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车司机
2023-11-23郑子龙
1
晚上9点多,妈妈回来后,神色不对头。
我心里一咯噔,难道在家长会上章老师批评我了?一般学生犯了错误,老师应该是开完家长会后,才私下提醒学生家长的。我赶紧在脑海里搜索自己可能犯下的错误:成绩不好?不对,最近都没有考试;作业笔迹潦草?也不会,我每次都很认真书写;上课讲话了?没有理由,我在学校沉默寡言,课间都懒得说话呢!那会是什么事?
“畅畅,你过来!”妈妈的声音像一条绳子,把我拉扯过去。
“妈妈,什么事?”我忐忑不安地问。
“今天下午的班会课,你说长大了想成为什么?”妈妈板着脸问。
我扑哧一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去年7月份,老家的表哥高考后填写志愿时,曾来家里跟爸爸妈妈商量。我在旁边听到了一大堆专业和职业的选择,不懂。倒是妈妈插了一句我听得懂的话:“最重要的是选择自己喜欢的。”
这次我就选了自己喜欢的啊。
“正经点。”妈妈的脸还是绷得紧紧的。
我心一紧,难道不对吗?
“你真的……能不能有点出息啊!”妈妈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自己先好好反思一下吧。”
我不由得纳闷起来,我要反思什么?
一直到晚上睡觉,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反思什么,难道是确定一下我是不是真的喜欢成为这样的人?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不通。
2
“上了四年級,就是小学高年级了,大家要为‘小升初而努力了。当然,努力的动力来自确定的目标,下周一班会课,我们一起来讨论这个主题。”上周三,班主任章老师这样说。说完她转身在黑板写下了这周班会课的主题:长大后,我最想成为一名 。
章老师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她给我们修改作文一丝不苟,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有一次还因为作文内容找过我。
“畅畅,你这篇暑假趣事写到去捉泥鳅,是真的吗?”
“这个……”我支吾着。其实我连泥鳅都没见过,我是根据爷爷描述他小时候的趣事写的作文。我也没有办法,暑假期间,妈妈不让我跟爷爷回老家玩,给我买了各科的练习册。偶尔去的龙湾公园,已经没有什么好玩的了。更何况,这去年暑假已经写过了。妈妈恨不得我每天都在家里学习。“最好钻到书本里去,要是你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章老师就像是我们肚子里的蛔虫。我这一支吾。她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过她也没有为难我,只是让我下次注意,得写自己经历的趣事,才有真情实感。末了,章老师还回头说了一句话:“只有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将来才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章老师这句话经常挂在嘴边。上次我的同桌王子天不小心打破教室后面的花盆时,面对章老师的询问也是支支吾吾。章老师突然就冒出了这句话。王子天听了,虽然一知半解,但总觉得自己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吓哭了。我当时还给他递了一张纸巾。
在确定班会课主题的前几天,我们在语文课上学习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篇文章。那天,章老师上完课之后,声情并茂地跟我们说:“同学们,你们每天来上学,有想过为什么而读书吗?为爸爸妈妈?为自己?还是为其他呢?”
班会课主题的确定很明显是章老师受到了这堂课的影响。这也难怪,王子天的妈妈曾经跟妈妈悄悄说过,章老师出身军人世家,爷爷和爸爸都是军人。这本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人们就喜欢把芝麻大的事情搞得神神秘秘的。
“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伟人,成为大人物,改变或者推动社会的发展,但是平凡的人也有平凡人的理想和贡献,比如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教师,现在我很幸运地站在了讲台上。”
“每个人只有通过努力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总之,我们要好好读书,将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章老师的话铿锵有力。
3
“畅畅,长大后,你最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当我这样问自己时,眼前立马出现了一个黄色的小家伙。这是我读二年级时表哥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它是一辆校车,黄色的车身足足有我的小臂长,高铁一样流线型的“子弹头”造型,八块黑色的车窗,车门还可以打开,里面的座位看得清清楚楚。这跟我们学校的校车一模一样。
刚上一年级秋游时,我第一次看到校园里停满了校车。从侧面看,这些庞然大物像一栋栋房子一样挡在教室前面。我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边看边数,一共有11辆,分两行排开。从前面看,它们又像一头头雄狮趴在地上,等待着一声令下就往前奔跑。
我们陆续上了校车。我挑了前面一个靠窗的位置,不久车开了,风驰电掣,窗外偶尔闪过红的、黄的、绿的树叶或花朵。往上看,白云不断变换着形状。我仰着脖子望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了。转头一看,只见司机叔叔戴着一副黑色眼镜,就像一个特工,太酷了。校车硕大的方向盘,就像妈妈的呼啦圈,在司机叔叔手里左右上下弧形移动,校车就像一匹马在左躲右闪中奔向野外。
后来上了三年级,我开始坐校车回学校了。每天在家里与学校之间往返,这二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我几乎都是盯着司机叔叔。这个司机叔叔也戴着酷酷的黑色眼镜,只是年纪更大一点。这辆校车在司机叔叔的掌控下,顺畅如水,从容不迫,就像一条鱼在道路上游走。
为了了解开车流程,我还专门跑去向当教练的二叔学了半天的知识。踩离合器、挂挡、放刹车杆、轻微加油,校车开始启动了;松油门、踩离合器、继续挂挡,校车加速了;刹车、靠边、退档,校车停车了……司机叔叔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我看得津津有味。有一次,我还看入迷了,直到跟车的老师扯了我几下才回过神来。“这小孩怎么了?痴痴迷迷的样子。”我在老师不解的眼神中呼啸而去。
校车司机真的很帅啊!
4
“什么?你最想成为一名校车司机?”同桌王子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一丝疑惑。
我赶紧用手放在嘴边“嘘”了几声。王子天的神态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左看右瞅,还好王子天说话轻声细语,这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掉在水里,没有引起周边任何波动。
想一想,确实有点不好意思。自从章老师公布了班会主题后,谭琴琴说她最想成为一名小提琴手,王子天是想成为一名作家,还有很多同学不是要成为科学家,就是要成为经济学家。即使是我最看不起的肥肥,他都说自己以后想成为一名老板呢!跟他们这些高大上的目标相比,我的目标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用妈妈的话来说,这也太没有什么出息了。
那天是周五,离班会课还有三天的时间。下午放学后,我坐在校车上,第一次没有盯着司机叔叔。我有点失落,也有点不解。好不容易找到最想成为的人,在大家面前却像犯了什么错误。妈妈说,你将来要成为一个有出息,而且自己喜欢成为的人。这话比较拗口。我不知道有出息是不是一定要排到喜欢的前面。如果要在两者中选其一呢?
到家时,爷爷又在阳台上侍弄花草。我书包一甩,也跑到阳台,蹲下,歪着头,看爷爷在给他最喜欢的金钱松浇水,更准确地说,是洒水。爷爷先用手指沾了水,再弹到一片一片细小的叶子上。爷爷说过,他喜欢金钱松不是因为财源滚滚的好寓意,而是喜欢它独特的外形。
“你看,每棵枝干各不相同,千姿百态,分枝自然,不需要过多修剪就能自由生长。”爷爷轻轻抚摸金钱树树皮上的褐色鳞片,看了看我,然后抬起头望着西边的夕阳,若有所思地说,“就好比一个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特点,过多修剪未必是好事啊。秋天了,金钱松需要放在阳光比较充足的地方,不能老是藏在室内保护着。”
我听不懂爷爷唠唠叨叨的话。但是我也觉得金钱松好看。阳台上放着一排蓝白相间的花盆,里面种的几乎都是金钱松,叶色翠绿,郁郁葱葱,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5
在如期进行的班会课上,同学们或神采飞扬、或羞涩地说出了自己最想成为的人。章老师不时眉毛舒展,眼睛发着微光,嘴角上挑,露出一角雪白的牙齿,浅浅的笑容挂在脸上;不时眉头一皱,用手上的课本顶着自己的下巴,陷入思考状态。
眼看快轮到我了,我的忐忑不安越来越强烈。最初,我为自己能找到最想成为的人而自喜,但同桌王子天疑惑的表情让我开始自我怀疑。
终于轮到我了。
“我最想成为一名校车司机。”我的话音刚落地。刚才还在窃窃私语的教室顿时安静下来,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随后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我看到章老师眉头不是舒展,也不是皱起来,而是上挑,眼睛里露出了惊讶之光。显然,章老师也觉得挺意外的。我愣住了,站在座位旁,看着闹哄哄的教室不知所措。还好章老师及时制止了,我得以继续讲述我最想成为一名校车司机的理由。事后,我已经记不清后面的事情了,或者说是我潜意识中排除再回忆那个时刻。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像脱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大家面前。谁都不愿意多提这种事情吧!
消息还来不及传播,第二天晚上就开家长会了。我可以想象在家长会现场,当章老师在班里公布了我的理想时,妈妈的尴尬一定如野草一般在心里疯长。“还好不是当场公布,老师只是把大家最想成为的人写在了纸张上,然后每个人人手一张。”妈妈虽然脸色不好看,但跟我聊了几句后,只是叹了一口气,就让我自己反思去了。
睡前,我看着放在课外书上面的黄色校车发了一阵呆。我想我是不是得把它收起来放在抽屉里了。
6
第二天早上,王子天在我耳边轻轻地问:“昨晚你妈妈有打你吗?”
“没有噢。”我有点奇怪地看着他。
“那应该骂你了吧?”
“好像也沒有。”
“噢,那就奇怪了。”
王子天神神秘秘的样子让我有点不爽,不由扯着他的肩膀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子天扶了扶眼镜,慢悠悠地跟我说了事情原委。原来,开家长会时,他妈妈看到我的理想,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跟我妈妈开玩笑。结果说了几句,看我妈妈一脸铁青,才不吱声了。回家后,他妈妈还跟王子天确认了一下:“你同桌畅畅怎么那么搞笑,最想成为一名校车司机?”随之是一阵大笑。
“你也觉得成为一名校车司机很好笑吗?”我问王子天。
他支吾一会才说:“也不是啦,只是感觉不是很好。”
我就不再吭声了。我觉得脑壳有点疼,我想不通为什么不可以当校车司机?大人们为什么那么担忧我们长大后所从事的工作呢?
放学后,坐校车回家途中,司机叔叔动作还是那么潇洒自如。我忍不住问:“叔叔,你为什么要当校车司机啊?”也许是我声音小了,也许是环境有点吵闹。司机叔叔并没有反应。我往前倾斜了一下身体,提高了音量,再问了一遍。这次司机叔叔听到了,等经过一个路口,靠路边停车让到站同学下车时,他转过头看了看我,虽然满脸疑惑,但还是爽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小时候顽皮不爱读书,混了一个中专毕业,没有学历,只能学门手艺,有一技之长,这不,就是开车了。”
“你喜欢吗?”
“在我看来,无非就是一份工作呗。”
回家路上,短短200米的距离,我走了很久。迎着秋天凉爽的风,我心里空荡荡的,每一脚都像踩在云朵上,松软而虚幻。回来后,我跟在阳台侍弄花草的爷爷说了这件事情。爷爷沾了水的手指停在空中,看不见的细流在汇聚,一个滚圆的水滴在他的指尖欲滴不滴。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的心也骤然收紧,忐忑地盯着爷爷。笑容慢慢在爷爷满是皱纹的脸庞上绽开,就像一朵花在我心里开放一样。
“这么小就有目标了,挺好。”
“那……校车司机?”
“嗯,还好。”
但终究管我的是妈妈,不要说爷爷,爸爸都说不上几句话呢!
接下来的几天,让人意外的是,妈妈不再提这件事情了。虽然爸爸出差回来后,我隐隐约约听到妈妈跟他讨论过这个问题。但终究风平浪静,日子一天一天像阳台下飞翔的燕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滑过。
7
星期天终于来了。蓝蓝的天空上飘着千姿百态的棉花糖一样的白云。我们一家人去植物园玩。
南方的秋天,植物园天亭湖边的杉树已经悄悄换上五彩缤纷的衣裳——黄色、红色、绿色……草地却依旧一片绿油油的。妈妈在草地上铺上了垫子,掏出了零食。我欢呼起来,就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喜悦。我嘴里已经塞着饼干,手里还要去拿一个李子,眼睛却早已瞄向麻辣鱼干。
这时天亭湖边的杉树下,出现了两个环卫工人。他们正拿着袋子在捡这边草地上的枯叶子。妈妈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也不能说做一个环卫工人不好,我们不能鄙视任何一份工作,更不能鄙视任何一个人,但每个人分工还是应该不一样,是吧?”妈妈用肩膀碰了一下爸爸。
爸爸嘟囔了一句:“碰我干吗呀?”后来抬头一看,发现妈妈正在恶狠狠地瞪着他,爸爸一个激灵,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附和说:“是啊,是这个道理。”
我以为他们大人在讨论什么话题,便拿起竹蜻蜓想冲出去。妈妈及时拉住了我:“跟你说话呢!”
“说什么?”我看到妈妈正在跟爸爸使眼色,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这时只觉得眼前一暗,原来不知何时,太阳被一个从远处飘来的乌云遮住了光线。
“听说你的理想是……”该来的躲也躲不了。整个世界都知道的事情了,爸爸还假装只是听说,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話:“是啊,我想成为一名校车司机,不行吗?”
爸爸一下子接不上话,还是妈妈开口了:“就像刚才说的,不是说这个工作不好,但你将来是要读大学的,甚至读研读博,那就不能做这样的人了,这不是浪费国家资源吗?”
妈妈说的也有道理。我赌气坐在那里,却无法反驳。一直在旁边默默吃东西的爷爷这时候突然插话说:“说不准再过十多年,校车司机也得本科毕业生了,现在满大街都是大学生。”
爷爷继续说:“我小时候最想当放牛娃,自由自在,后来又想当科学家,为祖国研究武器打败敌人,最终却只成了一名设备调试工人,不照样生活照样生了你?你的理想不是要成为作家吗?现在呢?人事工作不照样干着?”
“爸,你别掺和,时代不同了嘛。”爸爸忍不住说。
“对啊,就是时代不同了,以后想当校车司机还不一定行呢!都智能化了,退一步说,再不同,人不还是人吗?难道变成机器人了?难道要求每个人都去拯救世界?你以为拍电影呢?平凡人生,平凡做人,爱干啥就干啥,主要是你爱干啥未必就能干成啥!”
爷爷的话惹得我笑得东倒西歪。我发现那块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走了,阳光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爷爷拉着我往植物园东边跑去,他看到远处有一片金钱松,正在野外自由自在地生长,比他阳台上的金钱松更加郁郁葱葱。
作者简介
郑子龙,作品散见《人民文学》《散文诗》《中西诗歌》《诗潮》《西部文学》《少年文艺》《语文报》《小溪流》等。著有《本质》《莞邑姓氏》《历史时光的民间记忆》等书。原《南方都市报》记者,现为东莞市万江作家协会副会长兼校园文学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