那么多钱,你那病还真不知咋样呢。”

“就是,就是,老天长眼啊,让咱遇上了活菩萨……你得好好给人家干活卖力呢,上班别老惦着我,你看,我一个人白天在家,能吃能睡的。”

“这还说得像个人话……差点忘了告诉你,前两天老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里,拿出个鼓鼓的信封子,说是要给我发啥奖金,可我没要,我心里说,公司给咱开着一份不错的工钱,咋还能随便拿人家的钱呢。”

“对着呢,这钱可不敢乱拿,人家那是可怜咱……”

雍和平始终屏住呼吸静立一旁,先前的黑已不再那么黑了,先前的恐惧心理也不复存在,就连空气中的臭味似乎也不那么冲了,这里绝非想象中的什么龙潭虎穴,那颗一路上悬着的心不知不觉已复归平静。黑影们终于慢吞吞地挪出了那条逼仄的窄道,估计他们还要往前面走上一阵子,趁这个工夫,他才鼓足勇气摸索着找到了二人的住处。

门口用两个普通纸箱和蛇皮袋堆放着些杂物,他脚下稍一唐突,便被绊了一下,纸箱发出咚的一记空响,他在黑暗中又惊出了一身细汗。随后,他敲响了脏兮兮的房门,这里黑得有些阴森,没有任何照明灯,空气里飘摇着韭菜叶和煮面条的怪味儿,好在门被打开了,一块罕见的光亮,忽然跳到他脚下,让人觉得这个地方不再那么深不可测。他发现自己的皮鞋头上蒙了厚厚一层煤灰,刚才走的都是黑乎乎的煤渣路。

一个八九岁光景的男孩俏皮地倚门而立,正好奇地扬起小脸朝他张望。他知道他俩有一个儿子,便把手里的两只亮晶晶的大礼盒款款搁在孩子的脚下。他尽量语气平和地说:“我是来看望你爸的,刚在楼下见到他俩去散步了。”男孩依旧好奇地眨动着黑而亮的小眼睛,似乎一点儿也不清楚这个深夜造访者是谁,半晌,只是疑惑地抬起小手,不无拘谨地抓挠着自己的后脑勺,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一截不太长的铅笔,笔头眼看磨秃了。孩子的小脸倒是姑娘般清秀,挺像那矮个儿女人的,唯独两道眉毛又粗又浓,跟那黑瘦男人如出一辙。

“喂,小家伙,快帮叔叔把这些东西拿进屋去,”他冲男孩说这话时,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叔叔猜,你肯定有好多作业要写吧。”

这回,男孩总算是懵懂地冲他点了点头,随即,又腼腆地吐了一下雀儿似的小舌尖。不知怎的,在离开這里之前,他忽然有种想摸摸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的冲动。老早以前,他和老婆就曾想过生儿子的,可后来事与愿违,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最近的一次房事中,他俩又不约而同地起了这个念想,老婆说还想给女儿再添一个弟弟,而他也觉得孩子一个人实在太孤单了。当然,更深层的想法是,未来他挣下的这份产业,最好能有个儿子来继承。

当他将右手迟疑地伸了出去,五指张开想要笼住那颗小脑壳时,男孩也许出于胆怯和羞涩,小家伙竟一缩脖子,像条泥鳅似的滑进门里去了,刚才落在脚下的光块忽然缩小,最后只剩下窄窄的一条。他的手又慢慢收回来,心里很想对小男孩说等下回再来,叔叔会给你带些玩具和学习用品,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等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是什么在这漆黑夜晚给了自己一线光明。

责任编辑 于文舲

作者简介:张学东,1972年生。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七部、中短篇小说集十余部,曾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发表作品,入选各种国内优秀小说选本及排行榜。现为宁夏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