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许给万物,一首歌谣是汉语的一季收成
——读姚辉《大地和他所创造的……》
2023-11-26◎何平
◎何 平
《个人时事》 题记,姚辉写道:“终于可以说出些苍茫的琐事了。道路疼痛/我走着——我藏不起多余的痕迹……”说这些的时候,应该还是上个世纪90 年代中期,姚辉正值盛年。“苍茫”“琐事”“疼痛”却“这么早”地进入到他的个人文学词典。尤其是“苍茫”。新世纪初,姚辉把他的一本诗集命名为《苍茫的诺言》。此后,2010 年,姚辉出版诗集《我与哪个时代靠得更近》。“哪个”,关乎抉择,也关乎家园何处,关乎信与不信。一直要到2017 年出版《在高原上》,姚辉似乎才给出一个答案:在群山之巅,在山川风物之中。此际以后,“时代”替换成空间,更靠近的如这组散文诗的题目“大地和他所创造的……”
姚辉自高原而下,降低海拔,也是俯下身段,目光平等而谦逊,是大地以及大地上的农人,如第一章,烧制器具的朴素。不只是朴素,是古朴且素净,一如先民的日常。唯有在日常生活意义上,我们和先民相去犹未远。择陶土、烧稻草、绘画鎏金麻雀、烧制陶器,乃至享用器物的“琐事”,这条诗的长河是《诗经·七月》,是《陌上桑》。当然要写到劳作,在姚辉的诗中,它并不沉重,只是一件不足道的自然之事。它平常,故而无需过多地藻饰与抒情。万物自处其处。农人自待其成,而孩童自得其乐。如此心与境,放松到文体的 “散文诗”也是自然而然。缘此,姚辉诗歌的农人们,他们对于“星空”也就是星空:“你首先应该找到那片与夕阳有关的星空。其次是鸦从几块牛粪边移到殿堂顶部的星空”。“星空”自然在“殿堂顶部”,但从大地到“殿堂顶部”的过渡是“几块牛粪”,最纯洁与最粗陋的,“牛粪”以及与之相关的万物繁衍生息,正是乡土大地的实在。“一滴泪,成为歌谣——这,就是星空的意义。”我想,对于姚辉来说,将“一滴泪”许给万物,而歌谣则是汉语的收成而已。
说到苍茫感。既然是日常的乡土风物,那么苍茫感从何而来?首先是及物的疼痛。“疼痛”是姚辉的高频词。在《大地和他所创造的……》 12 章中,“疼痛”共出现了8 次,除了第一节置换为“苦难”以外,其他均以“疼痛”或“痛”直接复现。姚辉在使用 “疼痛”这个词汇时毫不吝啬。如何疼痛,而不炫痛?形式上,对某种情绪的有意强调,反过来,竟呈现出克制和收敛。应该意识到,姚辉的这些“疼痛”,并不属于农人,更不属于诗人姚辉,而是万物的天授——陶土被塑形时的疼痛、稻草被燃烧时的疼痛、麻雀被描绘时的疼痛,如此等等。万物异乎寻常的敏感多情,恰如姚辉的《散文诗观》 所言“情感即思想”。诗,或者歌谣许诺给大地的情感,不是流行的文化符号。或许向后撤,可能回到物本身。这就不得不注意到姚辉对冒号的点化,“陶土:……”“风与土:……”“墙:……”“雨:……”。不妨在词意上借用日语“物语”的概念,姚辉让物自语,恰如第一节中的直陈:“请让陶土说话——”陶土以及与制作陶器相关的分支们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自白的可能性。
当然,这不是物的独语,即便敬畏大地万物,姚辉仍未让渡主体性,“我”与物同在,甚至“我”与物对话。由此构成了本文复杂的物我关系,即“我”的多重面向。具体地说,“我”面向着陶土、稻草、风与土、太阳、雨等物,“我”还以子辈的身份面向着父亲母亲,与此同时,“我”还以长辈、平辈的身份面向着堂弟、你、你的女儿以及孩童。也就是说,投向土地的这双眼睛绝非单一主语的,而是承载着多种伦理关系的可能。因而在烧制器具这一主线之余,姚辉旁逸的一脉,即由泥土延申出的煤块,由“一滴泪”延申出的雨,它们共同指向了土地所创造的“更为严峻的冷”,包括堂弟半盲的眼、他父亲的死、损毁梦想的雨、坍塌的桥。的确,人倚靠着大地生存,歆享着大地的爱与馈赠,亦无可避免大地的冷峻。这是姚辉的理智之所在,大地固然提供着构建精神家园的可能性,但大地亦有可能摧毁它。自然性的雨也好,社会性的煤场也罢,都属于大地。
这份理智,或者伟大是降维到个人的“思想”使得姚辉不仅仅满足于成为一名大地的感悟者。进而,他还是一名质询者。极少有诗人如此密集地使用问号,如此执著地追问“为什么”“会不会”“是不是”“谁”,这股近乎执拗的“人问”成为姚辉最为风格化之所在。然而有意思的是,姚辉的“人问”并不纯粹地向外指向大地万物,还向内地指向了“我”。“我能成为这秋天的旁观者么?”虽是问句,却已然包含了否定答案,它贴近地廓定了“我”作为大地一员的姿态。故而,当遭遇了雨的袭击之后,“我”试图通过“想把左岸的土运到右岸去”的方式重建家园。但是,“你的父辈”、“母亲”和“另外的母亲”随即印证了“我”对土地的认知,无疑是肤浅的。“‘哪里有什么此岸彼岸?’‘所有家园都在同一把泥土中。’”姚辉在此谨慎地、可能地自我感动。他清醒地懂得,“我和大地最为直接的一部分联系”是“在某高楼16 层这扇沾满蛛网的窗户边,一日日默默巡看”,而此刻,“再远处,是母亲在面对她的大地。”代际、群体、阶层、空间等等的镜像关系,借由母亲和我的关联是修辞和情思的限度。貌似自我颠覆,其实是更为修远的情与思、诗与人的可能。从这种意义上,姚辉的诗(歌谣)之路,是他的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