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大山的人
2023-11-22陆云帅
陆云帅
我长到三岁时,母亲生我二弟,隔两年又生三弟。父亲年轻时患上怪病,三天两头犯胃痛,犯疼时死去的心都有。家中只有我母亲正常参加劳动,工分少,口粮少,年年还“超支”,欠集体的债。伯父去世后,丢下双目失明的伯母,伯母无儿无女,我家主动赡养着她。整个家如一艘破船,风雨飘摇。
为了生存,母亲扯上父亲,偷偷进山弄开荒。父亲胃病发作时,母亲只能吊着胆子一个人去。“丹暖”的土地倒是肥沃。母亲依季种上黄豆、红薯、木薯、旱藕等,作用可大着呢。四月荒时,无米下锅,母亲便装作去“丹暖”打猪草或捡中草药什么的,在土里挖上一箩“宝”,覆上遮人眼的东西,便一步一挪地沿着旧时猎者踩出的小道往家爬。母亲背着山一般重的一箩东西回到家时,我和弟妹们大多早已咽着口水睡去。第二天早上,红薯或是旱藕的香味从灶上的鼎锅中飘来,大家一骨碌翻身下床。这是我们家几个孩子难得的欢乐时光。
那些年却有一些人“眼中雪亮”,母亲开荒的事遮过几个年头,最终还是被发现。当了近十年生产队政治指导员的六叔,带领民兵到“丹暖”,用刀砍,用锄刮,把母亲种下的作物弄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为了躲过劫难,母亲把家里仅存的一缸黄豆种子和埋在土灰里的半筐红薯,全部上缴“公家”。
六叔仍不依不饶,好在村里的蓝爷爷及时给六叔递了话。蓝爷爷是瑶族,参加过抗美援朝,又是老党员,有胆识,还身藏手艺,木工编织样样在行。退伍后,蓝爷爷还靠着能干,娶了同屯陆家壮族姑娘做媳妇,壮瑶不通婚的藩篱自此被撕破。蓝爷爷在村里说话掷地有声,村里又有他的“粉丝”也帮我母亲解劝,六叔才就此罢休。
父母没有文化,但坚信读书能改变命运,暗立心志卖血或当裤子也要送我和弟弟们读书,期盼我们出息,吃上“皇粮”,让一家人命运翻转,赢回颜面和尊重。我上高中时,读书的学杂费并不高,但在生产队,我家年收入是负数,养上一两头猪,年尾还不够顶交“超支款”,即便只是几块钱学杂费,也是困难,何况还有衣食住行,哪样不得花销!没办法,父亲母亲顾不上时好时坏的胃痛,磨好利斧冲向莽莽大山里,柴火不但重,肩上像飞机翼展开来的前后两捆柴,走在山路上,不是左碰就是右绊,累死人不说,一次碰壁,母亲差点跌下见不到底的深崖。这之后,二老商量,还是烧炭。炭不但好挑,卖的价格还比柴火高呢。之后分工,父亲负责砍柴烧炭,母亲负责售卖,父亲一窑一窑地烧出炭来,母亲则穿草鞋一箩筐一箩筐地把木炭挑到公社集市,甚至更远的县城去卖。衣袋中落下几片“铜板”,便急匆匆地送给在县城读高中的我。
从老家到县城的路程近二十公里,每到该给我送生活费的日子,鸡刚鸣晨,母亲就挑上炭担启程。一路颠簸,到县城卖掉火炭,早已前胸贴后背,饥肠辘辘,母亲连一碗5分钱的“素粉”也不舍得吃,急匆匆地赶到学校,把手上一张一张的毛票,递给在校门口张望等待着的我。
读高中两年中,父亲常给我送生活费,但更多时还是希望见到母亲。原因是我外婆家在离通往县城的公路边,那里有河、有田、有大米饭吃,大舅还会捕鱼,家里藏有寻常舍不得吃的腊鱼干。母亲给我送生活费时,会绕路先朝外婆家去。大舅当年对外公为方便取柴而把母亲嫁进山里,始是执反对意见,外公过世后,他转而对母亲窘境十分同情。声气相求,手心系连。每每见到母亲朝他家去,便转身生火。大舅也不宽裕,家里油盐是从嘴里省下的大米换的,因此煮给母亲的饭用的是小瓦罐。等到大米饭在罐里开始飘香时,大舅蹑手蹑脚地爬上阁楼,像小偷似的取来一两片腊鱼干,趁表弟妹们不注意,悄悄置在将熟未熟的饭上蒸煮。饭熟了,母亲像尝盐一样,在灶边舐了几口,然后用大舅取来的粽叶,把半罐干饭和鱼干包好,小心置在担子上,然后大步赶往县城。那时我老家只种玉米,在学校吃的是又干又硬的玉米蒸饭。母亲给带的鱼和米饭,那甜滋滋的味道,至今仍然在我心底留香。
母亲的心愿终是达成。我和弟弟们在恢复高考后,分别考上大中专院校,毕业后吃上了母亲期盼的“皇粮”。记得工作当初,已是春江水暖,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父亲的胃病也不治自愈,人逢喜事精神爽,母亲也似年轻了十岁八岁。土里刨食,日子虽然仍是困顿,但此一时彼一时,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他们种玉米,种黄豆、黑豆和红薯,还种了一大片的桐果林。
随着政策放开,粮食多了,养殖业迅速发展,小猪仔在市场上供不应求。母亲小时在家给外婆打下手伺候过母猪,耳濡目染一些门道,便和父亲合计结束“伐薪烧炭南山中”的日子,养母猪挣钱。饲养母猪,却也是犯难。母猪种价格偏贵,凑不到钱买。好在又是那个热心肠的蓝爷爷,不但领着几个村邻帮我家盖好猪舍,还说通与我同宗的一个大伯赊给我家两只猪花做种。当时没有生喂技术,大猪小猪都得熟喂。母猪食量大,猪崽崽要吃得精细。为服侍好这些宝贝,母亲起早贪黑,冲猪舍,打、切猪草,煮潲水,一日三餐舀喂。虽然辛苦,但为自己打工,母亲倒是乐此不疲。
一个细雨蒙蒙的早上,母亲爬上路坎边的柴垛取薪煮猪食,不慎一滑,滚落路坎。忍着脚痛煮好猪食喂好猪,喘过气来时,才发现左脚已肿成一个晶亮的萝卜。当时刚分地到户,农村仍是十分贫穷,弟弟读书还用钱,母亲还不愿扰上刚工作的我,便让我父亲捡来草药敷上。在自家床上躺了近半个月,母亲腿倒不见疼,排便却变得困难,直到排泄不去,肚子胀得像个孕妇。看着硬挺不下去,父亲才瞒着母亲托人给在外县工作的我发来电报。我一边督促送母亲去住院,一边通过开往家乡班车的司机捎去一百元钱。当时我家经济上帮不了人,但父母亲却把助人当乐事,村邻哪家需要出工出力的,便少不了父母亲,外加母亲会染布,会做一手漂亮的绣花鞋,不仅有一帮“徒弟”和“粉丝”,还深得村邻喜爱。知道母亲要住院,大家就你一块我一块地给拼凑了百余块钱。父亲和乡亲们用担架把母亲抬到乡卫生院后,医生围着母亲转了两天,却是束手无策。从乡医院转到县医院,母亲可以排便了,但左脚已错过了治疗时间,从此瘸了,扶杖才能行走。
母亲曾是那么健康俊秀,转身变成一个残障者。母亲只怪自己命不好,她腿瘸心不瘸,仍像一粒炭火,未为灰烬,兀自燃烧。
从医院回到家,母亲第二天就扶着拐杖,起早贪黑地忙活开来。切猪草,煮猪食,做饭劈柴,给伯娘熬汤送粥。家里的活忙完,就用绳子把个小矮凳缠在腰间,扶着拐杖,一步一挪地爬到菜园和近家的地里,薅草培土,起苗栽植,像正常健康人一样忙里忙外,没有闲过方寸时光。这段时间,当年曾批斗过我母亲的堂六叔老婆一病不起后,丢下5个儿女走了。最小的女儿还未满两岁,六叔要劳动养家,照顾不了小女儿。我母亲心生怜意,竞在一夜间放下心中怨气,把小堂妹接到我家中,像亲生女儿一样喂养哺育。小堂妹在我母亲的照顾下渐渐长大,现已生育儿女的她一直把我母亲称作“巴乜”(壮语母亲之意),当作生母侍奉孝敬。
到了20世纪90年代,我两个弟弟都有了工作,成了家,有了孩子。我在工作的县城建好房子时,勉强能够通车的机耕路也修到了我山里的老家。我开着借来的北京吉普,一路颠簸开到家门口,好说歹说,母亲和父亲终于下决心离开了村庄。
父母亲搬来和我生活时,我正当壮年,工作忙碌,父亲则当起母亲的“拐杖”,常用轮椅推着母亲上街转转。
可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六七年,突降灾厄,父亲一病不治,撒手西去。
父亲走后,有一天我和爱人上班,母亲扶着拐杖想到门口晒晒太阳,只是轻摔一跤,竞致瘫痪并患上尿失禁,从此过上了床上人生。现在,母亲已经95岁,已在病床上躺了二十余年。
前路不堪,我當趋前,像我的父亲母亲那样背着大山行走,把人间繁难和沉重扛住。
选自《海外文摘·文学版》