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 夏
2023-11-23刘雨昀
刘雨昀
我所处的方寸之地,穹顶就是倒转之海,因而景色是透水般的鲜亮晶莹。你看到夏灿烂的裙摆了吗?那是滴翠的生命镶嵌的耀眼的欢愉。她化身为德加的芭蕾舞少女,在太阳下纵情舞动。
她从镜中诞生,让我触不到她的轮廓,她只把自己的灵魂投射出来。春缠绵悱恻地碎步远去,而她横冲直撞地扑来,一下子用滚烫的温度占领世界。镜中,阳光化作猫儿恣意舒展在她的脚边,她不停绣着各色夏花裝点在叶间。回头看,太阳溢出的金水儿溅成各色鲜花,汇成无数壮观的瀑布,在不同的绿中倾泻而下。她洗刷完天空后总要毫无顾忌地泼洒着水珠,下一刻便暴雨倾盆。瞬间,她又把大把的阳光洒进家门。窗外,百鸟空灵的啼鸣四起。夏将含苞的演出插在瓶里,每日换上新鲜的阳光。我不记得蝉鸣与荷舞是从哪天开始出现的,但总能和它们澎湃的激情撞个满怀。她把世界当作舞会,生命便陪她狂欢;她把时间调制成鸡尾酒,生活就甘愿买醉。她永远不会冷酷、阴郁,她永远炽热、明媚。
我是不该关上衣柜门的,绸裙的幽香成了夏柔软的告别。我早该注意到,掉落的蓝花楹似在预示着什么。岁月的刀刃锋利且冷血,它截断了夏的裙摆,只留下一地纷乱的蓝色蕾丝边。夜晚的天河被搅成满眼的猩红,第二天黎明后的色彩将定格在鱼肚白。夏被无情地赶出这趟永不停歇的列车,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就消失在了车轮之下。
连绵不断的阴雨让睡眠变成一只小筏,梦境是唯一的桨。当炸雷彻底击沉小筏,恍惚间,我看见床头柔和的鹅黄色圆灯好似太阳。我将自己埋进温暖的被窝儿里,像处于满是裂痕的蛋壳中,即便我小心翼翼地裹紧被子,也抵挡不住这丝丝寒意。有时,阴雨更是肆无忌惮地变换着频率,扫荡着街道。寒光乍现后,不知又狠狠地劈在哪里。风里被掺进不明的毒,绿意凋敝,死亡渐渐苏醒,笼罩万物。像是被乌鸦遮盖了天际,还被它们抢去了所有闪光的东西,世界变得混沌、缄默,甚至了无生趣。寒冷阴郁的气息弥漫在风中,所有人都紧闭门窗,竖起衣领,全副武装。秋,就这样缓慢地淹没了世界。
世界被悄无声息地套上绝望的绞绳。银杏的悼念轰轰烈烈,漫天撒着黄纸;青草的祷告无声无息,在白露时节化作一地的寒霜。一场行云流水的“谋杀”进行得如此堂而皇之,在得到了默许以后,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变成一桩悬案。
于是,岁月精心安排了四季的轮回。我们心安理得地服下时间里的安慰剂—总会再来。她是夏天,但夏天不是她。我知道她阳光的味道,像是蒂普提克的希腊无花果香水,曾经的暖阳不是这个味道,以后的也不会是。只有她是这般坦率地到来,在舞会开始时向你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她如火山喷发时的岩浆一样拥有滚烫的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她有喜好,有习惯,亦有感情。岁月混淆了一个概念,总会再来的是夏天,她不会再来了。在无数的夏天殒命之后,我越发怀念她。一个初秋的早晨,我突然思念夏明媚的阳光。我试图厘清我到底怀念的是什么样的温暖,于是背对岁月的轨迹仔细端详夏的脸庞,忽而惊觉每个夏都不一样。我的怀念是唯一的,我只怀念她。
岁月对我们撒了谎,把我们骄纵成自负的无知者。我们以为时间是生命的刻度,所以我们觉得能主宰时间的更替。其实,生命才是时间的骨骼,时间的成长以生命为动力。每一个夏天都是鲜活的,特别的。我们对夏逝的漠然不过是对这种无声“杀戮”的习以为常。我们都是通过“杀死”昨天才有了今天。我们忙着度过余生,我们自以为深谙失去的人与物不会再回来,却对怀念少了敬畏之心。怀念真的只是回头看吗?它明明是贯穿始末,在动态中发展的啊!浑浑噩噩地展望明天,就像失去饱腹感的胃,最终只能在永恒的饥渴中灭亡。
我也终于明白,秋只是一记冰冷的吻痕,一切只是陨落的过程。我那个活跃的、充满生命力的、迸发着希望的她,已经不再绽放。聪明的夜莺在嘴里藏了一整个春天,她把自己的口舌和生命献给了爱情。我如何怀念我的夏?用想象滋养的话,我会在这里与她的背影相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